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个孩子,但是生长在公侯之家,他并不是傻瓜,他是很聪明的孩子,虽然平日喜欢玩耍,但是不代表他傻。

他知道自己就算去跟父亲说也很难得到父亲的相信,只会当他是童言童语。

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让哥哥小心,只是他没把母亲的死说出来。

彼时萧景华已经是十四岁了,常年在外征战,十分沉稳。

他听了弟弟的话,他便开始暗中防备公主,恰值彼时武当山元一真人来京城,此人跟靖王是至交,得知萧景澜生了怪病,检查一番后萧景华暗暗告诉他可能是中毒,请求元一真人带弟弟去武当山避祸治病。

靖王因为别无它法,便准许了此事。

萧景华也陪同去往武当山,他一直对弟弟的病十分自责,此毒没有解药,后来是元一真人想了个法子,让萧景澜习练道家内功,每日药浴,等到功力深厚可渐渐克制,并且祛除毒性。

萧景华陪弟弟呆了半年,见此法管用,可是每日弟弟都要受苦,那种折磨让萧景华也心中生恨,只是对方毕竟是公主,在没有彻底掌握自己的势力之前也不方便轻举妄动。

若是乍然猝死,总是会引人疑窦。

等萧景华回了京城,册封世子之后就主动请求出外带兵历练,靖王也想让儿子独当一面,就答应了。

公主再能耐是在京城,她的手没法伸进军营里去。

等萧景澜再大一点,就开始兄弟二人暗中培植势力,萧景澜又收拢了一些人,暗中查探当年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那毒妇太狠,既然阻止不了我哥哥封世子,她就打了主意让我的嫂子无法怀孕,让我哥哥没有子嗣可以继承爵位,这事还是我回京城之后才察觉的。她之前以为我打定主意当出家人了,没想到我会回京城。”

慕容薇诧异道:“可我听说世子妃去年不是已经生下儿子了吗?”

萧景澜得意道:“是,那女人想给我嫂子用药,又怕用绝孕的会让人察觉,就经常在我嫂子用的香料器物下手,是我回京城之后才发现的。她病了之后更管不了这些了。”

慕容薇叹道:“她也是自作自受了。这么说,当年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一家…也跟你母亲的事有关么?”

“是,他的亲娘是我母亲的贴身嬷嬷,谁知道那老货居然违心暗害了我母亲,给母亲喝下带红花的药汁。是安华公主当年答应她一家可以脱离奴籍,因为那混蛋自小聪明,他家人想让他读书参加科举。后来因为有公主的照应,果然一路顺遂,也做了官。这样的人家,我怎不该杀他们为我母亲陪葬?不止是他们家,那些通过害死我母亲得到好处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放过。我要让那个毒妇在担忧和惊惧中煎熬,最后一个自然是她,我自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慕容薇现在已经明白了。

原来靖王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但她中毒的情况跟萧景澜又有些不同,似乎会让人神志不清,精神狂乱,造成发疯的情况。

慕容薇沉默了片刻,伸手拍拍他肩膀,萧景澜一时有些僵硬,转眸看她。

她眸光澄澈,带着能救赎他的纯净:“不要一直心中满是仇恨,你看——”

她指着天边那渐渐升起的朝阳,雾霭仿佛一层薄纱被阳光从中撕裂开来。

“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太阳照常升起。”

萧景澜微眯起眼睛望着那初升的朝阳,清晨的山林鸟雀啾啾,处处透着希望。

“太阳照常升起。”他喃喃自语着,沉默了很久。

那些为了犯病的日日夜夜,摧折人心的痛苦一直存在他心间。

其实随着安华公主即将死去,他心中也有些茫然。

一时间竟没有了目标和方向。

“你不觉得老天爷不公平么?”

