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个王,有点畏惧未尝不是件好事。”利广笑着解释,“关键是你应该如何转化这种压力。”
…我若是懂得转化,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压力?
73彻底穿帮。
第二天去工地,依然只是跟着刘盛河打杂跑腿。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我去厨房把他的午饭拿回来摆好,躬身行了一礼,正要退出去找利广啃窝头,被他叫住。
我回头看着他:“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盛河一边洗手一边道:“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吧。”
“诶?”我有些意外,愣愣地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图,只好轻咳了一声,道,“这不太好吧?本来大人破格让我做这些轻松的活已经是开恩了…”
他缓缓用一块干布擦了手,微微皱着眉,打断了我的话,“我有话要问你。坐下吧。”
…真是奇怪,有话要问什么时候不能问?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但他这么说了,我也就乖乖在桌旁坐下来,等着他开口。
但他坐在旁边好一会也没出声,像是还没想好从哪里问起一般,良久才叹了口气,直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诶?”我又吃了一惊,“大人你这是…”
盛河抬起一只手来再次打断了我的话,然后抬起眼看着我,“你不是普通人吧?”
我打了个哈哈,“大人你在说笑吧?我不是普通人,难道还能是神仙?”
“不用绕什么圈子了,这里也没有别的人,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想做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盛河这么说,虽然语气并不严历,目光中却似乎自有一种威势,令人无所遁形。
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索性就闭了嘴。
盛河继续道:“这个工地上所征民伕,都来自附近的村落。我已经查过户籍,并没有叫‘罗炎’的人。”
我咧了咧嘴,原来不止冒名顶替穿帮,连整个身份都穿帮了。
盛河打量着我,目光越发深沉。“你不是这附近的人,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勉强笑了声,傻不拉叽地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怀疑?”
“你不像是做粗活的人。但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可不像你这样矫健灵活,而且你的手…”盛河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这些茧肯定不是做家事或者农活磨出来的。你——是习武之人。”
他下了定论,我也就懒得否认,咧了咧嘴,道:“大人好眼光。但那又怎么样?大人没见过女人习武么?”
“习武的女子虽然少,也并不是没有。”盛河摇了摇头,道,“但一个习过武的女孩子特意跑来混进修河的民伕里,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你昨天还偷看了账本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又笑了笑,道:“既然大人觉得我这么可疑,打算将我怎么样呢?”
盛河眉头又是一皱,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然后是众人的惊呼。
“塌方了!”
“有人落水!”
“快来人啦。”
盛河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审我,将凳子一推就直接起身跑了出去。
我自然也连忙跟着跑出去。
塌方的是今天刚修好的一小段河堤,范围不大,也不算严重,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局面已经基本控制了。
因为刚好是吃饭的时间,河堤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人受了轻伤,另外有三四人落水。虽然现在已不是汛期,但河中水流还是十分湍急,我们赶到塌方地点时河面上已看不到人。也不知是沉了底还是被河水冲走。
有一名下级官员过来汇报了损失与善后的情况,说已经安排了人营救落水者,也派了船沿河向下游搜救。
盛河点点头,确定几个细节之后自己也带了两人上了一条船。
我跟着就跳了上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船工开船,往下游驶去。
不多时就看到了前面的船只。
盛河让船工靠过去,自己站在船头大声喊话,询问情况。
他们已经救起了两人,正在搜寻第三个。
盛河立刻让我们这条船也加入了搜寻的行列,让大家都睁大眼注意河面。两条船一左一右沿着河流向下游寻找。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那边船上的人先叫起来,挥着手让我们靠过去。我转过头,果然看到那边的河面上有人一沉一浮地挣扎。
那边船比较近,已经有人下了水。
我们这条船驶过去之后,盛河也直接跳下水去救人。
这人被救上来之后,吐了两口水,也来不及说话,便先伸手指向了前方的河中心。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心便不由一沉。
这段河道下面也不知怎么回事,河水激荡,竟然在河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混浊的河水中,有一只手伸在水面上,正被河水冲向那个漩涡。
盛河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回头催着船工将船驶过去。
船工面有难色:“大人,来不及了。那种漩涡,我们这种船开过去也会沉的。”
盛河皱了眉,索性自己走到船舷就要往下跳。
“大人!”
船工惊呼着跑过来拖他,我也连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回来,喝道:“你不要命了?”
河面波涛翻滚,盛河在水声中吼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那也要你救得了再说!”我毫不客气地吼回去,一面将他甩给跟着跑过来的船工,自己跳下船一头扎进水里,奋力向那个落水的人游去。
这种漩涡一般人卷进去必死无疑,但我大概可以勉强试一试。
我将全身的力量催到极致,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那个落水的人,堪堪在他被卷进漩涡前拖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浮上水面换了口气。但这一口气还没换完,我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拖去。
——糟糕!
