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杰先行派人去蚕宫,让没来得及逃走的宫人太监收拾出间干净的屋子来,烧些热水,让她能有口热茶喝,看着她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解下胳膊上绑着的红巾递给她,她自出生起就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卫善伸手接过,不能在此时惹恼了魏人杰,两人已经多年不见,早不时少年模样,可她此时能够图得一点帮助的就只有魏人杰了。

她们逃出去不过半个时辰,蚕宫之中就变了一付模样,没能逃走的宫妃宫人们都被关在前殿,如何处置还得看魏宽如何下令。

重要的官员们都在长清宫,留下的官眷们尚有用处,可宫妃宫人死上几个,没了几个都不打紧。自前殿往后殿去时,一路都能听见偏殿里传出来的惨叫声。

守着窗户的女人中有眼尖认出卫善的,胳膊从窗栏中伸出来,冲着卫善大声呼救:“公主救命!”

卫善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她救不了这么多人,也没有能为救这么多的人,可她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这是苏太姬。

她喊了两声便被人拖到屋中,卫善身子一抖,魏人杰自然也听见了,他转身往偏殿去,将几个兵丁拖出来,派人守在门前。

太医官拎着药箱,知道是给太皇太后看诊,手不住颤抖,他是被押来看诊的,看的还是个无论如何都治不好的人,牙齿打颤抖如筛糠,生怕自己医不好,这些兵就要了他的命。

卫敬容一路都不曾醒来过,卫善替她盖上软被,垫上软枕,紧紧握住姑姑的手,到得此时,胸中痛意才弥漫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副将一见魏人杰竟听从卫善的话,先行派人去往宫城,将此间事报给魏宽,快马而去,没一会儿就带了魏宽的命令到了蚕宫:“魏王有令,命将军即刻进宫。”说着看了一眼窗口,“能医则医,不能医便抬了尸身回去。”

卫敬容昏迷之中还紧蹙眉头,气息奄奄,此时进宫就是立即要了她的命,卫善隔着窗户听得分明,内室里只有她与太医官在,姑姑胸口那支箭不拨还能多活得些时候,只要拨出,血流难止。

逃亡之际,分无长物,卫善取下耳中明珠递给太医,问道:“可有麻沸散?”

太医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敢伸手去接,只是连连点头,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瓷瓶来:“用酒送服,行效更快。”

卫善将那付明珠塞进他的药箱,让宫人去讨些酒来,宫人哪里还有这个胆子,连声对卫善讨饶:“公主发发慈悲,咱们好容易才活下来。”

卫善看她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只怕与当年贺明达烧宫也没甚分别,走到门前对魏人杰道:“太医开了药,要用酒送服。”

“我立时叫人去取。”魏人杰看她还是一身污衣,眉头死紧,转身吩咐人寻些干净衣衫来。

蚕宫令丞竟还活着,他一微末小官也谈不上尽忠,立即听命魏人杰,让他取酒来,他便取了一壶梨花白。这是春日里宫中常备的酒,滋味清淡,确是卫敬容爱饮的,卫善接过酒壶转身回去。

副将的目光往卫善身上一触,倒能明白魏王为何要下密令,看一眼魏人杰,想催他回宫,又不欲在此时得罪他。

魏人骄在晋地,能不能活着杀回来还不能知,如若不能魏宽就只有魏人杰这一个儿子,说不准这晋王妃就要变成太子妃。

卫善捧酒回到殿中,宫人替卫敬容擦去面上血污,后殿本就是亲蚕典礼休憩之所,兵丁还不及掠劫此处,倒有些干净的食水衣衫可食用替换。

卫善接过巾帕,替姑姑擦拭面颊,又让宫人寻出妆奁牙梳来,好替她理一理散发,卫敬容悠悠醒转,略微一动便胸口剧痛,抬眼看见卫善,欲唤一声善儿,张口却吐出血沫来。

卫善将麻沸散调在酒中,喂她饮下,强忍悲痛挤出笑意来哄骗她:“姑姑稍安,等回了宫城太医就能替你诊治。”

