“坐下。”
卢萦老实本份地坐下。坐下后,为了显示她是真老实,她的双手还拘谨地交握在膝前…
贵人瞟了那双手一眼,冷冷地说道:“别演了,堵心!”他是说,她演得太假,令他堵心吧?
卢萦暗暗反省了一下,心下想道:你以为我想啊?这不是示敌以弱,示你以乖巧么?
在卢萦暗中嘀咕时,贵人向后一倚,他沉沉地盯着卢萦,好一会才说道:“把你做的事说一说吧。”
“是。”卢萦老实地把这二十几天所做的事说了一道。当然,关于罗子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说的。
听到卢萦说完,贵人无可无不可地端起酒盅一口抿尽,朝着外面命令道:“带她下去沐浴更衣。”转过头,他又向卢萦解释道:“呆会与我一道出席一场宴会,还是露出你的爪子吧。现在这样,你不腻歪我还腻歪。”
得,感情她对他恭敬有加,他还不习惯了。
卢萦沐浴更衣后,再出来时,已是傍晚。
西边天空上,一缕缕灿烂的霞光铺陈着,刚下过雨的天地明亮又通透。
卢萦来到马车旁时,发现元氏也在。瘦下来的她身材还不错,穿上贴合身段的春裳后,看起来挺舒服清爽的。
可能是与贵人同行,她害怕得紧。一直低着头绞着手,看到卢萦出来,才悄悄地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今天的元娘,倒比前面二十几天都要精神些了。
因在外的身份,于是卢萦与贵人同坐一车,元氏另上一辆马车。
在马车稳稳地驶出大门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贵人突然说道:“武汉的事情了结后,你就把江州的事处理一下,随后带着你弟弟与我一道前往洛阳。”
什么?
去洛阳?
卢萦大惊,她腾地抬起头来,看着闭目养神,一张俊美无畴的脸,明显也削瘦了些的贵人,她的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一会,她才问道:“一定要去么?”
“你说呢?”
卢萦暗叹一声,没有说话。
今次她身着一袭黑袍,冷峭的颜色,衬出她那白瓷般的脸越发透明,再加上她这阵子忙得过了头,眼底略青,唇色泛白,整个人透着一种病态的贵公子味儿。
这般抿着唇看着外面,马车驶过时,引得好些人的目光跟着跑。
贵人睁眼看着她,过了一会,他缓缓说道:“阿萦。”
卢萦转头看向他。
果然,这时的她与刚才在书房中又不一样了,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那种装出来的恭敬和小心,有的只是一种静默。此刻,她挺直腰背,静默地对上他的眼,等着他开口。这时的卢萦完全是一副与他平视的姿态,仿佛,纵使是他,她也不曾觉得自己矮他一等!
这个内心顽固强大得如城墙一样坚不可摧的妇人啊!
贵人抿了抿唇。
感觉到他这一会又沉郁了些,卢萦垂着眸,像是他不曾唤过她一样转过头去看着外面,安静地观察着来往的人流。
好一会,他低沉的声音慢慢传来,“阿萦自江州再遇后,底气足了许多,成都一别,倒是让卢氏阿萦插上了翅膀了…”
他说得缓慢,语气中隐隐带着笑,可这笑却恁地寒冷。
卢萦一凛,不由自主地想道:看来我得克制一下自己。要是他发现离开武汉后,我底气又足了些,进而派人仔细调查我,岂不是坏了事?
贵人却没有想到卢萦在寻思这个,他似笑非笑地又道:“我的阿萦,时刻想着独自飞远,这怎么能行?”
这话一出,终于,卢萦白了脸。
她转过头,抬眸看向贵人。
四目相对,她乌黑的眸子特别清澈。看着他,卢萦勾唇笑道:“主公,其实我没有抗拒你。”
她微微倾身,让自己的呼吸之气扑在他脸上后,卢萦对上这个骄傲之极,却因对自己没有办法而郁恼着的男人。优雅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她轻抚着他形状完美的薄唇,吐出的芳香之气直扑他的脸孔,说出来的话更是温柔得让人心靡,“疆郎,我只是不想入你的后院罢了。”她朝他媚惑的一笑,凑近唇在他唇角轻轻一咬,低语道:“所以,你不要生气…我是你的,只是方式与别的女人不同罢了。”
这是那一剑后,他与她把心意摊开后的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卢萦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善良宽容,会给人你时间机会让你慢慢想通的人,他更不是一个默默地站在背后给你支持的人。他的世界很简单,顺我的昌逆我者亡,卢萦不想灭亡,所以,她得给他交底。不过这个交底也含着试探,含着她想让他也后退,哪怕是后退一点点地试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刘疆面无表情地盯着卢萦。
直过了好一会,他淡淡应了一声,“好。”
什么?
