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在房内休息片刻,小二便送了饭菜上来,她将饭菜吃了一些,觉得腹中已有些饱了,这才放下碗筷,将早已预备好的小虫放入菜中。她将虫子翻覆沾了些菜汁,这才大声唤起小二来。不多时,小二应声上来,问道:“姑娘有何吩咐?”凤凰黑着脸,一副欲吐的模样,指了指桌上那盘菜,道:“你瞧,那是什么?”店小二上前一瞧,脸色一怔,随即如常道:“我给姑娘换一盘就是了。”凤凰一拍桌子,怒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有毒没毒,若是本姑娘中了毒,你担待得起吗?”店小二露出不耐的神色,道:“那就等姑娘中了毒再说,我们会赔钱的。”这毕竟是客栈,人来人往,总是有些想耍花招食霸王餐的人,小二自然是见惯不怪。

凤凰被他神色一激,顿时怒上心头,抬手将盘子拂在地上,道:“若待我毒发身亡了,你们赔银子作什么数?你们赔的起吗?”店小二斜眼一睨,轻蔑道:“那姑娘想怎么样?”那神色似是在说,你若真那么值钱,又何苦耍这样的花招?凤凰厉声道:“找你们老板来。”小二摇头道:“老板不在。”凤凰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叫你们老板来!”店小二抬眼瞧了她半晌,知道多说无益,这才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凤凰一直望着店小二出了门,方逐渐收了神色,到一旁坐下。过得片刻,小二领上来的却是掌柜。凤凰奇道:“你是这儿的老板?”心中暗自不悦道,早知你是老板,我又何苦白白花费了这半天功夫,还落个瞎折腾。掌柜点头道:“是。”凤凰随手指了指地上的饭菜,道:“想必你也知道了,说说该如何?”掌柜低眉顺眼道:“姑娘说如何就如何。”

这下可难为了凤凰,她将虫放入菜中,本是想抛砖引玉,引老板出来再行调查,岂知这家客栈老板便是掌柜,掌柜便是老板,当下没了半分心思兴趣,只恹恹道:“罢了,赔些银子就好。”老板陪笑道:“好,姑娘说多少就是。”凤凰心思转了转,暗道,难怪那些想吃霸王餐的人都对这招屡试不爽,竟是如此好用,摆手又道:“银子就算了,我需得在这儿住上几日,免了我的房钱饭钱就是。”老板连连点头称是,又恭敬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见凤凰摇头,这才道:“那我就先退下了。”

凤凰眯着眼,只觉得困意袭来,便挥手让他们退下。听得两声脚步,忽地思绪醒转,赶忙睁开眼,唤住二人。俩人齐回过身来,道:“姑娘还有何吩咐?”凤凰站起身,眼带隐忍之幽深,半晌才出声道:“老板,听口音你是北方?”老板怔了怔,忙点头称是。凤凰眼中愈发深沉,道:“我也是北方人。不过,我自幼迁居南方,对北方已没什么印象了。”老板道:“我来苏州也有好些年了,故乡之色,已忘得不剩一二。”凤凰微微一笑,道:“我向来喜欢四处游玩,今日得闲前来苏州,本是想住在亲戚家,岂料亲戚搬走了,就只有住客栈了。不过如今看来,我倒应该庆幸。”老板陪笑道:“是吗,不知姑娘的亲戚是什么人,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能知道一二。”凤凰摇头道:“罢了,不过是远亲,寻不着也就算了。”又道:“话说回来,我与老板也算是同乡,小女子姓顾单名一个忆字,刚刚多有失礼。”说着便屈身行礼。老板忙上前扶她起身,道:“不敢不敢,顾姑娘有礼了,是小店服侍不周,多有得罪才是。”又客套了片刻,凤凰只觉此人口风严谨,闲话了半天,竟是连姓名都未曾透漏,瞧来是问不出什么了,这才又眯了眼,掩嘴打了个呵欠。老板倒是识相,忙道:“姑娘连日劳累,好生休息,我就先告退了。”凤凰点头应允,待到老板退去,这才上床掩了被子,沉沉睡去。

凤凰醒时已是入夜,她也不起身点灯,仍置身于被中,暗暗压低了呼吸。细细听来,客栈寒暄依旧,彼来我往,想必并未打烊。暗自估摸着时辰,在床上再躺了许久,这才蹑手蹑脚起身洗漱。待到洗漱毕了,便一直独自坐暗中,丝毫未敢放松,侧耳倾听楼下的响动。再坐得片刻,便听见楼下的喧哗愈发轻微,直至不闻,凤凰忙小心翼翼出了门,躲在廊间的一根柱子后。楼下几人一直在闲谈,共有四人,却一直未闻老板的声音,凤凰暗暗揣测,莫非他已经走了?正要下楼去探个究竟,便听到一人道:“好了,现下已经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罢。”正是老板。

几个伙计走后不久,便见楼下烛火徐徐尽灭,接着是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随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客栈大门。凤凰随即闪身到走廊尽头的窗台,探头便见老板匆忙向西行去,一路上左右四顾,如此做贼心虚,必有问题。她忙翻身落地,紧随其后。

行至一湖边,老板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见并无不妥,这才上了一条小船,独自撑着竹篙,向湖心划去。凤凰顿时是又急又恼,若是划船跟去,势必会暴露行踪,若是不去,今日跟到这儿来,也算白费了。她只得隐身在湖边草丛茂密处,望着小船的去向,揣测估摸着他的行处。眼见小船越划越远,春寒尚未散尽,湖面还有薄雾,层层叠叠,丝缕交错,正是极佳的掩饰,不多时,小船便已不见踪影。

春夜最是寒冷,凤凰未免行动不便,穿得又极少,虽隐于偏僻处,有花草树木作挡,湖面的风仍是不住吹来,吹罢涟漪起伏,吹罢摇摇草木,直渗骨髓。又岂能用吹来形容,显是集结成块,成堆呼啸而来,不似刀割,倒似千万粒碎石,一齐迎面砸来。柔弱些的草木皆怏怏垂地,夜里瞧不见模样,却想象着,想着它的憔悴,它的枯黄孱弱。又抑或,其实只要春风至时,它便能又生?

凤凰在江边一直待至天明,却始终不见老板回来,只冻得自己浑身发抖,牙关战栗,再也待不下去,方动身才回了客栈。此时客栈已有少许客流,老板正笑脸盈盈立在柜前,瞧上去正闲适得紧。见凤凰从门外进来,发丝纷乱,嘴唇发紫,忙迎上前去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凤凰待要发作,却实是无力,摆手道:“给我沏壶茶送上来。”喝过热茶,在被窝里坐得片刻,凤凰僵硬的身子才终于醒转过来,思绪也逐渐复苏,忆及在楼下差一些便要怒斥出口的话,顿觉后怕。

昨夜她在江边守了一夜,半刻不敢合眼,连老板归来的人影都未曾见到,现下,他却在客栈悠然自若地做着生意,他是何时回的?是昨夜,还是今晨?若是早晨,适才却见他精神饱满,并未露出丝毫疲惫之态。罢了罢了,且不论何时,他又是如何回的?凤凰愈思量愈觉无半分头绪,不由焦躁起来。一夜未眠,现□子复苏,困意便逐渐上了心头。

梦中是一片苍茫的湖泊,浓雾起,浅雾叠,是昨夜的湖面。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薄如秋叶,思绪却脱离了身体,游入江中。她紧紧跟在小船后头,船上的人回过头来瞧他,眼神游离,雾笼了上去,似见,又似不见。小船划至湖心,便见有一豪华大船。她跟着上了大船,大方行走在甲板之上,有人冲她微笑,有人恍若未见。行至船最尽头的包厢,便见船内有一人。看不清模样,还未及看清,梦却忽的消逝了。

凤凰一直睡到正午方得醒转。一日未进食,早已肚饿,忙下了楼叫东西吃。老板还是站在柜前,偶尔低头看看账本,偶尔看看来往的食客,抬目见凤凰正看向他,他含笑点头,再将目光转到别处去。凤凰将头别回,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思绪急转。猛地忆起梦中的大船来,登时幡然醒悟,是了是了,这湖如此宽广,既能从这头上船,也就能从那头下船,这么简单的道理,怎的现在才想通?凤凰匆匆吃过,连忙赶到湖边去。

她沿着湖边走了一程下来,果然见到一只小船泊在岸边,瞧形状大概,似是昨夜那条。她上了船,向湖心划去。湖心竟真有艘大船,虽与梦中所见有些出入,但确实真切,映流水之微澜,泛泛而动,隐约可见船上来来往往的婢女奴仆,面带隐藏于表的严肃,各自忙碌。船只划近了些许,立即就有一艘小船从不远处划来,船上人呼喝道:“什么人?”凤凰并不应声,只默默将船划了出去。如此瞧来,这大船不轻易能近,然越是防守严密,越有蹊跷。她环目四顾,湖甚宽,根本就无可隐蔽之所,船又极小,藏不得人,凤凰下意识往水中瞧了瞧,顿觉寒意直冒,哆嗦不已,当即绝了这个念头。

一连几夜,客栈老板都未再到湖上,再去之时,已过了十日有余。这真是难为了凤凰,每日均是日间休憩睡眠,夜里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已然将黑白颠倒。再加上夜间厨房没有伙计,吃得都是些早上便叫来了的清粥馒头,十几日下来,人已是清瘦不少。这夜终于等到老板再次暗中出行,当下不敢分心,直接潜入湖中,紧紧跟在船后。

小船果然是往大船去的,待老板上船后,凤凰在船边绕了一周,寻了个好攀爬的地方。才刚在船上站定,便听有人奇道:“谁在那儿?”凤凰暗暗叫苦,刚从水中出来的她浑身湿透,牙关打颤,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爬上船,现下已是浑身无力。那人走近了跟前,还在道:“你到底是谁?不说我可就喊人了。”凤凰想笑笑不出,手指微动,来人当即倒地。她暗道,若是这船中人均如他般蠢钝,此行可就容易多了。她坐下运功驱寒,不多时,还未能将寒气尽数驱散,又听一人大声道:“什么人?”听脚步声是三个人。这三人一声呼喝,周围已有蠢蠢欲动之氛,凤凰连发几枚银针,三人应声倒地,凤凰当即不敢再做停留,起身将四人尸体抛入湖中,潜进了船舱。

船内是极尽所美的,雕阑玉砌雅别,木香霭霭似雾,蛾眉之致素秀,烛笼楼阁若仙,声影俱消,方显回肠,含首一日瞥,忘尽韶华铅。凤凰几乎不及言语 ,似是完全沉淀在了这素雅是别致,浮华是高贵的船中。更应用上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方能显其极致之美。过了许久,她才怔怔回过神来。忆起所来目的,忙将杂乱思绪纷纷甩出脑内,四下查探起来。

