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拿了剩下的扇子到上房,石氏果然也十分欢喜,知道家中女子人人有份,连十一郎的未婚妻子史九娘和出嫁的安五娘都有一柄,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挑了一柄青衣织女在手里摇着笑道:“这样好的扇子,我定要拿着多与人看看才好。”又挑了两柄让人给安五娘及史九娘送了过去。不多时,康氏与米氏也得了消息,过来各自选了一柄合心意的。

不到午时,五娘与史九娘各自又遣人带了回礼过来,五娘送的是一个小小的镂银圆笼香囊,散发着幽幽的芙蓉冷香,史九娘则回了一方绣着月破云出图案的绢帕。唐人无论胡汉都极爱熏香,身上屋里一时离不得,琉璃虽然日常对熏香并不上心,也忍不住把那个精巧的香囊挂在了身上,大家又评点了一番史九娘的手工,康氏米氏便没有回去,几个女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冷淘。

琉璃瞅了个空拉住康氏低声道:“嫂嫂,三哥何时会去西市的药材铺?我有事想向三哥请教一二。”

康氏奇道:“你是说那间小药铺?三郎轻易不会去那里,你若想买什么,不如去缬坊店找他,今日过节,他应当会在店里,你让他带你去就好。”又笑道:“今日嫂嫂还没给你回礼,你看中什么尽管挑去。”

琉璃摇头笑道:“并不缺什么,当真只是有事请教三哥。”

吃过午饭,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子,才各自回去准备晚上的瓜果供品、乞巧盒子。琉璃则带着小檀一路往西市走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分,在坊间道路上还有些树荫遮挡,一进西市大门,那股热浪夹着声浪以及脂粉香料的种种味道扑面而来,琉璃照旧被呛得眼前发晕,小檀则是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扇起风来。

两人顺着商家屋檐的阴影加快了脚步,刚刚走到自家夹缬店,本想打个招呼就过去,那史掌柜却一步迎了出来,“大娘来得正好!”

琉璃不由一怔,史掌柜才道:“真是巧了,正有客人一定要见大娘,我刚想打发小伙计去找你。”

因为柳夫人的事情,琉璃这些日子闷头画花样,早已不大与客人打交道:怎么还会有人坚持找她?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是哪位客人?我可认识?”

史掌柜笑道:“是那位裴九郎!我也说过,你不再画花样,他说是另外有事。我想大娘或许会见他,也就没有格外推拒。”

琉璃心里一震,还未说话,小檀已叫道:“那位天煞孤星不是好久没来了么?怎么今日却来找人了?”

琉璃面无表情的看了小檀一眼,才对掌柜道:“我这就去。”

小檀悄悄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的跟在琉璃背后往后院画室走去。

一眼看到站在案几旁边的裴行俭,琉璃只觉得略有些恍惚:他依然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色襕衫,清淡的神情也是一丝都没有变。若不是武夫人清清楚楚的告诉了琉璃,她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在过去的这两个多月里有过那样一番惊人的际遇。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福,“好久不见。”

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微笑起来,“裴某早就该过来的,只是一直脱不开身,大娘一向可好?”

琉璃笑道:“托福。”一面请他落座,一面便吩咐小檀去外面买一壶冰酪浆过来。

裴行俭正襟危坐在榻上,默然片刻,突然郑重的欠身行礼,“多谢大娘。”

琉璃忙侧身避开,想了想笑道:“裴君客气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请裴君帮了我一个忙而已,裴君能有此番际遇,想来是天意如此。”正是把裴行俭上次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裴行俭不由怔住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裴行俭便问道:“不知大娘是何时知道此事?”

琉璃笑道:“也没几天。托我画屏风那人告诉我说,那屏风是送给圣上的,这才说起了裴君的事情。”

裴行俭忍不住道:“不知此人是……”看了一眼琉璃又抱歉的一笑,“裴某唐突了。”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头,“的确有些唐突。”

裴行俭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摇头苦笑起来,半响才道:“裴某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竟是那扇屏风造就的这番际遇,这几日来心内常自不安……”

琉璃摆了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裴君过虑了,际遇之事,一半是天意,一半也在于人为,琉璃不敢贪天之功,更无不平之意。试想,若无裴君上次解我那两难之局,或是自珍身份不肯帮我题字,事情又会如何?所谓善有善报,无非如此。裴君仁心侠骨,此番际遇不过是上苍的补偿,想来日后自有更大的福报。”

其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琉璃自己也有些困惑,裴大将军自然不会永远是八九品的青衣官员,但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他被皇帝赏识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是她推动了历史?还是历史本来就可以充满意外?

裴行俭怔怔的看着琉璃,眼神深邃无比,半响才垂眸微笑道:“裴某自认脸皮不薄,但听大娘这番话,也要羞惭无地了。”

琉璃笑道:“那便再也不提此事可好?”

