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大喜过望,一剑又到,谁知后到那人竟似乎料定此变,伸足一挑,落下的半截断剑向白衣人的小腹急刺,手中断剑也改成峨嵋刺的招术,直刺白衣人的咽喉。这一记变招端的十分玄妙,白衣人躲不及躲,人腾空跃起,断剑自双腿之间射过,手中长剑变刺为封,刚刚迎上那一式大力猛击。
又是一声钝响,白衣人一下怔住——他掌中那柄十年不曾离身的“落樱龙纹”,赫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对面那人实在太过狡猾,连连双斩在长剑同一点上,任是何等宝剑也受不住这样的大力猛击。
他的脸上由阴转晴,由晴转阴,反反复复了几次,终于勉强一笑:“盛名之下无虚士,京兄,我见识了。”
“小林兄好一式‘回风斩’”,京冥扔下手中断剑,拍了拍巴掌:“京某侥幸了。”
小林野肃穆的面容上开始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喜欢眼前的年轻人,言辞之间总是极有分寸,既不说侥幸得胜,又不提侥幸逃生,给人给己都留足了面子。“走吧!”他哈哈一笑,随手把那柄龙纹向后一掷:“彻子怕是已经等急了,京冥,来尝尝武田家的藏酒!”
京冥斜瞥了一眼,小林随随便便回手一掷,长剑竟直没横梁至柄,这份手劲内力,也确实惊人。如果自己未曾练就“乾坤通达”,只怕今天难以从他剑下逃生。
不过,一柄泉州城铁匠铺只卖一两银子的铁剑,就这么换了关东六柄名剑之首的“落樱龙纹”,今天可算赚大了。
“请!”京冥哈哈一笑,与小林野把臂而出。
偏殿竹林之下,彻子果然已经摆下了一壶清酒,几样小菜,瓶身古朴,一望可知是名贵之物。
“彻子”,小林野一伸手,止住了正在斟酒的妹妹:“你去看看太郎吧,让我们两个男人清净些说话。”
“是。”彻子的汉话说的极不纯粹,但还是尽力说了汉语,以示尊敬之情。
“令妹也是剑道中的高手?”京冥微微垂眼,酒淡且碧,若有若无的幽香浮在空中。
“她大概可以算作女子中的第一人了。”小林野淡淡道,但仍然忍不住带了一丝骄傲。
“女子中第一人?”京冥若有所思:“只怕未必。”
“哈哈。”小林野忽然想了起来:“我自然说的是我们日本国内,若是连中国也在内,有贵帮霍帮主在,岂有她动手的余地?”
京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小林兄见笑,我看令妹和敝帮帮主只怕在伯仲之间啊。以你兄妹二人的剑法,难怪可以纵横列国。”
“不敢当。”小林野举杯示意:“京兄,我们已经比试了七天了吧?”
“不错。”京冥举杯一饮而尽,眉目间略有忧色,仿佛那杯酒有千钧重一般。
“京兄何必如此,那些俗事,你我容后再议,权且拈花把酒,讲武论剑,岂不快哉?”小林野提起酒壶,缓缓倾出一杯青玉琉璃:“且莫辜负如此美酒,请。”
“好!好一个不负美酒!”京冥仰首,酒已入喉:“小林兄真是快人,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小林野动作谙熟优雅,似乎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倒酒上一样。
“只可惜大好男儿,竟然与倭寇同席共饮!“一个极清冷的声音凛凛传来,小林野和京冥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东北处的大殿房顶上赫然立着个青衣长发的女子,手一挥,一道银光向小林野劈面打来。
“哼!“小林野岿然不动,一双手稳定如初,缓缓斟酒。
“当心!“京冥的脸色却是剧变,挡架已经不及,单掌在小桌一侧一拍,桌面跟着翻起,正挡住那一道银色闪电。
只听“喀喇”一响,银芒一端击破桌面,另一端从一个奇特的角度旋转过来,变尾为首,速度几乎没什么减缓,只是顿了一顿。但这么一顿的功夫,已足够小林野出手,他这回不敢怠慢,双掌齐出,结结实实击中那道银芒,赫然是流星锤一个锤头。
小林野倾力一击,力道何等之大?那锤头被硬生生接住,势头一顿,谁知又是当空一转,另一侧锤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卷来。
小林野长于剑道,这拳脚功夫本来就偏弱了些,而这流星锤的招式又诡异之极,暗藏三变,他一惊之下,竟不知如何闪躲。
电光石火间,京冥已经揉身而上,左臂急探,抓住那双锤之间银链,流星锤去势不减,犹自向前滑了一尺左右,京冥的左掌已满是鲜血。他暗叫一声侥幸,这“流星破”的招式乃是霍家的镇帮绝技,本来乃是马上招术,百万军中当真可以取上将首级,小林野不闪不退想用一双肉掌硬接,只怕是必死无疑。
那大殿顶上的青衣女子,一击之后,负手而立,冷冷看着京冥动作。京冥和她目光一对,心中一片冰凉,颤声道:“澜沧!你……你怎么来了?”
