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云姮微笑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

段成悦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她美丽的脸庞,道:“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极其简单,而又极其直白,一层血色在云姮脸上褪去,她的嘴唇倏然发颤,然后她敛衽行礼,神情镇定地道:“臣妾告退。”

是夜月明。

段成悦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遥望月夜,这时檐下铁马当当作响,分外触心。

段成悦的手背又在颤颤发抖,他想起日间云姮微笑着问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其实并无所谓喜与不喜,他只是不想见到她,因为她只能叫他想起“春寒”毒发,濒临绝境,她的幽幽体香,有时竟能化作死亡的味道。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怕她。

两天以后,段成悦在宫中与睿帝下棋。在下棋的时候,段成悦从来不会给这位南帝留丝毫体面,常常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睿帝自小就有在下棋时拂袖而走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仿佛才能保存一点面子。

睿帝登基以后第一次在宫中与段成悦下棋,那时他正为先帝的谥号心烦,一落下风,不由勃然大怒,抚乱棋盘,扬长而去。抚落的棋子四处乱跳,吓白了一殿宫女的脸色。据说那一次定安王在殿中逗留良久,神情惶恐。

后来他知道,“惶恐”这两个字,不过是首领太监的安慰之辞,下一回对弈时,定安王仍旧势如破竹,一个时辰,直落三局。

段成悦拈着一枚子,正不动声色,审视棋盘上的局面。

睿帝看着他,却忽然说道:“段成弢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

段成悦的手势停了一停,道:“不是说范鹏程逃到劻勷去了么,还没有找到?还没有消息?”

睿帝冷笑道:“没有,搜遍了劻勷,还是没有消息。”

“那么”段成悦问道,“抓到的那两个人,也没口风露出来?”

睿帝冷哼一声。

段成悦于是知道未果,淡淡一笑,道:“陛下,也不用急,眼下范临川在天牢之内,范鹏程不过是个武夫,静安王一个人难道能掀起大浪不成?先帝,都已经驾崩了。”

睿帝哂道:“急么,当然不用急,只不过他是先帝嫡子,不啻心腹大患,一天找不到他,朕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办一般。”顿了顿,忽地一哂,道:“你说起范临川,悦之,你说说,他应该怎么办?”

“这,”段成悦笑道,“臣不敢妄言。”

睿帝摆摆手,道:“又不在朝堂上,你何需如此谨慎。”说着脸色微微一沉,冷笑道:“当初他怎么为先帝谋划,害死父王的,朕一定要让他亲笔招出来。祖皇遗诏明明就是传位于父王,到如今,先帝登基名正言顺,哼,朕却是篡位。”

段成悦心中猛地一震,手指将棋子极重地捏了一记,过了片刻,方才稳定,若无其事般将棋子轻轻扳在棋盘上。

这样突然的震动睿帝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一动不动看了他一会,轻轻一叹,沉默半晌,陡然地,转移了话题。

“你的王妃…”睿帝忽然这样说,说到这里,仿佛觉得有些难以措辞,顿了顿,才问道,“如何?”

“如何?”段成悦也微微一怔,却笑了起来,“陛下亲自操持的婚事,自然很好。”

“唔”睿帝微微点点头,神情之中却有些尴尬,道,“这件事情确实急了点,不过…总而言之,你觉得好,朕就放心了。”

段成悦语气淡淡地道:“是。”

睿帝扫了他一眼,声音一紧,却严厉起来,低声道:“悦之,多少次嘱咐你,要自己当心,那…那‘春寒’,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嗯?怎么中了邪,竟喝酒去了?”

段成悦站起来,垂下头,却微笑着道:“臣早知今日陛下宣召,一定无甚好事,果然,挨骂了。”

“哼。”睿帝脾气自然发不出,吐了口气,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你回去罢,朕也不想再说你。”

段成悦嘿嘿一笑,退了几步,躬身道:“那么,臣告退。”

睿帝见他缓缓退步到门口,正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忽然又叫住:“悦之,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当心。”

段成悦躬身答应。

段成悦缓步走到廊外,睿帝身边的章公公趋步迎上,笑道:“王爷,您回去啦?奴才叫轿,您坐回去?”

