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和库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来,珊瑚奔过来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话又说了一遍,曹氏的脸色顿时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说的都是真的?你竟然还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宁人,是珊瑚闹着不肯放过我,又是来要东西又是来打人,琉璃只好吓了她一吓而已。去魏国夫人府的事情说来原与他人无关,是琉璃自己惹的祸,自己须得担着,只是若是这两天有人还要跟女儿过不去,那女儿心情恶劣之下,也没什么不敢做的!在魏国夫人眼中,琉璃此刻只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损坏,阿爷和庶母若觉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杀了琉璃试试!”
曹氏又是气又是怕,想骂几句却不敢开口,只能用力推了推库狄延忠。库狄延忠也觉得琉璃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里呆着,自然无人来招惹你,你也记住了,你是库狄家的女儿,若真是做出什么事情来,自然打杀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尘,微笑着福了一福,“女儿恭候父亲处置。”
库狄延忠看着琉璃的笑脸,气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后面。
琉璃摇头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收拾桌椅等物。这一日,果然没有人进来烦她,只有青林偷偷在门口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就走了。连一日三餐都是仆妇送进来的,饭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这小房间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齐洁净。只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可笑:她明知道只会睡一两夜,居然也不能容忍这房间里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居然还总想着能像以前那样干干净净的活着,大概就是这该死的洁癖,才终于把自己搞得无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经无法再后退一步,这种豁出去的感觉,其实还不错,不就是比无耻的人更无耻,比冷血的人更冷血么?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气吹灭了床边的蜡烛,琉璃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应当已经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诉柳夫人那边,明天,或许会是精彩的一天!
第37章 以势相逼 峰回路转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里日常出入的多是驴车和牛车,而这日早间,当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徐徐驶入坊门时,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见那马车在坊门边停了下来,车夫向守门人问了几句,才径直驶入坊内,拐进了一条小街。
片刻之后,脂红已昂然走进了库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扫了一眼矮榻上这张八成新的绸缎包边细竹席,才皱着眉头跪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库狄延忠冷冷的问,“你就是库狄家的家主?”
库狄延忠笑着欠身,“正是,不知魏国夫人有何吩咐?”
脂红听他说得客气,脸色略缓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来,所议之事与贵府大娘有关,劳烦也将大娘叫过来吧。”
库狄延忠忙向门口的婢女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琉璃便走了进来,看见脂红微笑着点了点头,“今日又见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红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见她穿着鹅黄色缠枝菊花的衫子,系着白色绫裙,比先前明显要瘦了些,气色却不算太坏,神色落落大方,并没有一丝预想中的沮丧恐惧,不由冷哼了一声,“听闻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来却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确病了十来日,前两天才好了。”
脂红冷笑道,“这病来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头吩咐婢女道,“还不赶紧拿些酪浆来招待贵客?”
脂红断然道,“不必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上次夫人与你说的入府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与姊姊都提过两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见教?”
脂红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写文书自投为客户,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论,不然……”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琉璃正想请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红一怔,声音带上了怒气,“你还要明知故问么?在如意夹缬那边,夫人赏了你五金,令你不许再为他人做事,你是怎么做的?”
琉璃叹了口气,“竟是这样么?姊姊当日也在,请姊姊想想,夫人当日明明说的是,这几个月里,琉璃就不必为别人画样了。琉璃自是谨遵夫人吩咐,几个月连夹缬店都不怎么去了。可夫人何曾说过不让琉璃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觉得琉璃记错了,那日在场之人极多,一问就知!琉璃这两日来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处得罪了夫人,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脂红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来,“你还敢强词夺理!你的意思,难道还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说什么?”
琉璃回头走了两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压低声音道,“你看不出来,不辩上一辩,他们是一文钱也不想给么?”
曹氏一怔,果然没再开口,琉璃这才又转过身来对脂红笑道,“夫人自是没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过驽钝,因想着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给人画夹缬样子,便没有领会到别的,请姊姊明鉴,琉璃绝不是故意违背夫人的意思,还要劳烦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说一番才是。”
曹氏这时也回过神来,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场误会,琉璃便是要去为夫人效劳,这误会总要揭开才好。”
脂红冷笑着点头道,“你们说了这半日,这投身文书到底是写还是不写?”
琉璃恳切道,“按说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从,只是即使要写,也须得辩说清楚才是。琉璃原本并非故意违背夫人之命,又何来抵罪之说?琉璃是库狄家的女儿,爷娘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就算要为夫人效劳,爷娘这十几年就白养了不成?”
曹氏听得顺耳,忙也点头道,“正是!”
脂红听明白了意思,脸色变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说,要多少才算不是白养?”
琉璃低头想了想,抬头笑道,“一百金大约也就够了。”
库狄延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却立刻想起了当日河东公府的聘礼,顿时点头不迭。
脂红勃然大怒,站起来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却见脂红站在上房门口厉声喝道,“给我搬进来!”随车来的两个粗壮仆妇,忙忙的出去从车里抬出了一个箱子,往库狄家院子里一放,脂红指着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十六匹绢。这文书,你写不写就掂量着办吧!”
琉璃轻笑一声,“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绢帛,琉璃还真是无颜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绢,不过几贯钱,这买卖无论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国夫人比河东公府门第更高,怎么会如此小气?忙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小娘子,库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赏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仆,“还不把箱子送回车上去?”
脂红怒道,“你们敢!”
