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悦猛地停下了脚步,脸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更衣。”
家宴自然不须盛装,但是里外一套衣裳换好,坐下喝盏清水,只闭目养了一会神,就到了掌灯时分。两个侍女提着宫灯,静候在外,段成悦坐上一乘肩舆,在宫灯的指引下,往万锦阁行去。
万锦阁外正是一片热闹繁华景象,无数彩灯闪烁,将入暮黄昏的亭阁照映得光彩灿然,仆侍下人,川流不息地忙碌着。生机勃勃的场面,好像这场婚姻,果真是天作之合,吉祥美满。
段成悦目不转睛地望着万锦阁外烁烁华灯,他的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右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何藤升在肩舆下低声唤了几下,段成悦方回神,扶住他的胳膊,下来。何藤升隐隐觉到他的手微微打颤,心中大吃一惊,低声道:“王爷,您身子倘若不好,便回转去休息。”
段成悦并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前面。
王妃云姮已经迎了出来,款款走到他面前,敛衽行礼。她乌云似的头发梳成极端庄的云髻,一身三色牡丹飞鹤锦缎长裙,雍容之至,然而五官清秀,在雍容之外,文雅亦存。
这是睿帝亲选的王妃,毕竟出众。
段成悦的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半晌,道:“不必多礼。”
云姮站直身体,微笑道:“王爷,请进。”
她的种种仪态,乃至脸上神情微笑,都十分得体,段成悦看着她,顿了顿,往万锦阁内走去。云姮落后他半步,随之进入。
家宴却用的平静顺利,饭毕,撤下圆桌碟筷,另外换上檀木茶几,上好的清茶送上,原先王府内的侍妾、管家、丫鬟、下人,纷纷前来拜见女主,这番琐碎礼仪全部结束,已经快要到月上中天的时辰。
段成悦一直淡淡看着眼前一切,不动声色,到这时,缓缓道:“你们全都下去,我有话要跟王妃说。”
云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向他看去。
众人立时便如潮水一般,静悄悄走了个干净,万锦阁内,顿时寂然。这种寂然对比着前一刻还在的无尽热闹,显得极是古怪,好像一场大梦,梦醒繁华尽。然而偏偏又不是梦境,精致富贵的宫灯尚在阁内发着熠熠光辉。
“你嫁过来也有几个月了,有一句话”段成悦轻啜茶水,仿佛随意地道,“我一直想问你。”
云姮微笑道:“王爷,您问便是。”
段成悦想了想,忽然也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是楚州首府,封疆大吏,你嫁给我的事,是你父亲做主,还是你自己情愿,抑或全然是陛下的意愿?”
云姮道:“自然是臣妾自己情愿。”
段成悦淡淡一哂,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你是陛下钦定的定安王妃,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只要说实话便成。”说着一顿,“我想听句实话。”
云姮略一迟疑,语气却仍旧很肯定,道:“臣妾确实情愿。”
段成悦看着她,忽地一笑,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本身就问的古怪,云姮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辞,但是不能不答,一来为了恭敬,二来,倘若不答,就显得前面假心假意。她心中微微慌乱起来,正在想,段成悦又问道:“你想做王妃么?”
“这…”
一时之间,陷入僵局。云姮局促难安,终于道:“臣妾只有在心中敬慕王爷,能嫁王爷为妻,是云姮之幸。”
段成悦猛然站了起来,嘿嘿冷笑,道:“之幸?既然是幸,你就在心里好好考虑清楚,过得半载、一年,我死了以后,你剩下的四五十年时光,该怎么打发。”他快步走到门口,陡然又转头冷笑道,“你以为是你之幸?那不过是拿你来冲喜而已!”
话说完,伸手拨开珠帘,快步走了出去,哗啦啦一声,珠帘剧烈晃动,来回摇摆。
段成悦快步走到外面,深深吸了口凉凉的空气。那几句话发泄出来,登时舒畅了许多,心境渐渐稳定。
何藤升趋步迎上,小心问道:“王爷,今晚是回明净园,还是在哪位夫人那里?又或者,在王妃那里?”