慕容薇自嘲道:“这世界上从没有公平二字。桃花源是不存在的。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无情。又怎么会管我们人世间的变幻呢。你看,你用自己的力量为母亲报仇,过程对不对我且不说了,但是这也是你通过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自己的愿望。人只要有了目标和方向,努力去做,才有成功。不去做,只是怨天尤人,空无益处。我从来不怨天尤人,因为那没有用处。”

她的声音在空中慢慢回荡:“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绿儿从山道上上来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香桃,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哭过了,但是今日倒是正常了很多,只是很有些憔悴的样子。

“王妃,奴婢取了些早点,您跟郡王用罢。”

香桃麻利地在竹面的桌子上摆上了包子早点,慕容薇笑着跟萧景澜说:“不管怎样,吃饭最大。”

萧景澜默然无言,点了点头。

待用罢早饭,萧景澜也没有想回去的意思,说想爬到山顶。

慕容薇知道他想自己待一会儿,也没有跟上去。

那小厮被他打发到下面庄子等着去了。

香桃在边上伺候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慕容薇摇头道:“痴儿,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

香桃低着头,许久才道:“奴婢只是有点难过,不过我想明白啦。”她抬头,大眼里虽然带些迷惘,不过终究还是认真地说道:“既然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求的。”

“既如此,还哭鼻子?”

“奴婢只是感慨…其实也不恨他,这世上的男人负心的多,如他这般的已经很好了。我没理由恨他。”

“对,我家香桃一定能找个爱你的人。”

慕容薇微微一笑,忽然有些遗憾。

这世界上总似乎有许多遗憾。

也许,这就是古人为何感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这时,慕容薇便听到山顶传来一阵啸声。

那长啸声在山野间回荡开来,带着爱恨嗔痴,带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随着那啸声一道散开。

仿佛过去的一切终究将随着这晨露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于无。

如之者三,终于渐渐消散。

慕容薇靠在竹椅上,看着山下的农田,阡陌交通,分成方块的田地中有农人在辛勤劳作。

“香桃,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对着山吼几声,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当说出来了。”

香桃有些意动,不过想到绿儿吩咐她,要她看着主子的事儿,有些犹豫。

萧景澜从山上下来了。

这时候的他似乎已经散去了浑身的戾气,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仿佛有种清透的感觉,一霎那间,竟似谪仙临世,让人为之迷惑。

“谢谢你。”他认真地对慕容薇说道。

慕容薇莞尔一笑:“不客气。看你的样子,吼一声还是效果不错,香桃,你不试试?”

香桃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道:“奴婢就去一小会儿。”

慕容薇忍笑,见她迈着欢快的脚步爬山去,摇了摇头。

“你劝丫鬟,谁来劝你?”萧景澜悠然问道。

“我在等人回来。”她十分平静,“我等他给我解释。”

山风飒飒,两人便好似神仙中人,或漫谈,或静默,倒也自在。

萧明睿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骑马赶回京城,人困马乏,一路颠簸,心中却着急上火。

他想着尽快见到慕容薇,给她一个解释。

眼见得京城越来越近,他却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到了洛王府前,门子紧赶紧上来迎接,萧明睿下了马,把马交给人,大步踏进门,见到迎接来的苏德,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呢?”

苏德忙道:“奴婢本来打算派人给您回话的,可是听说您要回来,就没派人去。王妃去郊外肖家庄了,还没回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

萧明睿脸一沉,就要转身直接去肖家庄。

苏德连忙道:“主子,您先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再去?老奴还要跟您细说一下一些事情。”

萧明睿想了想,在外得到的情况终究难以说清,便应了下来,直接去了天香苑。

绕过抄手游廊,天井中肆意绽放的花朵姹紫嫣红,却少了惜花人。

正屋里,一切摆设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去时的模样。

慕容薇虽然不在,但是丫鬟仍旧是每日清扫,保持得跟慕容薇离开时一样。

只是因为没主人,这屋子便显得冷清起来,缺少了人气,缺少了他习惯的东西。

没有她笑着迎出来的样子,道一声:夫君回来了。

萧明睿心中一阵紧缩,忽然别样的难受。

苏德见王爷站在那里不动,小声请示他可要沐浴。

萧明睿眼眸一转,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去了浴室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松江棉布袍子。

小路子也是急着赶回来的,他一个太监体质肯定不能跟正常男子比,苏德已经让他下去休息了,换了张得在边上伺候。

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饭菜也摆好了,萧明睿没什么心情吃饭,只是胡乱用了点,一边让苏德把最近府里京里的事情说一说。

从苏德这听来的情况跟他在外面了解的又有不同,更加细致。

萧明睿听着听着,脸色一时转坏,一时又转好,到最后便问道:“王妃走的时候没有生气?”

“是,王妃除了开始那天生气来着,后面就一直和过去一样。奴婢也弄不清王妃是不是还生气。”

萧明睿心中越是不安,他是很了解慕容薇的脾气的,她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还跟过去一样的态度?