舱内并无一人,凤凰在偌大的船舱兜兜转转了几圈,险些就要离去,才终于在角落一处房间听见老板的声音。凤凰忙侧身隐在门边,暗叹他为何这般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外头安排了如此严密的防守,却又处处忧心,既防他人也防内鬼,船舱内竟连一人都不留。

老板在屋里大声嚷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你这算什么?”随即一人出声喝止道:“何林,休得无礼。”听得老板顿时噤了声,凤凰微微一笑,果然是有幕后操手的,听他那恭敬十足的语气就知,哪有半分应是能说会道的老板模样?那是一种长年累月堆积下来的卑恭,处处有礼处处小心,平常人未必会注意,但凤凰偏偏就是这样的出生,是主是仆,只消一句她便能听出。

那人含笑道:“赵老板放心,今日你就是拿不出银子,我也不会如何。”随即转了音调,又道:“不过,我在这行干了这么些年,我若轻易放你走,行内人要怎么嘲笑我朱某人?那就个个成群结队来占我的便宜,我岂能吃这样的亏?”如此听来,这人便是朱辰远了。接着便是一粗犷男声,应是所谓赵老板,语带蛮横道:“你一边说不会如何,又不放我走,什么意思?我说了今日不过是忘带银两,改日补回给你们就是,急什么?”朱辰远冷哼一声道:“你当箱子是荷包吗?忘了?”又收了神色,摆手道:“罢了,我也不待如何,你只消将双手留下,这批货我就双手奉上。”赵老板顿时拍案而起,怒道:“你好大的口气,我偏不留又如何?”朱辰远缓缓摇头道:“如此说来,你今日是故意要给我难堪了?”赵老板拉高了音调道:“我今日就是故意的,怎么了?我告诉你朱辰远,今儿个,我货也要带走,银子我也不打算给,有本事你就把我留下。”朱辰远却是安然自若,悠悠道:“你大可试试,走得出这个门再说。”

赵老板一步跨向门边,作势就要将门拉开,何林急冲上去,手中运劲,将他的身子扳转过来,狠狠按在了地上。朱辰远道:“老赵,我既然做了这行,就不怕遇到你们这种人,不然你以为,我这十几年是怎么混下来的?”老赵冷哼几声,吼道:“你到底想怎样?”朱辰远只觉愈发好笑起来,道:“这话应当我问你。我们向来合作良好,但你今日竟然不带分文前来取货,你到底什么意思?”赵老板虽被何林死死按在地上,却仍是中气十足,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冷笑两声道:“我就是存心戏耍你,你能怎样?”朱辰远的脸色逐渐阴沉,峻声道:“我可有哪里得罪你了?”赵老板道:“你少明知故问,你与我妻子的事情人尽皆知,偏偏就我不知,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多少年?这笔帐你要怎么算?”朱辰远这才幡然醒悟,轻轻扣了扣脑门,叹道:“原来是这事。”忙对何林道:“扶他起来。”待赵老板坐定,他才又道:“我素来不愿因女人而破坏生意,这个女人我再也不碰,可好?”赵正待说话,却见何林忽地走到了门边,他脚步轻盈,显然是在刻意隐藏声响。赵老板立时明白过来,生怕门外是官兵,顿时噤了声。何林在门边屏息片刻,忽地一把将门拉开,但见门外人影一闪,他忙冲出门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第 14 章

朱辰远跟着走出来,四面环顾,随即朗声道:“来人是哪家的兄弟,何必鬼鬼祟祟,不妨露面报上姓名,若是友人,在下必定好生招待。”话刚落,凤凰便从梁上跃下站定,得意地甩了甩手上的布包,道:“朱老板好大的胆子,这可是绝等的上好茶叶。”朱辰远脸色一变,道:“敢问姑娘是什么人?”凤凰清了清嗓子,学着乌鸦与祝福的样子,冷声道:“与镜门蓝衣杀手,凤凰。”随即便见赵老板脸上一喜,当下明白了个大概,也不说穿,只对朱辰远道:“可有遗言?”朱辰远冷笑一声道:“姑娘好生直接。不过,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凤凰轻笑道:“你有这个本事吗?”当下将手中茶包扔了出去,举剑直刺而来。何林冲上前伸臂一挡,立刻割出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冒。他却不顾,只道:“姑娘隐藏得可真好。”凤凰得意道:“自然,你当我会像你这般?”说着一剑又到,何林忙侧身闪避,道:“姑娘是如何看出的?”凤凰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虚晃一招,剑已转向朱辰远。何林又要上前来挡,均被凤凰一一化解,眼看剑就要刺中朱辰远,又被他躲过,他大声喊道:“来人。”话音刚落,便闻一阵急促的脚步,竟有近百人之多。凤凰大骇,迅速发出一把银针,些许被何林以血肉之躯挡开,剩余均被朱辰远一一闪过。何林登时摔落在地,身躯不住抽搐,不多时便死去。凤凰见他双目圆睁有未语之态,口中鲜血殷殷溃如残破,忽觉生命消逝之迅速,煞为恐怖,竟不住寒意升腾,手一抖,几乎要握不住剑。

此时朱辰远的手下已到,个个怒目圆睁,瞧上去均非等闲之辈。凤凰头一次执行任务便碰上这样的情况,惊骇之极,再无心关注何林死状,只不住埋怨自己的莽撞。然埋怨无用,当下唯一该做的,便是想办法逃出去。瞧这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逃跑二字岂是易事?一年轻男子举剑上前,凤凰下意识横剑一削,转瞬便将他的头削去一半,血水脑浆四溢,溅得她浑身都是,她禁不住又是一阵寒意。

余下众人见她一出手便取一人首级,当下再不敢轻易上前,直听得朱辰远怒吼一句:“你们做什么?还不快上?”凤凰转目瞧向已退至门内的朱辰远,隐忍情绪,暗暗握紧了手中长剑。忽见赵老板瑟瑟发抖躲在门边,不禁心觉好笑,明明是他雇人来取朱辰远的性命,却反倒吓成这样,成何体统?大感不是滋味儿,一剑削向赵老板的头顶,赵老板尖叫一声,顿时摔倒在地,凤凰一把将他拽起来,剑横架在他脖子上,冲朱辰远道:“放我走。”此时周边人听得朱辰远一声令下,正要上前,却见凤凰已将赵老板擒住,立即停了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朱辰远道:“别管他。”众人闻言立即举剑围上,凤凰一手拽着赵老板的胳膊,一手举剑拼杀,对朱辰远喝道:“你还是人吗?”说着将赵老板掷向他。朱辰远不曾想她竟会将一活人生生抛了过来,未及反应之下,与赵老板撞了个满怀,连声音都未曾发出一句,便已倒地身亡。赵老板浑身一软,随之倒地。其余人忽见老板倒地,均感不解,不多时便有一人发现道:“老板死了,老板死了。”众人一愣,纷纷停下手中兵器朝朱辰远看去。此时凤凰身上已有数道伤口,体力也略感不支,见正是时机,赶忙提气跃起,将赵老板拽出了船舱。

两人寻到何林来时划的小船,片刻不敢耽搁,赶忙朝岸边划去。一到岸边,赵老板便急忙跃下小船,跌跌撞撞奔出,凤凰忙纵跃上前,拉住他道:“你去做什么?”他浑身发抖,恐惧得口齿不清,道:“我,我回家。”凤凰峻声道:“不行。”他一愣,道:“为什么?”凤凰蹙眉道:“你没见我受了伤吗?等天一亮,你去给我买药。”此时凤凰的伤口因剧烈运动而流血不止,她疼痛难忍,几乎就要晕倒在地,全凭一股意念支撑。

赵老板这一辈子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刚才凤凰削去人头的景况还在眼前,哪还有胆流连?连连摇头道:“我不去,我不去。”说着又要走,凤凰使尽全身力气一把拽住他,威胁道:“你若不去,我就带你到官府,告你杀人,把你们走私茶叶的勾当全都抖出来。”原来在船上之时,凤凰挟持赵老板是假,利用他杀朱辰远是真,因两人相距过近,她在他耳边低语道“瞧他这般不顾你的死活,他若不死你定没命”,以及将银针放入他手中,均未被人瞧见。幸得赵老板还算聪明,否则,今日凤凰哪还有命回来?

赵老板几乎就要哭出来,当即跪倒,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道:“我的姑奶奶,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你就放过我吧。”凤凰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有意诓他道:“你少来这一套,雇凶杀人时你怎么不说不关你的事?我手上还有你签的契约,要不要也一并拿到官府去?”赵老板怔了怔,恐惧心虚齐上心头,赶忙连连摆手,道:“别,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云山客栈自然是不能再待了,次日一早凤凰敷药毕了,便即刻换到了别家客栈。本就伤得不重,休养几日下来,身子已然逐渐康复。

这日,赵老板再来给她送药,还带了些小吃,称是苏州特产。凤凰尝了些,连连称赞了几句,赵老板顿时得意不已,道:“姑娘若喜欢,我明日再带些来。”凤凰笑了笑,随后道:“明日你不用来了。”顿了顿,又道:“以后也不用来了。”赵老板一怔,奇道:“为何?姑娘的伤好了吗?”凤凰点头道:“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几日相处下来,赵老板恐惧已去,反而与凤凰相谈甚欢,再加上凤凰从不问他不愿多言之事,譬如为何要杀朱辰远,为何走私茶叶等,心里万分欢喜这个小姑娘,颇有相见恨晚的知己意味。凤凰却全然不是这般想法,她不过当他是个打发时间且帮忙买药的闲人,不相问则是受若笙影响,不愿多事罢了。此时,该用的地方都用过了,也就应当丢弃了。

赵老板问道:“姑娘日后有何打算?”凤凰自然不会如实相告,只道:“这个你别管,你需得记住,你从未见过我。”赵老板明白她身份有碍,也不多问,点头道:“不知以后何时才能与姑娘再相见?”凤凰却道:“最好不见。”赵老板道:“为何?”凤凰不便明说心中所想,只得道:“若是有缘再说罢,无缘也莫强求。”赵老板叹息一声道:“姑娘,你是好人,何苦这样糟蹋自己呢?”好人?凤凰暗暗好笑,自己竟也算是好人?忆起何林死时的惊悚模样,忆起沉沉落地的人头,忆起中毒身亡的朱辰远,忆起倒地的一众尸体,连日来的忐忑与恐惧又上心头,凛凛而动,牵引着整个心神与之一同震荡不安。见赵老板眼带疑惑瞧向她,她立即将这不安的情绪压了下去,竟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忽闻楼下一阵喧哗,凤凰一喜,正好借口不答,忙问道:“怎么了?”说着走向窗边。

