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送些许的幽香,六弦琴总是调不准。

反复唱过的恋曲,竟忘记了从何开头。

柔情女子亘古的忧伤,莫名的心绪,

从古至今都读不懂。

秋意醉,三杯两盏淡酒,挽留不住太多的浓愁。

月瘦如钩,泼凉窗纱胭脂冷。

残梦醒来,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唯从宋词里挑出一个断肠,

陪我共看,

花自飘零,水自流…

现在,还有谁陪她看花自飘零水自流?

对影成三人矣。

第四卷,唯见长江天际流 第七章,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云钰轻笑,若是自己在前世有生死相许的恋人的话,恐怕就是这样的下场罢?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会想到她穿越数百年的光阴,在这大清皇室重生?

却还真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格格。”水色端了脸盆,轻轻放在她的面前,服侍她洗漱。自打她搬入这清宁宫,水色便又重拾往日的称呼,唤她为格格。

而这清宁宫中居住的,几乎都是已经半疯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是皇帝的女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打入冷宫。长期的寂寞侵蚀掉她们的美貌与理智,进了这里…一生便已经到头。

云钰任由水色为她将头发慢慢梳笼,插上素雅的发簪。胤禛并没有收去她的首饰,反倒是派人将所有东西全部送来,细软、衣物。只是少了那两只眩目的蝴蝶发簪。

那两支发簪都是出自胤禟之手,只是一只是胤禟所送,一只是弘时所送。彼时的情景便如一幅不褪色的画,深深镌刻在脑中。

这是自己利用胤禟的报应么?她因为胤禟的感情而受益,却也因为他的感情而受难。云钰淡笑,无论什么也好…都过去了。

正如这清宁宫中的其它人一样,自己的一生,也已经走到尽头。

今后,没有欢笑,也没有悲哀;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她什么也没有了,唯有这躯壳。

“格格,外面的花开了,您可要去看看?”水色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开口。云钰不置可否的点了头,在哪里都是一样。

水色见她点头,脸上却显出一丝欢快之色来。这是云钰搬到清宁宫之后,第一次愿意走出房门。她怕云钰想不开,时时盯着她,此刻云钰竟然同意出门,自然教她欢喜。

她收拾了软垫,提上一个食盒,跟在云钰后面,缓步出门。

清宁宫有一处花莆,种了许多品种的花,边上又是小桥绿树,环境颇是喜人。云钰以前便听过,这地方是世祖顺治帝废后静妃亲手整治…心中不由怅然,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整出如此一片天地?

而这样的女子,却教人弃如废履。

水色方才铺好软垫,云钰还没坐下,便听边上一声娇笑:“这不是元妃娘娘么?怎么会在清宁宫里出现啊!!”声音的尾调拖的极长,显见的嘲讽。

云钰不以为意,甚至连头也没回,径自坐了软垫,拿起水色准备的甜茶,轻啜一口。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云钰竟然不理睬她,不由大怒,上前一步,大力踢翻云钰手中的瓷杯,脚上的靴子也踢过云钰的手臂,立时便传来一股剧痛。

云钰倒抽口气,捧了右手,看清那人的眉眼。

丹凤眼,樱桃口,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眉眼完全没有印象,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云钰收回眼,不想搭理她。

只是忍气吞声却更教人得寸进尺,那人见云钰被踢居然也没有反应,不由大笑出声,笑的流了眼泪,笑的弯了腰。

“原来去了元妃封号的你,不过是个胆小鬼!!”那人高声叫嚣,竟然上手夺了水色手中的食盒,“我不过与你穿了同色的衣裳,皇后便斥我不敬,将我打入冷宫。如今,你也有今天?”

原来是云铧为她立下的敌人。

云钰淡笑,又如何呢?顶多日子不好过些罢了,肉体上多痛苦些,兴许还能解了心头的郁结。原来人受伤时生病,就是为了用肉体的痛苦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

真是个好法子。

她拧了头,不理会那人,向着来路返回。行至一半,却被人兀的拦住,她抬了头,见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似笑非的看着自己。

正是年乐容。

“云钰格格,”年乐容也刻意改了称呼,“格格在清宁宫过的可好?”

