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为他阖上了眼睛,喃喃道:“我会活着,但不会跟师父一样,活着不如死了。”

此事过后,沈留成了名副其实的少门主,管事们都夸他文韬武略、进退得度,说老门主有个好传人,谁也不知道少门主心里每天想着怎么报仇篡位。

直到赫连家再度来人寻求合作,沈留的忍耐在这一刻都泡了汤,他难得冲动了一回,假装接下任务后随其离开,然后砍了对方脑袋。

几年的蛰伏一朝暴露,可是沈留不后悔,他把人头拴在了裤腰带上,背负着百鬼门翻脸无情的追杀撒丫子狂奔数百里,心道我他娘的还是个年轻人,爱就爱,恨就恨,冲动一回不忍鸟气,也值了!

可惜冲动总要付出代价,沈留痛快了一回,也着实险被连番追杀给送下黄泉见爹娘,所幸老天爷大概是偏爱他,让他在绝路上与慕清商重逢,不仅捡了一条命,还捡了肝胆相照的挚友。

无论清雅温润的慕清商还是孤冷狠戾的端清,都是沈留此生再无可与之比拟的兄弟。他一生的转折因其开始,最落魄的年华有其相伴,哪怕复仇搏命、刀口舔血也有其共饮风沙烈酒,一个江湖男人此生能有这样的朋友,是比绝世武功、黄金万两还要珍贵的宝物。

沈留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可惜慕清商哪里都好偏偏眼瞎,收了个满肚子坏水的小白眼狼做徒弟。

他们为此争议过几次,沈留说干了口水也不能改慕清商的主意,他心里清清楚楚,友人心底仁善也相信人性本善,何况那孩子还是救命恩人之子,于情于理,慕清商都不会轻慢慕燕安半点。

可是人有亲疏远近,对于沈留来说,慕燕安什么都不是,他在意慕清商的安危,却在这件事情上无可置喙。

难得暴躁的沈留在处理完积压事务后决定去散心,彼时正是冬季,南方虽有余绿却是荒芜枯败,北方虽是天地肃杀却有素裹银妆。因此,沈留披上大氅,拿上银钱和烈酒就往北方去,想要看一眼那天地茫茫的白。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暴风雪中迷路,更没想到会在这片雪白里看到一朵翠玉雕成的花。

那时的秦柳容还是豆蔻年华,骑着一匹白马,身负一杆红缨长枪,翡翠绿的衣衫在纵马飞跃时自滚毛披风下飞起一角,好像玉石在风中破碎飞散,铺展成璀璨的花。

当时天京风声紧,秦柳容冒险去了趟边关看望兄长秦鹤白,归来时遇到风雪拦路,那里地势不好,她倒霉地赶上了雪崩,急急调转马头准备跑开的时候发现了沈留。来不及多想也没法呼喊,秦柳容甩出长鞭缠住沈留手臂,鞭梢套上长枪,在提人的刹那运足十成内力,顺势将枪一抛,朝安全的方向掷了过去,同时弃了马牵住沈留的手,两人就像系在上头的一串穗子,险险扑在了那处地上啃了一嘴雪粒子,而不是被铺天盖地的大雪活活压死。

实际上沈留不是没有脱身的办法,只是在他揣测这姑娘是敌是友的时候,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人,现在也是拍拍额头上磕出来的淤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淤青留在秦柳容的脸上并不难看,如同玉石飘了花,然而沈留见惯了风月也不曾动容的面目,却在落于淤青上的时候拧了眉。

秦柳容一言不发,沈留摸摸鼻子,把到嘴的名字咽了回去,神使鬼差地道:“无端,在下沈无端,多谢姑娘相救。”

一念无端堕世尘,有的时候是经年执念行差踏错,有的时候却只是萍水相逢怦然心动。

他看着那姑娘,对方微微一笑,依然没有开口,而是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三个娟秀小字:秦柳容。