赵老板探出窗外看了看,肯定道:”是邵容容的轿子。“凤凰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赵老板轻笑两声道:“她的轿子整个苏州有谁不认识?”凤凰语带疑惑,道:”她是什么名人吗?“赵老板解释道:”烟雨楼的花魁。”又道:“她前几日去了寺里上香,今个儿才回来。“凤凰讽刺道:”好大的排场。“只见那顶轿子周身金碧辉煌,耀目难视,汉白玉做成的轿顶,雕琢细致,纹络清晰,帷幔低垂,风摇不动,金线辗转,林林有致,香雾细袅,拂面赊心,轿子的四角均有金铃作响,铮铮鸣如笛,秋凉络纬萦。凤凰好笑道:“她当真是个□,而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吗?”赵老板连连摇头道:“她怎么可能是皇亲国戚,她是从小在烟雨楼长大的。”接着便解释道:“她爹娘在她六岁时就死了,烟雨楼的老板苏颖是她的姨娘,见她可怜便将她收养在烟雨楼打下手。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一日比一日漂亮,又加上歌喉动听,苏颖便让她做了歌女。要知道这苏州城里,有多少的达官贵人想一亲芳泽。不过她也洁身自好,素来卖艺不卖身。”凤凰冷笑道:“卖艺不卖身?我瞧她分明是不堪隐于内,高洁抒于形,你说她洁身自好,那她这顶轿子又是怎么来的?”赵老板连连摆手道:“这我可就不知了。不过,听说城中首富曾包下过她,这顶轿子恐怕是他送的。”凤凰道:“首富?”赵老板点头道:“说了姑娘也不知,是独孤尧。”

凤凰眼望轿子逐渐远去,转身回去坐下,斟了杯茶递给赵老板道:“她不是洁身自好吗?还有人能包下她?”赵老板道:“当日她在烟雨楼一曲成名,独孤老爷对她可谓是一见钟情,当下便说要娶她做小老婆,她不干,最后独孤老爷给了苏颖一大笔钱,不准她上台也不准她接客,只能服侍他,苏颖当然见钱眼开,邵容容最后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凤凰抿嘴一笑,道:“这个独孤老爷应当年纪不小吧?居然还玩一见钟情?”赵老板也跟着笑了两声,道:“人家家大业大,年纪大算什么?”凤凰道:“这个邵容容当真有那么美?”赵老板连连摇头道:“这个你真别问我,我不知道。”凤凰意味深长道:“当真?”赵老板苦笑道:“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我真没见过,她十四岁时就经常有客人因她动手打架,苏颖为了免去麻烦,就把她调到厨房去了。再后来露面,就是她十六岁第一次登台之时,独孤老爷包下她后,她出门都是戴面纱坐轿子,有谁能见得着她?”凤凰当下不再追问,知道再问赵必起疑心,加之他又知道自己身份,更是不能多言,拾了筷子继续吃着桌上的点心,瞧似专注,实则思绪暗转。

次日,赵老板又送来了几包药,竟是好几日的分量,他道:“姑娘好生休养,明日起我就不来了。”凤凰面不改色,只微微点头回应。他又认真道:“姑娘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赵某人,我定当尽我所能帮助姑娘。”凤凰微微颔首,心觉此人还算实诚,也不枉这几日交情,道:“你若这样说,我倒希望永无还期。”赵老板忙摆手,暗暗嗔怪自己措辞不当,他道:“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结巴了半天下来,却仍是想不出应当作何说法,凤凰噗哧一笑,随即道:“我说笑而已,赵老板莫要放在心上。”赵老板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过来。凤凰道:“赵老板放心,我若真碰上什么棘手之事,定不与你客气。”赵老板当即一拍胸脯,连连道:“这样才是,这样才是。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凤凰这番话无疑是些敷衍之辞,然赵老板为人直爽,并未有丝毫疑心,见凤凰说话时时面含浅笑,语气诚恳,还道她是真意相待,将自己视作好友良朋。素来人心如此,以好易好,方不为过也,否则,赵老板又岂会诚心相交?如此看来,凤凰的戏演的是极具常态,逼真至极,宛若由心自然而发,这也不枉费了她在与镜门受长垣多年训练。

算算日子,凤凰已有月余未见长垣,最初下山之时,一颗心全被不同的情绪笼罩,时而欣喜好奇,时而牵挂时而惧怕,总之是万般思绪齐上心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哪还有心思念及其它?现下得了空,念想一滋生出来,竟是怎么都下不去了。她在与镜门的这些年,虽时常心有忌惮负担,然却是一生从未有过之光景,奢侈满心望再至,能放肆与周遭谈笑无间,无主仆卑贱之分,得闲共舞银剑,听人调琴吟诗,觞咏交杯,赏心乐事矣。一生能得此往事,有何不足?又能得有相交相知之莫逆,已无憾终生。这莫逆,自然指的就是若笙。而长垣于她,究竟是知己还是良师?均有过之,她是何心思,难明,难明。

然这想念是半分假不了的。自那日偶然念及他来,他便时时浮于脑海现于眼前,月色清冷,他便居于月中,风过留痕,他娓于风语,食之无味,他似就在其次。样样皆成了他,他似化为了整个天下,无论遇见什么,总觉他在。那套土陶茶具,古色香韵,就似他曾握于手,细细啜饮。凤凰捧了只杯子起来,细细端详着。这杯子制得实在不算细致,粗糙难磨,坑洼片片,怎能用于饮茶?

她将杯子放下,在街上继续兜转。此时已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冷风飒飒的漫长冬日已过,美丽的姑娘们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朦胧模样,然脸上的欣喜是掩不去的,她们肆意挑选着喜爱的胭脂水粉,比一比鲜艳的布料,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抑或献于悦己者,抑或等待因缘际会。

凤凰将要买的东西都买毕了,转身便又瞧见那套土陶茶具。远观其姝,贤韵暗渡,近视其涴,不堪入目矣。凤凰坐在房中,手中把玩着茶壶,愈发猜不透自个儿的心思,它是那般的丑陋,怎么配得上他?她幽幽一声叹息,将茶具收了起来,她心知,现下她该做的,并不是如何讨问自己的心思。

烟雨楼内歌舞升平,好一番人间天堂相貌,厅堂挂着的大红灯笼尽显欢喜,身着盛装肌肤□的女子妖娆巧笑,闻得酒香四溢,奢靡之味不减,众人皆有寻欢乐事,可谓奢华之至也。凤凰一进大厅,便闻得一阵浓郁香味,一软香丰腴女子已勾住了她的胳膊,黏声道:“这位公子好面生啊,是第一次来吗?”凤凰正欲将她推开,但转念思及,随即抬手勾她的下巴,调笑道:“有银子不就好了,第几次来又有什么关系?”女子娇笑一声,嗔道:“公子,你好坏啊。”说着便作害羞状,身体却一点点贴近。凤凰轻轻将她推开,摆手道:“可惜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那女子也不以为然,轻笑一声道:“那公子看上谁了呢?”凤凰转目四顾,摇头不语。

随即便有一中年女子迎上前来,腰肢盈盈,媚波流转,风韵不减。此人正是苏颖。她冲凤凰道:“公子可是不喜欢雨燕?”说着对雨燕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又道:“公子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我们这儿别的不多,姑娘就有的是。”凤凰挑眉道:“当真?”苏颖点头道:“自然。”凤凰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方能遂我意。”苏颖好笑一声道:“公子可是出了个大难题。”凤凰道:“那是没有了?”苏颖报以意味深长一笑,唤来一丫鬟,低语几句,随即对凤凰道:“还请稍候片刻。”

不多时,那丫鬟便领来四位淡妆素服女子,环肥燕瘦,皆是婀娜有致,浅笑盈盈,弓身行礼道:“公子好。”苏颖上前一一介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凤凰暗暗赞叹,这四名女子当真是各有其美态,全然当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喻。却面不改色,不屑道:“你们就只有这等货色?”苏颖奇道:“怎的公子还不满意?”凤凰心思暗转,随即抬手指了指一削肩细腰女子道:“罢了,就她罢。”苏颖忙唤道:“沉鱼,还不快去伺候公子?”沉鱼应声上前,凤凰搂住她消瘦的肩膀,看向苏颖。苏颖当即会意,领了凤凰上到楼上的厢房。

凤凰将苏颖送出门去,一回头便见沉鱼已将外衣褪去,露出白皙的肌肤,凤凰脸一红,忙喝止她道:“你做什么?”沉鱼一怔,道:“我,我,我脱衣服。”凤凰走上前去,替她将外衣披上,道:“你脱衣服做什么?”沉鱼又是一怔,道:“不脱衣服怎么行事?”凤凰登时醒悟过来,自己此时是个男人,怎能害羞得跟个小娘子一般?当即清了清嗓子,叹息一声,握住沉鱼的手,作愁苦状道:“我不是想与你做那等事。”沉鱼奇道:“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凤凰哀恸道:“人生无味,惟一知己已去,还能向何人诉衷肠?我不过想找人谈心而已。”沉鱼缄默不语,怔怔望着凤凰那真情流露的悲苦模样,已觉于心不忍。凤凰道:“陪我喝两杯可好?”沉鱼点头应允,起身拿了酒杯来,斟了两杯酒,道:“小女子敬公子一杯。”凤凰一饮而尽,道:“再来一杯。”沉鱼再替她斟满。

几巡下来,凤凰已微有醉意。沉鱼却是十分清醒,劝说道:“公子别再喝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凤凰摆手道:“酒若不能浇愁,于世还有何意?”说着又将酒杯递到沉鱼跟前。沉鱼将酒壶别到身后,一面摇头道:“公子真的不能再喝了。”凤凰轻笑两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我还道青楼女子没几个好人,你却也算个例外。”沉鱼神色一动,哀恸之色渐显,摇头道:“世人均有各自的苦。”凤凰将手移到她身后去,将酒壶接过来,道:“如此说来,天涯四处均是知己。同是伤心人,何须把言说?”说着将酒满上,递到沉鱼跟前道:“我们再喝。”沉鱼情思牵动,郁结于心,抬手接过了酒杯。

酒里放的是迷药,凤凰借斟酒之时从手中散落,待到沉鱼睡去,她方起身离去。按赵老板的说法,邵容容既是烟雨楼第一花魁,住得屋子必然和其它姑娘有异,只要往最特别的屋子寻了去,必然能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烟雨楼后园便有一清幽小径,浅木修竹,青砖铺路,一人行有余,两人行则稍过。小径尽头便是一雅致楼阁,两层高,风吹尚浅。凤凰在阁楼转了一圈下来,却未见人影,但瞧这屋内陈设,必是女子居住无疑。四顾无果,正欲离去,忽闻幽幽一声叹息,在这清静后院月色泱泱之中分外明显,幽怨悲戚,听者亦不禁愁丝满怀。

