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国国库的库存,就算比现在再多十倍,也远远算不上丰盈。
我依然像往常一样歪在玉座里看他们讨论。
有人说要提高税收,立刻就被人反驳说现在能维持生活生产的州本来就不到一半,再提高税收,只怕民众承受不起。
又有人说可以向其它国家借债,说这话的人还悄悄瞟我一眼,显然把我和尚隆的关系都计算在内。
我还没说话,便又有人反驳说,靠其它国家根本不是长久之计,人家肯不肯借不说,一再指望别人的援助根本就是有损国体。
我笑了笑,向天官长问道:“现在每个月维持鹰隼宫内宫日常所需大概多少开支?”
他一时竟答不上来,愣了一下问:“主上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和台甫用不了这么大地方。除了长乐殿和仁重殿之外,其它地方,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该封的都封起来。我们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侍候,闲下的人都出宫去参加灾后重建工作。”
天官长又是一怔,然后道:“主上,这样只怕不妥…”
我靠在玉座上,懒懒问:“有什么不妥?”
“鹰隼宫是芳国的王权象征,是芳国的心脏所在,要是变卖宫中物品,荒废后宫宫室,实在有损国家威严…”
我笑出声来,道:“老实说,凭私交去向延王借钱,不要说你们会觉得有损芳国的尊严,我自己也会觉得低人一等。但这鹰隼宫里,是咱们自己的东西,急用时拿来换钱有什么丢脸的?再说了,四肢皮肉都要烂光了,还巴巴要留着这张脸干什么?不要说内宫那些物品宫室…”我顿了一下,伸手拂过身下镶金嵌玉的玉座,“就算把这玉座拆了,也没什么不妥吧?”
天官长没再反驳,只是跪拜下去,高呼:“请主上三思。”
竟然有不少人跟着他叫“请主上三思。”
月溪倒没开口,抬着眼静静看着我。
“钱这种东西,总不可能无中生有。想解决经济问题,无非就是开源节流。我脑筋不太好使,一时想不到什么开源的办法,但是节流就不妨从我做起了。”我没理他们,继续道:“天官长找人去统计清点一下,估算一下卖完东西裁完员之后,能有多少钱,节省多少开支,先列个表上来给我看看。”
天官长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
之后交待月溪继续讨论开源的办法,我便先行离席了。
阿骜倒是一直在那里听他们讨论,一直到中午才回来跟我一起吃中饭。
我顺口问:“他们讨论出什么结果来没有?”
阿骜摇了摇头,“不但没有什么办法,还有人在抱怨,说搞什么开源节流,还不如索性找一群商人到大殿里来拨算盘。”
我喷笑出来,道:“好主意。”
阿骜道:“好什么,人家可是满腔鄙夷呢。”
“他们看不起商人么?”我皱一下眉,“这里好像也没有特别重农抑商啊?”
我记得好像有好几个王都出身于商贾之家,也没听说平常会有人觉得行商低贱啊。
“大概也算不上看不起。但是商人的确不能做官吧。”
阿骜这么回答,我倒是想起修篁来。他虽然是自己不愿意出仕,但之前听莫烨空的语气,却像是无人举荐就做不了官。
阿骜挟了块肉放在我碗里,口气里有点不悦:“吃着饭呢,发什么呆。”
“哦。”我连忙应了声,但是看了他的筷子一眼,又愣了一下,问,“阿骜你不怕吃肉么?”
说完自己觉得有点蠢,谁会怕吃肉啊?连忙又改了口道:“阿骜你不是只能吃素吗?”
“没什么。”阿骜道,“并不是一点都不能沾。就好像看到血会不舒服,腥味太重会头晕,但是被你弄得浑身是血也不会死。”
“什么叫被我弄得浑身是血啊?”我抗议道,“说得好像我存心虐待你一样。”
他斜眼盯着我,“难道你没有吗?”
…好吧,的确有过那种事情,好像…还不止一次。
我心虚地低下头去吃饭。
阿骜又问道:“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会想到要封闭宫室缩减开支?”
“其实想了好些天了。那天跟尚隆找地方躲起来喝酒的时候,心里就有这念头了。”我说,“鹰隼宫这么大,不算下人的话,现在只住了我们两个,那么多宫院都空着。但是照样要有人打理,太浪费了。还不如先封起来,等以后有余钱了,要是有必要再修葺出来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谁让咱们现在穷呢?又没有生财之道,只好自己先勒紧裤腰带省着用了。省一点是一点。而且,我都这样了,文武百官们,多少也该表示一下吧。”
阿骜笑了笑,道:“其实我看我们还可以再节俭一点。”
我皱了一下眉,道:“再节俭一点怎么说?总不能让一国之君去睡大街吧?就算我自己不介意,他们也不可能同意的。”
“比如说,我们的饭就不用分开做了啊。”阿骜顿了一下,瞟了我一眼,然后才道,“我看仁重殿也可以一起封了。”
“胡扯。”我立刻反对,“饭可以一起吃,但仁重殿封了你住哪?”