曹氏吓了一跳,但想着那一百金,却也不肯后退,只陪笑道,“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岁大的孩子,也总要几十贯才买得到,何况我家大娘如此年纪品貌,你却不知,上次有高门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绸缎要聘了她为妾,我家都没答应,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养大一个女儿谈何容易……”
脂红是帮柳夫人办惯了事的,从来只要搁下几句狠话就无人敢违,哪里见过这样一副做生意咬定价钱的做派,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见院子里库狄家几个仆人走了过来要把箱子往车上装,脂红带来的仆妇自然不依,小院顿时变得热闹非凡。曹氏便对着脂红絮絮叨叨着养一个女儿要花多少钱,琉璃又是如何抢手,脂红却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许将箱子搬回去。眼见库狄家上上下下已乱成一团,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这是库狄府么?”
院子顿时静了下来,阿叶回头答了句“正是”,门口那声音笑道,“请夫人下车,就是这家了。”
听着这耳熟的声音,琉璃闭上眼睛,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就见院外缓缓走进一位贵妇人,手里摇着一把团扇,轻衫罗裙,衬着雪白的肌肤、含笑的双眼,让人看着便挪不开眼睛,正是武顺武夫人。
脂红怔怔的站在那里,她曾在宫里见过武夫人好几次,此时一眼认出,心里惊诧之余,渐渐觉出不妙来。
琉璃忙急走几步迎上去福了一礼,“夫人怎么来了?琉璃……”说着眼圈就是一红。
武夫人目光流传的嗔了她一眼,携了她的手低声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库狄延忠和曹氏见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过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这位是武夫人,是应国公的长女,当今宫里武昭仪嫡亲的姊姊。夫人,这是家父与庶母。”
库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见了礼,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些骇然,琉璃到底还认识多少贵人?
武夫人笑着点点头,“不必多礼,说来这些日子,大娘帮了我不少忙,还要多谢你们才是。”库狄延忠连称不敢,客客气气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红站在台阶上,当真是进退两难,直到武夫人走到身边,才勉勉强强行了一礼。
武夫人停下脚步,看了她几眼,回头便问琉璃,“你家这婢女,我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琉璃看着脂红瞬间变青的脸,忍笑答道,“夫人说笑了,这位姊姊是魏国夫人身边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点了点头,“难怪眼熟,只是,她来你家作甚?”
琉璃没有做声,脂红咬了咬牙道,“库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为婢,婢子是奉命来收文书的。”
武夫人惊讶的看了琉璃一眼,“这话从何说起?快些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自卖为奴?此事万万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几个月前魏国夫人给了琉璃五金,让琉璃这几个月只能为她画花样,琉璃愚钝,原想着做衣裳却是不打紧的,结果魏国夫人恼了,说琉璃欺她,这才……”
武夫人惊诧道,“原来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转头看着脂红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着大娘帮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禀告你家夫人,说我武顺向她赔罪,就莫难为大娘了。”
脂红脸上的青色变得更重了一些,寒声道,“启禀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与这库狄大娘之事,夫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从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却是不同了。前几日我母亲清点旧日的书信来往,发现外祖与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谊,算是通家之好。母亲说,难怪一见大娘就觉得投缘,原是有这层关系在,这才让我今日前来拜访,说起来,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过问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仅脂红呆住了,连琉璃都有些发愣,她虽然料定杨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资,应当是想让她入宫,而不是让她去给柳夫人当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给武夫人求助。这两天,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图的不过是个拖字,拖到武家来人。却没想到武夫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亲自过来,找的竟然又是这样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从此就会对武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吧?
脂红的脸终于彻底青了,狠狠的看着琉璃道,“库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着武夫人,随即决然的转身行了一礼,“请转告魏国夫人,恕琉璃不能从命!”
脂红咬着牙冷笑一声,看着琉璃点了点头,“好!极好!只愿你日后莫要后悔!”说完转身就走。
库狄延忠与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睁睁看着脂红带着那两个仆妇抬着箱子出了门,想追出去,却听武夫人轻声笑道,“这司空府也太没规矩了些,也不知这种婢女是怎么教出来的,一点礼数也不懂!”
库狄延忠这才醒过神来,忙把武夫人请进了上房,分宾主落定,武夫人才曼声道,“翠墨!”她身后的一个婢女便走到库狄延忠跟前,双手递上了一份礼单。
库狄延忠忙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与大娘甚是投缘,又给贵府添了这番麻烦,一点薄礼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来,一则认个门,二则家母许久没见大娘,甚是挂念,想请大过府一叙,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库狄延忠看着眼前的礼单,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素绢十匹,绿缎十匹,青纱十匹,花锦十匹,玉佩一对,金簪一对,银镯一对……正有些茫然,又听到武夫人这一番话,抬起头来,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爱,小女自当从命。”
第38章 世事如棋 谁主胜负
“琉璃多谢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杨老夫人院子的上房里,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气上了!”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微红的双眼,满意的笑了起来,“哪里话,原是我们该做的,你本是给顺娘帮忙,总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说话。”
琉璃点头应了个“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杨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这里便是客人,万事莫要太客气。”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后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来得及时,琉璃这辈子便只能为奴为婢,辱没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恳请老夫人让琉璃留在府里为老夫人和夫人效劳,但凡有什么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请吩咐一声,琉璃感恩不尽。”
说起来,她之所以会落入这种局面,眼前这位精明的老妇人才是真正的布局者。只是,这或许同样是她唯一的机会。在这个时代,既然无论怎样退缩都无法离自由更近一点,她也只能奋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条自己想走的路。现在,她的条件已经提出来了,愿意效劳,不做奴婢,却不知这位杨老夫人会如何安排。
杨老夫人看着她呵呵一笑,“琉璃?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气了些。你就当这府里是你家好了。却不知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里更是警醒,抬头诚恳的道,“不敢欺瞒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恼了魏国夫人,今日之后,她定然更是不会放过我。有她一日,这长安城里,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护琉璃,琉璃愿一直在两位跟前服侍。若有云散月出的那一日,再听老夫人安排。”她愿意效力到她们共同的对头魏国夫人倒台,这个说法听起来应该很有诚意吧?
