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篁抬眼看着我,道:“因为每次海客们都会带来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呢。就像这个糕点。我想,大概只有在大家都能吃饱穿暖的时候,才会有人把心思花在如何把食物做得更精致更美观上面吧?”
“这倒也未必。”我笑了笑,道,“我们那边,也会有朝代更替,也有民不聊生的时候。但是,总有一部分站在最顶端的人不会受到影响,甚至能聚积更多的财富来让追求更奢华的享受。其实这边也一样吧。”
修篁沉默了一下。
我又道:“就像梧州和振州,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吧。振州随时都会有饿死的人,蒲苏这里不一样有人在做这样精细的糕点?就像你之前跟我说过的,就算出生的方式不一样,人的感情是不会不同的。我想人的劣根性大概也一样。”
修篁看着我,轻轻笑起来,道:“嗯,你说得对。是我太想当然了。”
提起振州,我的心情不由得又沉重起来,也没再说话,只觉得手里精致的糕点都有些难以下咽。
修篁轻咳了一声,道:“抱歉,说些奇怪的话惹你不高兴了。若是不想吃,就不要…”
我抬手打断他的话,缓缓吃完了手里的酥饼,才轻轻道:“和他们一起挨饿我大概做不到。我只能尽量珍惜我能吃到的东西,不去浪费。”
修篁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将自己碟子里那块点心吃了。
结账的时候,小二报了九百文,我本来对这些并没有多少概念,但看修篁付帐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便轻轻问了声:“涨价了是么?”
修篁还没说话,小二抢着道:“小店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这几年的年景如何客官们也该知道,今年好不容易有了主上,听说潍河又决提了,现在到处都是难民,米价面价都涨了,小店这也是小本经营,不跟着往上涨,一家老小就得去喝西北风啦。”
…这样说起来,虽然看着依然繁华,但蒲苏并非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吧。
修篁结好帐,问我:“接下来去哪里?”
“随便走走吧。”我这么说着,和他一起从茶楼出来,想了想又问,“蒲苏一个普通人,每个月收入大概是多少?”
修篁微微皱起眉来,沉吟了一会才道:“具体虽然有些差异,但就我所知,平均大概应该是一到二两吧。”他顿了一下,补充,“白银。”
“很好。”我说,一面回头看了一眼那家茶楼,“我们一个下午茶差不多吃掉普通人一个月口粮呢。这家茶楼还真是不便宜。”
修篁轻轻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过虽然贵,小二之前也说得可怜兮兮,但显然这家店的生意还是不错,远远没到开不下去的地步。
我啧啧嘴,道:“说起来,蒲苏的有钱人还真是不少。”
修篁道:“因为蒲苏是首都。不管外面荒废成什么样子,梧州和蒲苏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而且这些年来,其它州的有钱人也不停迁到梧州和周边几个相对情况比较好的州,无形中也就集中了财富。”
我皱了一下眉,“原来这里也是可以随便举家搬迁的?”
修篁看着我,笑了笑才道:“小桀你想问的,其实是户籍的问题吧?”
我连忙点下头,“嗯,我听说户籍在哪里,就只能在那里分得土地。”
“原则上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呢,事实也并不是非得一成不变的遵守。”修篁道,“你看,就像现在聚到蒲苏来的难民。分给自己的土地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家也只能向相对安全的地方逃难。除了迫不得已的难民和流民之外,也可以通过婚姻的方式,来取得另一个地方的户藉。”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迟疑了一下才道,“而且,暗地里还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取得户籍的方法。”
他没往下说,但也不难猜,想必也就是用钱买户籍,或者顶替他人户籍之类吧。
我皱了一下眉,道:“那样的话,谁都愿意去条件比较好的州吧?那全国的人口分布不是会变得很不均衡吗?不会出问题吗?”
修篁苦笑了一声,道:“若是正常的时候,各州的州侯自然会有策略来均衡这种情况,但现在只怕说不上了。事实上蒲苏从前两年开始,对户籍的发放已经加了诸多限制,但还是止不住越来越多的人涌来蒲苏。”
我走在依然熙熙攘攘的蒲苏街头,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就像看着一个漂亮的肥皂泡。
如果其它州的情况不能好转,这样的繁华景象又还能支持多久?