阿骜伸手往外一指,道:“你这厢房不是空的么?”
“那是女官住的地方。”
“裁完员就没有这么多女官了,总能空一间出来给我。”
我把筷子一放,板起脸来瞪着他,“封闭宫室之类,不过是财政紧张时的权宜之计,你不要趁机胡闹。”
阿骜也跟着放了筷子,静静看了我一会,才缓缓道:“是,我是有私心想离你更近一点。但我在你眼里,真是不知轻重到那种程度的人吗?”
被他这样看着,我倒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末了只是轻叹了口气,继续吃饭。
阿骜依然看着我,轻轻道:“我知道之前我的确做了些幼稚的事情让你不开心,但你不管什么事都直接先把我拒在千里之外,也未免太敏感了一点。”
…这算什么话?
已经成年的同胞弟弟对我说“我要跟你住一起”,我难道还应该张开双臂热烈欢迎?
阿骜继续道:“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住过。那边的房子,空间可比长乐殿要小得多。”
我又叹了口气,闷闷道:“…那不一样。”
阿骜道:“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你只是我弟弟!”
阿骜淡紫色的眸子看定我,一字一字道:“那时我就喜欢你!”
我把碗一放,呼地站起来,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骜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目光温柔而坚定,却又似两团炽热的火焰,像要把人看化了一般。
结果我只能推开凳子,在这样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你吃过饭没?
从长乐殿出来没多远就碰上了修篁。
我当时只是郁闷地低头往外走,倒是他先看到我,叫了声:“主上。”
我抬起头来,修篁在路边躬身行礼,又叫了声:“主上。”
“hi。”我勉强笑了笑,抬起手来打招呼。
他有点奇怪地挑起眉来看着我,想来是不习惯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于是我又笑了笑,换了种更朴实的打招呼的方式,道:“修篁你吃过饭没?”
修篁笑起来,道:“已经用过了。我正要去找主上。”
“什么事?”
修篁道:“我打算回家去一趟,正想向主上告假。”
“回家?”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你家在哪?远么?要多久?”
对我这一串问题,修篁只是淡淡笑了笑,一一回答:“我家就在蒲苏城里,不远,骑马回去用不了几个时辰。”
“蒲苏城里啊。”我重复了一次,道,“带我一起去吧?”
修篁一怔:“主上?”
“怎么?不方便么?”我道,“那就陪我下山进城就好了。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没能好好看看蒲苏城呢。”
“不,没有。”修篁笑了笑道,“既然主上有意游览蒲苏城,我就一路陪同好了。”
“那就太好了。”我的心情这时才好转起来,伸手就拉了他的手,道,“我们走吧。”
他又是一怔,皱了眉看着我:“这就走?主上…不带其它人么?”
“不带。”我笑了笑,“只有我们两个,悄悄地去,不行么?”
他看了我一会,眉头才缓缓舒展,又轻轻笑了笑,道:“行。但是,主上想不惊动人,只怕要换身衣服才好。”
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朝服已经换下了,身上是件常服,但是做工用料,衣服的颜色,刺绣的花纹大概还是能看出来我的身份。的确是应该换一件的。但是回头向长乐殿看了一眼,我便忍不住也皱了一下眉。
阿骜显然还没走,我不想这时回去换衣再跟他多费口舌。
…好吧,我有点怕见他。
于是我笑了笑,挽了修篁的手臂,道:“不如你借一件给我?”
修篁跟着我看了一眼长乐殿,也没多说话,轻轻一点头,“好。”
我跟着修篁到了他的住处,洗了把冷水脸,换上他的衣服。
修篁还是对我身体的转换啧啧称奇,于是我又把“是个转换性别的秘术”那套说辞搬出来解释了一遍。
他似乎并没有怀疑。
想来在这种有天帝有仙人的世界里,大家对“秘术”“仙法”之类的说法接受程度要比那边高得多。
没有用骑兽,我们骑着两匹马向山下走去。
虽然说想不惊动别人悄悄去微服私访,但是想了一下,芳国现在的情况和雁国还是不一样,要是真的完全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反而怕闹出什么事来。所以还是在出禁门的时候,让人去通知了莫烨空一声,让他加强内宫的警戒,保护好阿骜。
这个通知的结果是我和修篁还没出路门,莫烨空已经飞骑赶来,要求同行保护。
我有点无奈,笑了声道:“莫将军,你真的以为在蒲苏城里,我会需要别人的保护么?”