裴行俭难得的露出一丝无奈之色:“他日大娘若有驱使,裴某必当从命。”

琉璃心道:你能帮我摆平魏国夫人和杨老夫人那对祸害么?想到裴行俭的满腹智谋,心里不由一动,正色道:“实不相瞒,过些日子琉璃说不定真会求裴君帮忙拿个主意。”

裴行俭立刻道:“如今裴某长值宫中,常数日不得归,但大娘若有事情,请告知我家门房一声,他自会想法子。”

琉璃想起他家门房老苍头就是半个管家的说法,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道:“如今裴君身为天子近臣,自然要忙碌些,愿裴君日后步步高升。”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高升不敢奢望,裴某倒是更想到长安之外去看一看。”

琉璃不由有些吃惊,他想到外地去?长安人不是最自豪于这座雄城,视外放如流放么?不过,如果他真是不想高升的话,好像过两年还真会遂了他的意……

待小檀将酪浆送上时,裴行俭便随意问道:“大娘这两个月似乎不常来店里?”

琉璃惊异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忙道:“适才听掌柜提了一句。”

琉璃想了一想,还是把自己给武夫人做了牡丹夹缬后引起的麻烦简单说了一遍,裴行俭越听脸色越是肃然,半响才道:“你还是要当心些,最好莫要再给那位武夫人再做布帛衣裳,若推脱不得,哪怕称病避开也好。”

琉璃长叹了一声,她也不想惹麻烦,可是,有时候很多事情却不是自己能够预料到的,默然半响终于还是道:“前几日刚做了几件。”而且不知怎么的,自己还惹上了杨老夫人的眼。

裴行俭看着琉璃,两道舒展的剑眉慢慢的皱了起来,“你在长安之外可有亲戚?”

琉璃心里一沉,难道有这么严重?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裴行俭叹了口气,“你适才说或有事找我,可就是怕有麻烦?”

琉璃点头不语。裴行俭沉吟道:“若大娘不嫌忌讳,不如这几日先称病在家,不要出门了,先看看再说。你父亲那里,也常使人去探听可有动静。若真有难解之事,一定记得知会我一声。”

琉璃一怔:他说的头一件本来就是自己打算做的,第二件却是提醒了自己,至于第三件,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能希望这位智多星能再给自己出个主意了。

裴行俭低头思索了片刻,又叮嘱了琉璃几句,便起身告辞而去,琉璃站在院子里,呆了好一阵子,也终于打起精神出了门,跟史掌柜告辞时,便嘱咐道“这几天若是有人问起我是否在店里,掌柜就说我身体不适,许久不曾来过了。”

史掌柜笑道:“记下了,说来前些日子常有人问,这几日倒是不曾有人问过。”琉璃一惊,脱口道:“今日也无人问过?”史掌柜点了点头,“自然。”

琉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到底还是转身走向今日要去的招财缬坊,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史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32章 拜月乞巧 金风玉露

与整个西市只有一家夹缬店不同,“绞缬”二字却是西市东边这条街上最常见的招牌之一。这种把布帛按各种方式捆扎之后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样还有一种特殊的晕色效果,因此极受欢迎。在招财夹缬里,各种色彩艳丽的布帛便挂满了整个店面。不过,此刻琉璃却无心去辨认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样,只问绞缬店的掌柜,“三郎今日可过来了?”

那掌柜也姓史,正是夹缬店史掌柜的从弟,看见琉璃便笑得弥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后院里跟卢明府家的管事谈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亲自领着琉璃到了后院。

招财绞缬的后院比如意夹缬还要大些,光雅间就有两间,只是陈设却不比如意夹缬的雅致。琉璃跟着掌柜进了西头的那间雅间,那掌柜便在边上陪着东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气了一番才把这位格外殷勤的掌柜打发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来,一面下意识的抚摸着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绞缬绫褥,一面思量着适才的事情。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安三郎挑帘走了进来,笑眯眯的道,“大娘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琉璃忙站起来见了礼,安三郎摆手道,“就你礼数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在琉璃的几个表兄里,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个,但琉璃自然知道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没有跟他拐弯抹角便道,“的确是有,琉璃无意中惹了祸,想问问阿兄,你的药材铺里是否有那种服下后让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药材?”

安三郎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琉璃叹了口气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国夫人的事情,她是当今皇后的母亲。我前些日子为一位武夫人做了几件新衣,后来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给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宫中的宠妃!那魏国夫人原就是因为这位宠妃穿过我做的夹缬才找上门来的。她说过几次想买我为婢,琉璃担心,如此一来,她更不会罢休。”

安三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半响才道,“你且等着,阿兄还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说的那药材,也需去问问。只是你这几天,就莫要出门了。”

琉璃看着安三郎喜怒莫辩的脸,不由内疚起来,是她的一时思虑不周,才会有今天的麻烦。她低头老老实实的应了声“好”,又道,“琉璃有些担心,我家阿爷那边……”

安三郎点头道,“有道理,我会设法让人多探着点。”

琉璃喃喃的说了声“多谢”,就听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了,这些事情又不是什么难做的,交给阿兄就好,今日还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却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头来,只见安三郎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笑眯眯的表情,两撇尖尖的胡子随着他的笑容微微颤动,心里不由松了几分。

待她回到安家时,七娘正指挥着几个婢女在檐下捉蜘蛛,看见琉璃便笑道,“已经捉了好几只了,你看可够不够?”说着便拿了两个开了小孔的精致盒子给琉璃看,“你看,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只蜘蛛,你这盒子里也是三只……”

