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海面门大寒,情急持剑一搁。相击时,铛得一响,虎口震得酸麻,险些长剑脱手,人却连连后退几步。

然而,待他稳住阵脚,再定睛去看,包围之中空空如也,那令人望之生畏的“刺客”,竟似人间蒸发,仿佛化烟散去,又仿佛从未来过。

难道此世间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登高如履平地,来去无踪影…

韦如海望着今五丈高的禁墙,由不得呆愣。

“将军,要追么?”从旁卫军小心请示。

“不。不追了。”他下意识应声,又呆了好一阵子,才领着麾下返回西苑。

到得灵华殿前,却见白崇俭还坐在地上,笑嘻嘻望着他。

“韦大哥有追到那贼人么?”白崇俭如是问。

韦如海若有所思,并不答他,反问:“这里可有什么动静。”

“有呀。”白崇俭双眼明亮,笑道,“蹿出两只猫儿,吓弟兄们一跳。都说这灵华殿闹鬼,不会就是猫闹的吧?”他席地而坐,一手托着腮,兀自笑得烂漫。

韦如海静看着这顽童一般的少年,忽然,莫名打了个冷战。

百合香的清甜在帐中袅绕。

太子妃宋璃辗转翻身,推屏,瞧见太子李晗像匹不安的马一样,原地乱转,忍不住问:“殿下做什么呀?”

李晗回首看一眼,在坐榻上弱弱地应声:“你快睡罢。”

“睡。外头也闹,里头也闹。你睡一个我瞧瞧。”宋璃没好气飞白他一眼,撑起身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她披衫下榻,就窗前向外望去。隔着殿宇宫墙,并看不见什么,只依稀见得火光映天。

“没什么,你快睡罢。”李晗双手捂住半张脸,似乎紧张得直抽气。

宋璃回头瞧他,见他正身而坐,脊背挺得直直的,简直快要僵了。“殿下有事瞒着妾么。”她缓步走上李晗身边去。

“没事。没事。”李晗将眼睛也埋进手掌心去,闷声呻吟。

宋璃肩头一颤,不禁怔了。

忽然,殿外却有人声起,还伴有孩子的啼哭。“殿下。殿下。”那是谢妍声音,似十分焦急,“世子受了惊吓,怎么哄也哄不住…”隔门听去,母亲的哄慰声,孩子的哭闹声,交叠一处。

李晗神色略异,慌忙起身,竟要亲自去开门。

“殿下!”宋璃高喝一声,生生将李晗喝住。她步上前去,开了门,居高俯视谢妍:“良娣操劳了,亲自抱着世子过来。”

“妃主恕罪。”谢妍还抱着麒麟,孩子仍旧哭闹,她一面要哄着孩子,一面又不得不向宋璃低头,有意无意的哀求从眉眼倾泻,尽数投向了从旁而立的李晗。

“你别吓着孩子。”李晗颇为无奈,嗔了宋璃一句,忙上前去将谢妍扶起。

麒麟见了父亲,立刻便破涕为笑,呀呀新语嫩生生地唤“阿爷”,一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摸父亲的眉毛和髭须。

李晗将儿子从谢妍怀里抱过来,笑意不掩,哄逗得十分欢喜。过了一刻,他像宋璃看去。“你先歇着罢。我送他们母子回郁茵阁去…就返来。”他怀里抱着子,身旁偎着妾,回身对妻如是哄劝,面上略有些绷紧,却还是竭力笑着。

宋璃面上一时涨红一时青白,瞠目结舌半晌,眼见着谢妍就这么将李晗拐走了,气得跺脚也没办法。“人呢!这流云殿上的人都睡呆过去了吗?”她怒声唤人,好一阵子,才有个小婢匆匆忙忙迎出来。

“妃主息怒。今夜里当职的都歇了…是殿下特准的…”那小婢哆哆嗦嗦地匍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宋璃怒极,愈发心生疑念,睨着那小婢令道:“你往郁茵阁看看去。”

小婢起先不敢,被宋璃又吼了两句,爬起来就往外跑,待到次日清晨,才踉踉跄跄跑回来了,却给唬得面无人色。“殿下…殿下…死人…”她一下趴在宋璃脚边,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利索。

“胡说什么!”宋璃一夜无眠,被激得浑身一颤,皱眉将那小婢拎起来,呸道:“什么死不死的!”

那小婢好容易缓上一口气,却又吓得哭开了:“殿下抱着个死人上了车障,出宫去了…”

宋璃极为震惊,险些跌倒在地上。“可不要瞎说,你看清了么?”她紧紧拽住那小婢逼问。

“看清了,就是殿下偷溜出宫去玩时常用的那驾车…”那小婢抽抽嗒嗒地应话。

宋璃失神地将之推开,猛站起身来,急急便向郁茵阁去。

她也不呼人通传开道,径自推门而入,怒道:“谢——”

但她才只喝出一个字来,便僵立当场。

阁内,李晗与谢妍正搂作一处,亲昵耳语,一旁小摇床上,麒麟尚自睡得香甜。

见宋璃忽然过来,谢妍急忙整衣侧身退避在一旁施礼。李晗显是吓了一跳,紧张地惊起身来问:“又怎么了?”