卫敬容不忍拂了她的意,忍着痛楚饮尽,看她面上血迹早已凝固,想替她擦拭,可却无力抬起手来,卫善察觉她指尖微动,立即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道:“昰儿如意已到雍州,姑姑不必担心。”

卫敬容听见这句眼中浮现笑意,身上的痛楚都钝了许多,可她依旧无力说话,只能松松握住卫善的手,目光微湿的望着她,没有看见卫善逃出去,纵是死了也难心安。

卫善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对宫人道:“把窗户打开。”

二月桃梨初绽,蚕宫是只有此时才有人来的,是以遍植桃梨,让贵人们能赏此美景,正是花季,推开窗便见满目红白,轻风微雨夹着桃梨香气拂面而来。殿中无人说话,过得须臾卫善低头,就见姑姑已然阖上双眼,方才是痛得晕迷过去,如今才是安眠。

副将眼见魏人杰望着窗户不发令,提气上前又催促一声:“魏王还在宫城等待将军。”

都已经谋反,不能再用正元帝给的尊封,可又未行登机大典,只得囫囵称呼,不等他再催第三次,卫善从殿中出来,对魏人杰道:“姑姑睡了,启程罢。”

魏人杰闻言默然,可他已经将人拦下,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在蚕宫中寻出一辆干净马车,着人将卫敬容抬到车上,连姜碧微一并押至宫城。

京城四面城门早已大开,朱雀街上空无一人,各坊之间的栅栏紧闭,整个城就只能听见兵甲声。车辙碾过路面,每扇窗户后头却有人窥探,只是无人敢出声。

从早至午,城中不肯降了魏宽的官员都被拉到菜市口去,离得近了便能闻得到阵阵血腥,黄泥被血水浸成了红泥。

这不是京城头一回经乱了,距上一回也没有多久远,总比兵丁杀进城里来要好,城中百姓紧闭门户,等有人在街头敲锣宣告新帝登基,那这一场乱象就结束了,商铺又能再开门迎客。

卫敬容被抬进了甘露殿,卫善也一并被软禁在甘露殿里,从始至终卫善都没有见到魏宽,魏人杰一直行到将她们押到殿门前。

他时隔六年再现人间,原来的同袍都为了大业战死,而他却反了大业,手上无有一兵一卒,无人听他号令,只得自己守在殿门前,他怕自己一转身,就会有人对卫善不利。

甘露殿中还有留守的宫人在,一看见卫善便扑到她的脚下,卫善指使宫奴宫人抬卫敬容进殿去,屋里还像她们走时那样烧着地龙,熏着檀香。

宫人们又有了主心骨,不论外头如何烽火,还没烧到甘露殿中来,抖抖索索说着城中事,太皇太后一出京城城门,宫城四面的角楼就被拿下,大半护卫都跟着新帝出城亲耕,魏宽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了宫城了。

宫人太监四处逃散,小宫人磕磕巴巴道:“各殿的女眷都被关到大福殿去了。”到不似蚕宫里那样生出乱象来。

卫善陪在姑姑身边,摸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耳中听了,却无话说。

反是碧微,一路失魂落魄,到此时竟回过神来问道:“太后呢?”承吉未死,被忠臣勇士簇拥逃到长清宫中去,那么魏宽就能拿她来谈条件。

小宫人摇一摇头:“不知太后身在何处。”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对宫人道:“再添些炭来,把屋子烧得热些。”

卫敬容沉沉睡去,这一觉没有再醒来,直至第二日天明,卫善才又唤宫人进内殿,对她们道:“太皇太后薨逝,着人来办丧仪罢。”

第348章 求生

卫敬容是不能以大业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葬的, 掘人山陵的事正元帝曾经做过,魏宽纵然此时还顾念这最后一点旧情, 不动正元帝的陵墓, 也绝不会再让卫敬容以太皇太后的尊号下葬。

卫善这么说只是想见一见魏宽, 请求他能够给一块清净地方,好让姑姑落葬,就算承吉有对不住他,卫敬容不论是在青州还是在京城, 当皇后还是当太皇太后,都没有半点对不起魏家的地方。