凤凰好奇心起,循声行到一处水榭亭台。但见阑干处,一青衫女子倚栏而坐,夜色茫茫,清流湍湍,碎光瑟瑟,此情此景,竟宛若梦中。风吹青衫动,女子轻咳两声,缩紧了身子。凤凰走上前去,丝毫不抑脚步,行至女子身后站定。女子回过身来,蛾眉微蹙,眼沾迷茫,面纱下笼罩着她的全副神态。凤凰低下头去细细端详她,抬手正欲将她面纱摘下,她却一拳忽至,凤凰忙侧身闪避,腰身微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制住。她不住挣扎,道:“你是谁?”凤凰不答,将她抵在墙上,手探向她耳后,缓缓将她面纱除去。

第 15 章

邵容容还清楚得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他的模样。他已经老了,岁月的痕迹刻画得清晰可见,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细细的皱纹,眼睛被迫弯起来。他的胡子很扎人,亲吻她的时候刺得她生疼。那时她才十六岁,在台上衣袂翩翩,不施粉黛,舞姿青涩,却倾倒众生。后来,他也曾附于她耳边赞她歌喉:“绕梁三日,凄惨戚戚,置身其中,久梦不醒。”那时的他对她爱到了极致,她愁她喜,她悲她怒,他都视若珍宝。他说他第一次见她时,他就爱她。

邵容容觉得好笑,所谓一见钟情,无非见她貌美而已,那时台下众人,有谁不为她失魂魄?她从小就知她有多美,她的一身骄傲,如艳阳似火,均因她深知自己所美。他对她说,邵容容,你以后只能是我的女人。他霸道而自私。邵容容自幼在烟花之地长大,对于新人笑旧人哭的事可曾见得少?她岂会信他。她的一举一动都拿捏的恰当好处,欲说还休之态,抿嘴娇笑之媚,她道:“那可就说不准了。”他掐着她的脖子,威胁道:“你大可试试。”她不怕。她也不知为何,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眼色,她不怕。邵容容轻轻推开他的手,道:“那我就尽管试试。”抬眼却见到他慑人的目光,他凶狠必现,用力抓着她的手腕。不只是凶狠,她还看到了,看到他那深深埋藏的犹疑和无奈。邵容容忽然就心动了,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目光,她待在那个小小的青楼里,仿佛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整个世界里皆尽是一些痴男怨女,她却从未见过哪个男人,有他那样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属于这个男人,属于这个站在她面前亲吻她的男人,他的情真意切,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愈发地吸引她。他深思熟虑,理性而不优柔,他文武双全,教她吟诗作画,教她舞剑翩翩。在邵容容心中,他几乎成了个完美的人,她无法抗拒地一点一点被他吸引侵蚀,她就像着了魔一样,不住地记挂着他。她让他坐在镜子前,替他一根一根拔去白发。她喜欢看他弹琴时的模样,她偶尔在一旁唱歌,偶尔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那把古琴开始有了他的味道,她每一次抚摸,都像他在身边一样。

邵容容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陷下去,只记得他的好,记不得他的坏。她开始戴面纱,迁居后院,学着读书写字,一人信步独行。她坐在水榭之中,春花秋叶,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才能盼得他来一次。他留得不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给她的总是大把的银两。

时日久了,邵容容也逐渐开始思虑,她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也知道她是在奢求。他送她发簪玉镯,送她金銮玉轿,却始终给不了一个她一直想要的名分。她凄然道:“我出身卑微,有自知之明,绝无非分之想。”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她看向他,他真的已经老了,她不禁抬手抚向自己的眼角,平坦细致。她将头别开。他道:“看着我。”她纵然于心不忍,还是回过了头,看向他。她故作轻描淡写道:“是的,我是说谎,我想你娶我,一直都想。”他抱着她,他道:“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她推开他,道:“为什么?”他摇头道:“别多问。”她站起身来,冷眼而视。他看了她许久,最终叹息一声,起身离去。

他再一次来,已是半年以后。邵容容手捧诗经,徘徊窗前,来回幽念。他不知何时来的,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地从她身后走出来,低声问她:“何时开始会这些的?”邵容容几乎快要记不得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她的心跳得极快,拼命掩饰着,她缓缓回过身来,将书藏于身后,遮掩道:“我,我闲来无事,随便看看。”说着便将书扔在桌上。他上前抱住她,低低吟道:“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邵容容脸微微一红,害羞嗔怪道:“快放开。”他附在她耳边,低声暧昧道:“当真要我放开?”她缄口不语了,只低低地红着脸。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他轻轻吻她的耳垂,他夸她美。

当他知道她有喜的时候,并未有丝毫的惊喜欣愉,他严肃起来,将周遭的人都支开,定定地望着她。只一眼,只一眼邵容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紧紧攥着被单,她咬着嘴唇,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多怕只要一开口,她就会什么都失去。然而他却说了,他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邵容容并不意外。然而,她听他亲口说出来,仍是如被硬生生抽去了魂魄一般,她不住摇头,不住道:“不可以,不可以。”他握着她的肩膀,坚定的口吻,他道:“你听我说,绝对不行。”邵容容推开他,她的眼泪流下来,烫得她整个心头都是一片欲溶的火海,她道:“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怎能如此狠心?”她道:“我自己会养活他,不用你管。你出去,你出去。”她指着门边,大声嚷他,让他走。她从未如此失态。他夺去她的已经够多了,凭什么连她的孩子也要拿走?她不住问他:“为何?为何?”他不答。她苦,她痛,越挣扎越痛苦。

他真的没有再来。

邵容容是想他的,她日日守在水榭阑干处,低低依着回廊,她在等他。邵容容猜想,他一定知道她在等他,他就是不愿来见她。每思及此,邵容容总是不住哽咽,清泪纵横。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

他终于来了,在他得知孩子意外流掉后,他终于来了。他望着苍白的她,说不出话来。邵容容动着干涸的喉咙,就连眼睛里都是干涸的,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没有了。他也为她流泪,他抱着她说,他说他发誓,再不会让她痛苦。邵容容推开他,凄然一句:“那你能娶我吗?”他的神色就变了。他不能,她就知道他不能。邵容容叫道:“你知道我有多痛吗?”她说:“你说你不能,你不能。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却说你不能。那你刚才的誓言算什么?是说笑吗?”他紧紧抱着不住挣扎的她,缄默不语。邵容容真的再也流不出泪了,这几年来,她流了无数眼泪,每当午夜梦回,忆及过往欢愉,泪偷零,有谁知?她轻声道:“你走吧,别再来了。”他的身子一僵,轻轻放开她。邵容容摇头道:“如果你不能给我这个承诺,就别再来。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久。”

就如她自己所说,她知道自己忍受不了多久。他也知道,他是那么了解她。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孱弱如柳,轻扯即断。他终于选择了先动手,为免出错,只有不做,方能不错。他真狠,邵容容轻叹。他却忘了,她也是那么地了解他。她根本不会这样做,哪怕她有多么的想,有多少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也抵不过她对他的爱。

这夜,苏颖来敲她的门,告诉她说,有个女扮男装的客人,看样子是来找她的,提醒她多加小心。邵容容轻笑,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她独自坐在水榭阑干处,欹在回廊,她在等她。

她等了许久,直到夜深月敛,她才姗姗来迟。她脚步轻盈,肆无忌惮。邵容容低低问她是谁,她也不答,只是伸手揭她的面纱。

凤凰自第一眼看到邵容容开始,便有那么一种预感,她再也下不了手,再也下不了手。她的容貌是那样地难以言喻,只令人不住自问:何为美?答曰:此为美。

她就像她的故事那样凄美动人。凤凰恻然道:“你不悔吗?他这样对你。”她摇头道:“不悔,我只是恨,然恨再极,我也愿与他携手。”叹息道:“你可有喜欢的人?”凤凰点点头,怔了怔,随即又摇头。邵容容了然于心,也不多问,只道:“或许到时你就会明白了。”凤凰一时无言以对,忽地忆起此行目的,心中竟不住挣扎起来,再难痛下杀手。邵容容却道:“你动手吧。”凤凰站起身来,缓缓退后一步,道:“你当我没来过,快走吧,离开这里。”邵容容摇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凤凰道:“为何?”她怔怔道:“我要他知道,我有多爱他,至死方休。我要他悔一辈子。”说着竟痛苦地流下泪来,哀恸凄美之态,牵得凤凰一阵心悸,几乎要站不住。

她走近凤凰跟前,道:“快动手,快动手。”凤凰只不住摇头,不住摇头。邵容容凄然道:“我不想那么痛苦,我不想那么痛苦。”凤凰心痛难忍,只觉她似乎扯住了她心头的一根重弦,每当一语,弦动心痛,她道:“他是爱你的,你不应该这样。”邵容容忽地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道:“你看不见我现在这般痛苦吗?你就当帮我,就算今日你不杀我,他也会找别人的。”凤凰仍是不住摇头,道:“不行,不行。”邵容容咳得愈发厉害,似乎要将整个肝脏心血尽皆咳出来,柔弱失魂之态,似盈盈一握便要消逝。凤凰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道:“你,你别急,你别急。”邵容容断断续续说着:“你,你可答应我了?”凤凰点头道:“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了。”竟是愈说愈伤心,两行清泪不住纵横。邵容容微微一笑,欲语还休,只道:“姑娘,我是个可怜人,纵使怨天怨地,也是徒劳。然你却不是,自个儿珍重才好。”凤凰握着她的手,不住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次日,烟雨楼虽极尽所能之事,然仍有消息传出,一日间,谣诼遍地,猜测云云,街头巷尾皆能有所听闻。关于邵容容之死,或云她因不愿接客被苏颖活活打死;或云独孤尧死后,她亦不愿苟活于世,随孤独而去;或云她受人侮辱,含恨自尽;或云她旧疾突发,猝然而去。然说法颇盛,无一为实。唯一知道实情的,一个便是已死的邵容容,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凤凰。

一代如斯美人,倾国倾城不为过矣,凄然凋零,逃不脱尘土遥隔,幽葬红尘深处,年岁过,韶华老,往事知多少?红颜薄命是非多,空惹一身浮尘一身涴。再回首,惟有泪偷零。

他人音容笑貌犹在,邵容容纵是爱极恨极,甘之如饴,却也耽尽一生,至死方休。

凤凰不禁扼腕叹息,绝世佳人,香消玉殒矣。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她拿出那套粗糙茶具,倒了杯茶,轻轻啜饮。茶微苦,尽诉离人恨。邵容容那副欲说还休的眉眼,蕴有多少道不尽?凤凰握着那只茶杯,来回翻覆,细细端详,似要将它看穿。它还是那般丑陋,心境如何又如何?它还是那般丑陋。