琉璃拿着那盒子,只觉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来了,强忍着点点头,“够了够了!”转身就把盒子给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没过多久,康氏与米氏也到了。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天还未黑,石氏就指挥着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张案几抬到了院子当中,用七个银盘分别盛了新鲜瓜果、饼子肉干等放在了案几之上,又放了两壶酒和一个香炉。

琉璃原本不觉得七夕是什么打紧的节日,但在这忙忙碌碌、说说笑笑的氛围里,忍不住也开始期盼天色早点黑下来。

好容易那一轮如眉新月渐渐由苍白变得皎洁,安家的女人们各自回房取了铜镜放在月下,婢女们又捧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彩线。琉璃这还是第一次月下穿针,免不了有几分紧张,那七根金针十分细巧,天边的月色与檐下的灯光又实在有些朦胧,她心里打鼓,穿了几次竟一次也没成功,眼见石氏几个都已穿好,七娘便过来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点点头,又试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过去,接下来还有六根便顺利得多,不多时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线之上,众人都道了声好,琉璃抹着额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来。

穿针之后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设好的香炉里燃上了细香,众人各自默默祈祷。琉璃在心里低声道,“请保佑琉璃能早日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惧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觉得这要求实在有点太高,这个时代,别说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胡女,就算贵为天子,离这八个字也不知道有多远……

眼见新月渐渐升高,夜风中也有了难得的凉意,女人们在葡萄架下另设了案几胡凳等物,随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着琉璃找着牛郎织女星,琉璃抬起头来,只觉得那密密麻麻布满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银河当真就如一条微微泛着奶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际流过,让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听七娘指着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织女呢。”又叹道,“这鹊桥一年能多架几次该有多好!”

琉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里分得清谁是牛郎织女,心里却清清楚楚记起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娘见琉璃不语,便拉了她笑着问,“姊姊今日许了什么愿?”一语未了,就听石氏道,“这话也能问?祈愿可是说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吓了一跳,回头才看见石氏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两人身后,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说便不能说,你唬人做什么?”

石氏笑着道,“你快过去,阿嫂有事问你。”

七娘忙过去了,石氏却又拉着琉璃走了几步才道,“听说你今日去了招财绞缬?”

琉璃心里微微一凛,点了点头,正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事,石氏却道,“你觉得,那小史掌柜如何?”

那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识想说“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话里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断然摇了摇头,“不甚了解。”

石氏叹道,“我也觉得他不成,只是这小史掌柜是你六嫂的娘家亲戚,她非要托我来问一声,说是那掌柜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个续弦,阿米说他家境不错,人也实诚可靠,又是靠着我们家的,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什么不好。我想着他年纪大了些,家里的女儿都快十四了,实在委屈了你。”

琉璃这才想起这位小史掌柜今日那殷勤的面孔,突然只觉得荒谬之极:难道在这位掌柜眼里,在那六嫂眼里,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实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你那六嫂这事上原是有些糊涂了,你却莫犯了糊涂,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着,总能找到合适的,你莫灰心,绝不会至于拖到十七岁,闹得要交给那官媒娘子来撮合。”

琉璃一惊,忙问道,“什么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这你都不知么?唐人的女子过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门的。”

琉璃呆呆的看着石氏,脑中顿时浮现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在大唐独身主义居然也行不通么?怎么还会有逼着人金风玉露乱相逢的规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边说了一篇话,琉璃都听在了耳里,却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这事太过突然,便笑着拉她到葡萄架下坐着。又看见米氏询问的眼神,对她摇了摇头,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说话了。

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里,小檀一面帮琉璃散下头发,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小史掌柜都能做大娘父亲的人了,怎么有脸提这个。”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听了这话不由奇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这院子里,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叹了口气,“有的人倒是样样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着打断了她,“你还不困么?我要去睡了,你也赶紧回吧。”

这一夜,她却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岁,也不过是读高二的年纪吧?在这里,竟然就成了必须交给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龄女青年,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她还要赶紧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辗转到将近五更才勉强合了会儿眼,起来时未免有些无精打采,连她的巧盒里蜘蛛结没结网都没兴趣去看。又这样闷闷的过了几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装也饮食大减了,石氏忙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那大夫过来看了一遍,无非说了些肝气郁结、脾胃不和之类的话,开了几副药。

转眼又离中元节只有三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石氏便开始忙碌着准备百味饭。这天午后,如意夹缬的史掌柜却让小伙计送了封信过来。琉璃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裴行俭的。她赶紧拆开,里面只写了八个字,琉璃将那八个字读了两遍,呆了半响,转头便问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里?”

第33章 飞来之祸 疑难之疾

崇化坊库狄家的上房里,库狄延忠忐忑的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卢坊正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与他对面而坐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皮肤却还十分白皙光洁,胡须修得一丝不乱,仪态更是端庄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卢湪,与他坐在一起,一贯注重修饰的库狄延忠简直就像个刚从乡下来的粗人。此刻卢湪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库狄延忠,看见对方那张脸上流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恭谨,才点头微笑道,“卢某此来,是为恭喜大郎。”

库狄延忠惊讶的抬起头来,“坊正,此话从何说起?”