周围水流呼啸,我身不由己被水流带着偏斜旋转,连忙一手抱紧那个落水的人,一面努力蹬着水试图调转方向往回游。
依稀似乎能听到那边船上的人在大声呼喊,但夹在水声中什么也听不真切,我只能咬着牙,尽力与漩涡角力。
一时间虽然不至于被卷进去,但也没那么容易脱身,一时胶着。
我心里有些焦急,我的力气肯定是用一分少一分,跟大自然的力量根本没得比,何况我还带着一个人。若是没有其它的助力,被拖进漩涡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我手里抱着的这个人能撑多久。从我抓住他开始,他似乎就没有动过,这种状态我也来不及去确定他是生是死。
就像当时盛河说的,我也完全没办法见死不救,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就跳下来了。到了这时,才开始害怕。
若他死了,我这跳下来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再为这种事搭上一条命,岂不是更加没有意义?
所以,我一边努力往回游,一边抓紧了身边的人,暗自祈祷,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给我活下去!
就在我开始觉得乏力时,突然觉得领口一紧,身上的压力却骤然一松。
——我整个人都被提到了空中。
当然,会做这种事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我不由得就松了口气,抬起头,笑了笑,“啊,青龙你来得正好。”
有着浅蓝色长发的神将面色铁青,抿着唇将我甩到盛河的船上,一言不发就消失了。
真的就是从半空里甩下去,我只来得及在空中变换了一个姿势将救上来的人护在怀里,跟着就重重落在甲板上,痛得一呲牙。
盛河和两个船工立刻迎上来,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伸手揉着摔痛的背,摇了摇头,“我没事,先看看这个人。”
不用我说,已有人将我手里的人接过去施救,我这才发现,原来那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由怔了一下,这里怎么会有小孩?不是工地上的吧?难道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还没等我把这些问题问出口,盛河已先皱着眉发了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是…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一时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索性摆摆手,道:“人都救上来了么?那我们先上岸再说吧。”
盛河虽然还是一脸疑惑,但也没坚持在这里追问,吩咐船工靠岸。
这里出了事故,盛河亲自下河救人,工地上其它官员自然也被惊动了。
岸边围了一圈人,其中也有那些从宫里出来的人。
盛河上了岸之后,便先向那些人走过去,就算他有多不情愿,他是这里实际上的负责人,出了事总是应该向上面交待的。
但他还没开口,那边为首一名官员先变了脸色,一把就将他搡在一边,急冲冲跑到我面前,跪倒伏拜。
“主上!”
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多谢各位抓虫~
74“我有这么可怕吗?”
“你还是回鹰隼宫去吧。”
这是我洗好澡换了干净衣服之后,利广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惊愕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他真的在生气,平常总带着温和笑容的俊脸绷得紧紧的,道:“尚隆说你有时候挺乱来的,我还以为顶多也只是他那种程度…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要是出事,会有什么后果?芳国现在还没恢复过来,你就想让它再荒废一次吗?”
“所以呢?”我承认我贸然下水是有点鲁莽,以他的立场来看,也的确有够乱来,但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当即便顶了回去,道,“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沉下去?明明知道自己下水的话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够把人救上来也只能呆在船上看着他死?”
“你也只知道说只有一半机会?那另一半怎么办?今天是青龙及时赶来才没出事吧?但你明明留下他保护阿骜了不是吗?如果他赶不及来救你怎么办?如果他赶来救你的时候,阿骜那边又出事了怎么办?”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我连一个也回答不了,张着嘴半天,最后还是闷闷地闭上了。
利广皱着眉瞪了我半晌,末了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轻轻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而且你要记得,你好好活着,才能够让更多人好好活着。”
我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利广又道:“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打算怎么样?”
我静了一会才斜眼瞟向他:“利广太子有什么建议?”
利广笑起来,“小桀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只是有时候应该先冷静一点想一想。”
我也跟着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整了整衣装,走出去。
外面的确站着很多人,一从大小官员,参与治河的军队与民伕,我一出来就都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
虽然说被赶鸭子上架地做这个峯王已经半年多了,但这种阵势我还真是习惯不了,当即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离我最近那名官员似乎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着了我一眼,试探性叫了一声:“主上?”
我抬了抬手,道:“都起来吧,我不太习惯跟跪着的人说话。”
我让几名负责的官员留下,其它人都散了。他们大概也不习惯峯王这么说话,迟疑了一会,才都站了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但依然很多人边走边往这边看。
留下来的官员们大多低着头,彼此间偶尔交换一两个眼色,都没开口。倒是刘盛河皱眉看着我,神色间似乎有些复杂,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先问之前认出我那名官员,“你叫什么?之前是做什么的?”