每当看到它,她就会忆起邵容容临死前的眼神,或决绝或庆幸,或苦痛或欣愉,万千情绪绕其中,道也道不明。她对自己说,千万不能如邵容容这般,至死方休。她顿觉心痛难忍,手上一抖,险些要将茶杯摔碎。她应当如何是好?她没有头绪,只觉眼不见心为净,忙手足无措地将茶具收起来。

天刚明,白月还余,欲休还休。东边一片泛红的天际,瞧去似有燎原之势,冉冉而生,愈演愈烈。

轻风到,凤凰无心再赏日出之美景,只觉身子愈发冰冷起来。她钻进被中,沉沉睡去。梦中又是他们,他们如是梦魇一般。顾忆安,长垣,若笙,乌鸦,何林,邵容容,他们巧笑嫣然,时而又含嗔薄怒,时而又咄咄逼人,他们就像有了不同的生命。凤凰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自邵容容死后,她便寝食难安,时常忽陷哀恸,午夜梦回时,更是泪流纵横。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像邵容容一样,不能像她那样,然而她的眼神,她的痛苦,似乎就倒映在了她的心头,她感同身受,为之哀鸣不已。

第 16 章

凤凰从哀恸中逐渐复苏过来,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她紧紧攥着手中白布,难以过得心中那道坎坷,她不想再杀人,她不想再杀人。她握着白布不住哽咽。她却没的选择,没的选择。

当凤凰站在陆家镖局跟前时,它已然化为灰烬。据周遭人说,一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将陆家镖局烧得半点不剩,陆家镖局中无一生还。凤凰心头不住庆幸,不住道,烧了也好,烧了也好。她走进残垣之中,但见四处已成焦炭,连形状都未能辨别,举目望去,见废墟之广阔,忽觉人生如此,不禁不叹息:“生前如何风光,死后还不是与鸟兽为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太多,岂能事事与己为难?凤凰戚戚道:“邵容容,你瞧,他来陪你了。”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陆家镖局的掌舵人,陆舛。

众人都道是独孤尧包下了邵容容,却无人思及,孤独家与陆家两人素来交情极好,独孤尧为兄弟行举手之劳,遮掩一二,半点都不为过。

凤凰喃喃道:“这就是报应,报应。来得真快。”说完便觉后怕,情牵己身,也不知自己这双已草菅数条人命的手,何时会有报?正自出神,忽闻左侧微有响动,凤凰忙转身跃去,才刚站定,便见一少女手捧木盒,袅袅婷婷立于灰败残垣之中,一眼望去,心头陡然而动。少女纵使面色微愠,露含嗔薄怒之态,却仍余顾盼生辉之美。古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是明眸皓齿皎洁如月的灵动女子,眼前这女子一出现,顿时让人忘了言语,只觉灵气逼人,脑中不自觉便冒出了巧笑美目这般似虚似幻的词汇来。那少女喝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凤凰心思一转,道:“我来找一个人。”女子秀眉微蹙,道:“找谁?”凤凰道:“陆舛。”女子微微一怔,道:“那是家父。”此人正是陆舛之女陆灵芝,她道:“敢问姑娘有何贵干?”

凤凰一直心觉陆舛有负邵容容,虽未曾得见他本人,却对他颇为嫌恶,闻眼前女子是陆舛之女,当下情绪转移,厌恶陡生,冷冷道:“我来替邵容容问他一句,这把火烧得可好?”陆灵芝一怔,道:“是她放的火?”凤凰摇头道:“不是她。是我。”随即将剑拔出,道:“叫陆舛出来见我。”陆灵芝摇头道:“恐怕不行。”凤凰喝道:“让他出来。”陆灵芝将手中木盒举起,凄然道:“家父已去。”凤凰心道,果然如此,邵容容,这下你可安心?她道:“邵容容让我跟他说一句,纵使是到了黄泉路上,她也不会放过他,让他好生记着。”陆灵芝眉头轻蹙,低声怒道:“贱人。”一边取下背上别的画,递给凤凰道:“你替我把画交给那个贱人,跟她说一声,死者已矣,过往恩仇皆不见。”凤凰将画接过,缓缓打开,只见画上那女子青衫细袅,粉香细腻,抬手抚眉婀娜雅致,垂目弓身柔弱相惜,眼瞳含笑情绪绵延,愁上眉梢我见犹怜,正是邵容容。题字曰:容颜虽老意犹在,朱砂唱罢叹秋零。可耐人间多揣测,一人欢尽几人余?

凤凰将画扔回去,冷声道:“死者已矣?你说得倒是简单。”陆灵芝一怔,忙垂身将画拾起,捧在怀里,低低道:“爹是爱她的。”凤凰道:“现下说这些做什么?人都已经死了。”陆灵芝道:“我爹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临走前都对她念念不忘,她还想怎么样?”凤凰冷笑一声道:“她想怎么样?你问得倒好听,她临走前,又何尝不是念念不忘?”一闻此言,陆灵芝浑身一震,几欲跌倒,喃喃道:“她死了?怎么会?”凤凰喝道:“你该去问你的好爹爹。”陆灵芝冷目而视,质问道:“是谁杀了她?”凤凰如实道:“是我。”陆灵芝好笑道:“你还真是实诚。”又道:“你既然杀了她,现下还来这里做什么?”凤凰怒道:“她有这样的结果,你倒是在怪我了?若没有你爹,她怎么会死?”陆灵芝正欲争辩,忽地脑中念头一转,忆起一事,忙拂手道:“罢了,我无心与你争辩,你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凤凰摇头道:“我不能走。”陆灵芝一怔,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快走。”凤凰道:“要我走也行,我要见一个叫陆舟的人。”陆灵芝又是一怔,道:“你见他做什么?”凤凰道:“不关你的事。”陆灵芝道:“你没见着这儿这副模样吗?陆舟也已经死啦。”

这样才好。凤凰盼的便是她这句话,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信了。正欲转身离去,忽闻陆灵芝身旁一阵细碎响动,似有人在。凤凰眉头轻蹙,纵跃上前。陆灵芝挡在她身前,一拳斜至,喝道:“你做什么?”凤凰愈发觉得不妥,立时拔剑相向,道:“你旁边是什么人?”陆灵芝道:“我说了让你走,你多管什么闲事?”凤凰不再多言,当即一剑刺来,陆灵芝手无寸铁,只得连连侧身闪避。

十几招下来,陆灵芝已愈发力不从心,凤凰道:“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陆灵芝冷哼一声,当即双拳齐出,避开她的长剑,直向她面门袭去。凤凰大惊,忙收剑闪避,随即左手一扬,暗器发出。陆灵芝闷哼一声,已跌倒在地。凤凰正欲上前,一旁却忽地闪出一与陆灵芝年纪相仿的瘦弱少女,护在陆灵芝身前,喝道:“你要做什么?”

凤凰一怔,见陆灵芝已然脸色发青,痛苦难忍,忙道:“你快让开,否则她就要死了。”那少女回头一看,陡然惊呼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她又急又恼,眼泪刷刷落下。凤凰上前一把将她推开,赶忙封住陆灵芝的穴道,从怀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给她服下。那少女大惊,冲上前来推开凤凰,道:“你做什么,你给她吃什么了?”凤凰无暇顾她,正要上前扶起陆灵芝,见那少女又近跟前,连忙手一抬,正欲将她推开,她却出其不意地一拳袭来,凤凰急忙向后跃开,蹙眉道:“你没见我在救她吗?”那少女怒道:“我才不信你。”说着又是一拳。

凤凰愈发心觉不对,却又说不上为何,眼见少女一招又一招急急袭来,只觉招数刚猛异常,实非女子所轻易能及。当下也不犹豫,见招拆招,却是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少女使的这一套,便是陆家镖局自成一家的陆家拳法,以力道刚猛为主,速度招式为辅,招招均力大难抵,若是练到一定火候,走遍天下也未必能逢敌手。如今凤凰能与陆灵芝及这少女斗得许久下来,一是因二人功夫并未到家,二则是她有兵器在手,她二人却是赤手空拳。

再斗得片刻,便听得陆灵芝闷哼一声,逐渐醒转。那少女忙收了拳,奔近她跟前,扶她坐起身道:“姐姐,你怎么样?没事吧?”陆灵芝摇头道:“没事,你放心。”说着转向凤凰,微微颔首道:“多谢姑娘。”凤凰将剑收回剑鞘,道:“不必了。”此时那少女也明白过来,当即红了脸,低低将头垂了下来。陆灵芝道:“小女子陆灵芝,这是我妹妹。”说着看向那少女,低低道:“她叫陆之暄。”凤凰拱手道:“凤凰。”陆灵芝站起身来,道:“今日与凤凰姑娘也算不打不相识,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闻此言,凤凰自然不好再摆脸色,道:“是我无理取闹在先,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才是。”陆灵芝微微一笑,道:“我也不与姑娘谦让争辩,此地多留无益,姑娘快走吧。”陆之暄忙应声道:“是了,是了,越早越好。”凤凰愈发好奇心起,盯着二人的怪异神色,道:“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定定瞧着陆之暄,愈瞧愈是心惊,起初她并未注意,现下细细端详来看,她的眉眼竟像极了一个人。陆灵芝与陆之暄对视一眼,均摇头道:“姑娘不必多问,尽早离开就是。”凤凰上前一步,盯紧了陆之暄,问道:“你可识得幽梦?”陆之暄一怔,摇头道:“从未听说。”陆灵芝却是脸色一变,打量着凤凰的一身蓝衣,道:“姑娘可是与镜门的人?”凤凰奇道:“你怎么知道?”陆灵芝道:“家父在世时,曾与我说起过,以神视之,以色辩之。”又道:“如此说来,姑娘是蓝衣中人?”凤凰点头作答。陆灵芝微一踌躇,道:“不知姑娘可否带我们去与镜门一趟?”凤凰一怔,道:“你们要去作甚?”陆灵芝道:“我们想去见一见那位幽梦姑娘。”陆之暄惊道:“姐姐,你是说,那个幽梦是……”随即噤了声。凤凰愈发好奇,道:“到底何事?”陆之暄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带我们去就是了。”凤凰抬目看向陆灵芝,但见她隐敛神色,瞧不出喜怒,更是瞧不出个所以然。