卢湪捋了捋胡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许还不知,再过几日,宫中又要秋选了,听闻君家长女才貌双全,本坊已将令爱列入待选名册,特来告知大郎一声。”

库狄延忠顿时便呆住了,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来拜访是为何故,忙道,“坊正明鉴,小女顽劣,焉能担此重任?”他自然听说过,所谓秋选是选宫女,可那宫女岂是好当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宫中熬到白头!

卢湪对此倒也早有预料,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大郎此言差矣,若是采选寻常宫女,卢某也不会念及令爱。但此次不同,在宫女之外,还要选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宫中六尚局为女官,这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入选,锦衣玉食不提,以令爱的品貌,说不得还能伺候宫中贵人,是何等的荣耀?大郎莫一时糊涂,耽误了令爱的前程才是。”

库狄延忠本不善言辞,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执拗顽劣,确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宫之后顶撞了贵人,那可如何是好?”

卢湪淡淡的道,“这倒也不必让大郎操心,令爱的品貌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来执拗顽劣之说?这秋选之事,卢某原是秉公办理,此来只是告知大郎一声,十日后便是秋选之期,让令爱做好准备就是。”

库狄延忠还想再说,曹氏已捧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进来,先将托盘上的一杯莲浆恭恭敬敬送到了卢湪桌上,笑着道,“坊正,这是今年的新鲜莲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见怪。”

卢湪的脸上重新露出了一丝微笑,端起那细镂荷叶银杯喝了一口,点头道,“果然清香。”

曹氏谦卑的一笑,这才将另一杯放在了库狄的案几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又回头对卢湪笑道,“大郎也是个粗疏的,心里知道卢坊正的好意,嘴里说不出来,这入选女官,想来是极难得的,还要多谢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卢湪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原是少有的机缘!大郎,你说是也不是?”

库狄延忠心里多少有些不愿,但面前的坊正掌管着坊里门禁治安税赋等事,正是名副其实的“现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阳卢氏旁支,是正经的高门子弟,便是那番气势就让他不大抬得起头来。此刻,一句“不是”压在库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几个眼神一使,便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干笑着点了点头。

卢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义,卢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请在此登上一笔,也请令爱出来按上个手印。”说着就取出了一张纸,上面还是一片空白,库狄竟是第一家。

库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并不常归来,只怕,还要去她舅父家一趟才是。”

卢湪倒似毫不意外,点头道,“也罢,请大郎先签上名字,那手印么,卢某便跟你走一趟。”

库狄延忠不由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连曹氏都是一怔。卢湪淡然道,“秋选之事虎不得。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劳烦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从库狄家到安家的这段路并不长,坐马车不过一会儿就到。库狄延忠却觉得这车里格外的闷热,胳膊上被曹氏临行前拧的那一下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面对着卢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想到安四郎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汗水不由沿着额角滴落了下来。

马车在安家门口停下,门房听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厅里坐下,又有管事过来殷勤相陪,只道,“请坊正和大郎稍待一会儿,我家主人去请大夫了,立刻就回。”

库狄延忠不由奇道,“谁生病了?”

管事叹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库狄延忠吃惊,连卢湪脸色都是一变,张口想问,好容易才忍了下来,库狄延忠已经问道,“她怎么病了?可要不要紧?”

管事道,“这个老奴却是不知,似乎几日前就请郎中来看过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说着,安静智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大夫,看见库狄延忠和卢湪,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大郎今日怎么来了?这位贵客好生眼熟……”

库狄延忠忙介绍了一番,安静智恍然大悟,“原来是卢坊正,失敬失敬。”转头先让管事领了大夫进去,回头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请上房去坐。说着便将卢湪与库狄延忠带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来,与安静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后,安静智先笑着问道,“不知万年县的卢明府与坊正如何称呼?”

卢湪忙道,“那是卢某的从兄。”

安静智笑道,“怪道看着坊正眼熟,您的气度和卢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听安静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卢湪也不敢太过怠慢,笑着问了几句,才知道面前这胡商与堂兄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又见安家上房里设着的牙席锦帘、水墨屏风,都不是俗物,心底里倒也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安静智便问,“卢坊正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卢湪微微一笑,便把秋选之事说了一遍。安静智点头叹道,“家叔原就在宫里伺候过,这倒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望我那外甥女儿有这福分!”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看了库狄延忠一眼。

库狄延忠忙问,“听说大娘病了,如今怎样?”

安静智看着卢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才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自打七夕后,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来吃了两剂药便好了的,没想到今日又有些反复。”

卢湪听这话与管事先前所说的差不多,想到刚才安静智进门时的焦急模样,此刻又是极力轻描淡写,心头不由一沉,肃容道,“按理说此时不应打扰,只是贵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选的名册,照理须签名按印,不知可否领我去探望一二?只需问上几句就可。”

安静智忙道,“自是无碍,且容将安某着人那屋里药味散散。”石氏便唤了丫头来吩咐了几句,又过了片刻,安静智才领着卢湪与库狄延忠走进了东厢房靠南的一间屋子。只见那屋子门窗大开,帘子一挑便有极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站着四五个婢女,神色都有些紧张。刚才进来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张案几上挥笔写着方子。

卢湪心里一动,笑道,“这位大夫贵姓,不知在哪里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这坊里松寿堂的。”