那是一个脸圆圆的中年人,看起来十分和气,但是被我点到,他脸色却变得惨白,上前一步行礼回话,似乎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回禀主上,微臣锦瑞,原是仁重殿长吏。”
原来是仁重殿的人。我本来还有些意外,虽然我以男身领着敢死队剿杀妖魔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变成男人之后声音体形多少还是有一点变化,一眼就认出来也太神了一点。是仁重殿的人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毕竟以前是天天看着阿骜的。
我又笑了笑,看着微微发抖的锦瑞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微臣不敢…”
锦瑞这么应着声,直接又跪了下去。他一跪下,周围的人便又跟着全跪下了。
盛河慢了几秒,但亦垂着眼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我也没直接再叫他们起来,只是道,“我说错什么了,还是你们在心虚?到底做了什么不敢见我的事?还是怪我不该把你们派到这里来?”
“主上明鉴,微臣等人一片忠心为国,可昭日月,绝没有半点忿恨循私之意…”
我抬起手来,打断锦瑞的话,又笑了笑,道:“有没有私心且不说,你们到这里之后…做过什么,大家自己明白。”
“微臣自认为…”锦瑞还要分辩,他旁边一个人却已一面叫着“请主上恕罪”一面磕起头来。锦瑞便自己闭了嘴,抬眼看着我,等我开口。
“这件事呢,也许的确因我而起,是我犯错在先。”我叹了口气道,“我太想当然了,也没有仔细看过你们的档案,没考虑过你们的能力专长,就那么直接一刀切地派到下面来,是我不对。”
锦瑞像是松了口气,而盛河则微微皱起眉来。
我继续道:“但你们到了工地上之后的作为,也太令我失望了。承认自己不懂,抛开官职级别来听取内行人的意见就那么难吗?每个月都有河工报告送到蒲苏,这些事,为什么只字不提?如果不是我自己跑出来,你们打算这样修河修到什么时候?宫里节衣缩食,台甫亲自与商人们商谈了好几天借来的钱,是让你们拿来随便扔着玩的吗?几千人放弃自己的家园田地被征到修河的工地上,是为了满足你们一天一变不切实际的所谓‘构想’的吗?下一个汛期,你们到底打算拿什么来堵这条河?”
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记着利广跟我说要冷静一点的话,但是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冒了火,声音也越来越大。
一众从蒲苏出来的官员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利广轻轻拉了拉我,“小桀。”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道:“锦瑞,这里你是领头的,你自己说你们到底该当何罪。”
锦瑞脸色惨白,讷讷道:“微臣…罪该万死。”
“拉倒吧,真要死,一次也就够了。”我嗤笑了一声,道,“何况我也不要想你们死,工地上正缺干活的人呢。盛河大人你听见了?你不要客气,好好使唤这些人。”
盛河抬起眼来看着我,皱了一下眉,道:“但这样…并不符合律例。”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这种时候倒迂腐起来。好吧,正式的赦令我稍后补给你,在那之前,你就看着办吧。现在你是这个工地的最高负责人了。”
他这才应了声,低下头来行礼,“多谢主上。”
我抬了抬手,道:“不过你也是,竟然就由着他们胡闹。官职低又怎么样?都能跟他们吵架了,难道就不会向上反应吗?”
虽然说越级打小报告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也要看什么事了,这工程继续拖延下去,说不定下个汛期又是水淹千里。
他垂下眼来,道:“微臣曾经上书多次。”
“诶?”我眨了眨眼,“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虽然我平常看奏折不是很专心,但这种事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何况,就算我没有,月溪和阿骜也一定会注意到,然后跟我说。
我虽然对月溪有意见,但却不能否认他在政事上的能力,这种事他不可能瞒着我的。
利广在旁边轻轻提醒我,“他是州官。”
就是说他最多也只能报告到青州侯那里?
他的官职的确比锦瑞他们低,但州侯显然稳稳压他们一头,为何青州侯也完全没有动静?
我皱起眉来,正要继续问,便有人来禀报说,我救上来那个小孩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刷围脖玩吧~
75“…有你在真好。”
把工地上事都交给刘盛河之后,我去看了我救上来那个小孩。
一开始情况紧急,后来又把他交给急救的人,我并没有太留意,到这时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虽然目前看起来还是很虚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头发纠结,衣服褴褛,伤痕累累,也依然掩盖不了这一点。
只要好好养几天,绝对是一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美人儿。
他似乎还说不出话来,我过去看他,他便睁眼回视我,他的眼睛颜色很奇怪,深的就像是没化开的墨,却又隐隐透着种妖异的红色,我不由一时失神。
旁边的人轻唤了我一声,“主上。”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小孩脸上一片惶然惊恐。
“他叫什么?哪里人?”我问。
旁边那个好像是医生的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似乎不会说话。”
“咦?哑的么?”
“也许只是吓到了。”医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