杨老夫人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笑意,却摇头道,“哪里有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与顺娘倒也投缘,她是个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细致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脸上顺势便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难得的,琉璃愿跟随在夫人身边。”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亲这主意不错。”
杨夫人也笑了起来,“这就好,日后在这府里,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孙女,来此是与顺娘作伴的。只有一桩,顺娘过几日便要去宫中她妹子身边,你可愿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长些。”
琉璃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丝畏惧、一丝踌躇,“宫里?琉璃原是小户出身,宫里规矩一概不懂,只怕给夫人丢了脸……”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有什么,谁又是天生就会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来教你就是,宫里其实也没多大规矩,就是闷了些,你又是跟着我的,不用理会那么多事情。你这般心灵手巧的,有什么学不会?想来多一个人解闷,媚娘也一定欢喜。”
琉璃微一犹豫,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琉璃遵命!只是要请夫人多费心教着琉璃一些。”
杨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热的,翠墨,你先带大娘去换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后,她才对武夫人叹道,“果然是个识得进退的,可惜竟是宁肯装病也不当宫女,不然,这琉璃无论是留在皇后身边,还是弄到媚娘那里,都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却也只能换个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边回想着刚才杨老夫人的话,一面默默观察着这府里的布置与路径方位。领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几步便回头笑道,“大娘能和我们一道去宫里,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爱玩爱逛的性子,可在宫里时,昭仪娘娘却是一步也不许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宫女们又不大敢和夫人说笑玩闹,夫人日日都怨太闷。”
琉璃回过神来,笑着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对宫里什么都不懂,你快跟我说说,那宫里有哪些规矩忌讳?昭仪娘娘性子如何?”
远处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绿叶中亭亭玉立,微风吹过,两个年轻女子细碎的话语和低笑声瞬间便消散在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之中。
……
从安家到西市的这条路,小檀早已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趟。或许是因为口齿伶俐,自打进了安家为婢,家里娘子阿郎有什么事情要知会西市的掌柜们,都是让小檀去分说。只是此刻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她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那个经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说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记得她面上总是笑盈盈的,但有时候却会莫名其妙的轻声长叹——在她走了之后,小檀发现自己也染了这毛病。此刻,望着西市的大门,她就叹了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进了八月,中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晒人,小檀照例沿着店家檐下的阴影往前走。刚刚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店里靠街边的桌上却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请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裴九裴行俭,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行俭舒了口气,微笑着,“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说话?裴某有事请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夹缬刚重新开张,我家娘子有事嘱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话带到,回头再过来可好?”
裴行俭点了点头,“有劳了,你再来时,径直去雅间就好。”
小檀点头应下,心里倒也猜出了几分他想问什么,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夹缬。店面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安静智正亲自指挥着伙计们从库里搬出最新的花样挂在墙上,与安家交好的几家店面掌柜也派了伙计来帮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热闹。
小檀挤了进去向安静智行了一礼。安静智奇道:“你来做什么?家里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来跟阿郎说一声。”安静智忙带着她走到后院,小檀才道,“娘子担心,今日会有人打听封店之事,请阿郎言语上略留心些。还有就是,史掌柜伤势还没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个人来顶着?”
安静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心里有数,你回去跟娘子说,让她莫要操这个心!”
小檀赶紧应下了,眼见安静智并无其他吩咐,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伙计似已得了吩咐,上来便引她进了楼上的雅间。那雅间也靠着窗子,挂着一卷疏疏的苇席为帘,裴行俭早已坐在里面,面前的案几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另一边座位的案上则是一杯酪浆,见小檀进来便微笑道,“耽误你办事了,请先坐下喝口酪浆解解渴。”
小檀曾听琉璃提过一句,这裴行俭如今是个不小的官儿了,虽然知道他性子谦和,但听到这番话,不由呆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不敢,不敢当。”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别扭的跪坐下来。
裴行俭待她喝下了两口酪浆,方开口道,“这两天裴某都在宫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夹缬店打听的,那边却好像十分热闹,也不见掌柜的身影,幸得遇见了姑娘,却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小檀叹了口气,“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个武夫人家中。”抬头看见裴行俭静静的看着自己,目光温和中带着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后便回了自己家里,听说第二日魏国夫人就派了人到库狄家逼着她写文书,不知怎么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说两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库狄家不少礼,大娘当天就跟她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裴行俭垂下眼帘,默默的喝了口酒,半响才抬起头来笑了笑,“多谢。”
小檀看着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脱口道,“你莫担心,大娘那样心善的人,定然会有福报!”