“殿下…你…你…”宋璃怔怔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并未离宫。那乘车出去的却又是谁?那小婢口中所说的“死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呆呆地退出去,独自缓行在明昧交接的宫廊下,看晨曦微光洒落,心下一片混乱。

此夜诸事,疑窦丛生,一切都超乎掌料。

章三八 却相欺 (1)

她觉得自己轻如鸿羽,似随冷风荡去。

风极寒,夹着哀鸣呜咽。眼前幽暗深邃,她看不清前路,只能茫然随波。

足下寒冷,湿滑触感便像蛇漫过柔软肌肤。她低下头去,抑制不住惊声。

是血,冰凉的血潮汐般涨来,淹没她赤裸的足踝。

红光照映,她终于渐渐看清,眼前这一片血海,茫茫无边。

那坠在其中的人们早已面目全非,沉浮,挣扎,凄呼…无数枯腐的手向她伸来,撕扯她的衣裙。

血水渍湿了她的乌发,顺颊而落,恍似垂泪。

她怕得嘶声哭喊,慌不择路地奔逃,却怎样也寻不到止尽。

肌骨寸寒,令她不住颤抖,肩胛处却如有火灼,她精疲力竭地跌跪下去,眼睁睁望着红潮漫溢,似要将她吞噬。

忽然,眼前氤氲恍惚,袅袅渐成人影。

那乌黑的眼,清瘦的面颊,玉修般的身姿…“水…水湄…!”她惊呼出声来,跌跌撞撞扑上前去,拉住那双手,如攀缘木。

水湄的手很凉,好似冰雕。

“水湄,你好不好?你去了哪里?咱们这是在哪里?”她哽咽而泣。

水湄静静看着她,浓黑双眼仿佛一汪静止墨池,悄无声息,末了,却溢出笑来。“你竟然也来这地方。”她向她微笑,伸手要搭上她肩头,“小娘子,别怕,水湄带你走。”

然而,只在那只手要触及她刹那,肩胛胎记仿佛要化鸾振翼,耀起万丈金光,将水湄震开去。

火燎灼痛。她在金光环绕中捂着肩,看见水湄从血池中爬起。那不是她认识的水湄,那只是六道之中迷途的怨鬼,不愿忘却前尘,不愿再入轮回,夜夜呕血哀泣。

“水湄!”她凄声哭喊。

白光拨开浓云,自九天贯下。金白交错的光晕幻若长羽,托着她飞升而去。

她看见水湄凄绝的容颜渐渐模糊,听见亦笑亦哭的哀呼。

“你走罢!但你总有一日还会下来!我在下面等着你!”

泪水溃撒。

恍惚,一双温暖的手拥住了她。

她含泪扭头,看见母亲的脸。

“阿娘!”她像只落巢的雏鸟,颤抖着扑入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傻丫头,你该回去了。”母亲温柔的抚摸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我不走!我不走!”她紧紧抱住母亲,泪眼莹莹急呼,“阿娘,我想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家!”

母亲泪如珠落,浸湿了洁白羽衣。

她只觉身子一沉,忽然便向下坠去。

“阿娘!”她呼喊着向母亲伸手,却只看见母亲的泪颜。

母亲在与她说: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她听见了。

银铃在耳畔轻响,好似追魂的吟唱。她猛睁开眼,扑身坐起,吐出大口腥浓黑血。

“阿鸾!”有人轻声唤她。

她虚弱地寻声望去。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她看见那朝思暮想的俊颜,怔怔的几乎不敢相认。

她有一年没见到他了,从未想过,再相对,却是这般境地。

他双眼熬得通红,眼眶微凹,眼下泛青,下颌也泛着青,新生的胡茬还未来得及修,发丝也有些乱了。

她从没见他这般不修边幅。

眼前一晃而过,是凤阳初见时,玉琢也似的翩翩公子,那只一瞬间便将她神魄尽数夺去的卓俊青年。

五年了。如今他都二十七了,就快要是而立之年。她却头一次,见他眼底流淌出这般神情。

她缓缓伸手,心痛地轻抚他的髭须、胡茬。

他微握住她,望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喉结滚动,终是沉默。

执手相看,千言万语亦无言。

他便这么握住她手不放。钟秉烛来替她诊脉,他也不离去,不愿松开。只待到钟秉烛走了,他才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柔吻她的掌心,而后将她拥进怀里。

好轻的一个拥抱,小心翼翼地犹如呵护易碎冰晶。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他拥着她与她细说:

全凭殷孝引开了卫军,又得白崇俭为掩护,裴远将她带去东宫,而后乘太子车障,由侧门出禁,最终有钟御医神术,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她,已昏昏睡了三日。

