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说着翘起嘴角,露出笑意来,仿佛觉得林文镜十分孩子气,他不肯抬秦昰,也是因为他虽有一半卫家的血脉,可有一半也是秦家血脉,秦昭可不一样,他虽姓秦,却不是秦大牛的儿子。
林文镜说这些话时,带着十足的意气,他虽不能说大业的江山是秦大牛从卫家手里夺去的,可扶一个不是秦大牛血脉的人来坐帝位,光是想便叫他手中畅快。
“如此大势所趋,各地虽有烽火,却没有举起别的旗帜来,晋王檄文一出,天下响应,光这一桩便胜过旁人太多。”更不必说秦昭的人望了,袁含之投书称与晋王同心同德,倒堵了文人的嘴。
叶凝眼看着卫善喝了药,对她道:“先生还让我来劝你,不必狭隘。”
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色人影闯了进来,卫善一看,竟是沉香,沉香扑倒在她床边:“王妃总算平安,婢子日夜祝祷,只要王妃脱困,纵是折我的寿数,我也甘愿。”
她才接到消息便从晋地赶来,看见卫善哭得满襟是泪,好容易止了泪,将两个孩子的事报给卫善:“公主久侯王妃不至,心中挂念王妃,不肯独自逃脱,王七费了大力气,才将咱们从雍州城带出来。”
一路奔波不算,如意还几次想要回去救助母亲,沉香说着低下头:“咱们实在顾不过来,王七便有些无礼处,还望王妃在王爷跟前多美言几句。”
一车都是孩子,如意不肯听话,秦昰难得教训了她,她心里挂念着卫敬容,不住闹腾王七让派人手回去求母亲,最后是徐太妃出面,一面喝斥她一面流泪不止。
卫敬容过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晋地去,卫善听了心头一揪,想到姑姑躺在自己怀中离世,泪落如珠:“你放心罢,我不会怪罪王七的。”
沉香松一口气,面上微微泛红,卫善无所觉,叶凝却看出端倪来,往沉香面上扫了一眼,口角含笑。
卫善喝了药,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问道:“城中可有什么百年寺庙,得道高僧么?”她要替姑姑做
法事念经超度。
叶凝知道卫敬容在她心中的份量,细想一回说:“城中有个积香寺,百年古刹,若做法事,提前安排便可。”再寻人给卫敬容写几篇祭文,传扬天下,叫世人皆知太皇太后是被魏宽这个乱臣贼子害死的,讨伐魏宽的人就会更多了,连带拥立魏宽的也是乱党。
卫善在京城中并没能好好守孝,让沉香取细麻细葛来,裁成衣裙穿在身上,使人从香烛店里买来锡箔,叠作元宝宝塔,在积香寺中念经茹素。
既然天下皆知卫太皇太后被魏宽乱军所杀,那么秦昰如意也都听到了消息,一行人从晋地赶到濉州,徐太妃一听见消息便哭晕了过去,等到醒转立时整顿行装来见卫善,要亲自在卫敬容的灵前焚香,发愿为她终身茹素。
如意冲进寺中,抬头先见了母亲的牌位,跟着又看见卫善一身缟素跪在地下,冲过去扑到卫善的身上,张嘴一口咬在她的胳膊上,如意不知卫敬容是为救承佑挡箭而死的,一面咬,一面哭,泪水和血色相融,又腥又咸。
秦昰一把将她抱起,见她还不肯松,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秦昰哪会用力,可如意却被拍得松开卫善的胳膊,在兄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徐太妃从袖中抽出帕子,抖着手替卫善裹在伤处,搂住她不能言语,半晌才问:“娘娘去的,可安然么?”
