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咄咄逼人、老谋深算的阮非誉不同,若非逼不得已,陆鸣渊是向来不为难人的,他心知自己在虞三娘这里达不到目的,一面低头往客栈走,一面思索该如何是好。

冷不丁,一颗花生凌空砸来,被白纸扇挡下,陆鸣渊尚未抬头,就听见一旁传来熟悉的笑声:“这位书生,你这一路低头,在找遍地黄金还是颜如玉呢?”

陆鸣渊转身,只见路边小吃摊坐了两人,黑衣男子拧眉吃着青菜肉丸汤,青衣人则剥着花生下酒,一对桃花眼里笑意盎然。

“楚门主,叶大侠。”陆鸣渊上前打了招呼,让老板上了一壶茶和两盘点心,与他们同桌而坐。

叶浮生瞥见他眼底青色,打趣道:“如今秋试将至,看来陆公子是秉烛夜读下了苦功,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陆鸣渊:“我听说兰裳要比武招亲,就赶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楚惜微苦大仇深般吃完最后一颗丸子,眉头拧得像疙瘩,从头到尾都是不爽的模样。

陆鸣渊自打明了自己的心意,面对他们俩总有些莫名气短,这回却难得直面刁难,道:“自然是来跟百鬼门提亲。”

叶浮生放下酒盏,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楚惜微毫不客气地道:“陆公子来提亲可是找错地方了,我百鬼门是江湖门派,兰裳也是从小野惯了,做不来什么官家夫人,还是请陆公子金榜题名之后另寻闺秀吧。”

陆鸣渊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会金榜登科,也不会再找别人。”

“陆公子,”叶浮生开口道,“你乃陆家嫡子,又是南儒门生,入仕之事并非你自己一时冲动就能拿起放下,毕竟儿女私情兴许会意乱心迷,之后坎坷磨难都要用一辈子去走。”

“多谢叶大侠提醒,但我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决定。”陆鸣渊笑了笑,“当年我师父在世的时候,让我和曲师兄据事论政,在棋盘舆图上推演己念,最终我输得一败涂地。”

叶浮生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说,一次失败就让你畏惧不前?”

“非也,当初我输给师兄,是阅历手段不如,更是处事理念有差。”陆鸣渊垂下眼睑,“宦海浮沉,一旦入局就是勾心斗角,哪怕再不愿意,也要学会牺牲,不管是牺牲别人还是自己。”

楚惜微眼光一沉。

“面临取舍,师兄会舍小为大,丢弃子换走卒,必要时祸水东引,一设局法不容情,可是我做不到。”陆鸣渊道,“那一天,师兄舍了一隅却换大龙死而复生,我顾及零星却满盘皆输。”

叶浮生摇了摇头:“你够聪明,却不够狠。”

“因此,我不能入仕。”陆鸣渊抬起眼,“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有些人九死无悔,但是我不想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我做不到无牵无挂。”

楚惜微了然:“那么你此番能离开天京,也该有曲知秋的意思。”

陆鸣渊摩挲着茶杯:“我与师兄感情深厚,但是政见相左,我若是在江湖当为其助力补其不足,入仕却必会增大嫌隙,到最后反目成仇、立场对立未可知。”

叶浮生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几下:“然而,你家里人也这样想吗?”

陆鸣渊苦笑道:“陆家三代为官,兄长镇守边疆,早年将我送到师父门下,也是让我学成入仕的意思,将来兄弟相扶、文武相助,家势何愁不兴?”

楚惜微嗤笑一声:“野心勃勃。”

“这次入京,本也是家中所迫,我无心于仕途,但这些事宜也当早作决断,不可拖延留祸。”陆鸣渊抿了一口微苦茶水,“陆家同袍在武官之中颇有份位,兄长又是一方大将,现在已经足够惹眼,我若登科入朝,除了锦上添花就只是徒惹猜忌,得不偿失。因此,我此番应约上京,就是想解决这件事情。”

叶浮生笑了笑:“既然你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看来是达成目的了。”

陆鸣渊但笑不语。

楚惜微冷哼一声:“为什么不早些跟兰裳说清楚?”

“因为,当初我没有多大把握。”陆鸣渊苦笑,“我知道兰裳一定会帮我,但是这件事情还得我自己去解决才能绝后患,更不可牵连到她身上,否则我若是连眼下都做不好,又怎敢跟她说将来呢?”