没有想到他会答应的卢萦,一时给怔住了。那咬着他唇角的动作一僵,那脸上的媚色也是一滞。
卢萦腰间一暖,却是刘疆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看着她怔忡的表情,他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好。你想当外室,那就当外室吧。这阵子我收下了武汉的三分之一财产,原本都想给你,我还想过让武汉一地成为你卢氏的百年基业,你不要,我给别人便是。”
他闭上双眼,也懒得看向卢萦,只是吩咐道:“来人。”
“主公。”一个护卫策马靠近。
刘疆没有睁眼,他懒洋洋地说道:“让人把卢小郎的衣物搬入我的寝房之侧,告诉庄子里的人,以后小郎是我的房中人,客气一点。”
这是把卢萦与他的关系正式摆到台面上了。那护卫朝卢萦看了一眼,低头应道:“是。”
听着那护卫离去的声音,卢萦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刘疆。
就在刚才,她和他达成了协议,从此后,她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她得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却没有名份。
是了,名份是她自己不要的。
无声的安静中,卢萦垂着眸子很久没有动弹一下。
刘疆抬头瞟向卢萦,问道:“今晚你入我门,要不要张灯结彩,铺红奏乐?”
这个向来说一不二的男人,竟把这事交由卢萦决定。
在这种偏远的地方,在无人知道,无亲友祝福的情况下,就这么把她的一生给定下来了。连个张灯结彩,还可有可无地询问于她。
卢萦对上刘疆。
他那双眼睛,黑沉黑沉的,里面没有半点光亮透出来,自然也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卢萦知道,他想激怒她。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归宿。
他轻描淡写地定下了她的归宿,轻描淡写地准备在一个角落之地,完成她由少女变成**的礼程。
…没有祝福,没有名份,没有温柔眷恋,缠绵喜爱。
可这一切,不都是她自己求的吗?想跟着他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千方百计,用尽手段地也要得到他的承诺和名份?哪一个家族,不是倾全族之力置好嫁妆,让能嫁给他的女人体面风光?
只有她。他尊她怜她,这趟辛苦奔波,只为亲自给她置办产业嫁妆。
这种行为,其实很不好,很荒唐。自汉一朝都忌讳外戚,千方百计地打压外戚。可他倒好,他竟然迷恋一个女人迷恋到,要亲手给她打下一个基业,帮她建立一个属于她的家族。让她有了自己的宠爱还不够,还怕这个手段狠辣的女人被人欺凌,愿意违背祖制地去给她一个背景!
既然她不懂这些,也不要这些,他也省得在列祖列宗面前直不起腰来。
她愿意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他,那就跟着便是。
——这件事上,他会非常非常地“尊重”她!
在刘疆黑沉沉地眸光中,卢萦垂下眸来,她自顾自地斟了一盅酒喝了几口,这才摇头道:“不必。”
说到这里,她戏谑道:“主公真是对我不一样了,以往在成都,便是在通往江州的客船上时,主公都曾召我侍寝,想那么随随便便地要了我。现在真好,主公竟然愿意为你我的新婚之夜结灯结彩了。”
刘疆似是一僵,转眼,他冷笑一声,闭上双眼不再理会于她。
马车中的空气有点凝滞。
过了一会,卢萦朝驭夫唤道:“停一下。”
马车一晃准备停下时,刘疆淡淡的声音传来,“去做什么?”
卢萦回眸,她看着他,低叹一声喃喃说道:“我这不是要嫁人了,心慌着,想与元娘说说话解解闷吗?”
这女人,总是把示弱地话说得堂皇,转眼却又铁石心肠。
刘疆盯了她一眼,任由她下了马车。
卢萦爬上元氏的马车时,元氏又惊又喜,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绣帕,牵着卢萦坐下,唤道:“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刚说到这里,她发现卢萦脸色不好,不由小声问道:“大哥,你不高兴?”