信报传出去片刻,宫人便抖着身子进来禀报:“魏将军…魏将军在殿外…想要求见公主。”这话连宫人都说不出口来, 卫善已是阶下囚,魏人杰却还放低了身段求见她。

魏人杰一整日都未离开甘露殿宫门,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几番召见, 他都没离开半步,既是逃避紫宸殿中的政事,也是对卫敬容心怀愧疚。

他还记得在青州的时候,每回跟着父亲去的王府拜见正元帝,都会有香喷喷的点心果子送出来, 那是太皇太后特意替他预备的, 这些年四时节礼从未少过, 两家虽没有多少交情, 可也从来不曾交恶。

听见宫人的脚步声, 魏人杰就知道卫敬容没了,他依旧不知要跟卫善说些什么,他一整夜都在后悔最后拉住了她的马笼头,后悔回到中原。

卫善颔首,宫人将魏人杰引到廊下,卫善不愿意让他迈进殿中一步,她整夜未睡,除了罪己之外,无可控制的将满腔恨意倾泄在魏家人的身上。

魏人杰站在清晨的薄雾里,到此时卫善才看清楚他的脸,他脸上有道深深的刀疤,从上至下,几乎劈开了他整张脸,感受到卫善的目光,魏人杰赶紧将脸低下去,暗哑着嗓子道:“对不住。”

卫善侧过身去,目中盈然有泪,却不肯当着魏人杰的面落下来:“姑姑的棺椁在先帝身侧,已不能用,烦你往城中寻一付寿材来。”

帝陵中的棺椁还是前朝陈皇后留下的,连着两任皇后都未能用睡进沉香木中,不去陪伴正元帝,倒衬了姑姑心中所愿。

卫善念及此处再不能忍,转身向着殿门,不欲让魏人杰见到她落泪,魏人杰却在此时问她:“你…你恨不恨我?”

卫善脚下一顿,裙角翻飞快步入了殿门,魏人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身帘后,这才出了宫门,当真替她去寻了一付棺木要来。

卫善缩身帘后不住喘息,一双拳头攥得死紧,碧微在殿内等她,走到她跟前,将她攥紧的拳头托起来,一根一根掰开手指,细软掌心一片殷红血色,她看一眼窗外,刚那个高大的身影缩着肩膀迈向殿外。

“咱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保住性命。”

卫善抬眸看她,阖宫人都已经换过了素色衣衫,碧微也是一样,一日一夜都没有消息传来,暂且只当他们已经到了雍州。

姜碧微不曾想到魏人杰对卫善这样长情,她已然嫁人生子,魏人杰此刻放着紫宸殿不去,却守在甘露殿前,还对她有求必应。

卫善有片刻吃惊,长眉一蹙抽出手来,转身对宫人道:“将太皇太后的箱笼抬出来,开妆奁,我要亲自替姑姑梳妆。”

不会有人派尚宫来了,魏宽进了紫宸殿,甘露殿早晚是要腾出来给新皇后魏夫人的,这两人都对姑姑身亡避而不见,可人不能等,卫善站在殿中阖阖眼,须臾又再睁开,指点宫人架出熏笼熏香。

既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下葬,便不穿吉服礼冠,而是挑出几身她日常爱穿的衣裳,又寻出妆奁里她最常戴的几样首饰,一件一件比照着记忆中的模样搭配。

宫人纷纷们依命行事,在殿中架起铜熏笼,烧热了水将大礼服搁在上面熏蒸,屋里片刻便都是沉香味,卫善取过牙梳,解开姑姑的头发,替她换上莲青色常服,簪上冬珠大钗,套上佛珠,又在她腰间系上一枚玉佩。

卫敬容睡梦之中离世,面上安详,只唇间没有血色,碧微默然看着她做完这些,从妆奁中挑出个胭脂盒子来,递到卫善的手里。

卫善伸手接过,打开了玉盒,指尖轻沾胭脂,点在姑姑唇上,绯色一染面容如生,仿佛立时就要睁眼,开口叫她一声善儿。

棺木还未送来,尚宫局便来了,还是卫善的熟人,卫敬容派到甄氏身边去的阮尚宫,她避祸出宫又再回到宫中来,如今已经服侍了魏夫人。

她斜签着身子,对旧主依旧恭敬施礼,对着内室更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低声道:“前头要腾地方了,公主无论如何忍耐了罢。”

