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头是汗,似乎有人在叫她,在呼唤她,试图自梦中将她唤醒。有人在为她擦汗,握着她的手说着什么。
恍惚中,她看到了头顶的钢板向自己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反映了,只睁大眼睛去寻那个硬挺的身影,却见身边人影一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已经被扑倒在他的身下,疼痛接踵而来,她在失去知觉前清楚的感受到,那个人,那个怀抱,她无比熟悉,如何能忘?
“秦风。”付尔青用尽力气的喊了出来,猛的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天花,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入目是一片苍茫的白。
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吊针,身旁的各式仪器。她看到了宁锐,看到了张盈,看到了单北,也看到了刘一凡。于是她笑了,笑过之后心里却空荡荡的,荒芜的令她一阵阵害怕,那种无法言语的惧怕一寸一寸的吞噬着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理智。她只觉得喉间干涩,说话变得十分的艰难。
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小心翼翼的,“秦风呢?”
宁锐的目光闪了一下,突然对付尔青手上的针头产生了兴趣,低着头紧盯着看。
刘一凡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和煦的看着她。
张盈说:“你刚醒,医生要你多休息。”
付尔青盯着张盈,眸光坚定,“秦风呢?”
单北抱着张盈的手紧了紧,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张盈吸了口气走上前,握住付尔青的手,“尔青,楼板虽然是轻钢做的,可是在那一瞬间失了支撑…”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这个异常冷静的付尔青让张盈有些不知所措,喃喃的说:“秦风还在ICU。”
“他还活着吗?”
“嗯。”
“会醒吗?”
“不知道。”
“我睡了几天?”
“一天半。”
“我爸妈知道吗?”
“没告诉他们,你送来的时候就没有生命危险,你爸的身体我们也没敢惊动他们。”
“盈子,我的腿为什么是麻的?”
“尔青,你腰部受到重压,暂时身体部分失去知觉,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现象。尔青,你没事。”张盈看着付尔青,有些高兴的说。却发现付尔青盯着天花板,眼里没有焦距,脸上没有表情。多年的默契让她突然明白了付尔青在想什么。付尔青被秦风压在身下,腰部已经受到重压,那么,在她上面的,直接面对轻钢型材的秦风呢?
张盈不敢想。
第三十二章
付尔青并不讨厌医院,小时候玩游戏她总愿意当病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的滋味别提多惬意了。
可眼下她的心在等待的煎熬下异样的躁动,连带着也讨厌起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家里那边到底没有瞒住,父亲是多么精明的人,若是没被看穿反倒是个惊喜。
母亲熬了骨头汤,一揭开盖子香味就溢了出来。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翠绿色的葱花,煞是好看。
张盈陪在一旁,低着头,眼中濛濛一片痛色。
母亲说:“你都这么大的人,怎么也不让我们省心呢…”
话还没说完,却见张盈扑通一声的跪在地上,说:“阿姨,都怪我。要不是我,尔青也不会受伤,秦风也不会昏迷…”
尔青先是一愣,腿上还是使不上力,叫道:“妈,你把她拉起来。”
“尔青,我…”
“盈子,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当天换成是你,会不会一样的推开我。”
张盈望进付尔青带着笑意的黑眸中,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头,坚定的点了点头。
看着抱在一起的二人,母亲笑了,“好孩子。”
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秦风怎么了?”
