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沧和钱大夫也情难自禁地激动起来。
身为医者,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治病救人。
他们两个俱是痴迷医术之人,遇到自己力所不逮的病症,既焦虑又满心急切。现在听闻慧平大师治过相同病症的病患,不激动才是怪事。
闵太后最是激动,不顾仪态地抓住慧平大师的衣袖:“你能治好皇上的病症?”
慧平大师倒是颇为镇定,温和应道:“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耐心些,听贫僧说完。”
闵太后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有些讪讪地松了手。
慧平大师继续说了下去:“贫僧为病患治了数月之久。严格说来,贫僧并未治好这个病患。不过,贫僧照料他许久,他的病症颇有起色。一年之后,他坚持回番邦。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贫僧心生好奇,不免追问几句。他这才告诉贫僧,他是吐蕃国里的勋贵之后,和兄长争夺家业失败,其兄长心胸狭窄,一怒之下,花了许多金银,买动吐蕃国师对他下了巫术。”
巫术?
闵太后脸色陡然变了。
顾莞宁面色也稍稍一变。
萧诩中了巫术之事,她一直瞒着闵太后。徐沧和钱大夫口风也都极紧,闵太后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却未想到,猝不及防之下,慧平大师竟将这个秘密说穿了。
闵太后震惊恐慌不已,下意识地看向顾莞宁:“莞宁,慧平大师说得可是真的?阿诩真的中了什么巫术?”
顾莞宁神色镇定如常,温和地安抚惊恐慌乱的闵太后:“当然不是。巫术是吐蕃邪术。皇上整日待在宫中,从未去过什么吐蕃。怎么会中巫术。一定是慧平大师记错了病症。”
慧平大师:“…”
能做到普济寺方丈之位,慧平大师绝不是蠢人。
相反,慧平大师反应迅捷,十分机敏。又是皱眉又做思忖犹豫之色:“时隔久远,贫僧可能是记错了。”
闵太后:“…”
闵太后看了看神色冷静的顾莞宁,又看了一脸歉然的慧平大师一眼,脑海中一片混乱。
…
顾莞宁好言宽慰许久,才将闵太后哄着回了慈宁宫。
慧平大师自然被留在了福宁殿里。
慧平大师治过同样的病症,虽未治好,到底有经验。徐沧和钱大夫所开的药方,被调整了几味药。
短短数日,萧诩的病症便有了起色,嗜睡的症状有了明显好转。每日清醒的时间延长了许多,一日醒三四回,加起来约有三个多时辰。
萧诩好转之后,特意宣召重臣们觐见。臣子们见天子有了好转,各自振奋。
原本心存疑虑的闵太后,更是满心欢喜,将心里所有的疑惑都扔到了脑后。
顾莞宁日夜悬着的一颗心,也悄悄舒缓了一些。
病症有起色,总是个好消息。
更好的消息是,边军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再取回一座边城。杀敌一万,俘虏敌军近两千。一场大胜仗,极大地鼓舞了群臣和百姓。
顾谨行亲自写了战报,为麾下众将领请功。
其中,却无季同的名字。
…
“启禀娘娘,这是世子从边关送来的家书。”
已生下一子的玲珑,出了月子之后,立刻到了顾莞宁身边。生了孩子之后,玲珑稍稍丰腴了一些,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琳琅生女稍迟了几日,也和玲珑一样,孩子满月便回了顾莞宁身边伺候。
她们两人一回来,顾莞宁顿觉轻松许多。
顾莞宁从玲珑手中接了书信,迅速拆开看了起来,看完之后,目中的笑意悄然隐没。
玲珑和琳琅迅速对视一眼。
她们两人俱是顾莞宁最信任的人,回来没几日,便知道萧诩真正的病症。自然也清楚萧诩暗中下的密旨。
顾谨行身为主将,无暇分身,便将追查萧睿和吐蕃国师下落之事交给了季同。
季同领着数百顾家暗卫,各自易容装扮,潜入被敌军攻占的边城打探消息。
顾莞宁此时这等反应,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毫无消息,要么就是不利的消息…
“娘娘,世子那边可有消息?”琳琅轻声问道。
顾莞宁沉默片刻,才道:“有消息了。”
只是,不是好消息。
边军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收回了一座边城。吐蕃和突厥所占的边城只余三座。照此情形下去,收回所有边城将敌军赶出关外,不过是时间问题。
潜入敌军所占边城的顾家暗卫们,确实追踪到了萧睿的下落。可惜刺杀活捉萧睿未成,反而折损了近一半人手。
他们大多是顾家的家将侍卫的后人,或是边军将士的遗孤。顾家耗费无数金银心力,花费数年之功,才培养出了两千暗卫。
此次因边关战事紧急,顾家倾尽全力,不敢有半分保留。家将们齐赴战场,所有暗卫也都被召至边关。
季同带走的,是顾家暗卫中的精锐。一共八百多个暗卫,现在只余四百多人了。
几百条性命,就这么没了…
顾莞宁攥着信纸的手微微轻颤不已,嘴角抿得极紧。
琳琅看在眼底,心如刀绞一般,轻声安抚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娘娘何必这般自责!”