本来这悲伤已经在危机之中淡去了,此时翻涌心头,卫善身上本就虚弱,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强撑着给卫敬容念了七日经,人便倒了下去。
大夫替她把脉说道:“如今发病到是好事,若是淤积不发,反会酿成大疾。”
卫善烧得迷迷糊糊,还一把拉住了叶凝的手:“别告诉给二哥,让他安心打仗。”
第355章 铠甲
卫善大病一场, 身上滚烫, 似火炉烧水, 水烧干了, 火却还没熄,烧得她头昏脑涨, 梦中咬紧了牙关, 嘴里不住呢喃,却无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卫善高烧三日, 热度方才退下去,沉香几个日夜守在她床前, 一刻都不敢稍离, 生怕她病情反复, 从刺史府冰窖中取出冰来, 凿成小块,浸在水中,绞了帕子搭在她额上。
如意也跟着病了一场,病中不住哭喊, 徐太姬将她搂在怀里, 不住拍哄,想起卫敬容旧日里唱的歌谣,学着起了个调,她竟慢慢安静下来。
等到如意好了些, 能坐起来自个儿吃粥了, 徐太姬便抱着她, 教她去卫善那儿道歉:“永安公主自小就在娘娘身边长大,辈份是姑侄,情份却是母女,心中悲痛并不比公主少一分一毫,公主该去看看她。”
如意一听便又抽抽着哭起来,扯着徐太姬的袖子,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徐太姬叹息一声,抚着如意的背,蹙起了眉头:“如意听话,咱们一路有多么艰难你也瞧见了,娘娘若是知道你们姐妹不和,必然要伤心的。”
秦昰那日情急之下打了如意一巴掌,打得如意嚎啕大哭,打完了他不住的后悔,如意自小到大,哪里曾受过一星半点委屈,看她病得辛苦,一日要喝三顿药,下巴都尖起来,便满城找她爱的牡丹花儿。
正是花季,濉州城未曾大乱,除了城墙边那一片区域被隔开,百姓还是一样安居,只是到底是战时,花费了许多功夫才找了两盆金边牡丹,摆在她床前。
徐太姬指一指花盆里的牡丹给她看:“你瞧瞧,这可是你四哥跑遍了全城替你寻来的,你五哥在院子里给你扎秋千,就是你姐姐,自个儿病得昏昏沉沉,每日有片刻清醒也要问你好些了没有,你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卫善胳膊上的伤口咬得见了血,沉香那日替她上药,卷起衣袖一看,气得眼睛都红了,当着人虽不能说什么,背后却忍不住替卫善落泪:“我们公主难道不是九死一生才活命的,一片好心叫人作践。”
落琼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塞到沉香的手上:“可不能再说这些,公主心里不好受。”
沉香接过帕子一抹脸:“我也不过跟你埋怨两句。”转回身依旧对南屋里躺着的如意贴心倍至,吃的喝的用的每日都要亲自过问,等卫善问起,才能立时回答。
太初和保儿晚来几日,保儿到底还小,一路奔波,免不了有些身子不适哭闹的时候,太初自己在马车里还坐不稳,却紧紧看住弟弟,看着保儿吃奶睡觉,学着卫善的样子拍哄他,很有当姐姐的模样。
等太初带着弟弟赶到母亲身边,听说了这么一桩事,气得眉毛都竖起来,坐在屋里不肯去看如意,等到如意病好了,也不同她说话,反是卫善对她道:“如意的心和你的一样。”
太初抿着嘴不说话,看母亲病中忧虑,这才拿着点心去见如意:“我不是跟你和好,我是怕母妃担忧。”两差着辈份,年岁却差不了许多,除了在卫善跟前两人还说话之外,出了门一个字都不说。
卫善岂会不知,她看一眼就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如意太初两个都是自小被当掌中明珠一般养大的,只当日子久了她们总会和好,可没想到太初的气性会这么大。
直到四月中,卫善的病养好了,她这场气还没生完,半点也没有和如意和好的迹像,如意被徐太姬带着来日日来看卫善,两人都对那件事闭口不谈,如意除了哥哥们和承佑,谁也不肯理会,跟徐太姬学着做袜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做出一双暗八仙纹的袜子,奉到卫敬容的灵前。