张盈说:“尔青救了我,而秦风救了尔青。现在重伤昏迷在ICU。”
短暂的沉默。
岁月的刻刀在父亲脸上留下了时间的印记,也带走了曾经的坚毅,记忆中的父亲是英俊而刚硬的,而现在,更多的是温情。他说:“尔青,这个时候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付尔青眸光潜静,微笑,“爸,你说吧。”
“当年你离开之后,秦风在家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求我们告诉他你的下落。他说,只要还能找到你,他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他可以放弃自己的使命。”
付尔青安静的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默默的流泪。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场景,那么骄傲的人,那样挺直的脊背,跪在家门口苦苦的哀求。只是为了找到她。付尔青模模糊糊的记得秦风同样很模糊的提起过他有着什么样的使命需要完成,却想不透他指的是什么。
母亲也哭了,“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就算你离开了,他还是在帮我们。我买粮买菜,总会有年轻的小伙子帮我提上楼。前年我扭了腰,也是陌生人叫了车送我去医院,还交了住院费…”
“妈,别说了。”付尔青扬起清宁的脸,一脸的泪水。“盈子,我想去看看他。”
走廊宽敞,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
远远的就听到老三的大叫的声音,“操,你他妈能不能痛快点,风哥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张盈推轮椅的手一顿,缓缓的推着付尔青走了过去。
走廊的两侧站满了人,都是年轻的男人,平头,黑衣。身上刀疤纹身,一脸的凶相。吓得护士医生动作轻手轻脚的,连交谈都是轻声细语。
被老三拎住衣领的是一个中年医生,也不是很慌张,淡淡的看着老三,平静的说:“能说的我都已经和你说了,你们再这样闹下去,反而对病人不利。”
背身站着的苏响穿着水蓝色的长款风衣,及膝的靴子,她缓缓的转过身,神色疲惫,脸上的妆也有些花了,她说:“老三,别闹了。带弟兄们回去休息。”
“苏姐…”
苏响转过身,面对着ICU病房的玻璃。
扬子说:“老三,带大家回去,你也洗洗睡一觉,晚上来换苏姐。”
老三叹了口气,“操,风哥都这样了,我还睡觉?”
然后他看到了付尔青和苏响,狠狠的说:“你来干什么?”
这一句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张盈没有说话眸光淡淡镇定自若,付尔青勉强的笑了笑,“我想看看秦风。”说到最后鼻子一酸,差点说不下去。
“你还有脸来?”
“老三。”背着身的苏响斥道,“回去!”
走廊里不时有护士来往,有的低着头漠然走过,有的会好奇的打量这三个女人。
苏响面对着ICU的玻璃窗看向窗外,没有回身。
付尔青安静的垂着头坐在轮椅上,白色的病服衬得脸色病态的白。
张盈站在她身后,手扶着轮椅,也是一动不动。
楼外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刺耳的鸣笛声让人心头无端的烦躁。
她们就这样站了很久,付尔青腿上没有知觉可能不易觉察,但是张盈却知道自己的双腿都是麻的。
宁锐的身影刚刚出现在走廊的一端,便听到她大声的喊道:“尔青,你娘的赶紧给我回床上躺着。”
付尔青缓缓的收回目光,看向宁锐,“小点声,别影响病人。”
宁锐压低了声音说:“老娘在病房都等了你两个小时了,你还真打算在这坐成望夫石。”
付尔青微微皱眉,又看了眼苏响,才说:“我们回去吧”
“付尔青,我们谈谈。”冷调的声音,苏响转过身来,柳眉轻蹙,唇角微扬。前一刻还透着疲惫的脸此时却如秋水澄明,晃着明亮的神采。
付尔青说:“好。盈子,你们先回去。”
张盈把手机放到付尔青手里,“完了给宁妈打个电话,我过来接你。”
苏响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付尔青的轮椅就在她旁边,苏响自衣兜里取出一个银色的烟盒,拿起一支烟,合上盒子,手里拿着烟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盒面,闷闷的声响在二人之间回响。
苏响说:“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还要出现?走了就是走了,你回来干什么,给了我希望再狠狠的捏碎它?”
付尔青眉心一紧,夺过苏响手里的烟放到嘴里,“有火吗?”
苏响侧头看着她,眉底眼间竟然有些笑意,“这是医院,禁止吸烟。”
“那我们去吸烟区。”
“付尔青,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女人。”
付尔青的眼睛慢慢的垂了下来,“苏响,我羡慕你的勇气。”
苏响笑了,“你这是挖苦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宁愿自己不知道。”
“苏姐…”
苏响抬了抬手打断了付尔青,嘴角上扬扯出一丝笑容,“他不知道能不能活,我们再坚持也没有意思。”
付尔青抬眼望去,苏响目光透过层层玻璃聚集在秦风身上,眼神里的伤痛不加掩饰,如此的清晰。想来三年寒暑,情早已入心,她说:“你很爱他。”
苏响说:“我们一样爱他。”
付尔青怔了一下,半响才缓缓说:“谢谢。”
“我也谢谢你,付尔青。我心里明白,你若是有几分动摇,他早在你身边了。”
“可是他是在乎你的。”
“是,他在乎我,因为他觉得亏欠了我。但是却不爱我。我是不是应该恨你,把他的心填的满满的不给旁人留下丝毫的机会。”
“苏姐。”付尔青伸出手来,想去握苏响的手,然而指间无力,颓然的垂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实在是匮乏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苏响说:“尔青,我并不可怜,即便他爱的是你,我也不可怜。”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残忍是什么,最大的勇敢又是什么?