玲珑也张口道:“是啊,那座边城已经被吐蕃人占据。萧睿身边防备又极其森严,想行刺已是极难,更遑论要将活捉带回京城。此次虽折损了许多人手,萧睿身边的人手损伤更多。”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愧意
顾莞宁目光微垂,落在手中的信纸上。
字如其人,顾谨行的字端正清隽,十分沉稳。
信纸上写着:“…吐蕃国师和萧睿居于一处。季同追查到他们下落之后,趁夜袭击。这一战,暗卫折损三百余人,萧睿身边的侍卫死伤两倍有余。季同受了轻伤,命人送信回来,不捉到萧睿和吐蕃国师,誓不回营…”
墨黑的字迹里,似泛起了无边的血光,令人心弦颤栗。
琳琅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娘,季同受伤之事,可要告诉夫子和珊瑚一声?”
顾莞宁回过神来:“当然要告诉她们。”顿了顿又道:“你现在去叫她们过来,我亲自和她们两人说。”
琳琅想说什么,却又未吭声,领命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陈月娘和珊瑚来了。
她们两人,都是季同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一个是亲娘,一个是结发妻子。
她们也都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珊瑚是她的贴身丫鬟,朝夕相伴多年。陈月娘则是她的夫子,也是值得敬重令人乐于亲近的长辈。
如果季同出事…
她该如何向她们交代?
…
陈月娘和珊瑚一起行了礼,两人起身时,看到神色凝重而复杂的顾莞宁,俱是一愣。
陈月娘最是敏锐,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心里倏忽一沉:“娘娘特意叫奴婢和珊瑚来,可是季同出了事?”
珊瑚面色悄然泛白,呼吸一顿。
顾莞宁定定神,低声道:“他在执行一桩十分要紧的任务,颇为凶险。此次他受了些轻伤,并无性命之碍。”
珊瑚先是松了口气,再一细想,一颗心又被揪起。
要紧又凶险的任务!
这一回只是轻伤,没有性命之忧,那下一回呢,又会怎么样?
陈月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上却未显露出来,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季同身为暗卫,理当听令行事。顾家精心栽培他多年,他若是完不成任务,根本没脸回京来见娘娘。”
顿了片刻,又道:“如果他在当差时受伤,或是出了意外,娘娘也无需愧疚。他自加入暗卫的那一天起,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就如当年,他的父亲去战场之前,便对奴婢说。若他死在战场上,奴婢也不必太过悲伤难过。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就连两位侯爷,也先后战死。”
“季同执意要陪沈公子去边关的时候,奴婢便已做好所有准备。”
陈月娘目光坚定,身影挺得笔直。
珊瑚目中盈盈泪珠,也被逼了回去。她目光也变得同样坚定:“说的对。奴婢也同样有心里准备。不管发生任何事,奴婢都能撑得住。娘娘不用为奴婢担心。”
顾莞宁鼻子有些泛酸,面上却未流露出来。
她定定地看着陈月娘珊瑚婆媳两人,郑重许诺:“此次事了,我便召季同回京。”
回京总比待在边军里安全得多。也只有顾莞宁,能召季同回京。
陈月娘和珊瑚一起谢了恩典。
…
退出寝宫后,珊瑚眼眶一红,悄然落了泪。
陈月娘心中同样焦虑担忧,却未像珊瑚这般落泪哭泣,反而沉声叮嘱:“你在我面前哭上一回无妨。以后在娘娘面前,切不可露出痕迹。”
“娘娘今日亲自将此事告诉我们,可见娘娘心中已生愧意。”
“只是,娘娘真正信任可用之人,便是季同。此时此刻,季同绝无畏怯的道理,也绝不会退缩。”
珊瑚用袖子擦了眼泪,红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哭了。”
陈月娘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当日我倒不该让季同娶你过门了。嫁给顾家暗卫,少不得要跟着提心吊胆。”
陈月娘当然知道这样的滋味是何等的煎熬。
珊瑚却道:“我宁愿担惊受怕。”
陈月娘微微一怔,看向珊瑚。
对这个沉默又细心的儿媳,她当然满意。不过,若说特别喜欢,也实在谈不上。婆媳两人都在顾莞宁身边当差,平日时常接触,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她更喜欢活泼的珍珠机灵的玲珑细心敏锐的琳琅,便是琉璃璎珞也比珊瑚活络得多。