濉州是前最线,魏宽攻势猛烈,城中时时打锣警戒,城中壮丁齐上城楼抵御攻击,吴三便劝卫善她们往晋地去,那里要安全得多。
卫善一心挂念着秦昭,又记挂着在清江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想自己随大军前行,将儿女们送回晋地去,信报送出,迟迟未有回音。
等了七八日,等来探子的禀报,林中布满了鱼网,飞鸟渐绝,就算飞过林梢,也有弓箭手把鸟射下来,暗号虽一时辨别不出,从此用飞奴通信也不那么安全了。
卫善与大军同进,让徐太姬带着孩子们先回晋地,秦昰却不肯走,非得留在她的身边:“我虽不会打仗,可也不能坐视大业江山落在外人手中,自个儿却躲懒,若是…若是用得上我,姐姐只管吩咐。”
秦昰说了几句话,自己便先涨红了脸,他是知道自己的名头派得上用场,几回喊开城门,用的便是雍王的名头,那些刺史将军听见他的名头,立即开了城门,迎他们进去,又不住游说劝说他举旗。
秦昰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京城,最远不过去围猎,他连动物都不忍射杀,一路眼看人像野兽那样被刀剑砍杀,心境再似从前。
王七虽护着他们,一路上也并不太平,还有人欲将秦昰秦晏留在身边,北边有晋王起兵勤王,各州府也欲效仿,后来他们只要不少食少水,便绕过州府,若不是吴三派的人马中途应,能不能安然到晋地还未可知。
秦昰将要十四岁,身子抽了条,很有些少年模样,立在卫善身边微红着面颊道:“我也想做些事。”战局他不懂,战况他也看不明白,可他依旧想替卫善做些事,而不是缩身在她的羽翼下。
秦昰在晋地才知道秦昭卫善都做了些什么,采石场中蓄的兵和跑马场里养的马,粮仓之中积得万担米粮,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到得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么幼稚,心心念念想要保护母亲妹妹,可伸出双掌却无半分力量。
卫善伸出手去,秦昰已经与她一般高了,在她面前也不再像个孩子,她却依旧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啊,我也正想将你带在身边。”
这下太初不依了,她揪住卫善的裙子,想要跟她一块儿去:“咱们一起去找爹爹,保儿还没见过爹爹呢!”说着扁了嘴巴就要哭。
卫善把她抱起来,褪下手上那枚双面戒指给她戴在手上,太初自然戴不住,松松捏着戒指:“太初乖,你替爹娘守住王府照看弟弟可好?”把这戒指翻转给她看,“这枚戒指刻着爹娘的名字,就像咱们陪在你身边。”
这一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江宁王魏宽达成什么协议,趁此时挑起烽火,卫平前后都受敌人压制,吴三要从濉州调兵助他。
大业的江山分成一块一块,算一算魏宽手中的州府与秦昭手里的不相上下,若是被魏宽吃下南边这一块,胜负便难料了。
太初这一年里懂事许多,被卫善一哄叹气答应了,伸出小手指头跟卫善拉勾,娘亲一走,她就是主人,既是主人,就得好好待客,倒不能再和如意置气,吩咐白姑姑和几个贴身宫人一道收拾东西,回去重新安排屋子,又把习的字和女红又捡了起来。
徐太姬和如意秦晏也一同跟着回去,卫善还托徐太姬在卫王庙中替姑姑塑像,卫王庙中有卫家先祖的灵位,姑姑想必也更愿意陪着父母亲人:“再寻个画工画一幅丹青,把如意昰儿都画上去,好长伴姑姑左右。”
徐太姬连连点头:“这事不必公主提起,我也想这么办的,娘娘实是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偶尔也会跟我讲起业州旧居中的事,与嫂嫂多么相得,与兄长有多亲厚,如今她去了,必是与亲人团聚了。”