跟着便把宫中情状说给卫善知道,魏宽一掌宫廷便叫人各宫传话,若效忠旧主的,自行了断,若投奔新主的,便还老实安份过日子。

大家自然还是老实安份过日子,活计也还和原来一样,京城百姓今日又再开市,东西二市虽不似原来那样繁华,民人也多不敢往街上去,可人声一响,朱雀街便又活了过来,还似往常那样衣食住行讨生活。

卫善听她用“前头”来形容紫宸殿里的魏宽,冷笑一声,问她道:“你知道长清宫此时如何吗?”

阮尚宫贴身侍候着魏夫人,尚针局已经在赶制魏夫人的皇后冠服了,她确是听了些,低声回禀:“今日说是派人去长清宫议和。”

到得此时竟然议和?卫善眉头一动,这回却不是冷笑出声,而是哧笑出声,魏宽难道还想让承吉让位给他不成?就算承吉不懂,臣子们又岂能答应。

阮尚宫听她笑声,赶紧用余光看了眼同她一并来的小宫人,只当卫善绝不肯让出甘露殿,不得不软言相求:“若是当真如此,公主还有条路走,此时莫要再起争执,不如咽了这口气罢。”

卫敬容御下宽仁,尚宫们自然也多爱戴她,阮尚宫劝得一言,卫善立起身来,整一整衣衫道:“前头安排了个什么地方给我们?”

阮尚宫松一口气,就怕公主悲痛之下不肯听劝,白白起了争执,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魏夫人可不是个好脾气的:“在大福殿,俱是…俱是先帝女眷,公主正可替太皇太后戴孝。”

她连棺木要也一并备好,卫敬容的棺木会跟着一并送往大福殿,魏夫人只令她收拾此间事,阮尚宫却能善待她们,让宫人收拾了贴身衣物,示意她们多取些钱财。

这殿中摆设俱是姑姑的爱物,卫善缓缓扫过去,知道不能带走,挑出几件来,这才看见一只玉兰花斛摆在窗边,这是她未出嫁前送给姑姑的,伸手捧了起来。

阮尚宫说给一盏茶的功夫,碧微命宫人多收拾金银,手腕上套了七八只金镯,行到卫善身边,拉过她的手,替她也套上几个,裹上两三件衣裳。

一行人刚出甘露殿,便撞上魏人杰,他当真令人抬了一付棺木要来,一见有人要将卫善带走,勃然大怒。

他本来生得便不俊秀,何况又被划伤了脸,怒目圆瞪,吓得阮尚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结结巴巴抬出了魏夫人:“是…是娘娘吩咐的。”

卫善见他这番怒意不是作伪,直视他道:“将军不必为难她,这地方总要腾出来才是。”

魏人杰满腔怒火立时冰销雪融,知道这是母亲吩咐的,当着卫善的面再抬不起头来,一路跟在她们身后,送人到了大福殿中,眼看卫善与一众女眷关在一起,大福殿的宫门紧紧关上,这才去了紫宸殿。

大福殿里还有些先帝女眷,她们倒比卫善几个的消息要更灵通,一日三餐都有宫人太监送食水来,还能听到些内城外城的消息。

卫善这才听说崔家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要在城中的,俱被绞杀,只因崔博在长清宫宫门前将魏宽一番痛骂。