卢萦摇头,歪着头靠着一侧闭上了双眼。
她只是,这么一下子给出了自己的一生,有点紧张。
…也许不是一生,外室就是这点好,哪一天刘疆不感兴趣了,她也就可以离开了。
见卢萦不停地揉搓着眉心,一副头痛烦恼的样子,元氏小心地说道:“大哥,你有什么为难事,可以跟我说说的。”
“没什么。”过了一会卢萦平静地回了一句,“只是公事上有点麻烦,过两天应该可以解决。”
“哦,”元氏还真相信了。
卢萦看向她手中的绣帕,笑道:“怎么,还在绣啊?”
元氏做这些事实在没有天份,卢萦真不知道她怎么坚持得下来。
听出了卢萦话中的调侃,元氏脸红了红。她低声道:“手中有件事在做时,心里很静。”
这倒也是。
卢萦抛开自身的烦恼,蹙眉说道:“管理你嫁妆的人,我都过目了,现在安排下的人,绝大多数信得过。便是信不过,我也有专门监督之人。”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元氏诧异地抬起头来。
卢萦还在说着,“以后你先跟在我身边。琴棋书画绣花这类你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一样一样地试,总会遇到真心喜欢的。”
元氏双眼眨了眨,好奇地问道:“大哥,我为什么要找一样真心喜欢的事啊?”
卢萦看着她解释道:“一个人沉浸在自己喜好的事物中时,是非常快活的。元娘,你这一生会衣食无忧,可我还想你快快活活。便是你再嫁了人,有了喜好,也不会再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男人身上,更不会再轻易受伤。”
元氏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卢萦提到再嫁时,她脸色有点悲伤,卢萦知道现在的她,余伤末了,暂时不会有嫁人的想法。便闭上嘴不再提起。
不一会功夫,马车驶入了此行的目的地——齐府中。
此时已经入夜,齐府正是热闹喧哗之时。广场处也停着看不到边的马车。
卢萦一下马车,便来到刘疆身侧站好。
看着张灯结彩的远处,卢萦四下瞟了瞟,问道:“主公,执六不在?”
刘疆瞟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在便可。”
卢萦当下不再吭声。
两人来得比较晚,不管是近处的花园,还是远处的楼阁处,都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热闹非凡。
热闹喧哗的楼阁处,出出入入都是武汉城中的世家子和官宦家眷。这些人在看到卢萦两人走来时,都静了静。
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武汉一地的地头蛇,这阵子武汉城中的风起云涌,他们都是心中有数。更是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两人带来的,能在不声不响中把武汉城翻了天,还不曾引起任何骚动,那能量可想而知。
在一阵安静后,几个中年人大步迎出,见他们迎上刘疆,站在一侧的卢萦突然说道:“主公,我去陪陪元娘。”
刘疆瞟也没有瞟她一眼,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恩。”应完之后,他冷冷吩咐道:“以后叫我夫君。”
卢萦抬头,对上他没有表情的脸,她没有应承,而是无声地退了下去。
她寻了一会,便看到了元氏的身影。此刻,元氏正被两个婢女引向花园中。
卢萦看了一眼元氏的身影,放慢脚步,一派悠闲地一边观察风景,一边向元氏走去。
不一会,卢萦便跟着元氏来到一片浓密的树丛中。刚刚靠近,她便看到早就侯在那里的际氏,猛然扑到元氏面前,一把抱着她便是放声大哭。
…这是什么光景?这一下,不止是卢萦,便是元氏也给呆住了。
际氏抱着元氏啕啕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她才在婢女地劝导声中,扯着元氏坐到一侧的木廊上。
晕暗的灯光中,际氏抹着泪水,声音疲惫沙哑地说道:“元娘,你恨不恨我?”
元氏还没有回答,她便沧然一笑,喃喃说道:“你当然恨我,你应该恨我…元娘,你知道吗?我有报应了!”
什么?