沈留顿时知道她的来历了。

秦柳容乃北侠秦鹤白亲妹,一手锁龙枪深得真传,年华正好、容貌绝美,虽然是个天生哑巴。旁人提起秦柳容,第一句必是秦家嫡小姐,第二句则是叹惋,可沈留在今天真正见到了这个人,觉得不管是秦家祖荫也好、哑声无言也罢,可怜与可爱俱配不上她。

这些想法沈留一个字都没说,平素多少花言巧语信手拈来,现在对上秦柳容那对柳叶月牙似的眉眼,总觉得唐突轻慢。油嘴滑舌的沈留在大雪天里跟她一起走过这座高山,折腾了三个日夜,却只磕磕绊绊地问了几句“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换来少女弯起眉眼的摇头或颔首。

分道扬镳时,沈留与她抱拳对立,他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轻声道:“再会有期。”

他本来想着,好不容易来趟北方,大可以去看看天京城的繁华民情,可是在见过秦柳容后,沈留已经再无兴趣。

那场风雪已停,最纯白的一处留在了他心里,上头开着如玉如翡的花,里面藏着如琢如磨的人。

他想,肯定还能再见的。

事实上,重逢比沈留想得要快,也让他惊怒。

他从北方回来不久,北方就传来了惊动天下的“秦公案”消息,以北侠秦鹤白为首,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因通敌谋逆之罪斩首。

情报传来时,沈留生生捏碎了茶杯,碎瓷片嵌进掌心还不觉。

那天晚上,沈留去了城中最有名的花柳巷,他早不是毛头小子的冲动年纪,却是坐在温柔乡里对着衣香鬓影,一壶接一壶地给自己灌酒,美人的柔情蜜意也好、温香软玉也罢,只要挨得近了就被推开,也不知道他是来找乐子宽心还是在这热闹里找寂寞。

他喝醉后摇摇晃晃出了门,在风露夜里站了大半宿,等到酒意初解,才喃喃道:“老天爷瞎了”

沈留抽不开身,派人去天京打探消息,不知道是痴念还是怎么,可惜他没得到秦柳容的消息,最好的兄弟却出了大事。

破云血案震惊江湖,沈留曾经的戏言一语成谶。

祸不单行当如是。

沈留是个爱笑的人,那段时间也是如此,可不管是面对百鬼门下属,还是其他的江湖势力,他的笑容总是假的,而在养伤的慕清商面前,他卸下了笑意,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活像是要哭。

慕清商自己危在旦夕,却还有心思管他:“这哭丧着脸,可不像你了。”

沈留按着额角:“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清商你要是看不惯,就逗逗我。”

慕清商笑道:“我不会讲笑话,你要是不高兴,不如出去走走,别成天闷在谷中。”

沈留一想也是道理,却不料自己这一出门便撞上了夜叉再世女土匪,从此多了个能打能喝的“兄弟”,哪怕对方本性为女。

可惜代价是赔上了另一个好兄弟。

慕清商出事后,沈留几乎把端清看成了自己第三颗眼珠子,结果眼珠子没看好,叫顾欺芳给叼走了。

说定了“一生一世三兄弟”,结果你们两个牵手去,留我一人孤零零。

沈留满怀寂寞地想着,每每抓到机会就要耍贱撩拨顾欺芳炸脾气,还趁顾欺芳出门时对端清耳提面命道:“端清啊,以后你跟她在一起要是被欺负了,跟哥说!做兄弟的一定我去,她咋回来了,后会有期!”

顾欺芳这次回来带了一个人。

看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绿衣白裙素玉钗,身段窈窕却清瘦,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月牙眼。

沈留猝不及防下跟她撞了面,两个人都愣住了。

秦柳容显然还记得他,而沈留认出了她的眼睛。

心头那朵翡翠花本已被风雪所掩,却在她这一个顾盼间,重新破土萌芽。

秦柳容下意识地捂住脸,以沈留的眼力能看到从面纱边缘漏出的几道疤痕。

面纱之下该有多么惨不忍睹呢?