凤凰不住摇头道:“不行,不行。”陆之暄急得直跺脚道:“怎的不行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莫不是你就不用回去了?”陆灵芝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凤凰微微颔首,低声道:“我可以向姑娘保证,我们绝无恶意。待到时机到时,我定将事情如实相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凤凰虽对他们的秘密十分好奇,却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破坏门规,仍是摇头道:“不可,不可。”陆灵芝犹豫片刻,道:“姑娘,你见过幽梦对不对?”见凤凰点头,她又道:“可觉得她有何奇怪?”凤凰一怔,脑中将幽梦的举止样貌回忆了一遍,摇头道:“没什么奇怪的。”陆灵芝奇道:“怎么会?”凤凰道:“若非要说,那便是瘦。”陆灵芝闻言又是喜又是忧,急道:“那就是了,姑娘,你信我一句,此人绝非善类。”凤凰一怔,道:“你什么意思?她想做什么?”陆灵芝摇头道:“姑娘别多问,她想做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姑娘必然听过这么一句,来着不善,善者不来。”凤凰脸色一变,顿有大祸临头之感,忆及幽梦那日在台上的种种举动,她的要强,她的怪异神情,愈发觉得不妥,却又不敢尽信陆灵芝所言,只得缄口不语,细细思量。陆灵芝急道:“姑娘,不怕一万也怕万一的道理,姑娘不明白吗?”这话当即点醒了凤凰,与镜门高手众多,纵使这两个少女武功再高,也难有所作为。然幽梦若是真有所图,敌在明我在暗,这当真是不怕一万,却怕万一。当下不再犹豫,点头应允。

她却又忽地忆起一事,犹豫片刻,道:“我还有要事要办,你们是要与我同行还是如何?”陆之暄忙道:“我们当然跟你同行。”凤凰轻笑道:“你是信不过我?”两人对视一眼,已明她话中曲意,点头道:“好,姑娘要我们等候,我们便在此等候就是。”三人当下约定,少则几日,多则一月,必来相迎。

次日,凤凰便启程前往扬州。

此时,顾忆安与苏洛已结为夫妇,两人居于一隐蔽村落,男耕女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还生有一子,名唤苏拓。苏拓不过三岁,却甚是懂事,时常帮母亲做些所能及之事,他聪颖异常,小小年纪便已能读四书,识五经。苏洛常玩笑道这孩子是半点不像他。顾忆安总是嗔他道:“若不像你像谁,你这话若是给旁人听去了,岂不是要说尽我的不是?”苏洛笑笑,从她手中接过正在晾晒的衣服,道:“怪我乱说。”又道:“你快去做饭吧,我来。”苏拓从一旁跑来抱着苏洛的腿,嚷道:“爹,我饿了。”苏洛摸摸他的头,宠溺道:“好,等会。”转头对顾忆安道:“瞧见没?”顾忆安轻笑一声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说着俯身轻轻刮着苏拓的鼻子。苏拓嘻嘻一笑,闪身躲在苏洛身后,冲顾忆安做着鬼脸。顾忆安嗔道:“你不要娘了?”苏拓仍是做着鬼脸,笑得十分开心。顾忆安跺脚道:“那今晚可就没饭吃了。”苏拓仍是不理,反而笑得更欢。

顾忆安好笑地睨他一眼,转身进厨房去。几年下来,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千金小姐,幼承庭训,锦衣玉食,挥金如土,门楣光鲜。然一切皆成过往,再看如今,这过得算是什么日子?可谓有辱家门。她手上粗糙的厚茧,日益黯淡的皮肤,甚至还常要为衣食温饱操心,她问自己,可曾悔过?她根本就不愿去想。如此平淡,似水流年,她不是无暇顾及其它,而是根本不愿。

她将饭菜端出去,摆弄好碗筷,便见苏拓急急跑进来,苏洛跟在后头叫他小心,满脸尽是宠爱。顾忆安一把打落苏拓的手,嗔道:“说了不准用手的。”说着将筷子递给他。他不满地接过来,嘟着嘴念念有词,煞是可爱。顾忆安在心头叹道,为何她甘心屈居于此?皆因她有所牵挂。为此牵挂,纵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亦心甘情愿。

入夜时,她点着盏昏暗的煤油灯,坐在桌前缝补衣物。苏洛哄得苏拓睡着,便出来与她说话。他道:“小拓又把衣服扯破了吗?”顾忆安点头道:“没办法,他实在是好动。”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苏洛将煤油灯往里移了移,道:“明儿再补吧。”顾忆安摇头道:“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说。”待到苏洛坐下,她道:“你去做点生意吧,你手艺那么好,等赚了足够的银子,我们再开家小店。”苏洛摇头道:“我不愿去做生意,你是知道的。”顾忆安当然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握住他的手臂道:“你若不去,我们这一家子得多难养活。”苏洛道:“现下不是挺好?我们不需要太多银子,足够便好。”顾忆安眉头轻蹙,道:“现下是足够了,可若再添一个,就不够了。”苏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喜道:“你有了?”顾忆安点点头,道:“你可愿去做生意了?”苏洛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圈下来,最后道:“去,我去。”顾忆安点头正欲说话,便闻得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均感奇怪。苏洛上前将门拉开,立时便有一人倒入他怀中,那人浑身是血,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顾忆安登时如入冰窖,看着那消瘦柔弱的身子,依稀可辨的容貌,几欲跌倒。她不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低低唤道:“千代?”苏洛浑身一震,抱紧了怀中的人。那人正是四年不见的千代。

苏洛将她放到床上,对顾忆安道:“你替她把衣服换下来,我去烧水。”顾忆安怔怔点头,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她还没死,她竟然还没死。她止不住浑身发抖。她走近她跟前,替她将衣物褪下,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替她将脸上的血渍擦净,露出她清丽的五官。顾忆安几乎要哭出来,心中五味参杂,握紧了她的手,压抑道:“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出现?”她将她的手攥得极紧,几乎就要将她揉碎。

她低低呼了一声:“痛。”顾忆安大惊,连忙收回手。千代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粗布麻衣脸色憔悴的顾忆安,在心头念了许久的话竟再也说不出来,一时语塞,只怔怔唤道:“小姐,小姐。”顾忆安道:“你醒了。”从一旁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又道:“快喝罢。”千代捧着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不断传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不住潸然落下。顾忆安急道:“怎么了?”忙抬手用衣袖去抹她的眼泪。千代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小姐,你这是为何啊?”顾忆安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忙收回手道:“别说了,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千代道:“我就是太清楚,才会这样问你。”顾忆安摆手道:“你别问我这些,倒是我该问你,你这一身血是怎么来的。”千代往地上那摊满是血水的衣物看去,低低道:“没什么。”顾忆安嗔道:“你竟对我也有秘密了?”千代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的小姐。”顾忆安道:“那你说是不说?”

千代当下便将她如何在花轿途中被人刺杀,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入了与镜门,又是如何从与镜门逃脱的情况一一说了,随后恻然道:“我这一次逃了,以后就再也不回去了。”又急急道:“小姐,你让我跟着你可好?”顾忆安浑身一震,动了动嘴唇,那句”不可“终究是咽了下去,微微一笑道:“当然好。”苏洛从门外进来,捧着木盆,对顾忆安道:“我将水搁这儿了。”说着将木盆置于桌上。千代怔怔望着他,然他闪避不及,一言不发便侧身进了里屋。这一切顾忆安都看在眼里,她的手愈发冰凉。这正是她所惧怕的,她这么多年来唯一惧怕的。今日,终于是要来了。

她忙活了许久,替千代擦净身子,掖好了被子,正欲转身离去,千代却拉住她的手不放,道:“小姐,我在外头颠沛流离时日日担惊受怕,现下看到你,可算是安心了,你陪我睡可好?”顾忆安站着不动,犹豫不决。千代登时了然,随即松手,叹息道:“我怎么忘了,你现下是有夫之妇了,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顾忆安走出门去,将盆中脏水尽数泼了出去,随即回房吹灭了油灯,上床与千代一同躺着,道:“我们一辈子都能这样的。”千代抱着她的腰,埋在她的肩膀,喃喃道:“小姐,我多希望你说的是真的。”顾忆安顿时浑身一僵,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道:“你想说什么?”千代迷茫道:“我说什么了?”顾忆安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靠听,她道:“没什么,睡吧。”她猜想,或许是她多虑了。

第 17 章

凤凰在这地方一住就是十几日,每日帮顾忆安烧水做饭,帮她照顾那个小小的苏拓。每隔两日便陪她去一躺市集,听她与那些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似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做丫鬟的生活。然而她却早已失去了那份低人一等的卑躬屈膝和小心翼翼,她不再惧怕挨饿受冻,不再胆战心惊。她见到顾忆安的市侩模样,忆起她曾经的雍容华贵,倨傲之色,判若两人,她不知该心疼,还是该说她咎由自取。她还年轻,可她似乎已经老了。

凤凰与苏洛是极少说话的,偶尔眼神交汇,也是急急避开。两人均知,过往情分再如何,也是寥寥无望。凤凰这才恍惚感觉到,三人以往的默契早已不再。湘帘隔,人心异,何来灵犀一点通?

唯一可作三人相视一笑的理由,便是苏拓。那个只有三岁,天真无邪的孩子。他唤凤凰作姨娘,稚嫩的声音,清甜细腻,凤凰听得好生欢喜。她抱他起来,道:“再叫一声。”苏拓却别开了脑袋,不住摇头道:“不叫了,不叫了。”凤凰皱眉道:“为何?”苏拓撅嘴想了片刻,才道:“我要吃糖。”凤凰噗哧一笑,将他放下来,道:“好,明日我和你娘上街去,替你买糖回来。你再叫我一声?”他便又叫了,叫她姨娘。苏洛从门外进来,一身尘土。他拍着身上的灰尘,一面对凤凰道:“你别理他,他就是喜欢哄人。”苏拓闷哼一声,嚷道:“爹,你坏,我不理你,我找娘去。”说着便跑了出去。苏洛好笑道:“他总是这样,忆安这样宠他,总有一天是要将他宠坏的。”

忆安,他叫她忆安。凤凰浅笑道:“他不会变坏的。”苏洛奇道:“你怎知道?”凤凰意味深长道:“他和她爹娘都不一样。我看得出来的。”这话犹如一支利箭,直射苏洛心头,他登时浑身一震,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凤凰半晌不答,便听得门外传来顾忆安的声音,她道:“我也想知道。”她牵着苏拓,躬身对他说:“你先到隔壁去玩会儿,爹和娘有事情要说。”苏拓乖乖地点头。顾忆安直起身来看向凤凰,质问道:“我也想知道,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凤凰微微一笑,问道:“你几时知道的?”顾忆安道:“打从那晚一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只不过不敢肯定。”凤凰自叹不如道:“你还是那么聪明。”顾忆安摇头道:“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和四年前判若两人,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曾与你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我很难再相信你。”凤凰嘲讽道:“所以我才说你聪明。你瞧,我在你面前笨得连掩饰都不会,完全坦诚相见。可你呢?我们主仆多年,我竟从未看清过你。”顾忆安淡淡道:“你都知道了?”凤凰点头,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愈发心痛起来。

苏洛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无他说话的余地,而她们说的,他竟全然不懂。凤凰冷声道:“我是来讨个说法的。”顾忆安转目看向苏洛,低低道:“这就是说法。”凤凰冷笑道:“我从未想过与你争。”顾忆安道:“可我怕。”她不能不怕,她看得出来,苏洛看向千代时的眼神,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秋波暗送,这叫她怎能不怕?凤凰走近她跟前,道:“那你就要牺牲我?”顾忆安不答。凤凰咬牙切齿道:“现下你可高兴了?”顾忆安喃喃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别有所思。你说我可高兴?”凤凰几乎忍不住想要抬手给她一巴掌,都这样了她竟还说她不开心?