“你至少,该告诉她一声。”叶浮生按住楚惜微的肩膀,“你心里都是为她好,可是年轻人之间信任也很重要,一时隐瞒也许是善意,可若你想跟她过一辈子,就不该被这些耽误。”

顿了顿,叶浮生道:“知道你去天京的时候,兰裳很难过。”

陆鸣渊一怔,握杯的指节微微发白。

“比武招亲是老门主的意思,明日就要开擂,如今已无回转余地。”叶浮生拉着楚惜微起身,丢给他一块战牌,扬长而去。

昔日惊鸿掠影,如今仍是快得转瞬即逝,陆鸣渊刚把战牌接住,就见那两人已消失在长街尽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

翌日辰时,华灯镇盛况空前,前来的武林人士都赶往城郊十里坡,百鬼门财大气粗,将这山野之地布置成像模像样的会场,除了四丈方圆的擂台,还在周围摆好了桌椅板凳、瓜果茶水,从上头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真打擂的不过百余,看热闹的却近千人。

百鬼门下属维护着秩序,楚惜微等掌事人落座在上首连夜搭建好的小木楼上观战。

陆鸣渊手里的战牌乃是甲字一号,自然是头一个上擂,也不知道叶浮生到底是偏心他还是偏要整他,这三日他必须得守住擂台常胜不败,否则一旦被人打了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挑战的机会。

见状,楚惜微轻声道:“你故意的?”

“想跟丫头好,不先吃点苦头,能过你们爷俩这关?”叶浮生捧着紫砂壶往太师椅上一靠,活像个大老爷。

楚惜微闻言:“你觉得我刁难了他?”

叶浮生从善如流地道:“不,是我惯着你。”

楚惜微:“”

一声锣响,比武开始。

陆鸣渊身为南儒传人,虽武功高强绝非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质书生能比,却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个中典范。如今他站在擂台上,看下面乌泱泱一群摩拳擦掌之辈,顿觉前途不亮,简直要疯。

可他没有退,也没有怕。

白纸扇一开一合,文质彬彬的素衣书生摆开掌势,深吸一口气道:“在下陆鸣渊,求娶秦小姐,各位如有赐教,这厢恭候,来吧!”

一天下来,他就挂了八道彩,一张小白脸五颜六色,叫铁石心肠如楚惜微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罗梓亭拿事先准备的上好金疮药给他擦伤,薛蝉衣抱臂在侧道:“还有两天,撑得住吗?”

陆鸣渊拿热鸡蛋敷着眼圈,托着腮帮子抽气,闻言却斩钉截铁道:“能!”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窗外一声轻响,薛蝉衣皱了皱眉上前一看,只见外头空无一人。

第二天,陆鸣渊在擂台上等了一上午,也没看到他那来自天剑门的对手,正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对方同门师弟匆匆而来,高声道:“认输!我师兄旧伤复发,今日认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陆鸣渊先是一愣,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几个友人,发现是一个赛一个的茫然,很明显不是他们暗中下黑手。

接下来,十几个参战者陆续认输离场,从门派有事到内功突破急需闭关,甚至连回老家成亲这样不靠谱的理由都找了出来,偏偏个个理直气壮,简直让人叹为观止,直到陆鸣渊打完今天还有种做梦的感觉。

散场后,楚惜微黑着脸去了城中客栈,毫不犹豫地踹开房门,里头的绿衣姑娘一只脚踩在窗框上没来得及逃之夭夭,就被他一手拎了下来。

“痛痛痛!小叔你揪着我头发了!”秦兰裳如今已年近十八,出落得明眸皓齿、如花姿容,可惜此时抱头鼠窜,半点形象也没有了。

叶浮生走过来时顺手关门以免“家丑外扬”,出言道:“阿尧,教训两下就得了,丫头也是大姑娘了,打破相不好办。”

“婶儿——”秦兰裳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嘤嘤哭诉,“小叔要打我!你得做主!”

叶浮生听到了久违的两个字,慈爱地摸了摸她炸毛的脑袋,然后抬头对楚惜微道:“你继续,打残了咱们养着。”

秦兰裳直觉自己找死了,缩缩脖子放开手,一声不敢吭。

楚惜微大刀金马地一坐,冷哼道:“你昨晚敢去下黑手,现在倒知道怕了?”

秦兰裳心知骗不过他,干脆犟嘴道:“都说了比武招亲,连我都打不过还上去丢人做什么?”

“你还有理了?!”楚惜微双眉一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其他人怎么看我们?怎么看陆鸣渊?说百鬼门遛着大家玩,说陆鸣渊胜之不武!”

秦兰裳道:“难道让他一个人打三天就是公平了吗?”

楚惜微冷笑道:“他可以走!”

秦兰裳仰着头:“那就让他走,大不了我跟他一起走!”

“你”楚惜微话没说完,就被叶浮生按了下来。青衣男子如今已经年过而立,模样并不显老态,只是气度沉稳了许多,他倒了杯茶给楚惜微,又戳了戳秦兰裳的脑袋,摇头道:“一点小枝节,怎么还跟斗鸡一样置气了?阿尧你个当叔叔的,有话好好说,凶得跟要吃人一样怎么行?”

说完一个,他又看向秦兰裳,道:“你觉得陆鸣渊今天会输?”