样样都打点好了,临走之前徐太姬又来见卫善:“我哥哥一家还在京城,也不知道此时还有没有福气活着,若是将来公主回了京城,还求公主替我留意。”
卫善点头应承,跟着去了碧微的屋子,承佑的病在途中又复发了,王七随手抓了一个大夫同行,一路诊治,到底把他救了过来,可养了这些日子,依旧病恹恹的,碧微寸步不离,卫善都大病一场,她却强撑着,一直守在儿子身边。
如意日日都去看承佑,她也不知偷偷抹了多少回泪,徐太姬再待她好,也不是亲娘,秦昰又要留在军中,她便每日都和承佑说上一会儿话,偶尔背几句书,这才发觉承佑比承吉开窍的多,书读得也更好,越发有耐性在碧微的屋子里呆着。
卫善和碧微坐在窗下说话,听见如意与承佑在屋里背诗,偶尔还能听见如意笑上两声,对碧微道:“姐姐到了王府,还请替我多看顾如意。”如意的丧母之痛一时难消,让她多分分神,多和承佑在一块也是好的。
碧微先点头答应,跟着蹙起眉头,拉着卫善的手道:“好容易到了这儿,你怎么又要以身犯险?不如就回到晋地去等待消息罢了。”
卫善笑了:“他在前方,我怎么能藏在后头。”
病情略有好转她就下了这个决定,急寻工匠打了一付甲衣送来,送走儿女时,就穿这付甲衣骑在马上,在三军将士的面前,誓与晋王共同进退。
第356章 分割
卫善此举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她或是披甲衣骑在马上, 或是按剑立在城楼上, 每回她一出现, 晋地将士们连叫阵都比往日更响亮。
林先生虽目不能视,却是吴三身边不或货缺的军师, 回回开战都使人将他抬到城边望火楼上, 他就坐在竹椅上听阵前厮杀声。
叶凝与卫善两个陪在他身边,他的精神比过去在王府里要好得多了, 脸色也不再病恹恹的,坐在竹轮椅上挺直了背, 面朝着城墙外, 若非他不能视物, 卫善简直以为他的眼中要射出精光来。
叶凝含笑望着他, 偶尔也对卫善说上些私话:“若为天下苍生,不该有这战事,可为着先生,这场仗倒是一件好事了。”
他好像突然之间又活了起来, 原来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 每日里闷在房中与竹刀作伴,可叶凝知道,他没有一日不怀念曾经骑马射箭指点江山的日子。
林先生是天生为战而生的,他断腿目盲, 可如今晋地业州还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号, 只要他从城中过, 路过的将士兵丁无一不停下来,尊称他一声“林军师”。
叶凝偶尔推着他出去,不认识的小卒也会过来替她推车,在林文镜的面前,连话都不敢说,虽然他自个儿瞧不见,可叶凝却能看见他们面上的崇敬之情。
原来苦居龙王寺,只当这辈子都没有再出山一展报复的机会了,不意能在此时实习,叶凝贴身服侍林文镜,知道他吃的越来越少,睡的也越来越轻,精神更是一日比一日差,战事一动,晋王密信交晋地事全权交给他,他整个人立时就有了生气,从他脸上又能看见昔日神采。
卫善知道叶凝有多么担忧林文镜的身子,他早年伤痛作下病来,每到阴雨日便得咬紧牙关忍住疼痛,那番苦楚非常人能够忍耐,如今他意气奋发,叶凝又岂会不替他高兴,他原来不爱往城中去,如今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他也不会抗拒了。
很快吴三的大军便攻下了潞州,打得魏宽的军队又退守一城,退兵之际,将潞州城中能够带走的东西和人都带走了。
除了老弱妇幼之外,年青壮丁肯跟着走的便一并带走,不肯走的就地杀了,粮仓军械仓库能搬走的搬走,不能搬走的也放火焚个干净,吴三先锋破城而入就见满城火光,街市一片狼藉。
这是当年正元帝与周师良李从仪作战时,袁礼贤下的命令,魏宽当年用这个法子打下许多城池来,如今却早不是大夏末年的乱世。
当时跟着军队还有一条活路,留下来却是必死无疑,天下久战,田中早已无人耕作,逃难灾荒之时易子而食,人人想的都是如何活命。可如今天下大安,这些年也未有大的灾祸,吃得饱穿得暖,哪一个肯离开家乡去当兵?