安静智几步走到门口,自有婢女打起了帘子,卢湪不好再问,只得走了进去,走进这内室才觉得在药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酸臭之味,只见屋内站着一位穿水绿色襦裙的年轻女子,见人进来便福了一福,“见过坊正,见过父亲、舅父。”站起来时身子却是一晃,旁边的婢女忙扶住了。

卢湪仔细看了几眼,只见这女子大约十五、六,生得十分清丽,只是双颊微陷,脸色蜡黄,竟似病得不轻。他的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还是点头笑道,“客气。卢某的来意大娘想也知晓,今日也无须签名了,请大娘按个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点了点头,卢湪刚想从袖子里掏出纸签来,却见她突然脸色一变,捂着嘴奔到床后,竟是“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卢湪这才知道屋里的酸味从何而来,眼见安静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来时脸色已经黑沉下来,却勉强对卢湪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还是在外间等候片刻?”

卢湪点了点头,又随他到了外间,只见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着脸对安静智道,“按老夫开的那药方赶紧抓来药大锅煮了,这院里每人都要喝些,这些天万万不能再喝生水。”说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库狄延忠愣了一下,回头问安静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静智皱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坏东西。”卢湪心头疑云不由越来越大,念头转了几转,站起来对库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卢某今日也不打扰了,过几日待令爱身子好了再说也不迟。因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库狄延忠连说了几个“劳烦坊正”,安静智却面带忧色,一改之前的谈笑风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来。

卢湪上车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来,低声的叮嘱了一番,这才按着名册上所录,到另外几户有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拜访了一回,不到晚间,就陆续有人送了礼来,他斟酌着推拒了两家,回头又拿出另外两家送来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却是午前打发出去的管事回来了。

卢湪忙放下东西,问道,“打探得如何?”

第34章 暗箭难防 一波又起

在长安东北角的各坊里,紧靠太极宫东宫东墙的永昌坊并不是豪门云集之处,因为此处离宫城最近,有权势的宦官在宫外建府时多选此坊,高门大户自然便退避三舍。只是如今在永昌坊的东街上,前几年却修起了一座足足占了半条街的司空别院,正是当今皇后之父王司空的宅邸。如今,王司空已经去世,这府里住着的魏国夫人柳氏几乎隔日便要去宫中一趟,每当此时,她前呼后拥出门的做派气势,倒也给这座多少有些冷清的永昌坊平添了一道胜景。

眼见明日便是中元节,在司空别院上房的西屋里,榻上一字排开放着十几个华美精致的盂兰盆,柳夫人看了半日,挑出了一个镂翠叠玉的,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这个倒还不俗。”

旁边的婢女笑道,“夫人真有眼光,这还是天竺那边的珍品,只怕长安也是独一份的。”

柳夫人瞥了她一眼,“不如此,又怎么配得上皇后的身份?”说着便又转身到院子里看了看明日献到佛前供养的蜡花假树诸物,这才转身对婢女道,“什么时辰了?也该去宫中一趟,让外边准备着吧。”

那婢女应了声“是”,刚刚走到门口,另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婢女却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柳夫人一看,来的正是打发去招待那崇化坊坊正的脂红,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这般毛躁?那事卢坊正办妥了没有?”

脂红赶忙行了一礼,站起来才道,“启禀夫人,事情似有些麻烦。卢坊正说那库狄大娘已经病了好几日,看样子竟不是什么好病,只怕是不能入选宫中了。”

柳夫人脸一沉,冷冷道,“哪有这种巧事?你上回见她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他莫也让人哄了去!”

脂红忙道,“婢子也问了,卢坊正言道,他前日得了夫人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去了库狄家和那安家,竟是和大夫前后脚进的门。他也怕有诈,还进去看了那胡女一眼,的确是满面病容。后来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特地让人找邻里和药堂打听了一番,果然她是几日前就在延医抓药了,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柳夫人冷笑道,“病了又如何,便是只剩一口气,也得让她进宫来!这种贱婢,亏我好意几次三番给她脸面,她竟敢还给武氏那贱人做衣,连杨家那老货都敢来我面前炫耀,她真当自己是个良家子,我就拿她无可奈何么?”

脂红面上露出了几分难色,“卢坊正言道,他想着若是不打紧的病便这么做,谁知道托人问那大夫,竟有几分像是霍乱,至少也是个肠辟之症,是极易过人的病,如何能送往宫中?卢坊正今日来之前又去问了问,那家已是将胡女挪到无人居住的杂物偏院了,家里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不敢多呆,便赶紧过来回报,想请夫人拿个主意。”

柳夫皱眉道,“这贱婢若是就这样病死了,虽是有些可惜,倒也罢了,只是怕她过几日缓了过来,还敢阳奉阴违!”

脂红忙用力点了点头。每次去如意夹缬,都是她出的面,她看那狐媚子般的胡女早就不顺眼了,尤其是一想起她那番做了奴婢就是有辱祖宗的话语,更是心里恨得发痒——仿佛她比自己高贵多少似的!听到柳夫人这话,心头一动,笑道,“婢子倒有个粗浅的主意。”

柳夫人瞪了她一眼,“还不快说?”