“京堂主,果然好身手。”来人正是霍澜沧,只是疾声厉色,哪有半丝昔日情份?京冥急忙振臂一跃,轻轻落在房顶之上,拱手将流星锤递了过去,顺便凝望一眼,见霍澜沧满面风霜,只怕已赶了极远的路途。
“澜沧,我和小林兄——”京冥从未见过霍澜沧对自己这等神色,已是开始着急。
“京堂主,你和你小林兄喝酒的时候,你那个‘武田兄’带着你‘小林妹子’,已经前往海滩,接引大批东瀛武士上岸了。”霍澜沧冷冷道:“我铁肩帮里,没有和倭寇称兄道弟的人!”
京冥一惊,连忙回头看去,月光下小林野神色淡定,大声道:“我不知情。”
京冥低声道:“澜沧……容我回去再解释。”
霍澜沧道:“少说废话,如今这个日本第一的剑客就在眼前,你心里还有铁肩帮,就和我一起杀了他;你若是执意维护他,便杀了我。”
京冥看了看霍澜沧,见她眼角都在抖动,眼见已经气极。
小林野也是心气极高的人物,哪里受得了霍澜沧一口一个“倭寇”,扬声道:“霍帮主,想杀我来赐教就是,何必站的远远的婆婆妈妈!”
“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霍澜沧单臂一伸,抓起流星锤,左足一顿,便向庭中掠去。
京冥大惊,知道这两人若是动上手,非有一个死在当场不可,霍澜沧怒极攻心,只怕便要吃亏,连忙伸右手急抓,拉住霍澜沧右臂,大声道:“小林兄,你只当给我个面子,快走快走!”
霍澜沧全力一挣,力道大得出奇,京冥手顺势一滑,扣在她曲池穴上,内力透指而出,霍澜沧右臂酸麻,流星锤捏拿不住,落在房顶瓦片上,哐哐几滚,摔落地下。
“小林野,还不快走,真要逼我也出手么?”京冥又吼了一声,小林野犹豫了片刻,猛一顿足,人已越墙而去。
京冥这才长出了口气,放开了霍澜沧的手臂。
霍澜沧一寸一寸转过身来,双目如电,扫着京冥。
忽然,她左臂一挥,京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挨了一记耳光。霍澜沧出手何其之重?京冥只觉得双目直冒金星,耳中轰轰作响,整个右颊火辣辣高肿起来。
霍澜沧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跃下房顶,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京冥刚想追过去,忽的觉得胸中空荡荡一片,又冷,又酸,又涩,又痛,只呆立在房顶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澜沧?”他轻轻摸着脸颊,右颊肿胀,那张面具滑落下来,脸上竟然湿漉漉一片。京冥双腿一软,索性向后直躺在房顶上,一天斜月,刺眼的无情。
“澜沧?是澜沧?”京冥第一次知道了方寸大乱的滋味,那一记耳光,实在是生平未有的重创。
“等一等,太郎!”是小林野的声音,似乎在阻拦什么人。
“你,小林野,居然从敌人面前灰溜溜跑掉,你还是男人吗?”武田义信的声音粗野而愤怒,向里闯进来。
京冥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精神勉强一振。他一跃而起,只觉得身心交瘁,懒得和那票人打交道,单手一按屋脊,便要跃下房顶,略一寻思,却转了个身,跳到庭院之中,将霍澜沧的流星锤捡在手中。此锤得来殊为不易,霍澜沧已经用了十余年,当真就此舍弃,只怕极难找到第二副顺手的兵刃。
“留下吧!”背后暗器破空之声催命而来,京冥也不回头,随手将流星锤向后直打,“钉”的一声轻响,一支小小吹箭落在地上,力道激荡之下,流星锤也失了准头。
京冥身形急带,只想速速离开是非之地,第二道刀风袭来,竟已带了呜呜破空之声。京冥流星锤在手,旋起一道奇异的弧线,银链一闪,缠住身后的刀锋,嘿嘿一笑:“武田义信?没想到也有这等内力。”