刹那时耳鸣目眩,沈留做出了一个没过脑子的举动——上前一步,掀开了秦柳容的面纱。

唐突之举不等顾欺芳动手,只听“啪”的一声,沈留脸上火辣辣地疼,秦柳容不知道是惊惧还是愤怒,本能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现在也愣在了原地。

面纱下,苍白的脸庞上有十几道伤痕纵横密布,像被毁的蛛网,也如裂开的玉珏。沈留还记得大雪纷飞时绿衣少女如花似玉的模样,如今却是繁花凋零,美玉破碎。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摧毁美好的除了岁月年华,更多磋磨世故。

一旁的顾欺芳终于反应过来,她带秦柳容是受柳眠莺所托打算给这姑娘在中都找个安身立命处,没想到刚到地界就被沈留这登徒子唐突。饶是两人几年的交情,顾欺芳也不禁皱眉上火,好在被端清压住了肩膀,带她先行离开这里。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秦柳容迟疑了片刻,她有话想说,奈何开不了口,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有些尴尬,直到沈留先笑出了声:“姑娘来得正好,当初你为救我折损一把长枪,后来我记下模样打造了一把,可惜一直没能送出,好在今天你我有缘重逢,不如去后院试试合不合手?”

顿了顿,他把面纱还给秦柳容,退后两步抱拳道:“一时冒犯,得罪姑娘。”

秦柳容不点头也不摇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直到看见兵器架上熟悉的红缨枪时眼睛一亮。

那枪的确是按照昔日惯用的模子打造,以沈留的见识为基础,吩咐巧匠打造出来后并无多少差错。秦柳容一抬手,数十斤重的长枪在她手里轻若无物,指腹摩挲过枪尖红缨,从平静到微颤。

“我于苍雪之夜幸遇绝世红颜,虽萍水之逢,终未能相忘。此一物以抵姑娘当日之损,却难消那一次救命之恩。”沈留环臂于胸,对她眨了眨眼睛,“若蒙姑娘不弃,此身且作抵债,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记游龙出水般的红缨枪。

秦柳容素来温婉,然而将门出虎女,哪有面对满口胡言的登徒子还做大家闺秀的道理?

枪与掌相接之后,内劲震落了旁边树上柳絮,纷纷扬扬,落了满身。

她在轻絮飘飞时对他无声一笑,自此不下眼角眉梢。

 

 

第225章 番外十五·金风玉露一相逢

自科举改制,天下寒门弟子无不以金榜题名为人生大事,随着秋试期近,书生秀才就算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废寝忘食手不释卷。

因此,当路人看到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在青楼门外徘徊不定的时候,不管贩夫走卒,眼里流露的神色都可算是恨铁不成钢,觉得此人面相气度虽好,却是个不堪大用的小白脸子。

陆鸣渊只觉后背都要被路人眼光刺成筛子,正欲抬头擦掉额角薄汗,不料一阵香风袭来,有妩媚娘子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手中绢帕就要落在他脸上,娇嗔道:“这秋老虎可毒辣得很,陆公子怎么不进来坐呀?”

“虞姑娘,莫要拿在下取笑了。”陆鸣渊退后一步,先赔了一礼,继而道,“我想见兰裳,不知虞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这里是华灯镇,洞冥谷外的一座掩城,虞三娘身为外围管事常年在此间留守,陆鸣渊来者是客,欲访其中先请她通报,也是情理与礼数兼具。然而,虞三娘模样虽是娇弱,拒绝得却很干脆,将帕子在手上一翻,道:“大小姐不在谷中,陆公子是空跑一趟了。”

陆鸣渊不由得苦笑。

自打三年前秦兰裳及笄,百鬼门就跟防偷鸡的黄鼠狼一样提防自己,早先逢年过节还能打着门派交往的名目上门,如今要么找尽理由收礼谢客,要么就迎人进去却总把他支开,从陪着沈老门主下棋喝茶,到跟楚门主切磋文武,往往一两天折腾下来都见不到秦兰裳。