脂红微笑道,“夫人可还记得在那夹缬店留下了五金?算是买下了那库狄大娘这几个月的花样,婢子算着,五金如今还未用完,不如婢子过几日便去一次,点名让她画几个绣样,限时让她交,她若交得上来,自然就能入宫,若交不上来,就借这个由头,或另指一事,让西市市令封了那店。那胡女若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死,一日不来投奔夫人,一日就封着,让那家子喝西北风去,看她能撑多久!”

柳夫人眉毛一挑,点了点头,“这主意倒是可行,只怕她还有后路,你先把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过了节就去办!”

脂红清脆了应了一声,又笑道,“也不用再烦别人,这卢坊正定然能知道。”

大约一刻钟后,卢湪皱着眉头出了司空别院,一上外面等候的马车,便交代车夫赶紧回崇化坊,还没走多远,就听背后那大门轰然洞开,一队仪仗拥簇着一辆华贵的马车昂然走了出来,前面清道的老实不客气的便把他的车轰到了一边。卢湪挑起帘子,看着那偌大的一个“魏”字一路向西边的皇城而去,想到刚才那个婢女那番夫人身体不适、无法招待的说辞,脸色不由慢慢沉了下来。他跑了这两天,竟是这番待遇么?打发个婢女来说话也就罢了,居然还叫那婢女大咧咧的再让自己去打探库狄家和安家的情形,她柳氏真当自己这卢氏子弟是她家仆人不成?

眼见那车队走远,卢湪便对车夫道,“去常乐坊。”

车夫奇道,“阿郎不回崇化坊办事了么?”

卢湪冷笑道,“急什么,既然到了这边,还是去常乐坊打两角好酒再说。”

……

琉璃坐在窗边的胡凳上,从支开的窗下看着院子里的泥地,除了偶然匆匆忙忙爬过的一队蚂蚁,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这已是她搬到这偏院来的第五日了,每天也就是小檀会进来送一日三餐的饭食和药水,手里的两本闲书已经来回翻了三遍,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时间可以发呆。

这几日里,她已经把三年来,尤其是最近半年来做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反思过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当她以为自己不再那么白痴的时候,事实上依然白痴如故。好在再过三四天,宫女的秋选就要结束,她也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之后她会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样:时刻警惕着——不能在这个坑爹的时代再次掉到坑里去。

如今这情况,当然是她活该,光顾着得瑟,差点一头扎进了史上最著名的宫斗大戏里,若不是裴行俭及时送来的那“秋选宫女,谨防时疫”八个字,若不是三郎和舅父的周密安排,想来她必将悲惨的沦为该大戏的炮灰龙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高宗”……

琉璃正想得出神,院门吱的一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她不由笑了起来,如今每日里也就是小檀来送饭送药时自己能和她说上一篇话,确切的说,是听小檀说上一篇话,不知道今天她又有什么新鲜事情?

琉璃刚刚转身站起,只见小檀已冲了进来,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异样,“大娘,事情不妙了呢!”

没等琉璃问出一句话,她便连珠炮般说了下来,“适才史掌柜来找阿郎,说是那个魏国夫人的婢女又来了,这次是让你画两个绣样,限三天内交,若是不交,便叫如意夹缬好看!史掌柜说,看那样子,不似说说而已。”

琉璃心里一沉,顿时明白这是来者不善了,对方要她画绣样,看来的确是已经知道自己为武则天做衣服的事情,至于那要她三天之内交货,不就是逼着舅父家要么送自己去应选当宫女,要么就让如意夹缬赔钱乃至关门……她忙问道,“舅父怎么说?”

小檀道,“阿郎说,无论如何,等秋选之后再说。”

琉璃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心里隐隐却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就结束,沉吟片刻还是对小檀道,“出了此等事情,我心实在不安,如今我也不好出去,你多探听着些,有什么事情告知我一声。”

小檀点了点头,“你放心!”

琉璃目送她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院门,心里不由苦笑了一声,她能放心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到了三天之后,西市那边便传来了坏消息:魏国夫人的婢女午后过来,听说琉璃病重无法画绣样,一言不发就走了,结果没过半刻钟,夹缬店里突然来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市令竟不由分说将史掌柜抓去当众打了八十杖,说是买卖不公兼扰乱市坊,夹缬店当场就被封了。

琉璃脸顿时白了,忙问,“史掌柜怎么样了?”

小檀安慰道,“那市坊里的差役原是相熟的,说是八十杖,打得却不重,史掌柜最多也就躺个几天罢了。”停了片刻又道,“只是阿郎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是夫人劝了他半日,只道既然已经如此,总不能两头都不落好。”

琉璃叹了口气,半响说不出话来。她原本应当感到放心,但想到年纪不轻的史掌柜竟然因此受辱挨杖,安家最要紧的铺面又这样被封了,她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一想到明日就是宫女采选入宫受检之期,她的心里更是发沉: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安静智似乎也是如此想的,没多久,那位和安家交好的方大夫便又来了,没说别的,只拿了一盒琉璃并不陌生的丸药过来。琉璃二话不说吃了下去,顿时又上吐下泻的折腾起来,没半天便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午时,那卢坊正竟是面也没露一个。琉璃这才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安静智也开始张罗着托人打点。过了两天,待琉璃搬回后院时,安静智所托之人却带来一个令大家心里发凉的消息。