城中处处破屋残瓦,孤儿寡母倚门哭嚎,卫善随着大军进城之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惨像。吴三领军继续去追潞州残军败将,卫善便领着人进驻潞州衙门,先把城中域图取来,何处有粮仓何处有军械所,先捡点干净,收拾残局,再定民心。
卫善不能置身事外,等着人把路替她铺得安安稳稳,她管过帐屯过粮,小顺子唐九又在身边听她差遣,没一会儿便把情中情况摸清楚了。
将城里两个最大的寺庙腾出来,东寺给无家可归的孤儿寡妇们居住,每日拨发粮食,人多粮少,城中又被掠夺一空,每日能喝到的也只不过是薄粥。西寺用来治疗残病,过道正殿中铺开木板就算是床,由军医一并医治。
城里一乱起来,便有人在家中地窖里头藏米藏金银,这些人还能活,没有积蓄的人家也能以工换食,或是修补城墙,重建工事,或是替伤员们裹伤,换洗衣衫。最要紧的是将损毁的田地重新耕种灌溉,才能解决城中百姓冬天的口粮。
潞州城中百姓先时见个女人身穿甲衣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七八个卫士,还觉得古怪,待知道她便是传闻中的晋王妃,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盯着看。
卫善这些日子与将士们共同进退,身边带着青霜,上官娘子又从晋州赶回来会和,日子自不比过去那样精细,若不是沉香死活不肯离开她半步,她必要将沉香也一并送回晋王府去的。
青霜终于不用再作婢女打扮,也一样穿起甲衣来,按剑跟在卫善左右,悄悄对卫善道:“他们都在看王妃呢。”
连诗作都已经流传出去,林先生亲自写的,他替秦昭卫善二人各写了一首,将卫善披甲随军之事落在诗中,引得多方赞誉。
潞州原来的官员大半都被叛军处决,城中处处百废待兴,既要重新任职官员,又要打扫战场,安顿百姓。魏宽这个办法确是拖慢了晋军进攻的脚步。
可也因此给了吴三机会,叫阵之时将潞州城中惨状喊出来,又告诉那些被抓走的壮丁妻儿安好,晋王妃善待妇孺,吃饱穿暖,只待父亲丈夫儿子们归家。
临阵之时这些兵丁高举着□□跑过来,立时扔掉军械投降,临时倒戈与晋军并肩坐战,魏宽用当年袁礼贤的法子,当年用来确是不错,可如今时移世易,反受其乱。
卫善每到一地,都亲自照看伤员,施医施药,又重建县学,修整房屋,自是人人称颂,美誉一直传到了秦昭的耳朵里。
秦昭坐在帐中拆开了来信,短短几行字,一扫过便露出笑意来,帐前小卒一见王爷露出笑容,还当是得了什么好战报。
这些日子清江送来的战报很是让王爷担忧,中间隔着几个州府,又有魏宽的人马阻挡,不能及时伸出援手,魏宽与江宁王两面夹击,清江虽则兵力雄厚,日子长了也难以支撑。
以是秦昭下令速攻,及早打到魏宽跟前,就越早能够解清江之围,让魏宽无力去顾及清江,江宁王这点兵力,固守吴越是足够了,想要吞并清江,还不能够。
等到吴三分兵力支援卫平,江宁王就更足虑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速攻,大军挺进原州陇州,只要再平庆州,便能解清江燃眉之急。秦昭已经几日几夜不曾阖眼,帐前小卒难得见他这样高兴。
秦昭确是因为卫善的消息高兴,也是因为吴三比自己想象中打得更快更好,绕过浒州直取靖城,就能比秦昭先一步援救清江。
摆在卫善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先去跟秦昭会和,另一条是去清江解救兄长,她犹豫片刻,选了随军去清江,支援兄长。
不意魏宽竟真把清江大片土地拱手让给江宁王,竟要围死卫平,卫平一边要抵御江宁王的船队,一面又要与打来的叛军缠斗,那边并不急攻,只不断夹缠不休,让卫平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来,防着魏宽使诈,打得兵丁疲惫之后,再发起猛攻。
自四月到七月,卫平打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他守的清江这个圈儿也越缩越小,清江的兵丁都擅水,当年秦昭设想而未能实现的水寨,在卫平手中建立起来,若非依靠水寨,也支撑不了这么久。
到得八月,魏宽军队的攻击越来越少,看了信报方才得知,晋地大军与秦昭兵马两边将东北两边连成一线,魏宽不得不将在半兵力都调去抵挡攻势。
大业的疆域仿佛一个八卦形,半块儿在秦昭的手里,半块儿在魏宽的手里。
江宁王尝着了甜头,隔着清江哪里知道魏宽腹背受敌,无暇再往清江发兵,他只当自己必能夺回清江这片土地,当时两人约定的就是魏宽取得大业,而江宁王收下清江。
大夏朝臣不住反对,岂可与窃国者同谋,可江宁王却不顾反对,甚至还调回了厉振南,让他去攻下清江,若能夺取清江,便将他官复原职。
卫平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被厉振南盯上,两边隔运河对峙已经数年之久,对彼此用兵的法子已经极为稔熟了,厉振南正想趁清江兵力未复急攻下来,谁知对手突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换的这个人自然就是林文镜,他用手摸过水寨图域,认出是卫敬禹当年的构想,秦昭又完善了它,摸着水陆两个城门,林文镜叹息一声,对卫平道:“你父亲若是活着见到,该有多么称意。”