若非大小姐是个闲不住的脾气,每月总要找茬出走游历,两人在外还能交集来往,恐怕他连秦兰裳如今身高几尺、发长几寸都不知道。

三昧书院里一帮师长对这件事作壁上观,同门学子唯恐天下不乱,兄长陆巍明言暗示让他另寻个大家闺秀,大师兄曲知秋虽不置喙,陆鸣渊也知道他是不看好的。

原因无他,两年前帝王昭告天下,使旧案重审,赦无辜、雪冤屈、治贪恶,曾经惊动一时的秦公案也再度浮出水面,余波至今未息。

朝廷里牵连党羽不计其数,江湖中传言多变众口难调,直到帝王带当今丞相曲知秋前往城郊祭祀荒灵,亲奉先帝临终遗笔罪己诏,然后重修墓葬地,复启旧案无辜余党,整件事才成了定局。

去年冬,安勒因内乱分裂,叛党大军背水一战侵扰雁鸣城,为边军所抗血流成河,其狩猎军借道问禅山西岭意图作乱,与无相寺武僧和众多前来支援的武林人士再度交战。

其中,年仅十七岁的百鬼门大小姐率麾下幽魂奇袭鬼哭涧,炸毁天堑截断后路,一免后顾之忧,二使战局形成包抄之势,手中红缨长枪如蛟龙索命,战后惊艳江湖。

沉寂三十余年的锁龙枪,从那以后重见天日。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秦兰裳以前做梦都想当个名盛四海的女侠,如今她当真闯出了名头,却发现这并不算什么好事。

曾经她还站在长辈荫蔽之下,为非作歹也好、无法无天也罢,都是任性骄纵的自由,没有什么负累和重担;现在她从人后走到人前,直面声色犬马、成败是非,言行举止动不动就要跟家世先人挂钩,稍有不慎就不光引火烧身这样简单,哪怕她再不喜欢,还是要学会三思而后行。

秦兰裳忽然明白当年叶浮生对她说的那句话——世上最可惜的事,就是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然而她留恋自己招猫逗狗的岁月,却不后悔拿起了锁龙枪,站在百鬼门需要的地方。

正因如此,秦兰裳愈发喜欢跟陆鸣渊在一起,书生年长了她近八岁,可是性情温润端方,见识广博通透,心思更是温柔灵巧,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坐在秦兰裳身边看书,那也是最温柔的慰藉了。

她以为能跟书生过一辈子,却忘了他不仅是陆鸣渊,还是陆家的二公子,是当今丞相曲知秋的师弟,是三昧书院的下任院师。

陆鸣渊传书来说师长要他准备秋试的时候,秦兰裳把信纸扔进了炉子里,拎着锁龙枪把练武场上七十二个木头人都戳了个透心凉。

她心里清楚,以陆鸣渊的才能,别说是参加秋试,就算金榜折桂也非不可,然而这就代表他从此踏进了庙堂里,再也回不到她的江湖中。

秦兰裳不想去阻拦陆鸣渊的前途,可她到底是不开心的,一口气接了十几张暗榜,这段日子除了做任务就是可劲儿找人打架切磋,连远在明川的薛蝉衣都跟她动上了手,终于让陆鸣渊得到了消息。

他还在为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得信后尚未说句话,就听到探子来报——百鬼门发了招亲帖,广邀天下适龄的青年才俊前往华灯镇参加比武招亲,胜者就是秦大小姐的夫婿。

陆鸣渊把手里的笔生生捏成了两截。

这等馊主意自然是沈无端提出的,不知道这老顽童是看不惯陆鸣渊,还是单纯觉得自家孙女到了适婚的年纪,楚惜微劝过两次也不能让他松口,最后由叶浮生去跟他谈了谈,离开轻絮小筑后就派人急召秦兰裳回来,同时给陆鸣渊去了封信。

明日就要开擂台,华灯镇里已经集结了众多应邀前来的武林少侠,有真心实意要打擂台的,有浑水摸鱼捡便宜的,还有袖手旁观看热闹的,如罗梓亭、薛蝉衣等好友一日三鸽催他快马加鞭,却不知陆书生从天京奔回来,一路已经跑死了三匹马。

陆鸣渊一身风尘,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先来了百鬼门驻点,可惜虞三娘早得了楚惜微吩咐,叫他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