云钰点了点头:“尚佳。”

“这便好,”年乐容笑的脸部快要抽筋,“我本担心格格千金之体,会过不惯这种长门寂寥的日子。毕竟格格以前可是呼风唤雨惯了的。”

云钰知道她的为人,也不恼,淡淡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子非鱼。”

可惜年乐容完全听不懂。

她翘了小指,还是一脸得意:“只是格格在这清宁宫尚能称的上享福,那允禟贝子就惨的多了…”她慢慢的扳了手指,一件件细数,“革去贝子爵位,罚俸三年,即日出京,往宁古塔任职。”

云钰顿时僵住,她记得胤禟出事是雍正四年。这才雍正两年,怎么就如此了?往宁古塔任职…这岂非变相的流放?

“若非廉亲王求情,那贝子爵位是一定会革的了。皇上仁慈,念及兄弟之情,这才没革去他爵位。”年乐容笑的愈加甜美,“还有,福惠在玉碟上的额娘,也已经是我了。元妃被彻底抹去,不见痕迹。”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云钰,见她一脸茫然,便又开口道:“你可别怨我,这是皇后娘娘下的命令。皇上…自然也没反对。”

云钰定定的看了她几眼,福了一福,缓步离去。

这回年乐容没有再拦她,却是大大的喘了口气,身边的侍女取出几件夺目的首饰,交给先前欺辱云钰的那人手上,那人顿时眉目含笑,大声称谢。

云钰走的并不远,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她的脚步只略停了停,便再无其它反应。她还要有什么反应?

缓步回房,关于门,沉浸在那抹淡香中。

或许,终其一生,也只有这抹淡香陪自己到死。水生花和芙蕖的味道…水生花,却是随波逐流,半点不由已。

仿佛有微末的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云钰闭了眼,静静詅听。

白色陌生的街,

凛冽的风模糊了一切。

雾在窗边在心里在眼角间泛起,

无法辩识冷冷的夜。

窗外飘落着雪,

越来越远所有的感觉。

没有温度没有你没有了思念,

所有火光都已熄灭。

雪缓缓飘落而夜黑仍不停歇,

这是个只属于放弃的世界。

漫天的风霜都成了我的离别,

我的心冷的似雪。

云钰闭了眼,眼角一滴泪珠慢慢滑落,心中牵痛。胤禛,如果可以,我也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已经无数个昼夜。

第四卷,唯见长江天际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一)

她看月起月落,看云淡云深,只是数着日子过,却尝足了什么叫做寂寞。

同清宁宫中其它女子不同,云钰的伙食什么并不差。每日四菜一汤,顿顿有肉。她是少了肉绝对吃不下饭的人,又是口重,喜辣。这送来的伙食便像是专为她做,顿顿合她口味。水色却因为这饮食而固执的认为云钰一定会有离开清宁宫的一天,没有人会为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女子多费心思。

她得到这样的优待,一定是有人授意。

除了皇上,还会有谁?总不会是皇后,或者是年贵妃。她们都巴不得云钰早点死。

云钰却从不去想这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或许她已经是死人了。

想到“前世”在书上看到的,希腊神话冥府大门上镌刻的话语:“入此门者,必先放弃希望”。原来没有了希望的人,就已经是死人了。

她扬了唇角,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针线。

为了打发寂寞,她便要水色教她刺绣。齐针、套针、施针、乱针、接针、滚针、切针、平金、盘金…数十种手法她如今已泰半掌握。

这眼前的细密针脚,却是寄托她所有的母爱。水色静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她一针一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伤感。

云钰的性子原本十分活泼,这几个月来,却是越发的沉默。有时一天甚至也说不出一句话,常愣愣的望着天边出神。

两人就同平常一般,屋内静默的几乎让人查觉不到有人的存在。

直到大门被推开。

“吱呀”一声,引起两人的关注。

“皇后娘娘有旨,今天是万寿节,请云钰格格前去赴宴。”那公公宣完旨,身后跟随的小太监便连忙送上一套衣服,说是皇后赏的。

水色忙上前接过,却一下子愣在当场。那衣服是妃一级才可穿着的图案,云钰此刻不过是个被打入冷宫的格格,哪里能穿。云钰见她愣住,不由起了身,望向那衣服。随即浅浅笑开,却是毫不留情,拿起一边的剪刀便将衣服绞成碎片。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云钰却毫不为意,又走回原处,缓缓坐下,一针一线的缝制那个荷包,荷包上绣了栩栩如生的老虎,可爱至极。