“这么说来,长清宫竟然守住了?”卫善一问,几位太姬便都摇头。

长清宫也有城门河道,又背临高山,几千人马要脱困不易,要守一座修缮完备的宫城,倒还能守得住,等到各州派兵勤王,魏宽这些人马也支撑不住。

北有秦昭,南有卫平,魏宽能取的只有东边诸州的兵马,早已经矫诏往东,说新帝将帝位让给辅政大臣成国公。

魏宽在城里杀了这么多人,骨头硬的少软的多,自有文臣替他草拟旨意,盖上了新帝那方没用过几回的玺印,通报诸州府。

这话一听便是假的,就算新帝年小,齐王被废,也轮不着魏宽坐帝位,各州各地都有驻军,只要能来京城勤王,魏宽便支撑不了多久。

谁知长清宫被围的第三天,长清宫竟然降了,永平帝在位不足半年,便将帝位让给臣子,接受了荣亲王的封号,要从长清宫再回到宫城来。

第349章 王妃

永平帝让位的消息是从送食水的小太监那儿听来的, 大福殿里关的都是旧主,正元帝时后宫就少争斗, 小皇帝更是连后宫都无,女人们各自相安,底下人的日子便也好过,如今旧主被关, 送些洁净食水, 也不是难事。

小太监拎着食盒进来,话说得磕磕巴巴, 可让位却是真的:“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已经在预备典礼了。”抽调了些人手去明堂预备典礼, 召告天下大业换了皇帝。

还杜撰出一封密旨,说魏宽与正元帝二人结拜, 二十来年素以兄弟相称,正元帝驾崩之前留下一道密旨,若是孙子能当大位,便让魏宽辅佐他, 若孙子不能承托起大业的江山,便兄终弟及, 把基业交到魏宽的手里。

这荒唐言辞也不知是哪一个执笔想出来的, 密旨一出, 算是给官员们一条活路, 愿意信的便往生道上走, 不愿意信的就往死路上去。

宫中无人敢议论是非, 小太监缩着脖子含含混混说了两句, 便赶紧退了出去,大福殿中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这密旨一出,她们的命也就保全下来了。

倘若真是改朝换代,大夏的妃嫔下场如何,她们的下场便也如何。魏宽占据了皇城,虽只将她们软禁,女眷们却个个身藏利器,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自尽比由着他人动手更体面些,殉国以保清白。

谁知永平帝竟肯让位,新帝痴傻原就是件瞒不住的事,从上至下还有哪个臣子不知顶头上坐的是个傻皇帝。先帝还有两个儿子,无论如何,帝位也到不了魏宽手里,强行捏造粉饰,何其可笑。

卫善怎么也不肯信崔博几个就此低头,长清宫中必是出了大事,可身在大福殿中,譬如聋子瞎子,再想知道也无处可问。

宫人取了食水来摆在卫善和碧微的面前,一碗清汤,两个馒头,都还带着热气,碧微把馒头塞在卫善的手里:“吃罢。”

消息送来人人心安,大福殿中难得有了几丝生气,行过窗前时却都要扫一眼卫善,便是这些深宫妇人都知道,魏宽接过帝位,能饶得了甄家,也绝饶不了卫家,晋王妃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的。

卫善坐在窗边,垂眉敛目,伸手将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捧起碗一口接一口咽下,仿佛不知阖宫的人都在看她。

碧微站起来将窗户阖上,春日暖阳从菱花窗格扇中透出来,照着她们的脸,她又一次道:“总该谋一谋活路,他日日都来,你纵心里恨他,也不妨虚与委蛇。”

她说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说得更透,卫善将碗里汤食吃尽了,搁下碗来擦拭唇角,抬头直视碧微:“这话,姐姐不必再说。”

魏人杰日日都往大福殿来,先是送了两床软被,跟着又送了两个侍候的宫人来,他的心思人人尽知,碧微更是看得清楚,犟头倔脑不如放低身段,真等到卫家的大军攻来,魏宽哪能容她活命。

小宫人进屋收了碗碟,怯生生立在殿门外禀报:“将…将军来了。”

卫善不欲见他,碧微看她一眼,低声对小宫人道:“公主立时就来。”将王妃隐去,只提公主,跟着又伸手想替卫善理一理衣襟。

被卫善避过,收回手道:“你便不愿,此时能靠的也只有他…总要问问太皇太后何时能落葬。”