裴行俭一怔,随即微笑着点点头,“自应如此。”说着拿出了一个装了些铜钱的绢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见到大娘,劳烦转告她,她所说之事,裴某自当从命。”
小檀刚才说完那一句,就后悔自己太过唐突,再见了赏钱,不由跳了起来摆手道,“不敢领赏,若能见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话带到!告辞了!”说着连礼都未行,转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裴行俭多少有些愕然的看着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摇头一笑,只得拿起绢囊收回怀中,指尖却突然触到一物。他慢慢将它拿了出来,看着信封上“裴君亲启”那四个端正的小楷,想到信里提出的那个请求,不由望着窗外出神半响,低声叹了口气,“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饮的喝完了那壶酒,裴行俭才结账走出酒肆,太阳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先前的热力,一阵风猛的从地上刮了起来,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远远的天际,有厚厚的黑色云层迅速堆积。
长安的第一场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第一卷完)
第二卷 宫廷篇
第39章 承天门高 咸池殿远
一场延绵了两天的秋雨之后,长安的秋意蓦然变得浓厚起来。微凉的秋风吹过,枯黄的槐荚纷纷坠落,长安城每条大道的两旁都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与还未干透的泥泞混在一起,在沿着路边行走的牛车车轮和行人脚下不时发出吱嘎的声响。
琉璃坐的马车走在大路的最中间,那里的黄土已经被太阳晒干,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车轮过处,扬起一路飞尘。没过多久,马车左边的小窗外,便出现了高大的宫墙。
琉璃还是第一次离皇宫如此之近,忍不住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足有十余米高的土黄色宫墙看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想到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多数时间或许都要在这高墙内度过,饶是她这几天来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就听坐在她对面的武夫人问道,“琉璃,你可曾来过这边?”她回过神来,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武夫人今日穿着绯色的泥金芙蓉罗衫,挽着绛色晕花披帛,气色鲜润,心情明显颇为愉快。她安慰的对琉璃笑了笑,“我头一次进宫里时,也觉得这宫墙看着就森严骇人,惯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点头称是,却见坐在武夫人身边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对她扮个鬼脸,笑了一笑,心情倒是松快了些。
马车沿着宫墙走了两三里地,才在一个写着“延喜门”的单拱大门外停了下来,守卫的禁军上来盘问了两句后挥手放行,马车便沿着门洞走了进去。那门洞足有十几米长,想到这便是宫墙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骇然。
进了门洞是一条往西去的宽阔长街,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武夫人便指着右边的宫墙道,“这边是东宫,过了东宫才是太极宫。”又往左边指了指,“那边是皇城,是东宫内坊、三省衙门和禁军驻地。”
琉璃点头暗记,车马又走了两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开车帘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承天门了。”
承天门?琉璃忙往前挪了挪,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就见马车前方出现了一个青石铺就的大广场,正对着右边那座异常雄伟的城门门楼。那门楼宽度近七十米,中间的大门便足有八九米宽,两边又各有两个宽约六米的侧门,规模比起后世的天安门城楼来丝毫不见逊色,反而更多了一种古朴浑然的气势。城门之上是一座两层飞檐的高大楼观,朱墙黑瓦,在高远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简洁而雄浑的剪影。城门东西两侧还各有一座规制严整的朝堂,将这座大唐第一门烘托得越发大气磅礴。
琉璃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承天门门楼已经彻底消失在马车后面,才放下车帘长出了一口气,大约又往前走了几百米,马车慢了下来。武夫人笑道,“到了!”车子刚刚停稳,坐在后面车上的两名婢女翠墨和香玉已赶上来打起了车帘,琉璃低头先出了马车,踩着踏凳跳下,乳娘抱着月娘跟在后面,最后才是武夫人扶着翠墨下了车。
眼前是另一座城门,看去与承天门的构造相仿,也是上有楼观,下铺青石,十分庄严沉稳,只是规制要小上一号,门道只有三条,旁边也无殿堂衬托,看起来便远不及承天门的壮观,城门的牌匾上写着“永安门”三个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宫,都是从这永安门出入,只是这正门却只有皇后才走得。”
武夫人话音刚落,就见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来,打头的一个长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礼,“夫人来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刘康,昭仪这些日子可好?”
那叫刘康的宦官点头不迭,“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惦记着夫人与老夫人。”说着便指挥着另外两个宦官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了下来。
武夫人携着琉璃的手走向左边的侧门,一面略带抱怨的低声道,“按说咱们这样的后宫亲眷可以乘车直入,那柳氏就从来不在这里下车,只是媚娘和母亲都是左也不许右也不许的,咱们也只能到里面换宫里的小车了。”
琉璃心里暗暗点头,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对武夫人笑道,“还是昭仪和老夫人考虑得周到,虽是麻烦了一些,却也省得人说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亲喜欢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语,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见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几眼,正瞥见那个叫刘康的宦官塞给看门的侍卫头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钱袋,几个侍卫顿时都眉开眼笑。刘康又和那几人熟络的说笑了几句,这才赶了过来。
这永安门门洞也足有十几米长,走到门内,刘康便把几个人引到一边早已等候的三辆马车边。几辆马车都是挂着青帷,套着矮马,车厢看着极为小巧轻便,武夫人拉着琉璃上了头一辆,乳娘抱着月娘上了第二辆,翠墨香玉则带着行李挤上了第三辆马车。
琉璃上得车来,才发现马车内部也十分简洁,只设了一张半新的牙席,铺着葱绿色的锦褥,正好供两人从容坐下。不多时,车轮滚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宫中地面格外平整,还是马车做得精细,竟比武家那辆华丽的大车更平稳三分,从车厢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时能看见一座座雄伟的宫殿或楼阁,武夫人便告诉琉璃,“这一片都是前朝,那边墙内的是中书省,你瞧见远处那处飞檐没有?那便是太极殿……”
在马车里坐了足足两盏茶功夫,又过了两处宫门,车轮才停了下来,刘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请下车换檐子。”
武夫人笑着舒了口气,“进了这晖政门,才算是到内廷了,咱们也不用再憋在这巴掌大的马车里!”