“这样,”段成悦笑了起来,道,“太招摇了罢,不用,我自己走走便成。”

章公公笑道:“没什么招摇的。”

段成悦摆手道:“走走就好,我家的马车在外面等着我呢。”

章公公躬身笑道:“好,好,王爷走好。”

段成悦缓缓走了一程,前面秦西河急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撞见他,差一点来不及收步。段成悦道:“秦将军这么匆忙做什么?难道静安王找到了?”

秦西河叹了口气,道:“静安王倒没有找到,不过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男女却有线索,是梁子山剑派的门人。陛下催得紧,只好再去回一回。”

段成悦奇道:“梁子山剑派,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哪。”

秦西河笑道:“原来王爷对江湖上的事,也有所知。”

段成悦忽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抓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秦西河道:“那个男的自称叫李鸿雁,叫那个女的红颜。”

段成悦一惊,道:“你说什么?”

这次秦西河奇怪起来,问道:“王爷知道他们么?”

段成悦皱眉想了半天,道:“秦将军,麻烦你一个事,先不要去禀陛下,先带我去瞧瞧可好?”

“这…”秦西河迟疑一会,觉得这个人情一定要卖,于是道,“行,小人带王爷去。不过狱里腌臜,王爷不要见怪。”

段成悦当下随着秦西河,来到天牢之内。才一进门,一股浓烈的异味便扑鼻而来,段成悦不禁眉头一皱,此时便听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然而竟然听不到有人呼喊惨叫。秦西河引导他来到里面,见一个木桩上捆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鞭子抽打,只听到轻微的呻吟。

狱卒不认识便衣的段成悦,见到秦西河,纷纷停下动作,前来行礼。

那身体的脑袋低垂,纠结的头发挂下来。秦西河道:“把他的脸抬起来。”那手握鞭子的狱卒便在他下巴上一托,抵起他的脸。虽然血迹斑斑,段成悦却仍然认得,不禁一怔,想起前几日秦西河说过的话,问道:“秦将军,他说起过悦之?”

秦西河道:“不错,问他谁命他上镜山接应,用了半天刑,方说了个…说了这个名字。”

段成悦问道:“那么红颜呢,她在哪里?”

秦西河道:“在里面。”

段成悦道:“把她带出来。”

秦西河微一迟疑,命道:“把那女的带出来。”

红颜的伤势没有李鸿雁这么重,却也是两个人给架了出来,只往地上一顿,就扑倒下去,满头乱发,散了开来。

段成悦走近,俯身,低声道:“红颜,红颜?”

红颜浑身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来,那一双混浊的眸子,射出一道光彩,叫道:“程公子!程公子!”带着铁镣的手,向前一扑,抓住了段成悦的脚踝。

这一下变生不测!秦西河吓出一身冷汗,“唰”地抽出狱中的刀,就要往红颜手上砍去。哪怕立毙当场,也顾不得了。

谁料段成悦竟弯下腰,低声道:“红颜,你们不是去游镜山么,怎么会被御林军抓了?”

红颜喃喃:“程公子,程公子…”忽然手一松,晕了过去。

段成悦愣了半天,转身对秦西河道:“秦将军,先不要用刑了,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待他们清醒过来再说。”

秦西河嗫嚅道:“可是陛下…”

“陛下那里,”段成悦断然道,“我会去说。”

段成悦重新踏回回宫的路,这时他在心中思索,应该怎样把这件事叙述给睿帝。他心里明白,睿帝与他虽然亲厚,然而一向是公私分明的脾气,还不一定会卖他这个面子。

回到宫中,睿帝已经在祚祥宫办事,这个地方必定要守完全的规矩,他身着便衣,不方便进内,因此只好在外面等。无数锦袍玉带的官员神情严肃地穿梭忙碌,段成悦默默望着他们,忽然觉得心中一空,随即淡淡一笑。

章公公在日入时分,方叫起他,道:“王爷,陛下更衣用膳,请王爷一同去。”

段成悦点点头,在章公公的引领下,绕道往后面走去。此时夕阳似火,将宫殿照得一片辉煌。段成悦眼前一花,登时头晕目眩,不禁顿了顿步子。

睿帝已经在吃点心,看见他,笑道:“你怎么还没走?今晚陪朕用晚膳罢。”

段成悦重新跪下行礼,在行礼的时候,他觉得身体虚软,用了用力,才站起来。笑道:“陛下,臣其实有一事。”

睿帝啜了口清茶,奇道:“你特特意意,等了我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事?”