他知道善终已是不能,转过身去,却是大吃了一惊,面前是个高大身材的男子,手臂之上肌肉虬结,唇上浓浓胡须凭添七分威武,双手持着太刀,连连发力,想要将京冥手里的流星锤夺将过来。
京冥脑中灵光一闪,已经明白过来,笑笑:“我曾听说你们兄弟好友一共四人,你是龙本秋月,还是武田曻家?”
对面之人的汉话说的也极不流畅,口音极重:“算你,识货的。龙本,我。”
京冥心中有气,见龙本秋月凭蛮力硬夺,存心要给他一个好看,右手一送一引,锤链顿时松开,那亮银的流星锤似乎活了一样,当胸直砸过去!
“不许行凶!”
京冥只听又是一声怒喊,无暇细想,左手流星锤也挡了过去,将一柄肋差格在肩头三寸之外。
这一打量,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是龙本秋月,身后是武田义信,而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彻子,正拿着吹箭,站在三丈开外。
而这三个人,也在吃惊地打量着他——面具落下之后,一张清绝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肤白宛如女子,挺直的鼻梁有颇带三分英气,双眼微有些下陷,深炯异于常人,竟不似中原人的脸孔。
“住手!”白影一闪,小林野也跟了进来,先是见到京冥,呆了一呆,转瞬明白过来,怒道:“喂,你们两个,不许这样对我的朋友。”
“笑话!”武田义信冷冷道:“你们打了七天,难不成就算朋友了?这个人武功极高,铁肩帮又素来专门和我们捣乱,野君,你要放虎归山么?”
小林野从小口才就不如武田,每每遇见事情,都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急道:“你们不懂——我们——”
“小林兄”,京冥的声音也带了一分杀气:“你我十日之饮,只能就此作罢,我对小林兄的剑法风范十分钦佩——”
小林野正色道:“我对京兄,也极敬佩。只是……只是没想到京兄竟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佳公子。”
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小林兄,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对你十分敬佩,一见如故,这是不错。但是,昔日老帮主曾有过‘精忠报国,铲除奸佞;上驱北虏,下御东瀛’的遗命……京冥身为铁肩帮堂主,小林兄又是武田先生的至交,只怕……只怕……”他竟然不敢再看小林野的目光,低头镇定道:“只怕我交不成你这个朋友啦。”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武田义信早就等不及,双手持刀,立劈而下。
龙本和武田双刀夹击之下,京冥退无可退,只得连连硬接,当当一连七刀接下,双手虎口已被生生震裂。只是七招一过,他心思如电,已看出其中破绽来。
武田和龙本虽然都是习武之人,但是和小林差距极大,小林野十余岁起周游列国,拜会天下明师,剑道的造诣,可谓天下无双,而交手的经验也极其丰富。而龙本是城主的公子,武田是大名的继承人,武功练的虽然不错,但多半是上阵杀敌的套路,这样的临敌过招却几乎没有几次。
京冥微微一笑,心中已有数,只要今日小林兄妹不出手,他自有把握离开这开元寺。
京冥身形一晃,脚下暗踏先天八卦,手中的流星锤似乎从百炼钢化为绕指之柔,在身边回环飞舞,偏偏无一式实招,龙本和武田大力猛攻,竟是十招有九招落了空。
“太郎哥哥小心哪!”彻子忍不住放声叫道:“这个人好像很懂阵法!”