琉璃跟着武夫人下车走进晖政门,立刻便发现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宽阔的青石路两边绿荫婆娑、花木扶苏,掩映着几处亭台楼阁精致的粉墙黑瓦,路上来来往往的也不再都是低眉顺眼的宦官,而是穿着对襟半臂与高腰绫裙的宫女,连迎面吹来的微风里,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刘康招了招手,一顶四人抬的檐子赶了过来。琉璃也曾偶然在市坊中见过这种唐代轿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后世那样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过是象征性的挂着窄窄的几条布帘,坐轿之人的视野固然几无遮挡,却也只能神情肃然的正襟危坐,便是打个喷嚏也能引来旁观,实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时过来的正是这样一顶肩舆,顶部做成了四角飞檐的亭阁状,几条朱色轻纱飘垂四角。到了武夫人面前,四名抬舆的宦官恭敬的将檐子放了下来。武夫人回头牵了月娘跪坐在檐子之上,四名宦官这才抬舆起步,端的是平稳之极。
琉璃和翠墨跟在檐子左边,翠墨性子原就十分平和,这几日来已和琉璃混得极熟,此刻便低声将沿路的各处殿阁的名字告诉琉璃。武夫人自打进了内廷,便不再说笑,偶然只嘱咐月娘几句,或含笑看琉璃一眼。倒是一路上遇见不少宫女似都认识刘康,多有先与他说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礼的。琉璃注意着她们的举止进退,果然并不见得十分拘谨,穿着打扮也常在细节上别出心裁。
这一路过了百福殿,经过月华门,往西走了一段,只见左手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廊庑,朱栏青瓦,延绵不绝。琉璃忙问,“这可就是那条千步廊?”翠墨笑道,“自然是,若是雨天,这条长廊极是方便的。”又叹道,“过了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咸池殿了。”
琉璃点了点头,这一路来至少已经走了一刻多钟,看样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走。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住在这个比故宫的后宫还要大几倍的院子里,若是不骑马不坐轿子,这皇帝妃子们要靠两条腿跑来跑去的勾勾搭搭或你争我斗,那也太坑爹了吧……正想得出神,翠墨却一把紧紧的攥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糟了!”
琉璃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队宫人,中间簇拥着一顶肩舆。那肩舆金顶紫帘,十分华丽,里面依稀坐着一位紫衣丽人。琉璃心里一动,忙问,“难道是皇后?”
翠墨眉头紧锁,轻声道,“若是皇后也就罢了,是萧淑妃!咱们都要当心些!”
萧淑妃?萧淑妃很难缠么?再难缠跟她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忙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见她愣愣的看着前面,拿着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头。
那队宫女片刻间便到了跟前,这边四个宦官早已放下檐子,武夫人下舆站在路边,待萧淑妃的肩舆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时,低头行了一个福礼。琉璃也跟着深深一福,心里虽然颇有几分好奇,却也不敢往肩舆里打量。
却听那肩舆里传来了一个沙软的声音,“唉,本宫不曾看花眼吧?这不是武夫人么?”那队宫人立刻停下了脚步,两道飘动的紫纱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两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微微有些发僵,低声道,“臣妾见过淑妃殿下。”
萧淑妃顿时娇笑起来,“什么臣妾?夫人太见外了!不知夫人此来有何贵干?哎呀,就当本宫没问过,本宫真真愚钝,这还用问么?昭仪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来替昭仪伺候……的!”笑着笑着蓦然提高声音问道,“你说对不对?”
琉璃本来一直低着头,突然间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肩舆的紫纱帘里,一根纤纤玉指正指向自己。
第40章 淑妃盛气 昭仪柔辞
指向琉璃的这根食指,纤长柔美,看不见一点骨节,却偏偏有一种冰雪般的冷冽感,精心修剪指甲染成了艳丽的玫红色,琉璃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一定染了很多遍凤仙花汁……”
坐在肩舆上那位紫衫女子看起来同样冷艳绝伦,她并没用像一般人那样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一张凭几,头上也只是用玉簪松松的挽着一个反绾髻,一张微有棱角的瓜子脸,大约是因为皮肤格外白皙,深黑的长眉浓睫便分外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丽,此刻,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正顺着眼角瞥向琉璃,表情里除了浓浓的嘲讽,还有一种猫抓耗子般的恶毒快意。
这种曾在曹氏脸上出现过无数次的表情,瞬间便让琉璃从惊艳中警醒起来,她念头急转,垂眸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淑妃殿下说的是,我家夫人进宫原本就是来伺候昭仪的。”
“原来是个耳朵不好使的……”萧淑妃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难不成要找个人来教一教这个奴婢如何听清楚我的话?”