林文镜在心中推演无数次,若是碰上别人还不定能赢,厉振南当年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武将,他的仗是怎么打的,打起来有什么习惯,最疏忽之处是什么,林文镜样样都心中有数。
几回对阵都被清江料得先机,吴越的探子不住往厉振南跟前送信,报说清江新来一位军师,是个断腿盲眼的废人,瞧着弱不禁风,可晋地军士待他从来礼遇有加,见其面不敢行其行,若有急事纷纷绕行。
厉振南听完信报便紧锁眉头,这几番布局都不似出自无名之辈,可他成名多年,又以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对方故布疑阵。
厉振南确是不曾听说过林文镜,他也没有机会听说,当年林文镜未出业州就差点死在马下,宝剑封尘二十载,终于重现光芒。
第357章 会和
清江大营, 本是正元帝为进攻大夏, 拿下吴越等地,拓展大业版图而训练的一批精锐。正元帝在时不住调拨军费, 将清江打造成了一座兵镇, 高竖墙广积粮, 为的是有一日能南下进军。
卫平就是凭着这些扛过了两边夹击,可若是再无援军, 他被重重包围, 也不知还能再守几日。吴三的大军赶到之前,卫平已经七日不曾合眼。
魏宽的军队接到了信报, 知道晋军绕过浒州直取靖城,是想解清江的燃眉之急, 趁着晋军未来加强攻势,卫平亲自守在城楼上,日夜不休才打退了一轮轮攻城的兵丁。
吴三援军一到,魏宽大军立时撤退,秦昭的军队只要再踏过了庆州, 就能直逼京城了, 他们在清江耽搁不起。
卫善就在水寨中见到了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的大哥卫平, 卫平已经多日不曾睡过,见过吴三林文镜, 又命人杀牛宰猪招待兵丁, 自己才饮了两杯酒, 便撑着手在桌前睡了过去。
师清如招待卫善, 见她随军而来,贴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几件,人比过去瘦长了许多,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她是惦记着卫平才赶来的,心里万分感激,若不是晋军齐时赶来,清江还不知守不守得住,眼圈一红,对卫善道:“妹妹可真是,这一路辛苦了罢。”
卫善一把握住师清如的手,笑晏晏道:“不辛苦。”
她的精神比才从京城出来的时候要好上许多,越是替将士百姓们做得多,她就越是神采飞扬,经过渭州城时,百姓献上一付红甲衣,她此时就穿在身上,腰上是当年秦昭送给她的那付羊皮箭套。
上头的描金图早就褪了色,两只细嫩的手也磨出了茧子,如今她的箭术大有长进,骑在马上也能连发箭矢,竟也能骑杀敌人了。
师清如被她两只手一握,觉出她掌心毛糙,翻过来一看,见原先细如脂白似玉的手掌上头生了一层老茧,当真落下泪来:“妹妹歇一歇罢。”
“不歇了,我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侄子侄女们呢。”她说着便笑起来,满面开怀的模样:“只是这回来得急,没得置办见面礼。”
师清如紧紧搂住她的胳膊:“还要什么见面礼,我是再没想到,京里会出那么大的变故的。”满面询问望着卫善道:“陛下…陛下当真是个痴儿?”
师清如自嫁给卫平之后便没有再回过京城,正元帝驾崩,永平帝登基,他们都只上过丧表贺表,久不回京城,有许多消息都不灵通。
连师朗也不曾想到,正元帝会把江山交到个傻子孙儿手里,听见流言还大骂无稽,外头传得越来越凶,师清如将信将疑。
卫善微微点头:“承吉还是太孙的时候,齐王妃下的毒。”这事儿冰冻三尺,早已经不知到底是哪一片雪花先落了下来,今日态势,实则人人都在其中出了力。
师清如倒抽一口气,三军将士竟效忠一个痴傻的皇帝:“我父亲还道不会这么快就生乱呢。”师朗的话更不留情面一些,他猜测着京中会有大乱,也还期盼永平帝能够顺利成年,可他没有想到,永平帝自己就是乱象的核心。
两人说了几句话,师清如便给卫善收拾屋子,又让丫头烧了水来:“我看妹妹替换的衣裳都不堪穿了,不如先拿我的穿上,虽是旧衣都是洗干净的,妹妹别嫌弃才好。”
师清如也已经许多时候没有裁过新衣了,拿出来的都是旧衫子,卫善随过军,方知卫平当年调侃秦昭时说的都是真的,不说洗澡,有时连擦脸都来不及,能够穿一身干净衣衫已经不易了。
她已经连着几月都没有泡在盆里洗过澡了,能用热水擦身抹脸已经是件奢侈的事,此时终于见了浴桶,整个人热水里一浸,长长吐吁出一口气来。
沉香洗干净手脸替她洗澡,人人都对能换上一件干净衣衫而觉得舒畅,沉香一面替她洗头,一面道:“早知道我就该多塞两块香胰子带出来。”
卫善眯了眼泡在水里,轻声一笑,自然不是不累的,只是仗越打越顺,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反而不觉得累了。
沉香跟着又问:“这下公主该去找王爷了罢?”