珊瑚太过沉默少言,存在感稀薄。
此时此刻,陈月娘忽地对珊瑚生出了亲近之心。原本不想说的话,很自然地说了出口:“珊瑚,若是季同出了事,你一定要撑住。”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听闻丈夫战死的噩耗,哭了一场之后,便不再哭泣。一心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珊瑚目中露出坚毅之色:“我会的。”
陈月娘的目光温柔起来,主动拉起了珊瑚的手:“季同的眼光果然极好。”
珊瑚笑了一笑,想到远在边关的丈夫,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
在这之后,一直都没有季同的消息。
每打一回胜仗,顾谨行总要写一封信来。
之后的一个月里,顾谨行一共写了三封信到京城。这三封信里,都未提及季同。
显然,之前的刺杀追捕,已令萧睿心生警惕,防备得也更森严。潜在暗处的季同,一直没有出手的机会,也因此沉寂没了消息。
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小四的满月礼未曾大办,到了百日礼,正逢萧诩病情好转,边关又连连打了胜仗。闵太后便生了操办宫宴的心思。颇有借机驱一驱宫中晦气之意。
顾莞宁不忍拂逆闵太后的心意,便应了下来,下了凤旨操办宫宴。
这一年多来,宫中第一次设宴,京中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均有资格列席。顾莞宁特意下了凤旨,每位诰命夫人都可以携带晚辈进宫。
沉寂了许久的皇宫,陡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诸多熟悉的脸孔,一一出现在顾莞宁面前。
崔夫人罗夫人平西伯夫人…当然少不了定北侯府的一众女眷。
当太夫人领着儿媳孙媳进殿时,顾莞宁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
顾莞宁从凤椅上起身,主动上前相迎,喊了一声祖母。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百日
太夫人心中同样激动,却不肯在人前失礼,躬身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
身后的吴氏方氏崔珺瑶等人也一起随之行礼。
顾莞宁含笑道:“快些免礼。”然后亲自扶起太夫人:“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太夫人笑道:“托皇后娘娘洪福,老身近来胃口颇佳,身子也硬朗结实多了。”
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药,能医治所有的创伤。
太夫人迈过了最难熬的坎,神情间愈见坚毅。
吴氏也熬过了丧夫之痛,那张不算讨喜的脸孔,竟也有几分往日未见的坚强。
崔珺瑶的变化也颇为明显。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眉眼含笑,举止从容,颇有定北侯世子夫人的风采。
顾莞宁目光在众人的脸孔上掠过,心中颇感欣慰。
…
太夫人入座之后,慈爱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阿娇姐弟四人身上。
阿娇生的清秀英气,眉眼见的聪慧坚强,像极了顾莞宁幼时。
阿奕则越来越肖似萧诩,眉目温润俊美,宛如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悄然散发出光泽。
阿淳容貌生得最好,也和顾莞宁最相似,白嫩的小脸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让人心生欢喜。
还有乳母怀中抱着的小四,白胖健壮,十分讨喜。
血脉相连,爱屋及乌。
太夫人看四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
阿娇最是胆大淘气,见太夫人一直看着自己,冲太夫人咧嘴一笑,又眨眨眼。
太夫人哑然失笑,一颗心像被蜜汁浸透,甜丝丝的。然后,目光一飘,不知怎么飘到了阿娇身侧的少女身上。
这个少女,比阿娇大了一岁,个头却不及阿娇,身形也颇为纤细。今日穿着浅黄色的宫装,眉眼细细,颇为清秀,神情略显几分娇怯。嘴角翘起,水润一般的眼眸微微垂着,偶尔抬头一眼,很快又会垂眸。
真想不到,那样一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的亲爹,竟会有这等胆小怯懦的女儿。
想到欺师灭祖背叛大秦的萧睿,太夫人心情无比复杂,忍不住又看了玥姐儿一眼。