她是皇后的亲妹,她逆了皇后的面子,皇后却也没多加苛责。只是水色十分心痛这次机会,若是云钰去了,或许能见到皇上,或许能挽回皇上的宠爱…

“格格!”见她云淡风清,水色终于忍将不住,“格格不是说,汉朝有个皇后,靠一诗词挽回了皇帝的心么?格格为什么不学学那位皇后,皇上以前那么爱您…”

云钰抬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眼光有些迷离:“我们出去走走。”水色完全弄不明白她,却也只能跟上。

往日清宁宫都有人看守,今天却空无一人,任由云钰漫步出了宫门,往御花园折去。

厚厚的落叶,没有一丝阳光照射的地方。

云钰扭头看了四周,突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中闪再微末的光芒。她缓缓的在这厚厚的落叶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

“格格?”水色没想到她有这样的举动,不由试探的喊了她一声。云钰没有任何反应,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林叶簌籁,宛若在奏着一首苍茫的曲子。云钰闭了眼,感觉着那风从自己的身上掠过。这时已经是十月,风并不若夏日里带了热力,也不若冬日的刺骨,温情十足,如情人的手。

她想起自己曾一个人坐在黄山的情人谷,看那漫山的竹林在风吹来时,泛出千层浪涛的模样,自从到了这大清,她有多久没见过那样的壮丽景色了?

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她想回家。梦中那带着江南风情却又不失大气的故乡,十朝古都…这辈子怕是都无缘相见了。

或者…她将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若是死了,灵魂便可以过去吧?即使看不到数百年后的故乡,看不到母亲那慈详的目光,看不到父亲闷头做菜的样子…但是,她至少可以呼吸那里的空气,她们还在同一片土地,只是时空不同而已。

心头便如被什么紧紧揪起,呼吸不能。感觉眼中涩涩的,抬手一摸,却是什么也没有。她站了起来,感觉有东西从眼中慢慢倒流,穿过身体,流入心底。

恍惚间,她只觉得林边有一丝明黄的色彩,再定睛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云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原来表面上的平静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痛苦。

自己竟然还没有忘记。

她摇头苦笑了一下,又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离去。徒留一片空嚣。

云钰望着清宁宫朱红的大门,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后的水色上前一步,低了声音:“格格,去见皇上吧…只要您肯去,奴婢相信皇上一定…”

云钰转头看向她:“你觉得,皇上对我还有感情么?”

水色用力的点了头:“肯定的,格格。您要相信皇上,也要相信自己!!”

云钰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抬步跨入清宁宫的大门。

第四卷,唯见长江天际流 上穷碧落下黄泉(二)

“哗…”随着女子的尖笑声,一桶带着臭味的水迎面泼在云钰的身上。云钰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躲闪不及,被水泼了正着。而不待她反应,又是一桶水泼过来,浑身顿时湿透。

“你们干什么!!!”水色回过神,将云钰一把拉到身后,怒目而视。

“干什么?”为首的女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用手抚了自己的头发,故作妩媚,“你们不知道,清宁宫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么?你们这样出去,真是太不守规矩了。不教训你们一下,难道要等你们把大家都害死吗?”

水色顿时涨红了脸,刚要说话,那女人却挥了手,眼神阴森。她身后一干女人顿时像疯了一般的冲上来,拳头便如雨点般落在水色和云钰的身上。

虽然说这些女人没有什么力气,但蚁多也能咬死象。水色见状,也似发了狂般的扭打,却只手难敌双拳,很快便被那些疯婆子按住,用力猛抽。她们自然也不会放过云钰,更有甚者企图用指甲去抓云钰的脸,云钰将身体绻成一团,护住自己的要害。水色见她们将目标挪向云钰,不由大叫一声,拼命似的挣脱按住她的人,返身扑在云钰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云钰挡住这些人的殴打。