他们夫妻已经经年未见了,在京城送走秦昭,一恍到如今两年多了,这两年里世事变幻,对彼此的
思念自来都是支柱,此时眼见兄长平安,清江有了强援,也该去和秦昭会和了。
卫善睁开眼,对沉香道:“你让吴将军调一队人马,明日咱们就往陇州去。”
沉香欢喜应上一声,公主无有一日不再思念王爷,两人能够重见,实是一桩大喜事:“城中也不知还有没有商号开着,总得替公主置办些东西才是。”
卫善出来的时候便是轻车简从,并没带多少东西,一路上又散尽了钗环,将自己值钱的首饰都分给了沿途百姓,到了清江就只余下几件换洗衣裳,和身上一付红甲。
总不能就这么去见晋王,沉香一面打算一面想着去城中裁些布,总得赶制出条裙子来,钗梳不齐,王爷见了岂不心疼。
卫善听她满口中打算,失笑出声,点点沉香的鼻尖:“他难道没见过我华服盛妆的模样?”倒是从未曾见过她身披甲衣的模样。
沉香叹息一声:“公主都多久没照过镜子了?”说着用巾子替她把头发抱起来,“连我看了都要掉泪的,何况是王爷看见了。”
卫善伸手摸了摸脸,知道自己确是瘦了许多,生完保儿之后就没胖起来过,她笑一笑,浑不在意:“往后再养回来就是了。”
卫善一到清江见过兄嫂便急着要走,卫平也不拦她,这些年兄妹未曾见面,可她千里迢迢赶过来,便是一份厚意,摆了些薄酒小菜,就算是家宴,又把几个孩子叫出来给她行礼,既是接风又是送行。
几个孩子都是半大不小,最大的只比太初大几个月,虽没见过卫善却知道这是姑姑,年年都给他们送新鲜玩意儿,一见面便觉得亲近。
师清如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父亲贬官到了清江,孩子们就一直跟着父亲读书,学得很知礼数,卫善一个个搂在怀里,生得既像卫平,又像师清如:“姑姑头回见你们便没有见面礼,只好日再补了,告诉姑姑,都想要什么?”
几个孩子都不敢说,最小的男孩儿还未开蒙,听见卫善说什么都成,扁扁嘴巴:“姑姑,我想吃糖。”城中困守半岁,厉振南断了商道,虽不缺米粮,糖食点心却少了,他已经快要半年没吃过香糖果子。
卫善笑着摸他的头,一口答应了他:“好哇,姑姑给你送各色香糖来,宝塔糖粽子糖元宝糖,睿儿想吃什么都成。”他咧开嘴就笑,张开手要卫善抱他起来。
师清如替卫善打点行装,找出自己几身衣裳摆进箱子里,卫善一看,还是当年她送给师清如的云锦,她裁成衣裙,新嫁娘时穿的,这怎么肯要。
师清如笑了:“总是要去见王爷的,也不能太简陋了,何况这些衣裳我裁是裁了,到了地方根本就没穿上,衣裳是旧的,可从没上过身。”
卫平是统帅,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凭白替他惹来非议,便把爱美的心思收了,这些颜色浓艳的衣裳,一次都不曾穿过。
卫善只得收下,她一刻都不肯耽误,东西收拾好了,急急上了马,往陇州赶去。
这一路依旧烽火连天,吴三是绕道取下靖城的,浒州还未拿下,整顿兵力一部分留守固守清江,大半兵力依旧还在继续蚕食魏宽手中的土地。
秦昭与卫平一南一北,到了南边再往北去,绕过诸多州府,连赶了二十几日的路,自八月到九月,将要到陇州时,传来了信报,秦昭再下一城,夺取庆州。
卫善赶到时,城中黑烟未散,攻城之时顶上倒下滚烫的热油,烧掉了攻城巢车,秦昭大军只得在城下用破城锤攻击城门,又用抛石机飞勾拉索跳进城中去,十个人中死伤过半,可也凭着强攻,将庆州城攻下。
卫善星夜奔驰而来,师清如给的衣裳首饰又在沿途分赠给人,身上只余下一身甲衣,守城的兵丁一见阵势,还当大业有援军过来,待细看举着“晋”字大旗,这才放下手中机弩,待人近了细问姓名。
卫善报上姓名,楼上兵丁层层向上禀报,未曾接到消息说王妃要来,个个将信将疑,待章宗权请出一看,给了守城兵丁一巴掌:“这一身红甲,还认不出来?这是王妃!”