琉璃心里一沉,顿时明白翠墨说的“咱们都要当心些”是什么意思了,这萧淑妃看来不但是言辞刻薄放肆,还习惯于刁难下人,好打主人的脸!眼角瞥见武夫人身子一动,似乎想向前迈上一步,她忙又行了一礼,才抬头恭敬的道:“请淑妃殿下恕罪,民女愚钝,适才会错意了,淑妃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夫人进来是代昭仪伺候皇后和圣上的?”
“皇后?”萧淑妃发出了一阵轻笑之声,末了才斜睨着琉璃道,“你家夫人伺候得上皇后么?”
琉璃微微笑了笑,“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昭仪如今身怀龙裔,我家夫人伺候好昭仪,自然便是为皇后分忧了。”
萧淑妃的笑容收了一些,神色间闪过一丝意外,“没看出来,原来是个伶俐的,依你来看,你家夫人又该如何伺候圣上呢?”
琉璃脸色变得更加恭敬,“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家夫人身为大唐子民,自当遵从圣上的教诲,听从圣上的安排,才算尽了做臣子的本分。”
萧淑妃掩着嘴儿笑了起来,“依你的意思,你也是大唐子民,因此也须似你家夫人一般尽心尽力的伺候圣上,是也不是?”说到尽心尽力四个字,她软软的语音拉得分外的长,眼角先瞥向武夫人,接着才落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心里暗骂了一声,她可没兴趣爬高宗那张床,只得摇了摇头道,“请殿下明鉴,虽则民女也是大唐子民,然贵贱有别,不敢与夫人相比。”
萧淑妃微微支起了身子,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琉璃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浓厚的厌恶之色,“巧言令色!我何时说过你家夫人是来伺候圣上的?你竟敢曲解我的意思,好大的胆子!”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原来这萧淑妃竟是个日历脸,说翻就翻的,微一回想,觉得自己刚才每句话都说得十分谨慎,心里倒也不是十分慌乱,脸上却带出了惊诧的意思,“启禀淑妃殿下,民女愚笨,不解淑妃殿下之意,因此询问过殿下一句,但何曾说过我家夫人要来伺候圣上?民女说的,不过是身为大唐子民,当听从圣上安排而已!却不知适才哪句话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明示。”
萧淑妃冷笑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我冤枉了你?大胆的奴婢,谁去教教她规矩!”她身边的宫女中,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女子立时一步便走了出来。
琉璃心里一震,突然有些明白,今日大概自己无论怎样小心,哪怕半句话不说错,也是无用,眼前这主儿,压根就不是讲理的!看着那位宫女刀子似的目光,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听那个叫刘康的宦官突然笑道,“且慢!”
萧淑妃冷冷瞟了刘康一眼,“今日奴婢们胆子还真是变大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出头来寻教训么?”
刘康躬身行礼,抬头笑道,“淑妃殿下,都怪小的未曾禀告,这位库狄娘子并非宫女奴婢,而是昭仪请的画师,因擅长花鸟,才特地召进宫来为昭仪画屏制衣。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
萧淑妃看着琉璃,神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难怪这女子一口一个“民女”,她若是宫女或武家的奴婢,今日打就打了,就算无理,也不会有人因为她教训了一个小小的奴婢来说什么,正好羞辱这个下贱的武顺娘一遭!但她若是武媚娘请的画师,事情便会不同,若是陛下真是知晓此人,要教训她一顿,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才是,不然真教陛下知晓了,只怕又会发恼,上一回的气恼才好容易挽回来……只是一个画师,怎么会长成这副相貌?只怕来画屏做衣裳是假,也是和这武顺娘一般,是那个贱人找来拢住皇帝的手段!
看着琉璃的脸,她心头的厌恶之情不由越发浓厚,半响才冷冷道,“看不出来,倒是有才有貌的!竟是我看走眼了!也罢,过些日子不如来我这里也画上一幅,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刚刚松了口气,一听这话,心又悬了起来,只能毕恭毕敬答道,“多谢淑妃殿下赏识,只是此事民女不敢擅做主张,须先禀告昭仪才是。”
萧淑妃冷笑道,“怎么,来我的宫里还会辱没了你不成。”
琉璃忙答道,“民女不敢,民女首次入宫,并不知宫中规矩,只是既应昭仪之召在先,当听从昭仪安排,此事之后,民女愿为淑妃殿下效劳。”
萧淑妃眼神越发幽寒,点了点头道,“也罢,我就等你为昭仪效劳之后再说!”说着便似乎再也懒得看众人一眼,懒懒的靠回了凭几,又挥了挥手,她的凤舆重新向前移动起来,一行人渐渐走远。
翠墨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菩萨保佑”。
武夫人却叹道,“琉璃,你何必应了她?”
琉璃不由苦笑了起来,“夫人,琉璃若是不应,今日之事能了么?待会儿只求昭仪多吩咐琉璃画几幅画,拖个一两年才好。”
武夫人皱眉道,“那一两年之后又如何?”
琉璃心道,两年之后,这位姑奶奶就进酒坛子了,难道还能学贞子爬出来找我麻烦?嘴里只能笑道,“琉璃这样的人,一两年之后,淑妃殿下难道还记得起来?”
刘康也笑道,“夫人莫担忧,一年两年不够,就五年十年,昭仪要找出事情来吩咐库狄娘子做还不容易?”
武夫人叹了口气,月娘却仰头道,“阿娘,为何这位殿下每次都这么凶?”