三日中,太后迁去了德恩寺。

当夜长生殿上,皇帝与吴王一番促膝长谈,终于躬亲摆驾庆慈殿,“请”太后迁往德恩寺静养。内中详情无人知晓,宫人们只听见父子俩抱头哽噎的泣声,还有太后苍凉的大笑,在这深深九重上空,萦绕不绝。

她闻之恍惚犹如隔世,痴怔半晌,问:“那…我不用再回宫中去了么…?”她忽然抓紧了他,明眸生彩,不掩期待喜悦。

但白弈却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她,眼底深浅,沉浮的,全是她看不懂的波澜。

“大将军,太子殿下的车障已到了。夫人催将军快些过去。”门外小婢忽然一语惊破短暂宁静。

他眸光一烁,站起身来。

“哥哥!”她焦急地紧拽住他,眸色成哀。

别走!

别放手!

但她手上还是陡然一凉。

他扳开她的手指,转身就走。

“白弈!”她哭出声来,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僵在门畔,久久地,竟迈不出步去,亦不敢回头看她。

可他终是走了。

她无力地倒在榻上,不敢看那个背影。

她觉得冷。好冷。分明炎炎夏日,却比万丈深渊下的血海幽冥,还冷过百倍。

她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近二年未见,父亲愈发苍老了。

她看见父亲在禁居的小屋看书。即便是半靠墙壁,父亲的脊背也已些微佝起了。他眯着眼,似乎看得十分吃力。

风掠入屋内来,吹动书页乱翻,他便慌忙将之拂平。

她呆呆在门前望着,竟连呼吸也不禁屏去。

直到父亲发现了她。他的眼猛得瞪大了,风又来,将他手中书“啪”得掀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眸光颤抖,竟已霜发如雪。

两年。他被太后囚禁了整整两年。两年前,分明还只是青丝夹银。

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蓦得,母亲的声音恍似天降。

她跪了下去,膝行扑上父亲身旁,抱住父亲,不住地掉泪,却没有声音。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拖累了父亲这样久。

“好丫头,让阿爷好好瞧瞧。”父亲将她拽起来,细细地瞧他的小女儿。父亲在笑,连眼角皱起的尾纹也浸着欣慰的甜。“真像你阿娘。”他如是叹息,问:“丫头,你还怪阿爷么?”

她努力的摇头,听见步摇轻撞的细微脆响,哽咽难言。

父亲轻拭去她垂泪,拉她择席坐下。“你初生时,有仙家批爻,说你紫徽坐命,有百官朝拱,乃是入主宸宫的帝曜之格,但又双逢铃火,命途坎坷,狼星坐夫,虽得夫婿显贵但注定福薄…阿爷只一心想着,不愿你去吃那些苦,想将你养作一只安平小鸟儿,却忘了问问你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想振翼高飞,鸾鸣太阿。是阿爷太自以为是了。” 他轻抚她的发髻,惆怅长叹:“阿爷没本事,潦倒至此,连妻儿也照料不好,唯一还值得骄傲的,就是你和你阿弟。只要你们俩都好,阿爷就此生无憾。”

她听得眸光震颤。骄傲。父亲是在说她么?她这样懦弱、庸碌又不孝的女儿,父亲也会为她骄傲么?

“傻丫头。”父亲好似读懂了她的目光,抚着她面颊,笑得慈蔼:“你们永远都是爷娘的骄傲啊。每时每刻都是。不论你们显赫或是卑微,不论你们承当颂赞还是遭受鄙夷,即便天下人都抛弃你们,爷娘永远都不会。”

“阿爷!”她终于哭喊出声来。

五年来头一次,她这样呼唤父亲。母亲坟前错失的,她终于,寻了回来。

“从今往后,女儿来奉养您,照料阿弟。”她抱着父亲,饮泪,眸色坚决。

父亲只是微笑,很幸福地微笑。

然而,他却忽然离去了,就在次日的清晨,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颤抖着立在父亲榻边,害怕得不敢伸手碰触。她害怕冰冷。

直到白弈从身后拥住了她。她忽然嘶声尖叫,哀哭。

“或许,伯父只是思念伯母,先去与伯母团圆了。”白弈如是在她耳畔低语着哄慰。

她固执地挣扎哭泣:“他昨日还好好的!他才说,永远都不会抛弃我的!”

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母亲故去,流亡途中,阿弟饿得大哭大闹,赖在地上不肯走。

那时父亲对她说:“丫头,阿爷去找吃的。你照看着阿显,乖乖地在这里等,别乱跑。生着火,千万别让灭了,野兽见了火光便不敢过来。千万别睡着,阿爷很快就回。”

她于是就乖乖地带着弟弟等啊等啊,可等来的却是趁荒打劫的人贩子。

她吓得一把将弟弟推进草丛藏起来,在坠入黑暗前那一瞬,瞥见草丛中弟弟惨白的小脸和惊恐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为何又是这样?为什么父亲总在给与她温暖与希望之后忽然又将她独自推入冰寒。

明明说过,不抛弃,永远不会抛弃她,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