守城小将赶紧将城门打开,方才开启就见一道黑色人影从直道上骑马而来,策马奔到卫善的面前,叫了她声:“善儿!”
秦昭一听说卫善来了,心若鼓擂,不及吩咐便骑马而出,绕着她的马身转了一圈,看她比过去黑瘦了一圈,眉目间却神采飞扬,也跟着挑眉笑了起来,对卫善伸出手来:“进城罢。”
第358章 传说
自清江到陇州千余地里, 快马而来途中依旧不时能撞上散兵流匪作乱, 城镇都被晋军接管,这些人不敢进城,便往农家去劫掠。
卫善身边带着一支小队,遇上了自不能袖手旁观, 拿下的流匪有的归降了晋军,有的当场革杀,二十来日几乎隔上两日就有一场交锋。
卫善身上这件衣衫也不知是几日之前换的,入了秋接连下了几场雨, 纵马在山道上急驰, 袖上身上
溅满了泥点子,白衣都成了灰衣,除开一张脸抹得干净之外,连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她骑的马也连日未曾洗涮过了。
秦昭一路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庆州官衙,这个地方还没收拾出来,院子里乱糟糟的,兵丁小卒正将倒卧的桌椅扶起来, 有那机灵的, 听说王妃来了,随手抓两个婢女,先将后院的厢房收拾出来, 便不华贵也得干净。
卫善被秦昭牵着手行过回廊, 秦昭一阵风似的过去, 兵丁将士见了,纷纷停下脚步,对卫善抱拳行礼,看她腰悬配剑,风尘仆仆的模样,越发起了敬意。
自晋王妃随军出征起,已经有六个月了,半年行军,男人都不定能坚持下来,她却能自己骑马而来,叫人心中敬佩,敬佩完了再看王爷拉着王妃的手,都咧开了嘴笑起来。
秦昭眼中扫过,一言不出,先将卫善带进了厢房,扫了一眼两个正在打扫的婢女,她们赶紧退了出去,门一阖上,秦昭旋即转身一把将她按在怀里。
两人经年未见,容貌都有了变化,就连卫善身上的味儿,这会儿也不大好闻,可秦昭一只手按住她的背,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阖上双目,恨不得将她嵌进胸膛中,也依旧不能解相思之苦。
卫善老老实实在秦昭的怀里呆了会儿,想到自己好好洗澡还是在清江时候的事了,伸手推一推他,仰起脸来看着秦昭:“二哥,别来可好?”
两人京中一别,到得今日时局翻转,恍若隔世,卫善伸出手去,指甲碰在秦昭的脸上,这才看见自己手指头发黑,也不知是马儿综毛上的泥,还是缰绳上的泥,赶紧要缩回来,被秦昭一把握住了,按到他脸上。
卫善终于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又含着泪,心里许多悲苦,出濉州之前分明想要对秦昭倾诉,可在见过这么多的烽火,看过这么多伤亡之后,这苦痛反而淡了,她皱皱鼻子:“我脏着呢。”
欲把手抽回来,秦昭却怎么也不肯,听见她说自己脏,这才细细打量她,头发上都沾着青苔干泥,身上是一股烟熏火烤长途奔走的汗味。
这是作战后的气味,是秦昭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
她人高了黑了,手上满是茧子,她从没有这么瘦过,也从没有这么精神过,这个善儿有些陌生,但终究还是他的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