重点自然在最后一句,段成悦打断了他,道:“回去罢。”
于是仍旧乘肩舆,回到日常休憩的明净园。丫鬟鬘姬迎接出来。此时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刻,一轮明月爬到中天,明净园里没有华灯灿灿,月光却也照得卧房内蒙蒙一片。鬘姬拢上菱花隔扇的窗户,服侍他更衣就寝。
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段成悦在梦中倏然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醒来,只不过,渐渐地,感到心悸,汗水湿透了后背。梦中遇到什么,他已经忘记。实际上两年以来,不论前夜的睡眠多么香甜,到了后半夜,常常会满身大汗地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仿佛刚才梦中金戈铁马、命悬一线。
段成悦感到疲惫。湿漉漉的衣衫开始冰凉起来,他唤了一声:“鬟姬。”然而无人答应。段成悦叹了口气,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缓缓地从床榻上坐起,披衣起床,拉开了窗户。
这时窗外传进五鼓的更声。
段成悦在卧房内那张檀木大椅里沉沉地坐下,静待窗外夜色消散。
这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一个时辰,因为他往往会在寂寞中想起很多。有时他会想起兄长睿帝;有时他会想起那杯“春寒”,直到两年以后的现在,他还经常会暗自诧异,怎么会如此无畏地接过“春寒”,将它一饮而尽。
他饮尽的不止是“春寒”,还有那时他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
段成悦经常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一字不拉地记起这句话,他在朝堂之上,面向衮衮诸公,镇定自若地说道,然后接过了先帝递给兄长的“春寒”。这是他在朝堂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也不愿意踏足高高的朝堂,所有的热血澎湃,宏图伟业,都已随着那杯酒,消散得无影无踪。
段成悦忽然泪流满面。
他并不愿意他人知晓自己的软弱,然而在一个白天的若无其事之后,他也需要发泄自己心中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恐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远远比想象中懦弱。
夜风总是很大,吹得檐下铁马当当作响。这个铁马是睿帝亲赐,颇有来历:中州一座古塔坍塌,塔角数百年的铁马跌落瓦砾,唯独这一只丝毫未损,于是作为吉祥之物,进贡南都。
段成悦将它挂在卧室外的屋檐下,但是他从未在这只铁马里感受到吉祥如意,他常常在铁马上听到古塔轰然倒塌的声音,并且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犹如“春寒”毒发。
鬘姬进来卯时刚过。她轻轻“呀”的一声,道:“王爷,您又已经起了,天色还早,没有亮透呢。”又提高了声音,唤小丫鬟端进洗漱的物品。
段成悦慢条斯理地梳洗,换好衣裳,仍旧坐在那张檀木大椅子里,端起微温的清水,喝了几口。
鬘姬问道:“王爷,早膳摆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偷偷觑他的脸色,迟迟疑疑地,又问,“还是摆在万锦阁?”
段成悦不禁有些奇怪,道:“干什么跑到那里去。”
“昨天晚上,王妃一直在万锦阁…”鬘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皱起了眉头。
段成悦淡淡道:“摆在这里。我今天不出门了,倘若陛下有事,叫藤升来回我,否则谁都不要到明净园打扰。”
鬘姬道了声是。
她正要退下,段成悦却忽然叫住了她。“鬘姬,”他恍若无事般,问道,“你姐姐可好?”