不要说蒲苏的治安还不错,就算不好,我的实力他又不是没见过。
结果他低着头犹豫了一会,还是坦白道:“是台甫的命令。”
…
好吧,他自己没有跟着来已经算是给我面子了。
我叹了口气,道:“嗯,他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去忙自己的吧,权当就在跟着我了。”
莫烨空皱起眉来,像是有点为难。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啦,他是心地柔软的麒麟嘛,就算生气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啦。”
他还是没动,于是我板起脸来,道:“难道我去跟人约会你也一定要跟着吗?”
莫烨空看看我,又看一眼旁边的修篁,有点无奈的样子,道:“主上你以这个样子说这种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我哼了一声,“男人跟男人就不能约会吗?”
他愣在那里,连修篁也似乎被噎了一下。
“好啦,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我挥了挥手,看他还想说话,又沉下脸加了一句,“这是命令!”
莫烨空这才低头行礼,应了声:“是。”
…
嘿,还是□主义的君威好用。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搬出来的。
我咧嘴笑了笑,再次上了马。
莫烨空向修篁嘱咐了一句“主上就拜托修篁公子了。”
修篁点了点头:“请莫将军放心。”
…真的当带小学生出去春游么?
我有点小郁闷,哼了一声,直接打马先走了。
莫烨空在后面不知还说了句什么,修篁过了一会才跟上来,微笑着骑着马走在我身边。
“笑什么?”我问。
他没回答,反而问了句:“主上和台甫吵架了么?”
“没有。”
我跟阿骜…根本就不算吵架吧?
但比起吵架来,真是让人难受得多。
不过我也不想跟修篁说这个,闭了嘴没再说话。
修篁也静了一会,突然又轻轻笑道:“主上和台甫感情真好。”
…好归好,但今天这种…
是,阿骜对我的感情我早就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是我弟弟啊。
就算现在说他是麒麟,跟我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是十几年的姐弟做下来,哪可能说变就变?
而且之前也明明说过可以给彼此时间慢慢适应之类的话,但却又时不时来这么一下…算什么事呢。
昂贵的下午茶
蒲苏城很热闹。
但我们出了皋门,修篁就直接领着我去了一家茶楼。
也没别的原因,只是我中午没吃好,走到半路肚子就咕咕叫了。
修篁有点好笑地看着我,说现在早就过了中饭的时候,晚饭又还早,不如找家茶楼喝壶茶吃些点心。
我自然没有意见。
本来我今天出来也就是临时起意,也没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走走看看,先去喝个茶也不错。
修篁领我去的茶楼很雅致,我们上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看着下面大街上人来人往。各式店铺旌旗招展,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我趴回桌上,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全国都有这种景象,我才算是真正坐稳那个位子了吧?”
这个时候小二已端上我们点的东西来,一壶茶,四色点心,看起来都精细得很。
修篁抬手让小二退下,自己倒过一杯茶给我,又往我碟子里挟了一块糕点。也没回我之前的话,只轻轻道:“这个糕点叫若樱,据说最开始是从一名海客那里流传出来的。罗严公子请尝尝看。”
我换了男装出来,并没有特意嘱咐他用什么称呼,修篁竟然很自然地用我最初告诉他的假名,我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叫我,于是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道:“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修篁应了声,却并没有直接开口。
于是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挟在我碟子里的糕点,果然一看就很有和果子的风格,半透明的粉红色,做成了樱花的形状。香软可口,里面的豆馅更是香甜润滑。
修篁带着点淡淡的微笑,看着我吃下去,又挟了另一种放在我碟子里。
这个相对来说卖相就差得很多,洁白的一小块,上面用模子压出吉祥的图案。
“这个叫软米糕。”修篁介绍说。
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嘴里的味道,才将这块软米糕放进嘴里。也是软软的,有点薄荷的清凉。
修篁继续道:“这个是我们芳国的传统糕点。小桀你比较喜欢哪个?”
他这样问,我倒是皱了一下眉,回味比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其实我对甜食并没有特别的喜好。”
于是修篁便将他那边的一盘酥饼向我这里推了推,道:“抱歉,只是想着让你尝尝看,之前都没有问过你喜欢什么口味。”
“没关系啦。”我伸手拿了一个酥饼咬了一口,有点含糊不清地道,“其实我饿了吃什么都一样。”
修篁笑了笑,自己挟了一个若樱,也没吃,只是放在碟子里看着,轻轻道:“我时常会想,这个世界之外,蓬莱也好,昆仑也好,一定是非常富足的地方吧。人们一定都过得很幸福吧?”
我回想起自己之前的世界,却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
以前的我,对自己所在的世界的了解,来源也只限于书本和周围有限的地区而已。何况我还时常逃课。
而且所谓幸福,也是因人而异吧。穷困如山田太郎,他的幸福感也许要比那富可敌国的大少爷们多得多。而就算社会进展到征服宇宙的地步,也依然有很多人得不到自己的幸福。
结果我只是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