苏洛在一旁怔怔道:“忆安,千代,是我负了你们。”他以为他的心思已藏得足够深,却仍是未能瞒过她的眼睛。凤凰回头道:“现下你已为人夫为人父,再说这话又如何?”转头对顾忆安道:“罢了,今日你若胜了我,我便前事不提,从今以后再不出现,可好?”顾忆安道:“我若败了呢?”凤凰一怔,竟从未想过这等事情。她最初道要寻仇之时,想的是杀她方能泄心头之恨,然经邵容容一役,她的浮躁已逐渐褪去不少,杀与不杀,已是无碍。她道:“你对自己竟如此不信?”顾忆安摇头道:“我只是不知你的底细。”凤凰道:“一试便知。”即运掌风,直向顾忆安而去。

顾忆安腰身一低,避过一掌,道:“四年不见,你真的变了。”凤凰不愿多言,只是一掌紧接一掌向她攻去。顾忆安当下也不再多言,连忙闪过她一掌,运劲从侧身绕出,打向她腰际。凤凰不闪不避,直接运掌相抵,趁顾忆安全神贯注接她这一掌时,抬腿便从她身下扫过。顾忆安早已察觉她有小动作,特意留有余力,果不其然,见凤凰横腿扫来,忙按住她的手腕,借她手中运劲之际立时跃起。凤凰忙弯腰仰身,抬掌向上,抵住顾忆安直击而下的一掌。

苏洛在一旁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日夜相处的枕边人,竟身怀如此武艺,他却全然不知。照二人的对话来看,显是顾忆安有什么对不起千代的地方,千代如今是前来寻仇的。他出声喝道:“住手。”两人却均不理他,你来我往,已拼了数十招。然空间有限,加之有桌椅抵挡,顾忆安立于门边,较易躲闪,凤凰却是施展不开拳脚,硬生生被摆放的桌椅磕了好几下,眼看自己快落下风,她忙道:“我们这样不公平,出去打如何?”顾忆安却是一言不发,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是一脚踢来。凤凰举臂相迎,侧身避开,立时又撞到一旁的桌子。凤凰怒道:“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顾忆安一掌又到,应声道:“听见了又如何?”凤凰当下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是存心的。好个狡猾的顾忆安,她怒上心头,当下管不得什么,不再手下留情,连连发出几道暗器,却均被顾忆安闪过。顾忆安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我来教教你如何?”说着便一掌斜劈而来,凤凰忙举臂相格,顿感手臂一阵剧痛,连忙收回手,只见手臂已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血流不止。

苏洛急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样?”转身对顾忆安怒目而视,道:“你怎么能使如此卑劣手段?”顾忆安举着一只短匕,喝道:“你让开。”苏洛道:“你还要打?”顾忆安不答,只道:“你让是不让?”苏洛冷声道:“我若不让呢?”顾忆安神色一冷,半晌不作言语。凤凰捂着伤口,血从她的指缝渗出来,她冷笑道:“你到现在还时不时想教我些什么,如今可算是食了自己的苦果?”顾忆安握紧了手中匕首,冷声道:“你是故意的?”凤凰推开苏洛,道:“我就是故意的。你看你有多了不起,费尽心机想把我赶尽杀绝,如今可好?这就是报应。”顾忆安反问道:“你以为你现在做的就是什么好事吗?”凤凰冷哼一声道:“我从未这样说过。反倒是你,到现在还如此自以为是。”顾忆安匕首向前一伸,喝道:“不必多说,再打就是。”苏洛上前一步,挡在凤凰跟前,道:“你们若要再打,从我身上踏过去就是。”顾忆安一怔,半晌才出声道:“你当真要护着她?”苏洛道:“是。”顾忆安只觉好笑,当真好笑,多年情分竟还是敌不过当年情意,她忍不住想笑,却眼中酸涩,喉咙干涸,心如刀割,眼泪竟落了下来。她看见凤凰脸上深刻的嘲讽。

凤凰扯了衣服抱扎好伤口,将苏洛从跟前推开,走近一步,讽刺道:“你现在可是痛不欲生?滋味如何?”苏洛叫道:“千代。”凤凰转头怒目而视,喝道:“你闭嘴。”苏洛一怔,凤凰这一声呼喝不禁让他恍若隔世,他顿时明白过来,那个垂首羞戚,浅笑若斯的少女早就不再了。凤凰看向顾忆安,本想再说几句难堪言语,却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竟还是心疼了起来。她将这不该的情绪压制下去,冷声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随即道:“出手吧,这次我不会手软。”顾忆安凄然摇头,喃喃道:“不必了,你们走吧,别再回来。”凤凰愈发难以控制暗蕴的情绪,生怕一不小心,便要不住泪零,她冷声道:“我可不是为他而来。”又道:“你再不动手,就轮到我了。”说着即跃上前,伸手便欲夺顾忆安手中匕首。

顾忆安连连后退,直退出门外去,她道:“我都说了让你们走,你怎的如此纠缠不休。”她虽是满脸怒容,眼神中却尽是凄苦哀怨之色,凤凰愈发于心不忍起来。她不住将心头的这份念想压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只一直使尽浑身解数不住向顾忆安攻去。顾忆安被逼无奈,眼见凤凰一招比一招来势汹汹,登时怒上心头,当下再不犹豫,拼尽全力相抗。她手中匕首锐利无比,整支匕首通体乌黑发亮,是顾琛早年在关外得来,凤凰本欲夺去,还未触及便已感飒飒寒气,顿时骇极,连忙将手收回。暗道,她有如此兵器在手,我怎能匹敌?当下脑筋急转,苦思对策。

顾忆安却愈发得心应手起来,虽已有数年未使武功,然十多年的功力岂是轻易能忘?加之凤凰并未携带兵器,已有力不从心之势,顾忆安手中狠劲更胜。凤凰此刻却已是满头大汗,最初乌鸦告诉她顾忆安身怀武艺时她还略有不信,现下看来,她的武功不仅是铁骨铮铮的事实,且高深莫测。凤凰愈发心惊,暗暗思忖应对之策。眼见顾忆安的匕首斜劈直刺,她是一下不敢硬接,愈发觉得辛苦起来。忽地脑中一亮,忆及若笙曾说过的一句话来:“若是能克敌制胜,招数卑劣又如何?”她虽觉不应如此不择手段,却又不愿就此认输,脑中虽余一片不住说不的反对之声,另一片却已尽往那些卑劣招数想去了。

再拼得数招下来,顾忆安已然占尽上风,即使是苏洛不懂武功,也能看出凤凰招招吃力,根本就抵挡不及。自凤凰出声喝他之后,他便再无阻止二人相斗之意,他知道,即使是他出手阻止,不仅是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她们斗得愈加凶猛。

顾忆安眼看二人相斗时间越来越长,忆起苏拓,生怕他此时回来,若让他见到此景,应当如何作解释说?当即便想速战速决,抬手一掌斜劈向凤凰,待凤凰身躯微倾时,已然将匕首直刺了过去。凤凰不慌不忙弯腰闪避,径直攀上她的手臂,运足全身气力,双脚蹬向顾忆安腹部。顾忆安措不及防,哪能想到凤凰竟有如此怪招,还未及反应,便已然摔出老远。苏洛大惊,急忙奔上前去,扶她坐起身来。

凤凰这一招使出,便已做好要摔倒的准备,爬起身时,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顾忆安脸色煞白,苏洛的手背被她掐出血来,她双唇紧咬,痛得几乎叫不出声。血将她的衣裙湿透,触目惊心。

凤凰怔了怔,顿时明白过来,立时奔了上去。她蹲在她身边,微微张了张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忆安的眼神已然浑浊,却仍是死死盯着她,就像是在她耳边喊痛一样,她痛苦的声音,不住在她耳际幽怨绵延,萦萦不绝。她恐惧得浑身发抖。

苏洛将顾忆安一把抱起,急向村头奔去。

凤凰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见苏洛人影越行越远,心下慌乱,忙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她不敢想象将会发生什么。她踌躇不定,她心下无主,却又不敢逃跑,她怕一旦她逃了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她不是故意的,她明明不想再杀人,不想再杀人,可她手上又一次捏着一条无辜的生命,这条生命何去何从,已然由不得她。她什么都不敢想,只有恐惧,只有担心,她的脑中都是空白的。她蹲在那座破落的茅屋跟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她的心根本就无处落下。

茅屋被一条黑色的粗糙帘布遮挡,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帘布上尽是污渍,有年岁的模样,有看不见的扬起的灰尘,还有刺鼻的血腥味儿。苏洛一直在门口徘徊,他比凤凰看起来要冷静得多。他却不是不慌。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几年的朝夕相对,他岂能真没半分感情?