段成悦道:“这,陛下,秦统领抓到的那两个人,实际上臣是认识的。”

睿帝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道:“你认识的?”

段成悦道:“是。”于是将那天在捞月楼的经过说了一遍,道,“臣请陛下暂缓审讯,把事情弄个明白。”

睿帝微微一哂,用极缓的动作,将茶杯放到唇边,喝了一口,道:“暂缓审讯,又怎么把事情弄明白?况且,你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岂知道他们的底细?”

段成悦道:“臣以为此二人爽朗忠实,并非狡诈之辈。”

“你”睿帝笑起来,道,“以为?”

段成悦道:“是。”

睿帝看着他,过了片刻,道:“悦之,这件事不是你管的,你别多操心,自己保养身子才要紧。”

段成悦心中一紧,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驳回了。抬眼一看,只见他眼神炯炯,正盯着自己。段成悦浑身一颤,忽地涌起万千语言,然而停了一会,却只淡淡一笑,道:“是。”于是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告退。”

睿帝微微点头。

段成悦退到门槛处,将身子转过,然而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踌躇,过了良久,才缓缓走出去。外面天色入暮,不少宫中太监穿梭来往,点灯闭门。段成悦默然而行,沿着回廊走出一段距离。一个少女诚挚的容颜忽地浮了出来,道:“程公子,这是我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公子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说不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段成悦微一苦笑。实际上睿帝说的对,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何必管得太多?这样说过一声,也算尽过力了。

他的手臂又开始颤抖,脚步发虚,竟如同踩在云堆里,他只好停下来,扶住了祚祥宫外粗大的红柱。

章公公在后面追了出来,道:“王爷,王爷!陛下赐新进贡的珍珠紫米…”

段成悦只低头站立,好像没有听见。

章公公只好赶上去,道:“王爷…”

段成悦忽然伸出手臂,好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章公公吓了一跳,段成悦已经软了下去,浑身轻轻发起颤抖,一抹鲜血,从他鼻中淌下。

叶而复满头大汗地奔进殿内,跪下道:“陛下!”

睿帝叹了口气,轻声道:“起来罢,王爷怎么样?”

叶而复踌躇了一会,却直截了当地道:“陛下,王爷中的毒越发深了一层,眼下鼻内血止不住,王爷还没有醒过来。”

睿帝沉吟良久,露出疲惫的神情,陡然问道:“你觉得,他还有多久?”

叶而复心中大惊,道:“王爷洪福齐天…”

“朕没有叫你说吉祥话,”睿帝毅然打断了他,问道,“朕问你,他还有多久?”

叶而复脸上阵阵发白,心里斟酌不定。

睿帝淡淡道:“你只管说。”

他自然可以吩咐“只管说”,然而说过之后的后果,叶而复却不敢不详加考虑,隔了极久的时光,叶而复忽然重新跪了下来,道:“陛下,臣斗胆,倘若王爷求生强烈,便能支撑一载两载,倘若王爷了无生念…”

睿帝喃喃道:“一载两载…”

叶而复大起胆子,接了一句,道:“陛下,春寒之毒定要配齐解药,臣正在想办法,若能配出解药,王爷身体即便不能安康如初,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睿帝的眼光倏然移到了他的脸上,正这时,章公公惊喜万分地跑了进来,道:“陛下,王爷醒转了!”

睿帝立时拔腿,走了出去。叶而复跟随在他后面。

段成悦躺在榻上,双眼微睁,鼻中鲜血似乎还在流出,一个宫女拿着手绢,正在给他捂住。睿帝走近,俯身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段成悦竟然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没事,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睿帝叹了口气,不语。

段成悦也反应过来,惊道:“怎么,天亮了么?”