如此,是她对他已经绝望了,选择要跟他一刀两断吗?

苏德知道王爷最关心的是王妃,也没有凑上去说爱春的事。

萧明睿一时不知该如何跟慕容薇说起。

要怎么跟她说这件事情?

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还继续怨恨他?

萧明睿放下筷子,在屋中走来走去。

西侧间辟了个小书房,是慕容薇闲着没事读书的地方。

她也常在这边跟萧明睿一起说话。

萧明睿默默走进去,看着书架上摆放的书籍,书桌上散落的纸张,还像她离去那日放着。

萧明睿走到跟前,看到镇纸压着一叠纸,便拿开来看。

待拿开来看,上面却是一张宣纸,写着一首诗——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随后又补写两行:“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他认真地盯着这诗句看着,忽然整个人颓丧地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上。他浑身一震,直盯着那首诗,心中掀起滔天大浪。

猛然,他动作激烈起来,掀开这张纸,下面却写着一首或者算是诗的奇怪句子。

萧明睿不知道这是仓央嘉措情诗,但觉此物和以前慕容薇写的那首半白不白的东西差不多,以为是慕容薇写的。

他念着那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第一最好不相见…”

他喃喃念着这两句话,忽然觉得心脏像成了一只蚕茧,被人丢进沸腾的滚水里抽丝剥茧。

“薇儿,你要跟我诀别吗?”他握紧双拳,狠狠一拳砸在木案上。

《白头吟》是东汉时卓文君听闻在外地的司马相如有意纳妾,写给司马相如的诗,除此外,附在后面那段话是一首《诀别诗》,司马相如得了这两首诗,深感妻子的深情,便改了纳妾的主意,夫妻重归于好。

如此情形,又岂能让萧明睿不多想!

相似的情形,他却难像司马相如那样。

诀别诗说“努力加餐勿念妾,与君长诀。”说成白话就是赌气地说以后你我从此诀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好好多吃饭快活过日子,不用想我。

所以下面那段第一最好不相见,比《诀别诗》更狠。

这词写得缠绵悱恻却又决绝,让他看了之后更是心痛悲愤。

什么“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为何不信他,就不能等他回来解释,就这样离开了吗?

苏德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王爷到底看了什么,想必是王妃留下来的。

王妃不是留了什么让人伤心的信吧?

见王爷大受打击的样子,苏德连忙说:“王爷要不您先去肖家庄看看,王妃是一时生气,夫妻吵架,您去劝劝不就好了?您不去,王妃哪肯回来?”

萧明睿看着那两首诗,悲愤道:“她都要跟我诀别了,她不会回来了。”

苏德瞠目结舌:“可老奴听说王妃还在打算给她的贴身丫鬟绿儿安排亲事呢,要是不想回来,哪还会管这些?”

萧明睿一听,果然感觉好受了些,想了想,心道:不管她回不回来,我总要把真相说出来。若是她果真不肯原谅我,那再说。

“本王这就去。”

这事儿可真是一波三折,差点没把苏德一颗老心脏给折腾坏了。

萧明睿转身欲走,想了想抓了那两张纸装进怀里,还没呆上一个时辰功夫,便再度骑马出洛王府直往郊外去了。

等萧明睿火急火燎地在侍卫护持下赶到肖家庄,闻讯赶来迎接萧明睿的初晴便是有些胆战心惊。

她想起之前绿儿还跟她很担心王妃跟那位萧景澜公子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这会居然见到萧明睿赶来,不由大惊失色。

王爷不会是来捉奸的吧?

“王妃在哪?为何不来见?”

初晴支支吾吾地说:“王妃好像去山上游玩了,绿儿姐姐她们陪着,奴婢也不晓得这会子王妃她们在哪。”

初晴想给王妃争取点时间,打算自己先去报信,免得叫王爷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到时候可就是真的闹僵了。

萧明睿一听,哪里能呆得住在这里等,便立刻带着几个人上山去了。

初晴跺了跺脚,赶紧开溜,急急忙忙绕小道上山。

之前王妃还在山腰亭子,王爷不一定会碰上,她还有机会。

等到初晴赶到半山腰,却是发现亭子里只剩下一个在收拾杂物的香桃,却不见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