长清宫降了,卫敬容便能有个体面的葬礼,连永平帝都有个荣亲王的尊号,死了的人就更能得享体面了。

卫善被她这一句说动,姑姑的棺木停灵在奉先殿中,外头越来越暖和,尸身不能久侯,总要入土为安,也正可打听长清宫中事,她立起来整整衣裳,起身往殿门外去,各屋中人见她出殿去,目光不住在她身上打转。

魏人杰送了一盒馔香楼的花糕来,立在大福殿外的梧桐树下,看见卫善出来,反而局促起来,将花糕盒子递过去。

京城重开商市,头两日街上还萧条些,到了第三日,门楼铺子通通整顿迎客,新升任的京兆尹分派人手在坊市间催开商户做生意,跟着又颁布新令,免去京城百姓一岁的税课。

只要日头照样从东边升起来,日子就得照样过。换了新帝,街上还更热闹些,将节里挂的彩幡挂得满城都是,馔香楼的点心也照常出锅,门前挤挤挨挨排着人,人人都绝口不提小皇帝被赶上山的事。

魏人杰从宫城出来,母亲和嫂嫂早已经带着几个侄子侄女儿住到宫中去了,只有他怎么也不肯睡在殿中,还回到成国公府那间小院里。

经过馔香楼时闻见花糕出炉的香气,停顿片刻排到了队尾,他身材高壮,又未蒙面,面上半点笑意也无,前头排的十几个人渐行散去,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惹了军爷。

魏人杰拎了一包花糕,转身便撞上了京兆尹,新升任的京兆尹立时对他行礼,看他手里提着花糕,笑盈盈道:“将军也爱这儿的点心?”

还未行大典,魏人杰自然也未受封,上下官员们虽口里唤他将军,实则拿他当作王爷看待,晋地的战报还未传回,魏王已经这个年纪,若是长子回不来,次子与孙儿倒可一争诸位。

魏人杰冷淡至极,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算作应答,扭头又往宫里去,京兆尹不以为忤,笑着目送他离开,魏人杰不仅不给他好脸色,对谁都没个好脸,可魏王却对小儿子关爱宽忍,阵前违令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若不然依着这位的性子,还真争不过魏王的孙子,京兆尹眼见魏人杰走远了,这才收回笑意,如今诸位之争已见端倪,与先帝当年,又有什么分别。

魏人杰人高马大,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点心盒子,在人群中份外扎眼,他一走,馔香楼前就又排起长队,街市上的官员比往日更多,经过魏人杰面前时,都要冲他行礼,他一路视而不见,却不能昂首挺胸,越是行到宫门前,越是佝着身子。

当着卫善的面就更抬不起头来,也不敢看她的眉眼,对她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同我说。”

卫善干脆问他:“登基大典何时举行?”

登基大典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钦天监与礼部合议,挑了下月十五,魏宽身边那些才刚提起来的谋臣便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恐夜长梦多,把日子定在二月初十。

打是一定要打的,西边诸州府尽可纳入版图,所虑者是南北两边,干脆先把清江还给大夏,让大夏派兵吃掉卫平手上的兵马,两面夹击,损耗卫平的兵力。

江宁王吃下清江这片土地,兵将也有折损,一时提不起劲来反攻大业,待到北边秦昭的军队打过来,南边卫平已不足虑。

魏人杰久不回答,卫善便又再问:“太皇太后何时能够下葬?”

“就这几日了。”永平帝从长清宫又回到宫城来,等到行完大典,将他看管在荣亲王府中,派几个太监宫人监管他,等永平帝的事了了,就轮到卫家的事了。

魏人杰犹豫了几日都不敢开口,他确是想出一个法子来,能将卫善救出去,两边动刀动剑,也不能拿个女人作质,这个法子还不是魏夫人告诉他的。

魏夫人见不得儿子这个腻腻乎乎的模样,将他召进甘露殿,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你瞧瞧你自个儿!哪还有半点男人的样子!”