武夫人吓了一跳,忙道,“不许乱说!”说着左右看了几眼,才拉着月娘上了肩舆,这一路再无意外,倒是翠墨心有余悸的对琉璃低声道,“今日咱们真是运道好!若是点到的是我和香玉,最少也是十下掌嘴!刚才那个冷脸的宫女最是手狠,十下能打得我们一个月见不了人……一边打还一边指桑骂槐,那话语难听得没法说,就是因为这个,昭仪才不让我家夫人离开咸池殿一步。”
琉璃虽然早已知道那位萧淑妃不是善茬,听到这里不由也吃了一惊,“这位淑妃殿下怎么……”
翠墨声音更低了些,“就是皇后的人在她眼前有一个不是,她都敢打,莫说我等了!咸池殿里吃过亏的人不在少数。我还听说淑妃见了昭仪也是没有一句好话的,原先昭仪还没受封时,也没少……”
琉璃有些瞠目结舌,转念一想,也是!她原以为高宗只有一个妃子,所以这位萧淑妃才会和王皇后一道成为武则天的死敌,可前几天她才知道,高宗的后宫里光妃子就还有贵妃、德妃、贤妃三个,萧淑妃甚至不是地位最高的,更别说那些嫔、婕妤、美人……只是,大概旁人不曾这样欺辱过武则天,因此也只有淑妃后来落到了那样的下场,甚至到了二十年后,武则天对她的女儿还余恨难消。
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么?
眼见行经之处就是淑妃刚才出来的那淑景殿,一行人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又绕过一个绿柳环绕的大湖,这才到了咸池殿。
只见这咸池殿比适才经过的淑景殿似乎略小一些,四面由丈余高的宫墙围绕,中间是一道修着舒展飞檐的大门,一行人刚刚走近,大门里就快步走出了七八个宫女,领头的一个宫女迎上来笑道,“夫人可算来了,昭仪适才已经问了两遍。”
抬着肩舆的四个宦官放下了檐子,武夫人也笑着上去握住了那个宫女的手,“依依,怎么让你等在这里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一群人便前呼后拥着武夫人走了进去,倒是把琉璃和翠墨香玉几个落在了后面,琉璃进门后留意看了看四周,这院子的四角都建着秀雅的亭台,正中间是一座建在台基上的宫殿,也是颜色简洁的粉墙黑瓦,线条流畅的双重飞檐,檐尾有鸱尾高高翘起,檐下是一排朱色的柱子,左右又有廊庑通向前面院角的两个亭子。
走到了正殿的廊下,琉璃见翠墨和香玉都站在门外,忙也止住脚步,默默的打量着这殿堂的细节,却见门窗梁栋上都没有太多雕刻彩绘,只有些许云纹装饰,看起来极为简朴古雅,正看得入神,刚才那个叫依依的宫女却笑着出来携住了她的手,“库狄大娘怎么不进去?昭仪正问起你呢,还怪我们怠慢了客人!”
第41章 初见女皇 出人意表
迈步走进殿门,琉璃只觉得足底突然一片异样的柔软,低头一看,整个鞋子已经没入地上铺着的朱红色着花地毯之中。依依一面引着她往西边走,一面低声笑道,“这是宣州的红锦地衣,整个宫里,也就是圣上的甘露殿和这里有呢!”
琉璃轻轻点头,想到马上就见到的那位女子,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脚下那软软的仿佛在云端行走的感觉更是加重了这种心慌。
西殿亦如正殿般设着红锦地衣,重重绣帘低低挽起,不时有宫女在帘下含笑行礼。依依引着她穿过几重帘帷,又进了后面的房间。这屋里站着四五个宫女,小月娘和乳娘大概已经被领下去休息了,武夫人坐在一张挂着紫罗帐的六角屏风牙床之上。一位黄衫女子半倚在她身边,看见了琉璃,坐起来笑道,“这就是库狄大娘?”声音竟是清澈柔和得犹如泉水。
琉璃心头乱跳,也没有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就深深的福了下去,“琉璃见过昭仪。”随即站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口的肃然而立,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
那个柔和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听说适才你还跟淑妃争得有理有据的,怎么现在倒拘谨起来了?莫非我比淑妃还唬人些?”
琉璃心里默默无言两行泪:您这不是开玩笑么?您和萧淑妃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啊……竭力定了定神,才微笑道,“昭仪容色照人,琉璃不敢多看。”说着尽量表情自然的抬头看了武昭仪一眼,却蓦然发现,自己这马屁拍得并不算过分。
这位未来的女皇此时应该已有三十出头,但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容貌与武顺娘有六分相似,也是一张微圆的鹅蛋脸,双眉细长柔顺,一双丹凤眼却高高挑起,鼻梁挺直,嘴角含笑,整个人看上去端庄温柔,可眼波一转,顿时又变得妩媚入骨,加上那种从内到外焕发的容光,虽然不如萧淑妃那般明艳不可方物,却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魅惑难言。
听得琉璃的回话,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更添了几分柔媚,“你今天都见过淑妃这后宫第一美人了,还跟我这般滑嘴,可不是讨打?”
武夫人也指着琉璃笑道,“你刚才是在外面吃了蜜才进来的么?”