元氏错愕地抬头看向她。
晕暗的灯火下,明显消瘦了很多的际氏紧紧揪着元氏的衣角,又是哭又是笑地说道:“元娘,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吧?那是因为,我父母犯了事给下了狱,我那夫君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出面,他会求人帮我的父母…前几天我夫君扔给了我一张休书,说我不淑不贤,无德无行,品行不端,为人不良…元氏,他看到我父母失势,马上就把我休了!你知不知道那一天他休我时,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他说他瞎了眼看错了我的人,他说我连好朋友也陷害,不配成为他的夫人。元娘,你说好不好笑?当初都是他要我来害你的,这一转眼,我做的桩桩种种,便成了下堂的理由!”
际氏哭得声嘶力竭,扯着元氏的手无助而苍白。
元氏看着她,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不忍和同情,有的只是漠然。
在际氏哭了一阵后,元氏轻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看看,跟了大哥才多久?她也学会了直截了当地问事了。
听到元氏这么一问,际氏腾地抬起头来,她紧紧握着元氏的手,颤声说道:“元娘,我知道你新认的大哥是个洛阳来的大人物。他那伴侣很有权势很可怕,我父母便是被那人拿下的。你帮我求求你大哥好不好?你让他们放过我父母。”际氏的双眼泛着亮光,激动不已,“元娘,你一定会帮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只有我父母恢复了以往的地位财富,我夫君才会收回成命。你一定不想我成为一个弃妇对不对?元娘,你现在也是弃妇,你知道我的苦对不对?”
一句接一句地逼着元氏,语气十分的理所当然。
☆、第一百五十九章
见到她摇头,际氏的脸一塌。
元氏一直摇着头,她低声说道:“我真不是那么笨的。”她向后退出一步,漠然地看着际氏,苦笑着想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这要求,怎么还提得出口?再说,她从来什么都不懂,唯一懂的便是,永远不拿自己的事去麻烦别人。以往她那么辛苦都没有麻烦过什么人,现在又怎么可能拿际氏的事去麻烦大哥他们?
看到元氏转身要走,际氏伸手把她扯住,泪流满面地叫道:“元娘,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一直是心善的人啊。元娘,我是真地走投无路啊。”她哽咽着抱住元氏,紧紧地揪着她就是不放开。昏暗地灯光中,际氏看向元娘的眼神中,隐隐有着悔恨。
她是真不知道,元氏会有这么大的福气,竟然靠上了那样的大人物。要是早知道,她就不会听信丈夫的话,给元氏泼脏水了,更不会在明阳观外得罪那个卢小郎,也让元氏对自己彻底失望。
她真的好生悔恨!
她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看了那缠着元娘甩也甩不开的际氏,卢萦有点心烦,她朝身后跟来的护卫点了点头,命令道:“保护好元娘,别让不相干的欺负她。”
“是。”
那个护卫走出时,卢萦走出了花园。
直到现在,她的心还是有点乱,看着灯火通明的楼阁,一点也不想进去。
懒洋洋地倚在一棵榕树干,望着那明亮的所在,卢萦胡思乱想起来,“兵不血刃,连真实身份也不曾暴露便收了武汉的三分之一财富?也不知刘疆具体是如何操作的,真要学一学。”
转眼她又想道:“阿云呆在江州,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尚缇萧燕她们,我不声不响就离开了成都,也不知她们知不知道我的情况?”
胡乱寻思一阵,卢萦慢慢地垂下了头。
她看着藏在树影中的自己的身影,一时之间,竟是痴住了。
…她好象真的有点害怕。
这时,一阵春风旋转而来,在吹起落在地上的一片榕树叶时,也令得卢萦哆嗦了下。
似乎太过寒冷,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低着头对着泥地上来来往往的蚂蚁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突兀的从她头顶传来,“很冷?”
卢萦陡然抬头。
猝不及防之下,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女,那一脸不加掩饰的脆弱落入那人眼中!
这一瞬,看着她的人眸光明亮了点。
几乎是陡然的,他伸开双臂把卢萦搂入怀中。透不出光亮的榕树下,高高在上的男人紧紧拥着她,他的唇摩挲着她的秀发,直过了良久良久,他低才低叹道:“你呀…”
只是两个字,只有两个字,却透露出无穷无尽的叹息,无奈,还有,无力。
被他这样抱着,身冇体的每一处都是他的温度,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卢萦先是反射性地想推开。不过手刚伸出,她想到两人说好的事,便又停止了。
…有些事,是得适应了。
感觉到怀中人的温软和驯服,高大的男人温柔地叹息出声,“你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记起,怀中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