打完了又心疼,这六年里儿子在外风餐露宿,吃了这许多苦头,前头男人有事忙,魏夫人的一等大事便是给自己的儿子寻摸个良配。

她让阮尚宫把各家适龄的女儿挑出来,儿子二十多了还未成婚,要挑就得挑个他喜欢的,对阮尚宫半点没有隐瞒:“你是见过晋王妃的,就按着她的模样来挑。”

阮尚宫头都不敢抬,按着卫善的模样来挑已经不是易事,魏夫人又诸多规矩,年纪要轻,儿子喜欢卫善的时候,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要补也补一个十四五岁的给他。

这是给未来的王爷选妃,阮尚宫挑出几个品貌合适的,将画卷呈送到魏夫人的面前,魏夫人横看竖看也拿不准主意,干脆把儿子叫来,由得他挑。

魏人杰连扫也不扫那画像一眼,气得魏夫人又是一巴掌,待看见儿子身上穿的还是旧衣,送去的织

锦衣裳都没上过身,又忍不住心疼起他来:“你要是真喜欢卫家那丫头,我倒有个法子保她不死。”

魏人杰立时抬头看着母亲,魏夫人冷哼一声:“你将她捆了带进府中,用药也好,用强也好,养她三两个月,还不驯服?”

魏人杰闻言大震,他对卫善从未生过这般心思,心中自来以她为敬,听见母亲这么说,站起身来就要出殿去。

魏夫人又是一记巴掌:“你那些叔伯们难道个个都是你情我愿,明媒正娶?”山寨上的兄弟这么多,女人从什么地方来?凭她什么寡妇小娘子,嫁过的未嫁的,只要上了山,都是一样的。

“她此时难道就不恨你了?有了孩子就好了,你爹这会儿是没想起她来,等想到她了,她还能活得成?”魏夫人恨铁不成钢,儿子盼了这么多年,也该一偿夙愿。

魏人杰攥紧了拳头,对卫善道:“你,你跟我回府去。”

第350章 敬酒

魏人杰连着几天往大福殿来, 每回都让宫人送东西给晋王妃,守殿的卫士见了他,面上模样恭敬,暗地里便互换个调笑的眼色,宫城里还有谁人不知,魏王的儿子对晋王妃一往情深。

二人在花树下对谈,两个卫士目光一往卫善身上打转,魏人杰便眯着眼睛瞧过来,两人赶紧肃了脸色, 不敢再打探二人说些什么。

可魏人杰这一句话,还是落入耳中, 左首那个对右首寻个挑挑眉头, 两个人赌了一顿酒,赌这位魏将军什么时候才把晋王妃带回去。

卫善面上怒意一闪而过,又敛目忍耐, 魏人杰看她面带怒容,却隐忍不发, 想到这些日子宫人说她少食少睡,因太皇太后过世心中伤痛难止, 压低了嗓子道:“我绝不会动你, 你跟我回府,只要骗过父亲母亲, 我就将你送出城去。”

卫善怒意稍减, 看向魏人杰时目带讥诮, 问他道:“往南逃还是往北逃,又要如何才算是骗过了…魏王?”最后两个字从喉咙口挤出来,却似飞刀扎在魏人杰身上。

魏人杰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魏夫人说了那番话,看他脸色变化知道他意动,生怕他说出要娶卫善作正妻的话来,又赶紧添上两句:“你要将她带回府里也成,可你先得明媒正娶一个当王妃,崔家的是不成了,谢家女儿倒有好的,你叔伯的女儿中你要是有喜欢的,娘也替你聘回来。”

说着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宽慰似的拍打他,魏夫人待两个儿子少有这么慈爱的时候,苦口劝他:“你兄长妹妹都阻在路上不知何时能回,娘只求你能好好成亲,生下孙儿来,你若应了,我便替你去你父亲面前说项。”若是不应,她也不会替卫善求情。

儿子一颗都吊在卫善身上,那些旧部都已经升了官,比正元帝在时,官位高上一截,西边诸州还要靠他们驻守,北边的仗也要靠着他们去打,也有人想结儿女亲家,可儿子这个心思,真讨进来,岂非结仇。

“怀了孩子再许她出门,把她人留下,心也留下。”说着挑出谢家女儿的画像,展开来给儿子看:“这是谢家三女儿,样貌品性都是好的,要不然寻个借口宣到宫里来给你看看。”

魏人杰存着要救卫善的心思,点头答应了,他一心想着将卫善送出去,听了这话也难免酸涩,当着卫善的面更说不出是带她回府假装侍妾。

一夕之间世事变幻,原来还当在胡汉边陲口不能言,已经苦极,哪知身居高位,才是苦极。

卫善看他颓然,转身便走,魏人杰又道:“我明日再来,你若改了主意,就告诉我。”

当真要放她走,山道上又为何阻拦?卫善不肯信他,素着脸进了殿门,碧微见她回来,跪坐着直起身子:“他说了什么?”