琉璃的心情悄然放松了许多——眼前的武则天非但没有想象中未来女皇的无边威仪,反而看起来比武夫人更多了一份优雅沉静,整个人几乎有一种母性的光辉。想到这里,她又看了武则天的腰身一眼,只见她系着一条深碧色六幅高腰裙,肚腹微微突起,倒不算十分明显。
她想了一想,索性笑着回道,“淑妃殿下的美貌,让人不敢亲近,昭仪的容色,却让人一见就想亲近,却又怕太近了亵渎了昭仪,故而琉璃是又想看,又不敢细看,倒是让昭仪见笑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武则天虽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却的确很美,她说这话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此言一出,武则天和武夫人更是忍俊不禁,武则天半天才忍住笑,“罢了罢了,你也别耍花枪,我知道,你今日是被淑妃惦记上了,心里还在后怕吧?你且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去吃这个亏!”
琉璃忙行了一礼,“多谢昭仪垂怜。”
武则天叹道,“就你这张巧嘴,我就算想不怜只怕也不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
琉璃向前走了两步,武则天却拉起了她的手,琉璃心里一颤,低头不敢言语,好在那只手温暖有力,倒不会令人不适,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武则天似乎觉察到了琉璃的紧张,看了她一眼,只见琉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里一动,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了一回,回头跟武夫人道,“你上哪里找出来的这样一个齐全人儿?我只道她是个心灵手巧的,没想到长得也这般齐整。”
武夫人笑道,“如何?眼馋了不成?她可是不愿意到宫里来的,这次让她跟我来,还是母亲念叨了半天才答应。”
武则天略有些惊异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琉璃嫣然一笑,“那你倒说说看,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的又是什么?”
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清澈,只是琉璃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被她看了个透,心里忍不住一凛,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中最想的,便是周游天下。”
此言一出,武则天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愕然,武夫人更是“啊”了一声,随即笑骂了一句,“你又说什么怪话,当自己是游侠儿么?”
琉璃忙道,“不是胡说,琉璃从小就爱丹青,常想着前人所说‘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不知是何等境界,此生若能走遍天下山水,搜尽奇峰名花,入以丹青,描以绢帛,老时在家中画上满壁山水,也不枉活这一遭。”其实回想起来,原先在学校,她每次外出写生时也常抱怨住处太脏、饭菜太粗,如今才知道那些和同学在农家挤着通铺睡的日子,是何等珍贵……
武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痴儿!痴儿!”
琉璃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琉璃也知此念甚妄,常恨不得生为男儿,可以仗剑天下,快意恩仇!”
武则天本是目光深邃的看着琉璃,听到这里却笑了起来,“怪道你不愿来这里,原来是个心野的!我比你略小些的时候,也只贪玩,恨不得天天能出门逛去,后来才慢慢知晓,这世上之事哪里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过,你若只想到长安之外看看,那也容易,让我母亲帮你找个外放为官的夫婿不就成了?”
这个……琉璃无言以对,只得低头不语做含羞状。
武夫人拍手大笑,“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今日才知晓,以后倒是要让母亲帮你留心些才是。”她见琉璃发窘,正要再打趣琉璃几句,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算你运道好,昭仪适才还说,再过一个多月,便要陪圣上去华清宫,你好好求求昭仪,让她携你前去,岂不就有了现成的山水可看?”
华清宫?温泉浴?琉璃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恳求的看向武则天,武则天见了她两眼放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若是多给我画两幅屏风,我就带你去!”
琉璃忙表决心,“琉璃定当效命!”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武则天便道,“这一路也怪累的,你们先去梳洗,待会儿也好一道用饭。”待宫女将武夫人和琉璃都带了下去,她才重新靠在垫了软枕的床头屏风上,想起琉璃刚才说的“仗剑天下,快意恩仇”八个字,又记起自己这般年纪时也曾放言要以“铁鞭、铁锤、匕首”驯服狮子骢,不由摇头微笑起来。
依依忙上来又给武昭仪加了一个软枕,一面笑道,“这个库狄大娘倒是个妙人儿,又能丹青,又会说话,真是伶俐得紧。”
武则天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见她瑟缩的垂下眼睛不敢再说一个字,这才笑道,“她看着伶俐小意,骨子里却是有些傲气的,大约不是能在这宫里呆得住的人,你便当她是个客人好好招待着便是了。”这个库狄琉璃身上的确有些古怪,她进来时的敬畏之色,被握住手时的瑟缩之情,绝不似作伪,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听说她连魏国夫人与萧淑妃都是敢当面顶撞回去的……
琉璃此时已经和武夫人分开,武夫人被安排在毗连着正殿的后殿里,翠墨香玉都跟着她住,琉璃则跟着领路的宫女来到了后殿外东边的阁楼中,那个小宫女几步走到西屋挑起帘子,待琉璃进门后,便行礼笑道,“奴婢名叫阿凌,大娘以后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琉璃心知这是武则天安排给自己的侍女,忙笑着从手上退下了一个银镯子塞到她手里,“以后就劳烦阿凌了。”
阿凌笑嘻嘻的接过镯子道了谢,又把屋子里的各种用具一一指给琉璃看。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好在门窗十分敞亮。屋里放着一张贴文柏床,挂着轻烟般的红罗软帐。床头是一张曲足案几,放着铜镜、妆盒等物,下面放着一张月牙凳。窗下又有一张极大的高足案几,上有笔墨纸砚。墙边还有一个四足刻了兽首的三彩柜。
阿凌道,“大娘的行李已收在柜里,可要婢子拿出来整理一番?”
琉璃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看房间布置,武则天这是将画室也放在了这间屋子。
阿凌出去打了盆清水回来,琉璃简单梳洗了一回,自己开了柜子的顶门,打开包裹找了件衫子换上,这才让阿凌带自己去武夫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