一切都是天意啊。
我在街头信步走着,看到什么就随口去问个价。问过几样之后,就留了心,暗自将物价记下来。一面向修篁道:“麻烦你也帮我记一下今天的物价,回去写下来给我,好么?”
修篁自然点头应下。
于是我便存心去问了各种物资的价格,米面粮食,棉布绸缎、药物器具…到最后我能记下来的不多,也就是粗略了解一个大概。
一条街走完,修篁才问我还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道:“带我去里祠看看吧。”
修篁也没问为什么,直接点了点头,便牵着马掉了头,“请往这边走。”
我们到里祠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里祠门口的灯笼也被点了起来,微黄的灯光将这白色的建筑染上了一层暖色,看起来神圣而温暖。
修篁去与守卫的士兵交涉了几句,还出示了旌券,他们才让我们进去。
这个时候里祠里已经没什么人,安静得能听到我们彼此的脚步声。
修篁领着我穿过庭院,进了大厅,祭拜过之后,才绕到后面的中庭。
一棵巨大的白色树木出现在我面前。不算很高,但枝桠伸展开来,几乎铺满了整个中庭。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正常的里木。
上一次是我刚刚到十二国的时候,落在戴国,一起旅行的利广曾经指给我看过一棵枯死的里木。但这里这棵看起来显然要好得多,虽然也是无花无叶,但树身在这夜色的昏暗里散发着淡淡的白色荧光,看起来充满了生命力。
“我可以摸吗?”我赞叹着,轻轻问。
修篁笑起来,道:“可以的。”
我将手掌轻轻贴在树干上,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它,道:“它跟鹰隼宫里的路木好像有点不一样。”
在我刚刚即位时的那一连串的仪式中,也包括了去福寿殿拜祭路木,不过当时我并没能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它就是了。
“嗯。”修篁应了声,道,“路木是整个芳国里木的起源,是天帝最开始赐下的那根树枝。”
“想想还是觉得神奇,这里的人竟然就是在这样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我这么说着,看了看头顶一根系着三条丝绳的树枝,愣了一下,“咦?不是说这里没有双胞胎么?怎么这还有系三根的?”
修篁跟着看了一眼,又笑起来,道:“这个不是祈求孩子的,是家畜,牛羊之类吧。”
我又一怔,“咦?连这个也是里木上结的?”
修篁点了点头,退后了一步,向里木上张望,过了一会,有点失望地皱了一下眉,道:“现在这棵里木上,并没有系着祈求孩子的绸带。”
我跟着看了一圈,问:“祈求小孩是特别的带子吗?”
修篁又点了点头,道:“想要孩子的父母会选择特别的绸带,然后在上面绣上各种吉祥的图案。但是现在这里…”
…现在这种荒芜动荡的年头,谁也不想要小孩吧?
说起来这里繁衍的方式还真是方便,根本就没有什么节育啊避孕啊之类的麻烦。不想要小孩的时候,不来这里祈求结绳就好了。
但是,这样说起来,这里的人身上的生`殖系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吗?既然没有生育的原始需求,难道只是用来做这样那样的事情?
我这样想着,直接就问了出来。
修篁完全被我的问题噎在那里,像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红着脸看着我,轻轻叫了声:“…主上。”
看他的反应我才意识到这里既然还是古代的社会形态,想来医术之类也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了解人体构造的程度吧,而且说起来,我也并不清楚,这里人体内部的生理结构跟我们那里到底有没有不同。既然有些人能够长生,又说仙人只有冬器才能杀死,也许还是有所区别?
越想就越觉得一团混乱,我索性挥挥手把这些学术问题都赶开,将目光拉回原来看着那根树枝上,又问:“那祈求家畜,是想要多少就可以系上多少根吗?”
“是的。”修篁这才自然起来,回答我道,“祈求家禽家畜,只要在规定的日期来向里木祭拜祈祷,把自己想要数目的带子绑在树枝上,过七天之后,卵果就会成熟,摘回去之后,家畜就会从卵果里孵化出来。”
我眨了眨眼,“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不多求一些呢?”