“救命啊…救命啊…”水色扯开嗓子大声呼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那些看守清宁宫的侍卫也只在一边冷眼相看,似乎司空见惯。

云钰咬了唇,想推开水色,她不能教水色为她送了性命…却毫无力气。身子软似棉花,一阵阵的眩晕袭来,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口鼻,痛苦难当。

虽然那些人已经心理变态到一定程度,但虐杀宫妃的罪名也不是她们能担的起的。在发现云钰晕过去之后,她们便停了手。

本以为只是此皮外伤,不想到了半夜,云钰却发起高热。

她只觉自己一阵冷一阵热,朦胧之中,看什么却都是血红一片。身上也烫到不行,浑身像是无数的针扎,头部更是疼痛,只想将头狠狠的撞在床沿上。却连移动的力气也没有,身体已经软掉,犹如化掉的巧克力。

嗓子更是发涩,像是沙漠一般,热力焦灼的仿佛已经冒出青烟。

又是一阵冰冷的感觉袭来…她要死了吗?昏沉之间,仿佛看见胤禛就在她身边,挽了她的手,低语呢喃。

“胤禛…”她仿佛失了心魂,却又升起一抹安心的感觉,“胤禛…”仿佛只要念着他的名字,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

胤禛本是笑着,却突然变了脸色:“枉费我对你这般…你却同允禟私下勾结。你对的起我吗?他送你的蝴蝶发簪是定情物吧?你倒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我没有!!!”云钰几乎是狂乱的摇头,却仍旧拦不住胤禛离开的步伐,“我宁愿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胤禛…我没有,我没有…”泪流满面,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心头痛的仿佛要裂开,瞬时跌入无边的黑暗中。

口中传来的清凉与苦涩让她慢慢清醒过来,费力的扯动眼皮,只见水色跪在她的床前,仔细的用小勺将药喂到她的嘴里。

环顾四周,却仍旧是那间小黑屋。没有胤禛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梦中的一切依稀在目,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却是在不经意间,还是深刻的记起。仿佛有泪从心头漾开,一点点,一滴滴,苦涩已经浓的化不开,恐怕就是死了,奈何桥上那孟婆汤也洗不去吧?

胃中突然一阵翻腾,有什么顺着喉咙涌上,水色见了,手中的碗突然摔落在地。

云钰愣愣的看向雪白的床单,上面是泛出鲜红的血液,自己方才吐出的。她有些茫然的看向水色,又将视线调回,有些不太明白这东西的意思。

“格格,”水色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难过,“奴婢给您换碗药来。”

云钰没有反应,任由她端了新的药汁坐到自己床前。云钰心头有着些许感激,无论如何,水色都没有背弃过自己,一直陪着自己。

她抬头,欲说些感谢的话,却见水色双眼红肿,似是哭过。

不假思索的开口,却换回水色涨红的脸与抑制不住的饮泣。她纵使再无心,也觉察事情的不对。

“怎么了…”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被打入冷宫之后,水色显得比她坚强很多,这会居然如此情绪波动…

水色张口欲言,却又垂下头,沉默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的开口:“格格,您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唤回皇上对您的爱。”

云钰见她神情不对,又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愣忡,缓慢开口:“是谁欺负你了么?”

水色的脸色已经由红到紫,她的眼中浮出水雾,哽咽出声:“奴婢受欺负不打紧,可奴婢听不得别人污辱格格。”她深吸了口气,“格格在昏迷时,年贵妃来过。她…她说如果[奇`书`网`整.理.'提.供]格格死了,让奴婢将您拖去…乱葬岗。”水色迟疑了一下,这才艰难吐出这些。

云钰知道年乐容的话肯定远不止这些,否则水色不会说出这些。或许这几句话还是轻的,恐怕更难听的水色不敢说。她只笑了笑,脸色不变:“随她怎么说吧。”她顿了一下,“太医开了方子?可有说我这是什么病?”

水色浑身一僵,低头不语。

“说吧,莫非是绝症?”云钰的声音极为轻柔,并无一丝恐惧之意。

水色却还是低头,什么也不说,身体颤抖的越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