张盈告诉付尔青,是向另一个女人承认自己的男人不爱自己,而是爱着对方。
宁锐说,苏响让她仰视。这个女人不凡。
其实付尔青有一句话没有告诉张盈和宁锐,那是苏响最后跟她说的,“付尔青,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除了你秦风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件事。”
第三十三章
静夜。
月色透过百叶的缝隙渗进病房,冷冷的白。
付尔青躺在床上盯着天花试图唤醒自己的睡眠神经…石膏板的吸声吊顶、石灰抹面、c30混凝土、钢筋、箍筋…
当她把窗框的构造都琢磨了一遍的时候,冷白的月光终于退去,金色的光芒初露端倪。
无眠的夜始终是种煎熬。
付尔青再一次问自己,秦风若是死了,因自己而死,怎么办?
遗憾吗?
悔恨吗?
绝望吗?
她回答不了,只能摇头。
宁锐拎着早餐一进门就看到付尔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青子,嗑药了?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姐给买了营养早餐,别摇了,吃饭。”
付尔青看着袋子上KFC的标志,感慨的说:“真有营养。”
“喂,小青子,你说秦风万一…我是说万一,醒不过来了,你怎么办?”
海鲜粥的味精好多,付尔青觉得口干,声音也有点不顺,“继续活着。”
生存永远比死亡艰难,死去的人在活着人的心里得到了灵魂的延续,而活着的人要背负所有步履蹒跚的走下去。
“要是他醒了呢?”
这似乎比刚才的问题更加难以回答,付尔青想了很久,“谢谢他救了我。”
的确,面对过往的种种和现实的刁难,她也只能如是回答了。
等待无时无刻不是蚀心的焦急,如同被烈日炙烤的柏油路,软软的无奈。
付尔青有着太多的无法面对,以至于连走到ICU病房区的勇气都没有,面对他的兄弟,她内疚,面对他的女人,她更加内疚,而面对他,她…
但是,付尔青觉得秦风一定会醒。
傍晚的时候,付尔青接到苏响的电话,她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隔着听筒也感受得到她压抑的情感和颤抖,苏响说:“他醒了,想见你。”
付尔青的大脑短暂的空白,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年的夏天,高大的梧桐树下,面似刀削般俊朗的男孩对她说:“付尔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付尔青也是没回过神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那个叫做秦风的男孩紧张的挠头,他的头发短哪里有多少头发可以挠,因此这个动作显得很滑稽,倒也衬出了他的紧张,他说:“操,都是文子教的,吓着你了吗?”付尔青其实很想笑,却装作茫然的样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伸出手来,抬起她的脸,表情郑重而认真,那天梧桐树婆娑的树影下秦风的眼里只有一个双颊泛红的女孩,他说:“付尔青,你喜欢我吗?”秦风的声音磁性而性感,带着蛊惑的魔力,她不自觉的点头。心底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他的笑容在那一刻绽放,比透过梧桐叶洒下来的阳光还要明亮,灼然耀目。他拉起她的手,紧紧的握在手里,她由着他牵着走,偷偷的拿眼角瞟他,他嘴角上扬,是在笑吗?付尔青的反应一向迟钝,好几天之后她才想起当时没有问秦风喜不喜欢他。等到她追问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很无赖的抱着她,笑而不答,由着她百般逼问,他只说,“就是你心里的答案。”
付尔青泪流满面却是在笑,秦风,我知道你会醒来,你用生命来爱我,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三个字,不觉得遗憾吗?
当护士推着付尔青出现在ICU门口的时候,站着很多人却很安静的走廊更加的安静,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无言的注视。
房门被打开,苏响站在那里,握着门把手,犹带泪痕的脸异样的平静,“医生说他不能动,更加不能激动。”
付尔青的手按在门把手上低着眉说:“谢谢。”
门在身后被关上,付尔青滑着轮椅一步一步的靠近。
秦风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身体被白色的带子固定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曾经眉目飞扬的眼睛疲惫的撑开一条缝隙,看着她。
付尔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力的秦风,也从来没有见过眼神这样空洞的秦风。
他的声音微弱,嘶哑的,“你来了?”
她听出他不确定的语气,于是挺直身板坚定的说:“是。我来了。”
秦风缓缓的收回目光,头转到正向,眼睛没有焦距的看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