鬘姬眼神低垂,道:“多谢王爷关心,鬟姬已经放了出来,好几天前就回家了。”
“哦”段成悦闪闪烁烁地,道,“你去支些银子,给你姐姐,就说…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鬘姬微微笑道:“王爷,何总管前天已经划了一笔银子,赏给她了。”
段成悦道:“嗯。”他含糊地像辩解般地道:“那件事其实是我不小心,我也不知道一杯竹叶青会这么厉害,那…那不是鬟姬的过错,陛下下旨抓她的时候,我还在发作,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忽然沉默,片刻,却又极轻地叹了口气。
鬘姬道:“鬟姬贴身服侍王爷,王爷欠安,自然是鬟姬的过错。”
段成悦一哂,道:“我只想偷偷喝一杯酒,没想到惹出这么大麻烦。”
鬘姬抿嘴笑道:“王爷下次再也偷偷不了了,府里所有的酒,全被御内侍卫抄光了。”
段成悦又一哂,低声道:“有机会你回去看看鬟姬罢,让她找个好人家…她的嫁妆,你们不用担心。”
鬘姬猛地一怔,嘴唇微颤,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只道:“是。”
段成悦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道:“你下去罢。”
鬘姬答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拿出一个墨黑的物事,道:“王爷,昨天在您荷包里的,什么用,您要放在哪里?”
段成悦微微一怔,伸手接过,脑海里顿时浮起一个爽朗少女的身影,不禁微笑道:“这个,你给我收起来罢,将来闯荡江湖,派的上大用场。”
鬘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第三章
万锦阁的珠帘哗啦啦一声被拨得四处晃动,弹跳不止。这种轻微的声响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子击碎了云姮的心。云姮笔直地站在珠帘之内,盯着定安王离去的背影。“这是我的丈夫。”云姮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句话。
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适才说的有什么天大的过错。她仍然记得三个月以前,那时她仍是闺中少女,千金小姐。有一天她的父亲破例来到绣阁,神情如同授印般严肃。“云姮,”他道,“陛下选中了你。”
富丽的花轿仓促地停在楚州首府的府邸之前,那天阴云蔽日,风卷起了一地尘土,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啪啪作响。南都迎亲的人群奏起凤求凰的欢快曲乐,他们的脸色却如丧考妣。
父亲在女儿蒙起红盖以后,一字一句地叮嘱她道:“云姮,嫁给定安王,是你之幸,亦是我欧阳家之幸,你一定要时时刻刻,记着这万般荣宠。”
云姮默然不语,她的母亲在屋角嘤嘤哭泣,她却几乎无动于衷。喜娘将她搀扶入轿。轿子行启之后,她听到楚州的父老在街边膜拜尊贵之极的王妃,她心中顿时酸楚,泪水潸然而落。
定安王自始自终没有出现。听说他已经病得快要死去。然而婚姻的喜气毕竟冲淡了王府中的噩运,他奇迹一般再次从黄土里拔出脚来,重新活转,于是睿帝召见了她,目光中满含赞许。
云姮深深地记得这种赞许,就像深深记得初次见到定安王的眼神。那时他还躺在床上,神情憔悴不堪,脸色苍白之极,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了她一眼,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厌恶和憎恨,好像他的种种不幸,正是因为这位新娘的嫁入。然后他低声疲惫地道:“鬘姬,送王妃出去罢。”
何藤升悄然立在了珠帘之外,恭谨地道:“王妃,您早些歇息罢。”
“我今晚,”云姮淡淡道,“就在这里歇息了。”
何藤升微微一怔,却随即转头吩咐下人:“还不快去搬一张小榻来。”
精致的贵妃榻马上送了进来,一个锦缎刺绣的圆枕搁在榻上。云姮用极优雅的姿势,躺了下来,洁白的手轻轻支住了一边脸颊。万锦阁四面垂下的竹帘挡不住今晚姣好的月光,云姮透过竹帘的缝隙,望着模糊的月亮,过了很久,她自己发现,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滴到圆枕之上,那绣花锦缎湿了一圈,仿佛更加鲜艳。
秦西河走进祚祥宫的时候,睿帝正在用朱笔圈着一张奏折,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免礼。人找到了么?”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秦西河心中一坠,犹豫了一会,方才不得不说:“启禀陛下,臣办事不力,静安王爷的下落还没有查到。”
睿帝抬起头来,微微一哂,道:“找了足足三天,还没有找到?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部署,御驾亲征?”