睿帝道:“你好好休息罢,在这里休息几天,再回府去。”说着一顿,道,“你放心,那两个人,交给你了。”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春暖花开,和煦的暖风拂起了睿帝黄袍的衣角。记得那时华盖蔽日,庄严的鼓乐响彻南都翯城的每个角落。祚祥宫内琉璃的玉阶上,那张闪烁的宝座,空空如也,等待下一刻新主人的来到。群臣肃立,跪拜,叩首,山呼的万岁让人意动神驰。

先帝面色沉郁,站在玉阶下一个阴影的角落。漫天的欢呼仿佛让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刻。他没有脱去龙袍,但是除了一个“太上皇”的尊号,却已经在这时失去了一切。群臣欢呼的间隙,他忽然走出了阴影,用阴沉却镇定的声音道:“朕祝酒一盏,愿新皇登基,疆土安定,四海清平!”

那碧幽幽的酒水在白瓷盏中晃动。睿帝望着先帝平静的面容,寒意自足底腾起,瞬间蔓延全身,替代了君临天下的满足与快意。其实这只是凝滞的片刻,在他却像度过一生。

直到一个同样镇定的声音响起,用毅然决然的语调,道:“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段成悦接过酒盏,当场一饮而尽。

往事在睿帝心内浮过,他眼中神光闪烁,深邃难测。

章公公道:“陛下,几位大人已经在祚祥宫敬候。”

睿帝轻描淡写地道:“走罢。”

段成悦从榻上挣扎坐起,点点鲜血,登时滴在衣襟上。他冷冷一笑,向叶而复道:“叶院正,如今我开始七窍流血,‘春寒’想必更深?”

叶而复猛地一怔,勉强微笑道:“王爷不必多虑,这譬如风寒,有时头痛、有时却发热只不过症状不同而已。”

段成悦淡淡笑道:“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并不知晓,然而其实不用瞒我。”

“这,”叶而复微笑道,“从何说起?”

段成悦泰然道:“在我自己推测,总在一载的时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他一边说着,目光炯炯,盯向叶而复。

叶而复面色极轻微地一僵,仍然平静微笑道:“王爷,您实在多虑。”

段成悦一笑无语。

叶而复告退出去,容色若无其事,然而外面暖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额头,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汗。

段成悦一动不动望着叶而复的背影,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里虽非内廷,却也不是我该久待之所,准备回府罢…”

“春寒”毒发,一养就是半月,半月之后,段成悦再到牢中,李鸿雁的伤势已经将养了四成,能哇哇大叫了。

“程兄!程兄!”李鸿雁突然见到囹圄外的段成悦,惊喜交加地叫起来。若不是铁镣依旧加身,恐怕会当场跳起。“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段成悦的神情却极严肃,看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朝廷的钦犯?你说实话,我才好帮你。”

李鸿雁“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恨恨道:“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怎么会惹上这些人。那日我与师妹在镜山游玩,见一个落魄男子单人抵挡数十泼皮,很是英雄,因此忍不住出手相助,谁晓得,竟然被抓到这里,差一点死在这里!”

段成悦不禁哑然,隔了半天,才问道:“就是这样?”

李鸿雁道:“就是这样!程兄,莫非你在这里担当什么官职?无论如何,要救师妹,她是被我连累!”

段成悦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所救何人?”

李鸿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道中人行为,又何必知晓他人姓名?”

段成悦看着他,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半晌,轻轻一叹,走了过去。李鸿雁扑到栏杆上,大声叫道:“要救师妹!要救师妹!”手上镣铐,哗哗直响。

秦西河不禁一笑,道:“此人还是情种。”然而转眼一瞥,见段成悦脸色沉沉,当即收敛笑容,轻咳一声。

红颜被收在另外一头,她的伤势轻,这时背向栏杆,挺立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成悦道:“红颜。”

红颜蓦然转头,露出一丝喜悦,笑道:“程公子。原来那天…那天果真不是做梦…”说着,脸上微红,低下头去。

段成悦也微微一笑,道:“红颜,你们为什么要救那些人,你老实地说给我听。”

红颜道:“都是师兄鲁莽。那日一群泼皮,在山间围攻一个男子,师兄看不过眼,上去搭了搭手,谁知道那群泼皮武艺了得,把师兄擒了去,我只好上前助手,唉。”

秦西河脸色微沉,然而碍着段成悦,只轻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