第35章 四面楚歌 当机立断

天色刚黑,安家上房的东间里,照例是在高足饭桌上摆满了一桌子饭菜。正是秋风初起的时节,因此不但有热腾腾的芝麻胡饼,亦有最应时的蒸羊肉,六郎甚至还弄了一只新鲜鹿腿回来,厨房用铁网架着炙烤了一番,看上去十分馋人。只是此时,那围坐在桌边的安静智夫妇及三郎、六郎夫妻,却无人有兴趣多看这满桌的美食一眼,只是低头闷吃。

一片沉闷的静寂中,还是安静智先放下了碗筷,开口问道,“依你们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石氏闷声道,“说来此事原也不能怪大娘,是那魏国夫人太没道理,别说她只拿了那么点钱出来,而且当时说好了的是不让大娘给别人画夹缬花样,又没说不许她给别人做衣裳!怎么就是欺了她?再说,那武夫人原是夹缬店的老顾客,咱们上香时还一起坐过半日的,可谁又知道她竟是宫里那武昭仪的姊姊?就算帮她做了两件衣裳,哪里谈得上是故意跟魏国夫人和皇后作对!”

三郎看着母亲叹了口气,“阿母说得固然在理,此事原不是大娘的错,只是,那魏国夫人若是讲理的人,怎会让市令把如意夹缬给关了,又提出让大娘到她家为奴为婢的话来?”

米氏忙点头道,“三哥说的是,这些唐人高门不讲道理原也不是一两天了,这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的母亲,如今琉璃得罪了她,也是得罪了皇后,咱们上哪里讲道理去!”

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说,难道就真如那柳氏说的,让大娘去给她家当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辈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声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说说该怎么办?咱们这西市里,因为得罪高门被闹得倾家破产的,难道只有一两家?还要添上咱们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还是转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么法子?适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夹缬店约有二百贯的利,占了咱们家收入近两成,夹缬店若是关了,一年便要少这些收益。再者,夹缬店里还有约一百多贯的存货,一日不开,便要赔一日。这也就罢了,我更担心的是,魏国夫人那边既然开出这条件来,我们不答应,她们就不会再做什么了么?若是明日又关了绞缬店,后日再关了绣坊,我们这一家子,又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连石氏都再无话可讲,半响才对安静智道,“真就别无法子可想了?”

安静智沉沉的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此事棘手,这次是老了脸求到了永宁坊的王太尉家,让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从叔,论亲戚论地位,还有谁比他家更合适?谁知那魏国夫人竟是一丝不留情面,只让个婢女出来说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为婢,再无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来后给我还好一通埋怨,说是一把年纪,竟让一个婢女教训了一通,我还不知日后要赔多少小心进去才能还了这人情。看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会惹恼了那魏国夫人!”

米氏就叹道,“阿家说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听清楚就给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这样的祸事,谁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转头问三郎,“话虽如此,但琉璃毕竟只是亲戚,难道让我们出面将她送到那府里?如此一来,以后我们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点头道,“这还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为奴,只能自愿自卖,连父母都是不能用强的,何况是我等?此事自然是万万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这里再住下去,那魏国夫人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安静智沉声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将大娘请过来分说明白,我们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却也……”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法把“不能留她”说出来,目光却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儿这就跟大娘……”

话音未了,只见门帘挑起,因“大病初愈”应留在自己房中吃饭的琉璃脸色平静的走了进来。安家几个人相视一眼,脸上多少都有些讪然,不知刚才这番话她听了多少去。只见琉璃脸色还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却分外明亮,走到安静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经悉数知晓,给舅父舅母和兄嫂们带来了这许多烦扰,全是琉璃思虑不周所致,如今只请舅父舅母再给琉璃一日的时间,儿定会处置好此事,以后绝不会再给舅母舅母添麻烦。”

安静智吃了一惊,想问一声“你有什么法子”,石氏已含泪答道,“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这事情哪里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没本事,护不住你,你莫怪我们就好。”

琉璃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这半年来,舅父舅母待儿如何,琉璃再没心肠也是知道的,几次惹出麻烦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们帮了大忙,不然此时此刻,琉璃不过是教坊里的一名女乐!说来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时疏忽,才惹出了这等大祸。以那魏国夫人的权势脾性,既然已经恨了琉璃,如今这长安城里又有几户能不让步?琉璃不但连累如意夹缬被关,还让史掌柜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满意足,难道还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语,六郎却闷闷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静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若早日会让你到那柳氏家中做个奴婢,倒还不如做个太常音声人算了!起码还有几分盼头。

琉璃看着安静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里已有打算,不至于去魏国夫人那里为婢,日后说不定反而会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却需舅父应允琉璃两件事情。”

安静智心里一松,忙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琉璃道,“明日请舅父派辆车子,让小檀帮着送两封信。”

安静智点了点头,“此等小事自然无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请舅父于后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将琉璃赶出安家!”