修篁看着我,有点哭笑不得地道:“当然还是要量力而行啊。就算是家禽家畜,从刚孵出来的幼仔到长大可以食用或者工作的阶段,也还是需要人力物力来饲养照料的。如果一味贪多,结果照料不当,牲畜也会生病或者因为其它的原因死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回眸去看树枝上结的带子,道:“这样啊,说到底还是要靠各人自觉喽?”
修篁点了点头,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说,如果祈祷的人并不诚心,或者存有奇怪的心思,就算系上绳子,也未必就一定会结出卵果。这一点上,其实祈求小孩也一样。有些人第一次就可以得到小孩,但有些夫妇却会每一年都失望而归。”
我皱了一下眉,“咦,还有这种事?但是,到底诚不诚心,别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天帝会知道的。”修篁说。
我本来想直接喷笑,但是看他完全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又把笑声咽回去。
是的,这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天帝知道哪些人是真心想要孩子的,哪些人的确是能饲养三头羊的。
就像我至今莫名其妙的那个天启和失道。
又或者我刚刚在想的那些学术问题。
说到底,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看天帝他老人家心情如何,乐意看到什么结果吧?
没有孩子,是天帝觉得你不诚心,谁管你本人心里到底有多想要。
出现妖魔,是天帝在给这个国家警示,谁管它们到底是怎么从黄海跑出来的。
洪灾暴发,是天帝认为做王的还不够能干,谁管你每天到底认真工作多少个小时。
反正,所有说不清楚搞不明白的事情,都往天帝身上一推就好了。
总之,一切都是天意啊。
这样想的话,这里的人,也许生活得比我们原来那个世界的人轻松得多也不一定。
但是,我嘴角不由得撇过一抹冷笑,这个天帝TM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高兴?
从里祠出来,天已全黑了。
修篁去牵了马来,道:“天色不早了,不如索性找地方吃了晚饭我再送你回去?”
说到回鹰隼宫,我心头就忽地一沉。
也不知阿骜那个白痴是不是还是一心想封了仁重殿搬来我的正寝住在长乐殿旁边。
我叹了口气,道:“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修篁转过身来看着我,轻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牵着马走在他身边,勉强笑了笑,道,“你不是要回家吗?介不介意我去你府上做客?”
他看着我,修长的双眉微微一皱,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上了马,领着我向前走去。
修篁家是距辰门不远的一处大宅院。
他解释说,其实应该算是他父亲的家。照理说,他到二十岁就应该离开这里**生活了。但是他因为在父亲的商队担任医生,所以还一直借住在这里。
门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我们还没走近大门,就有人出来迎接,叫修篁“二公子”,似乎也没有觉得他带人回来有什么奇怪,牵过我们的马,将我们引进门,又有人先一步跑去向里通报。
进了门是个庭院,有些佣人打扮的人来往穿梭,另有几个人站在檐下说话,见到修篁便都过来打招呼行礼。
修篁淡淡微笑着还礼,我跟在他身后,也陪了几个笑脸。末了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咦?你家一直都这么热闹的吗?”