每回都是送东西来,这回要见人,必是有话说,卫善摇一摇头:“没说什么。”

碧微秀眉微蹙,见卫善脸望向窗外,一句都不再对她多说的样子,又把话咽了进去,两人一夜无言,第二日清晨,阮尚宫带了几个宫奴,抬着两只箱子进了大福殿。

“这是娘娘送来的。”点心绫罗茶叶香料应有尽有,阮尚宫领命而来,魏夫人叫她劝一劝卫善,昨儿将军丧着脸回去,娘娘便知他没说动卫善,吹不得打不得,还得待她好声好气的,才算是顺了儿子的心思。

阮尚宫满面堆笑:“公主尝一尝金乳酥,是光禄寺才刚做送上来的,这些料子香料,也都是公主原先爱的。”抖落出一块杂银丝绣牡丹花的缎子,铺在桌上,撑起笑意来:“这可都是今岁的新花色。”

东西必是阮尚宫挑的,连她都知道挑素色的送给自己,魏夫人却打主意要把自己送进成国公府,给魏人杰当侍妾,卫善抿紧双唇深吸一口气,才对阮尚宫道:“多谢夫人赏赐,我在孝中,不便穿戴这些。”

一句话就把阮尚宫给堵住了,卫敬容新丧,卫善此时进了成国公府,那便是不孝不贞,两重罪名压在身上,秦昭还怎么肯替她拼命,可这事由不得她不答应。

阮尚宫心中叹息,将缎子搁到一边,见殿中没有旁人,起身跪倒在卫善的身前:“劝旧主侍奉新主,奴婢是舍了脸皮才说出这些话来,可公主也该为自家打算,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盼着公主平安。”

“我若当真进了国公府,卫家先祖泉下有知必以我为耻。”这名声传出去,不说她的一双儿女,兄长叔叔怎么能抬得起头来,二哥又该有多么伤心,卫善胸膛起伏,好半日才平息怒火,她不过是听命行事,对阮尚宫道:“你将这些都抬回去罢。”

阮尚宫心中叫苦,她来时娘娘便道这是敬酒,言下之意,便是敬酒不吃,等着她的还有罚酒,阮尚宫眼见卫善绝肯定服这个软,退到门边不住叹息。

碧微一把拉住了她:“还求姑姑回去替公主多美食几句,太皇太后新丧,公主悲伤也是人之常情。”说着褪下腕间金镯,阮尚宫身边跟着的宫人一人塞了一只。

“自当替公主尽力,太姬也劝一劝公主罢,如今还是我来,娘娘若是不肯等了,派了旁人来,可就…可就不体面了。”阮尚宫说完出了大福殿,回去禀报魏夫人。

魏夫人与儿媳妇两个坐在殿中,贺氏一看阮尚宫的脸色,便知道事情没成,替婆母沏一盏茶:“母亲吃茶罢。”

魏夫人哪有心思饮茶,看东西又抬了回来:“她还不肯?”对卫善已经多番容让,让卫敬容在甘露殿中过世,又将她停灵在奉先殿,也不曾为难先帝女眷,当年秦正业打进皇城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客气。

阮尚宫道:“公主还在为太皇太后过世伤痛,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不如再等些日子,待公主心里好受些,再说这话。”

魏夫人还未开口,贺氏先开了口,使了个眼色给儿子,让抱着魏夫人的腿撒娇,对婆婆道:“太皇太后将她养育长大,她心中悲伤也是人之常情,母亲不必动怒,待我去劝一劝她,叫她应下这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