第36章 无路可退 无须再退

“咣”的一声巨响,琉璃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门断然合上的声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几丝凉意,琉璃抬起头,看着头上的天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轰然关上的大门,手里拿着小小包裹的标致女子,以及她无语望苍天的茫然表情,这意味深长的一幕,顿时吸引了街上来往人群的注意,先是从头到脚的打量,接着就是交头接耳的议论,“这不是那安家么?那是他家什么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着看见这一幕的人已经够多了,才慢慢转身往怀远坊的西门走去,坊内光明寺的悠悠钟声和那些好奇的指指点点,直到她走进了崇化坊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小街深处,库狄家的大门一如往常的虚掩着,门口被粗粗的清扫过,看门的普伯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琉璃摇头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阿叶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抬头看见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识的想行个礼,却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衫子并湖色襦裙,手里拿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后更是不见一个奴婢,与前两次回来的情况大不相同,她眼珠转了转,还是笑道,“这不是大娘么?今日如何回来了?”

琉璃并不理会她,只淡淡的问,“阿爷可在家中?”

阿叶心头疑惑,还是点了点头,琉璃径直向上房走去,阿叶看着她的背影,皱了半天眉头,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库狄延忠并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东间看书,突然看见琉璃挑帘走了进来,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回来了?又有什么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个福礼,才答道,“琉璃无意中惹怒了一家贵人,致使舅父家的夹缬店被关,无颜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暂且烦扰父亲几日。”

库狄延忠更是惊讶,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贵人?”

琉璃淡然道,“是当今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

库狄延忠顿时脸色大变,站起来指着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着他的脸色,微笑起来,“阿爷敬请宽心,女儿惹的事情并不算大,自能解决,最多也就在家住上两日而已。”

库狄延忠狐疑的看着琉璃,半响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连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请阿爷着人将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库狄延忠犹豫片刻,习惯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刚才已带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内的布庄,挥手道,“你自去院子里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转身到了院子里,阿叶早已不见,惟有一个做洒扫粗活的仆妇还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过来开了房门。那小房间早已落了一层的灰,又堆了若干杂物。琉璃让仆妇打了水,两人一起动手,刚刚大致收拾到一遍,就听背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这不是姊姊么?怎么不在那安家住着,又要回咱们家了?也不嫌这房子委屈了你这个嫡长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着门口珊瑚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笑了笑,“最多也就住个一两夜的,没什么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细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声便转身去了上房。琉璃见屋子里杂物已清了出去,那张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丢下抹布,到井边洗了洗手。手上的水还未擦干,上房便传来了曹氏的尖叫声,随即人便冲了出来,看见琉璃眼睛都红了,指着琉璃的鼻子骂道,“你这贱人,在外面惹了祸就想躲回来么?还想连累全家人不成?还不给我滚出去!”正要滔滔不绝的骂下去,琉璃看着她笑了起来,“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国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语气依然平缓,“魏国夫人恼了琉璃,不过是因为琉璃的花样画得还好,她几次三番想让女儿去她家做客户,许诺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却不愿为人奴婢。魏国夫人这才一怒之下关了舅父的夹缬店,让琉璃无处存身。庶母,你让琉璃滚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国夫人若是上门来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准备拿珊瑚来抵数?只是珊瑚的画儿能不能入了魏国夫人的眼,那就难说了。”

曹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间,走到门口回头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挑,却是库狄延忠带着曹氏沉脸走了出来,看见琉璃还在收拾房间,冷冷道,“还收拾什么?跟我上车去!”

琉璃叹了口气,转身道,“父亲是要女儿现在就去魏国夫人那里自写文书么?”

库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国夫人说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难道还等着她过来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着摇了摇头,“父亲此言差矣,魏国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对女儿自然是势在必得。须知要自卖为奴,也有价钱高低之别,父亲觉得是送上门去价格比较高,还是等着她们上门来买价格会比较高?”说完,眼光在库狄延忠背后的曹氏脸上转了一转。

库狄延忠还未说话,曹氏已是心动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绝了两家的聘礼,她就一直肉疼无比,此刻既然有机会再卖琉璃一次,若是能卖出好价钱来,珊瑚的嫁妆不就有了着落?她忙拉了拉库狄延忠的袖子,低声道,“要么,先打听打听再作打算?”

库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着过来的,此刻又听她这么说,只得皱起眉头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们如何谋划,回头先让仆妇把屋子里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干净了晾在院中,又从柜子里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晒。

就听一阵脚步声响,琉璃一回头,看见珊瑚走了过来,满脸都是冷笑,“你倒还有心思收拾这个,莫以为阿爷今日没有赶你走,你就能在这里赖下去!我问你,上回你从我这里抢走的镜子和珍珠头面呢?还不赶紧还给我!你迟早不过个贱婢,也配用这些好东西?还有上次你给我那巴掌,如今也该还还利息了吧?”说着又走上了几步。

琉璃看着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为婢,须得自愿自卖?否则,就是爷娘卖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国夫人的人上得门来,我跟他们提,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则绝不自卖,那事情又会如何?”

珊瑚脸色一变,尖声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声来,“妹子,你说姊姊到了这一步,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只是我们姊妹一场,你若讨好讨好我,姊姊说不定心情一好,届时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精彩无比,半响才跺脚尖叫道,“阿爷,阿娘,琉璃说要把女儿和她一起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