修篁还没说话,他父亲憶山已经迎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一男一女。女的是个中年妇人,挺漂亮,衣着华贵,笑容温和。男的大概比修篁年长几岁,有点胖,脸圆圆的,笑起来就个弥勒佛。
憶山领着他们向我见了礼,他一向机灵,虽然明白我的身份,但是只上下看了我一眼,便只是弯腰鞠躬,口称“罗严公子”。
其实就算这样,我都嫌礼数太多,只是拱了拱手还礼。
憶山将身边的两人介绍给我,说是他的夫人和长子。
我再次打量了他们几眼,正想跟修篁说他们一家人真是一点都不像,便想起今天在里木那里的话来。
说是一家人,但其实这里的家族成员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血缘和基因上的牵连吧?像与不像,也只看天帝高不高兴罢了。
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只轻轻笑了笑。
修篁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
憶山领着家人将我请到大厅奉茶,婉转问起我的来意。
我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在上面闷得很,想到城里来逛逛。冒昧到府上拜访,还请憶山先生不要见怪。”
“罗严公子说哪里话,公子莅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怎么可能见怪?”憶山客气了几句,又道,“刚巧今天是犬子结婚的日子,罗严公子请务必要多喝几杯喜酒。”
“诶?”我一惊,抬眼去看修篁。
憶山连忙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是在下的长子庆俊。”他说着往旁边一指,那个圆脸的年青人连忙又上来行了一礼。
其实我倒没误会,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看修篁的样子,肯定是来请假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他一路陪我喝茶聊天还跑去看里祠,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吧?我说要来他才犹豫了一下,但也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这时庆俊来见礼我连忙扶住,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我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今天府上有喜事,都没有准备什么礼物。”
“公子能够莅临,就已经是在下等最大的荣幸了。”
这边父子俩跟我客气着,修篁却只静静坐在一边,脸上虽然带着点温和的笑容,但眼睛里连一丝暖意都没有。
喜宴上我被安排坐在主席,就坐在那对新人的旁边。新娘子算不上是绝色美人,但也眉清目秀,带着点温婉的笑容,在一身吉服的衬应下,娇羞可人。
修篁与我同桌,他虽然也向兄嫂说了恭贺的话,但却还是并不太高兴。
虽然憶山说要请我多喝几杯喜酒,但在憶山与新人向我敬过酒之后,再有其它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跟着跑来敬酒的时候,便被修篁拦下了。
借口当然是现成的“重病初愈,不宜饮酒。”没说重伤,已是顾忌我的身份了,但憶山先生长子结婚,在场的客人不乏精明老道的商人,我看其实也瞒不了多少人。
一来是不想被看出我身份的人纠缠,再者也是不想抢人家喜宴上的风头。修篁拦了几人,我便跟着推辞“不胜酒力”,提前离席。
憶山让人领我到客房休息,修篁跟着也就出来了。路上他伸手扶了我一把,问:“小桀你没有真的喝醉吧?”
我摇了摇头,道:“还好。”
修篁迟疑了一下,才轻轻道:“那么你休息一下,我们就回鹰隼宫?”
我笑起来,转过身来直视他,“这里不是你家吗?为什么这样急着要走?在这里很不开心?”
修篁一怔,半晌也自嘲地笑了笑,“我表现得很明显么?”
“嗯。”我点下头,“明显得在脸上写了字呢。”
他又皱了一下眉,没说话。
于是我看了他一会,又问:“虽然有点八卦,但是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修篁漂亮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来,轻咳了声,道:“其实只是些情绪问题,太幼稚了,不说也罢…”
难得看到他这样子,我不由起了玩心,道:“不会是你哥哥娶的姑娘刚好是你的心上人吧?”
修篁急切地道:“小桀你就不要取笑我了,那位姑娘我以前见都没见过。”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只怕我大哥在今天之前也从来没见过。”
我一怔。“咦?”
修篁解释道:“是联姻。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有关婚姻和户籍的事情么?这也算是一种方式吧。而且这个时候两州大贾的联姻,对双方的好处还远远不只户籍更改这一条。”
原来所谓商业婚姻政治婚姻在哪里都有啊。
我又笑了笑,道:“你就是在为这个不高兴?”
他抿了抿唇,并没有回答。和仆人一起将我送到客房,等仆人躬身退了出去之后,才看着我问:“如果我也要娶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他的声音很轻,像拂过树梢的风。表情柔和,就像当日他亲吻我的手指时一样。
目光却像这时的月色,淡淡的清冷,似有似无的忧伤。
我怔在那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结果修篁便只轻轻笑了笑,说了声:“请主上好好休息。”便转过身出去了。
憶山的想法
明明一开始就提醒过他,也提醒过自己的,为什么还是这样了呢?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趴在桌上,重重叹了口气。
没过一会,憶山便亲自给我送了些水果以及据说可以醒酒的药茶来。
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闲聊了几句。
憶山看了我一会,轻轻道:“公子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清减了不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呢?”
烦心的事可不止一两件。
我笑了笑没说话,憶山又压低了声音,道:“是为了潍河水患,还是难民的安置?”
他直接这么问,我索性也就直接回答,“说到底,还是在为钱发愁呢。”
憶山沉吟了一会,才轻轻道:“若是为钱,在下倒是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哦?”我抬起眼来,看着他。“憶山先生能捐助些钱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