秦西河一惊,道:“臣不敢!臣定当竭尽全力…”
“好了,好了。”睿帝讥讽地道,“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不是查到范家老大是藏在镜山的明台庵里么,你去找了没有?”
秦西河慌忙道:“是!臣昨日已去搜过了,范鹏程原本已被围捕,却不料半途又杀出两个不明来历的青年男女,因此…因此…”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抬头瞄了睿帝一眼,“因此范鹏程侥幸逃脱。不过那两男女已被御林军捕获,正在严加拷问。”
“噢,”睿帝脸上仍在微笑,眼中笑意却倏然隐去,缓缓道,“几千御林军,查一个静安王,就是这点进展。那两人是什么来历?”
秦西河额头见汗,这个问题他却也说不上来,心中不由大急,道:“臣正在严加拷问。”
睿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语气还是很淡,却冷冷道:“范王妃和他们老子范临川,你们要仔细看好,静安王那边…他倘若追不回来,你也知道后果。下去罢。”
秦西河跪下去,借着磕头的时机,定了定心神,再站起来时,偷眼一瞥,睿帝已经重新开始低头阅章,他哪敢耽搁,慢慢退到门口,转身走出殿去。
这时仔细一想,不禁长吁短叹起来。静安王脱逃自然跟范鹏程大有干系,然而范鹏程昨天越过了镜山,眼下想必已经穿出皇陵,往劻勷地方去了,劻勷方圆数十里,两年前就赐给了定安王,那里山茂水密,极易匿人,万一围住了范鹏程,抓人的时候难免要烧山抽水,然而定安王却也不是好惹的主,被他知道毁了他极爱的苑囿,当面自不会说什么,背后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先去见定安王。
幸而进入定安王府,倒一帆风顺,被王府总管客气地请入偏厅用茶,只等了半刻钟,段成悦就微笑着出来了。
“秦将军怎么有空到我府上做客?”
秦西河时任御林军统领,按照南都的风俗,称为“将军”。秦西河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小人参见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你坐罢。”
秦西河道:“是。”待段成悦坐下,端起茶杯,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
段成悦缓缓喝着茶水,并不说话,过了半晌,秦西河只好先道:“王爷,小人今日来,是为了静安王爷的事。”
段成悦露出一丝诧异,道:“他?”
秦西河道:“是。陛下严令,务必早日寻到静安王。王爷也知道,静安王脱困,跟范家那个大公子跑不了干系,臣以为范鹏程如今逃往劻勷一地去了,因此…”他抬头见段成悦不动声色,只好续道,“追捕时,倘若对劻勷山水稍有毁坏,请王爷担当则个。”
段成悦淡淡笑道:“你奉旨行事,当然无忌。只是据说你部署得挺好呀,范鹏程怎么又会逃到劻勷去的?”
秦西河叹了口气道:“前日在镜山,险些就截住了他,谁知道半路杀出一对男女,好高明的功夫,硬退了几十御林军,就这样,越过镜山去了。”
段成悦奇道:“这两人不简单哪,难道也是先帝故旧?可没听说起过。”
秦西河摇头道:“他们年纪很轻,倒也不像,眼下正在拷问。那男的牙关极紧,什么都没招认,只在不经意说过一次‘悦之’,可是茫茫人海,谁知道是哪个。”
段成悦笑了起来,重复道:“悦之?”
秦西河猛地顿住,站起来道:“小人失言,忘记避王爷的字讳,请王爷恕罪。”
段成悦笑笑,道:“既然男的不肯招认,女的可说什么了没有?”