帘布掀起,那个中年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的头上包着一块暗红头巾,隐约能见到她粗糙而满是油光的头发,手捧一只木盆。她是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她对苏洛道:“孩子是没了,以后还会有,别担心。”苏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凤凰从地上一跃而起,冲上前去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颤声道:“你为什么不保住孩子?为什么?”接生婆被凤凰的凶狠模样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我怎么知道?”凤凰恨恨将她往地上一推,连忙转身奔向里屋去。苏洛走近接生婆将她扶起,宽慰地拍着她的肩膀。

此刻的顾忆安是凤凰从未见过的苍白,她的唇淡得似乎就要氤氲化开,她盖着灰色的被褥,满头大汗。此时的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大小姐。她素眉浅目,与世无争,似乎就应该属于这样的生活,属于这样的粗布麻衣,竹篱茅舍。她应当风云俱寂,不应无奈多舛。这才是她啊。凤凰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捂着嘴,忆起往昔。她竟从未发觉,那时的顾忆安,虽是举步姗姗,身处闺阁,丝绸满莲,颦笑惹人欢,可那样的时刻,她却从未真正开心过。只有在这扬灰湿万年,回首见薄争的地方,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时刻。

顾忆安苦笑道:“你现在又哭什么?”凤凰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不住地哽咽摇头,说不出话来。泪湿了她的手掌,她的掌心黏稠而柔软。苏洛进门来,望了凤凰一眼,并未说话。他坐在顾忆安床头,低声道:“还痛吗?”顾忆安摇头道:“好很多了。”苏洛点头道:“我先回去照顾小拓,晚些再来看你。”顾忆安张口正欲说话,苏洛忙阻止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顾忆安松开他的手,让他离去。这世上当真了解她的,只有这个一直守候她,偏又不爱他的男人。他叫苏洛。他知她心中所念所想,知她所牵所挂,亦知她所悲所苦。只有他才知道,此时此刻,她固然心痛至极,却还有另一处念念不忘。

待苏洛走后,她冲凤凰招手唤道:“来,过来坐。”她的手柔弱无力。凤凰怔了怔,站起身走向她。她拉着凤凰的手,将她的头拉低了,替她擦眼泪。她的泪珠滴在她的脸上,她不住地眨眼道:“你再哭我就不给你擦了。”凤凰坐直了身子,抬手擦净残余的泪,道:“我……”话就在嘴边打转,却怎么都说不出口。顾忆安道:“若是想道歉,就免了。”凤凰怔怔地望着她。她道:“我们扯平了。”凤凰脱口而出:“不是的。”继续道:“如今我还好好地在你面前,可你的孩子却已经……”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力捏着衣袖,微微半张着口,欲说还休。她还依稀记得,乌鸦也曾极尽讽刺之能地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如今你是已经丧命?现下是来还魂来报仇的了?”有一道思绪隐隐没入她的脑海,游移缓转,她忽有如梦初醒之感,她久久执着,久未明了之事竟是如此。她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

顾忆安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不禁幽幽叹道,如此便是岁月吗?多年前的她,单纯善良,乖巧玲珑,又怎会有这般的深沉神色?她握着她的手,低低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凤凰回过神来望着顾忆安,她的眼中清澈如水,这一朝感悟,让她恍有人间岁月是何时之感,她道:“没事。”她像以前那样叫她,叫她小姐。顾忆安身子一僵,喃喃道:“你不怪我了?”凤凰道:“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或许还会怪你,但现下是不会啦。”顾忆安握着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苏洛夜间来背顾忆安回去,凤凰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月光清冷地照在顾忆安的背上,她的秀发已经枯黄了。她躺在苏洛背上,闻得晓风残月,低鸣犬吠。梦游何方,归路何兮?她真的累了。

这几日,凤凰一直待在顾忆安身边照顾她。她知道,她本不该尴尬地留在那里。可她更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离去。苏拓还小,苏洛也忙,她不能留下她种的因,让别人承受苦果。

直到顾忆安身子好些,她才告别离去。苏拓不舍地抱着她的腿,让她别走。她又忍不住要哭出来。她道:“小拓你要乖,娘亲生病了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等你长大了,姨娘再来看你。”苏拓泪眼汪汪地点头,红嘟嘟的小嘴翘着,轻轻放开手。凤凰直起身子,看向顾忆安。她微笑颔首。她再看向苏洛,他道一句:“珍重。”这一声珍重情真意切,凤凰都懂。

无碍绸缪时,再言还成侮

第 18 章

凤凰知道和陆灵芝约定的时间已过,一路马不停蹄行至苏州,寻到她们,三人一同前往与镜门。

与镜门上山的路尤其崎岖难走,且曲折难辨,凤凰虽在与镜门待过多年,然这数年来从未下山半步,仍是靠着手中地图才得以在山中自如行走。在山中行了大半天,这才算是真正入了与镜门的大门。门中早有规矩,闲杂人等不得擅闯,陆灵芝与陆之暄两姐妹既无入门之打算,自是不能入内,二人也早料得如此,便在山中寻了一空旷处相候。

此时若笙与长垣已然下山,凤凰自然是寻他们不着的,在门中转了几圈,只得逢人便问:“长垣呢,若笙呢?”众人皆摇头不知。问了数人下来,才终于得知长垣在数月前便已下山,若笙却是无人知晓。她在门中转了几圈,才终于看到迎面而来的处扇。她急忙奔上去,劈头便道:“若笙呢?”

初扇一怔,奇道:“我还要问你呢。”她这一答凤凰反而更是糊涂,忙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替我问问洞天和灵秀。”初扇道:“我早问过啦。”她道:“他们二人说笙姐姐数月前就下山去了,我还当是与你一同去了呢。”凤凰一怔,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她松开握着初扇的手,道:“那好,没事了,没事了。”初扇看着她恍惚的脸色,担忧道:“你怎么了?”凤凰连连摆手道:“没怎么。”转念又道:“你能替我找到幽梦吗?”初扇顿时脸色一变,摇头道:“我怎么能找到她?”凤凰登时醒悟过来,初扇那时曾败于幽梦之手,本就是极其尴尬且丢面的事,她如今怎能问她这番话?

眼光一抬,便瞧见乌鸦正走进门来,瞧上去清瘦了不少,她不管其它,急忙冲上去,道:“去把幽梦找出来。”乌鸦见是她,先是怔了怔,随即道:“你任务就完成了吗?”凤凰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样?幽梦呢?”乌鸦奇道:“你找她做什么?”凤凰道:“你先去替我找她出来,我再告诉你。”初扇这时也已到了身边,她对乌鸦道:“厢主不如就去一趟吧,幽梦毕竟是你手下的人。”乌鸦摇头道:“她已经下山去啦。”凤凰急道:“去哪了?何时走的?”乌鸦好笑道:“我怎能知道?”凤凰急得直跺脚,既未寻着若笙与长垣,又未寻到幽梦,她想着陆灵芝那严肃的神情,她说的那些话,心下不住慌乱无主。乌鸦瞧出她神色不对,道:“出什么事了?”凤凰只不住摇头,不愿说与他听。虽然顾忆安之事已让她对他放下不少介怀,然要她立时对他敞开心胸无所不言,她仍是有所顾虑。初扇扶上她的胳膊,只觉她神色愈发不对,忙掐紧了她的手臂道:“到底什么事,你连我都不说了?”初扇心里明白得紧,若真有什么大事,凤凰一人是绝对解决不了,就算加上她,恐怕也是于事无补,还不如趁着乌鸦愿意多管闲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个明白,说不定还能有些帮助。凤凰摇头道:“我不愿说。”初扇急道:“为何?”凤凰仍是缄口不言。初扇还待要说话,乌鸦却抬手道:“罢了。”此时初扇即使是还想多问,却也只得怏怏闭了嘴。乌鸦摆手道:“你们先走吧,若幽梦回来,我会派人告诉你。”凤凰点头应允,当即退了下去。

乌鸦虽是不急不恼,可初扇却是心急如焚,她从未见过凤凰有此神色,隐隐有种大祸临头之感,将她扯到一旁的角落,严肃道:“到底何事?”凤凰仍是摇头不语。初扇嗔道:“你连我也信不过?”凤凰急道:“不是。”她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虚惊一场,事情真假还不一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初扇仍是定定瞧着她,半晌不语。凤凰道:“你放心,若真有什么大事,我岂能不告诉你?”初扇叹口气道:“你为何何事都要藏在心里?”凤凰怔了怔,不愿多言。她清楚地看见心底的那个自己,她在说谎。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将自己看得愈发清晰,初扇不是待她不好,而是她过不了自己。除了若笙与长垣,她打心底信不过任何人。这样的虚伪让她恐慌,她却无法控制这虚伪不住蔓延,眼看它们逐渐覆盖上了她的心头,似阴霾笼罩她的整个身心。她不能不理智对待,她无法忽视,她只能顺从自己的心。

初扇叹息道:“罢了,我不愿多问。”说着松开两人一直紧握的双手,凤凰感觉到她手中渐渐流失的温度,她逐渐冷淡下来的神色,即使她脸上还余微笑,可她还是能看清她眼中浅得几乎看不清的放手。她觉得心中有些难受,难以言表的难受,可她仍是就这样松了手。

凤凰一人再行到与陆灵芝约定等待的地方,对她们摇头道:“幽梦已经不在啦,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啦。”陆灵芝脸色一变,顿时握紧了陆之暄的手,愤愤道:“我早该想到,一定是她干的好事。”凤凰闻言便已明白过来,惊道:“你说是她放火烧了你们府邸?”陆之暄咬牙道:“不是她还会有谁?”陆灵芝也是脸色煞白,喃喃道:“她何必这样逼我们?”凤凰愈发觉得不对,追问道:“你们难道还不愿说到底是何事?”陆灵芝脸色一变,却仍是缄默不语。

凤凰心下又是着急又是恼怒,道:“你们可知我心头有多不安?”陆灵芝与陆之暄对视一眼,仍是连连摇头,陆灵芝有礼道:“我们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愿说。这是我们的家事,牵累到姑娘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凤凰不知该吃惊还是该好笑,大声怒道:“家事?家事你们和我说什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什么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住逼问:“你们到底说是不说?”

陆灵芝退后一步,道:“我们只是不愿将家事告知与人,姑娘莫要再问。我们确是没有欺骗姑娘,她的性格怪异,来这里必然没有安什么好心眼,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一路上,凤凰已是暗自揣测了许久,然始终不得所以,如今她一再逼问,陆灵芝却仍是守口如瓶,她再忍受不得这日夜不安的折磨,讽道:“你们当我还像傻瓜一般信你们?”

陆之暄将情势看得是一清二楚,知道此时根本由不得她们,悄悄拉了陆灵芝的衣袖,低声道:“姐姐,就告诉她吧。”陆灵芝却是固执得紧,蹙眉道:“这怎么能行?”

凤凰向来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固执的人,想不到陆灵芝竟比她还要固执。凤凰今日却也是铁了心一定要问出所以,却又苦于打不过二人,正四下无主之时,便听一人冷声道:“二位还是说了吧,否则恐怕会走不出去。”三人皆是脸色一变,凤凰暗暗埋怨自己竟如此大意,岂能将他看得这般简单?却也窃喜,心中已有打算。

陆灵芝向凤凰身后望去,只见一人黑衣笼罩,面色阴沉,周身煞气纠缠,风过罅隙,好似是他引得草木乱颤,宛如鬼魅幽灵一般。陆之暄也是暗暗凛冽,不由往陆灵芝身后缩了缩,但察觉陆灵芝也是神色一变,浑身僵硬,忙又站了出来,直挺挺地护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