秦兰裳想了想:“今天也许不会,但是明天必然不好过,我不想他输,也不想他有个好歹。”

“比武都是点到即止,谁失了分寸也有我跟你小叔看着,书生身上有伤但无大碍,是你关心则乱。”叶浮生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知道你对比武招亲的事情不欢喜,但是你这几年在外面闯荡,名声有了,人也长大了,总要考虑姻亲,而你们两人的事情也得有个结果。”

秦兰裳鼻子一酸,道:“我知道,就是”

“那张战牌是我给他的,但在此之前薛姑娘已经给书生留了一张战牌,也就是说他本可不必第一个上去,却还是做了首位,一直坚持到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兰裳抬起头,只见叶浮生回头看向房门外的一道人影,嘴角微挑:“君子者,不论为人处事、谈情说理,都得有始有终,对吗?”

楚惜微早就知道陆鸣渊来了,此时叶浮生话音刚落,他就一袖挥开了房门,待书生进入后又以掌风将其关上。

“多谢楚门主、叶大侠。”陆鸣渊抱拳行了礼,然后蹲在秦兰裳面前,把她的乱发捋到耳后,笑意温柔如春风,“兰裳,昨天在窗外的人是你对吗?”

秦兰裳抬眼看他,轻轻点了头。

“你来看望,还为此尽心力,我很欢喜。”陆鸣渊抬起她的右手,虎口上面还有药布,是昨夜崩裂的伤。

向来守礼不敢越矩的书生将她这只手贴在脸上,隔着药布轻轻一吻,道:“我要做第一个想娶你的人,也会是最后娶到你的人,你信我,好不好?”

秦兰裳从来精灵古怪妙语连珠,此时好像痴了,突然间一个字都不会讲了。

陆鸣渊把她手上的药布重新包扎了,才顶着楚惜微如刀的眼光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告罪出去了。

比武招亲第三天,轻风细雨,百鬼门大小姐终于出现在小木楼上。

秦兰裳穿着火红的裙子,与立在身旁的长枪红缨相得益彰,美丽得凌厉,而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手持白纸扇的书生身上。

漫天飘雨细如牛毛,身着月白色长衫的书生今日赤手空拳,没有拿他常用的白纸扇,而是抬头冲秦兰裳一笑,然后伸手接住了几点零星碎雨。

两代南儒皆以奔雷掌、乱雨棋闻名江湖,陆鸣渊自幼跟随阮非誉得其心血教导,在奔雷掌上的造诣已然不低,唯有乱雨棋诡谲多变,而他外柔内执,对某些事情顽固得很,也就对这些变通不得其法。

如今五载光阴已过,他从少年意气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半个老江湖,即将就任三昧书院下任院师,带领同门弟子修文传武,哪怕外表还是温文尔雅的迂腐书生,胸腔下的一颗心却不晓得多长了几个眼子。

这一日漫天细雨,打在观战的人身上并不觉疼,只是沾衣欲湿的柔软微凉。

可惜陆鸣渊的对手并不这样觉得。

指如弓,力如弦,电射而出的雨点就如离弦之箭,一刹那飞雨成网,若万箭齐发迎面而来,此人将外袍一扯在手中轮转如盾,雨点打在厚实外衣上竟未卸力,但闻数声怪响,衣衫竟似被暴雨钢针插了个千疮百孔!

此人大骇,然而雨点穿透外衣后,却不知是没了后劲还是陆鸣渊手下留情,打在身上半点也不疼,正惊疑间,面前风声突起,却是陆鸣渊欺身而近。

来不及犹豫,他抓起环首大刀横过头顶,恰好迎上陆鸣渊的一掌。肉掌与刀面相接,如泥牛入海半点声息也无,却有雷霆般的内力在刀上炸开,震得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顷刻麻痹!

他大惊失色,正欲运功逃开,却不料适才被雨水击中的地方猝然传来针扎刀刺似的剧痛,仿佛有万千冰针透骨而入,无论血气还是内力都在经脉间陡然一滞!

木楼上,楚惜微眼睛微亮,叶浮生颔首笑道:“战机拿捏不错。”

秦兰裳坐在他们身旁,见得台上胜负已分,一张面容更是神采飞扬,握枪的手松了又紧,目光紧紧跟着陆鸣渊。

“承让。”

一掌就要破脑罩顶之际,陆鸣渊手势一转,膝盖曲起顶在那人腰腹上,使了巧劲将内息不继的对手打落擂台,然后微喘了口气,向台下的其他侠士张开手掌。

这天一共打了八个时辰,到最后风停雨止、夜幕降临,陆鸣渊已经全没了力气,浑身上下湿淋淋如从河里捞上来,有雨水也有血汗。

他的呼吸早已乱了节拍,手指抓住擂台栏杆支撑着身体,眼前被汗水模糊,看东西都出现了重影,而几个短促粗重的喘气过后,他又勉强站直了,声音嘶哑带笑:“还有,哪位赐教?”

台下无人应声,小木楼上高香燃尽了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