玥姐儿进宫住下已有两年。这两年衣食无忧舒心顺畅的宫廷生活,也令玥姐儿有了不小的改变。
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哭泣落泪,胆子大了些,也比往日多了些自信。
由此可见,顾莞宁从未苛待过玥姐儿半分。
哪怕是对萧睿恨之入骨,也未殃及到孩子身上。
看似冷硬刚强无情的顾莞宁,心肠最是柔软。只是,世上能窥见这份柔软的人,少之又少罢了。
太夫人有些欣慰有些酸楚地想着,然后移开目光。
…
待所有诰命女眷觐见后,宫宴正式开始。
美酒佳肴,丝竹歌舞,当然不可或缺。众人分席而坐,时而品尝美味,时而抬头欣赏歌舞,或是三三两两低声私语,颇为热闹。
久未进宫的高阳公主,已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美艳的脸孔上已多了几许皱纹,不复往日的容光,神色间颇有些阴沉阴郁。
到底已年近三旬,不再年轻妩媚。这几年来,她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整日闷在公主府里。
和她同席而坐的,是衡阳公主。
往日颇有几分趾高气昂的衡阳公主,今日也出乎意料的沉寂少言。
正巧有舞姬盘旋而至两人的席案前,遮挡住了众人视线。
高阳公主瞥了清瘦了一圈的衡阳公主,尖酸刻薄忍不住露了头:“几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莫非是因为安平王和丹阳之死伤心难过?”
衡阳公主似被尖锐的细针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掠过一丝阴霾。很快又恢复如常,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人各有命,便是伤心也无可奈何。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我头上了。”
高阳公主被堵得哑口无言。
衡阳公主说得没错。
顾莞宁若想对付她们两个,根本不费多少力气。她们只有俯首称臣,小心谨慎,才能活得平安长久。
衡阳公主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紧接着发难:“大堂姐,前些日子我听说了一桩新鲜事。听闻你主动赏了两个通房给王驸马,让她们给王驸马生下子嗣传承香火。此事该不是真的吧!以大堂姐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事情来!”
两人的公主府就住在隔壁,有个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对方。
高阳公主年近三旬,一直未有身孕。这些年找了许多名医看过,宫中的太医也请了几回,调理身子的药方不知喝了多少,可惜一直未曾见效。显然此生再难有孕了。
高阳公主无奈之下,终于做出了此生最大的让步,主动让丈夫王璋纳了通房。
高阳公主被戳中痛处,狠狠地瞪了衡阳公主一眼。
衡阳公主彻底占了上风,心情颇为愉快,消沉了多日的心情也明媚起来,故意往高阳公主的伤口上继续戳刀子:“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大堂姐何必遮遮掩掩的。等那两个通房生了子嗣,一杯毒酒打发了,孩子养在大堂姐名下就是了,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此事就不必堂妹操心了。驸马根本不在意子嗣,对我说没有子嗣也无妨。至今都没碰过那两个通房。”
衡阳公主:“…”
怼过衡阳公主后,高阳公主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
宫宴结束后,高阳公主去了顾莞宁面前,低声下气地恳求:“…我想去一趟景阳宫,见一见太皇静太妃。”
这些年,王皇后一直被关在景阳宫里,不见天日。
也只有高阳公主还惦记着她,每年总要央求着去见上一面。
顾莞宁目光掠过高阳公主卑微祈求的脸孔,略一点头:“太皇静太妃神智不清,不宜见人。你既是想去见她,本宫也不阻拦,一盏茶时分便可。”
高阳公主早已没了当年不可一世的锐气和霸道,只有谢恩的份。
待高阳公主退下后,顾莞宁冲玲珑使了个眼色。
玲珑心领神会,一并退了出去。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坚强
有安平王和丹阳公主私下见面酿就大祸的先例在前,顾莞宁比往日更谨慎严密几分。
往日高阳公主和王皇后相见,最多让几个宫女在旁边守着。
此次,却是玲珑亲自“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