秦西河摇头道:“只是不停咒骂,用了几次刑,骂倒是不骂了,却也没说什么。”
段成悦“嗬”的一声,道:“静安王还有这样的帮手,真是奇了。抗得住你那里的刑讯,算好汉哪。”
这话旁人说起来忌讳,然而从定安王口中出来,秦西河当然不敢追究,只笑道:“王爷这句话,着实抬高他们,不过是草山流寇,有几根硬骨头罢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你忙去罢,早日抓到静安王,向陛下复命。”
秦西河忙站起来行礼,道:“是,小人告退。”
段成悦坐在那里,却并不忙着站起,他望着秦西河离去的背影。实际上秦西河早就离开了他的视线,然而他眼前,隐隐约约,总是留着秦西河大步向前跨去的挺拔的身姿。
段成悦的手背在不由自主地轻颤,难以遏制,他站了起来,身体陡然一晃,又跌坐下去,再也无法使力。何藤升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道:“王爷,您今天身子不好,何必还要出来见客?小人去请御医过来。”
段成悦倒在椅中,颓然摇头,过了片刻,挺直了腰,轻轻叹了口气。
何藤升侍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段成悦忽地一笑,道:“藤升,这个府中你跟我最久,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就很觊觎他的位置,先帝在时,就是如此。”
何藤升低声道:“王爷,眼下不比先帝时,倘若您跟陛下说起,陛下想必能应您这个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眼下不比先帝时。”
他挣了一挣,勉力站起。何藤升紧起一步,搀扶住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何藤升默默看着他微有些踉跄的脚步,沉重地往后面走去。
直至身影不见,何藤升叫来下人,果断地吩咐道:“你去请御医院叶院正,请他赶快过府一趟。”
段成悦摇摇晃晃,缓缓走回了明净园,不得已,便在一株梧桐下靠了极久。他想起自幼宏伟的理想。塞外长烟落日,羌管寒霜,风沙中金光闪闪的旌旗在呜咽长鸣的号角声中猎猎作响,帷幄内只一杯浊酒,家国河山却何止万里!
他淡淡一笑,走回书房,捡起一本案上的杂书,随意看了起来。鬘姬在书房中烧起一块檀香,打开了书房所有的窗户,熏熏春风轻柔地穿越了房间,带散了檀香的味道。
闲坐良久,御医院的院正叶而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定安王的情形很好,不由吁了口气。段成悦却有些奇怪,微笑道:“今日府中热闹,走了秦将军,又来叶院正,你有事么?”
叶而复笑道:“小人特地来瞧瞧王爷。”
段成悦笑道:“你一来,我心里就发憷,好像又会有事出来似的。”
叶而复连称不敢,问道:“王爷这几天觉得如何?天气乍暖,却也要注意防寒。”
段成悦笑了起来,开了个玩笑道:“我觉得很好,你放心,只怕三年五载,还死不了去。”
叶而复心中打起小鼓,嗫嚅一会,给他诊过脉,又把哪些汤药每日要煎、哪些药丸一天几遍之类的旧话向鬘姬嘱咐了一遍,方才告退。
段成悦微笑着,亲自走到门口,送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大夫。此时阳光温暖,叶而复的身影消失在明净园随处可见,嫩绿的枝杈后面。环佩细细的叮当声在交错的绿叶掩映下出现,本来这种悦耳的声音交杂着书房淡淡的檀香,使人怡宁而温馨。
可是段成悦皱起了眉头,眼中笑意,倏然敛去。
云姮缓缓地走了过来,矮身行礼,低声道:“王爷。”
“唔,”段成悦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有事么?”
云姮微笑道:“臣妾特来向王爷问安。”
段成悦道:“我很好。”
云姮道:“是。”
然后二人无言。云姮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实际上这种悲哀一直在她心中缭绕,只是这时她抬起眼来,将心底的这种情绪,毫无保留地透露给站在面前的这个尊贵的男人,她的丈夫。
可惜段成悦并没有看向她的眼睛,段成悦只是相顾左右,停了半晌,道:“你退下罢。”
云姮微微一笑,勇敢地问道:“王爷为何避我?”
段成悦不禁一怔,哂道:“我并没有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