京冥心中激愤一分分划入手上,丹田内力缓缓发出,流星锤织出一轮天网,钢中带柔,守中有攻,将霍澜沧的流星锤使得别有一番气象。本来以二对一是要消耗京冥的内力,这么以来反倒成了武田等二人招招阳刚,不出三百式,便要力竭。
小林野看的惊叹不已,右手缓缓而动,似乎忍耐不住,极想上前交锋。“看来这家伙对我还是藏了几分功力哪。”他暗叹道。
京冥对他,倒也没有藏私,要知他刚刚由火鹰指点,打通密宗“乾坤通达”一关,内力运用还不成熟,恰巧这几日连连遇到高手喂招,气息渐渐浑圆,比起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玩够了么?”京冥嘿嘿一笑,流星锤如长龙吹水,直奔龙本面门,龙本一惊之下连连后退,哪知京冥只是虚招,右臂腾出,奇异的扭转,软绵绵击出一掌,轻飘飘地便转过了武田的刀锋印在他心口之上,掌法绚丽之极,如同毒蛇信上开出的鲜花一样。“玩够了都给我闪开!”
眼见他掌力一吐,武田义信转眼就要毙命,哪一个还敢上前?小林彻子花容已是惨白,用日语大声叫着,手里吹箭筒已斜斜举了起来。
“这是……明教密宗的心法!”小林野脱口而出:“京兄手下留情!”
京冥凛然道:“小林兄,今天我放了你朋友一条生路,从今而后,你我是敌非友,再见面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顿了顿,右掌变掌为抓,抓住武田胸口膻中大穴,单臂一振,向着小林彻子直掷过去,哈哈大笑道:“彻子小姐,你的暗器我领教过啦,不敢再尝!”
小林野狂喜道:“多谢!”
“只盼……你我莫要再见面的好。”京冥有些黯然,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向房顶直掠。
谁知双足刚刚离地,胸中腹中一阵剧痛,京冥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他心中大惊,自己也是毒药暗器的行家,却不知什么时候着了人家的道儿。
“京冥!”小林野一惊,上前几步:“你……你怎么啦?”
京冥脑中无数画面闪过,心内一片雪亮,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神色:“你,你还问我?武田家的清酒,果然……是人间的极品呵。”
小林野面色铁青,转脸向武田吼道:“太郎!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对得起武田家的荣誉么?”
武田义信本来已是气急,此刻也愣了,张了张嘴,猛地摇头:“绝不是我!我没有想过这个家伙能从你剑下活着走出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怀疑和信任流转不定,彻子低了头,向前一步道:“是我。我本来下了十日份的药,要等这个人和哥哥比试完,才催动他的毒性的……”她纤白如雪的小手上,青翠欲滴的吹箭筒里,正冒着极淡的一丝白烟,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到这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行事却如此深沉:“我每天给哥哥的燕窝,是放了解药的。”
京冥惨笑一声,每日比完剑,他却是太过疏忽——只是那毒下的无色无味,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当着小林的面验毒。现在高手环伺,京冥握紧了手中的流星锤,若是那些人有生擒他的打算,无论如何,还是来得及一死了之的。
“澜沧那一耳光,挨的真是冤枉。”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全力调理内息。
武田义信见他这个情形还能笑得出来,大为奇怪,他向前一步,肋差又举起:“小林,我没有下毒,但是……我决不能放他回去。你让开!”
小林野手中无剑,虚空捏起一个剑诀,右掌单立如刀,一字字道:“彻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哥哥,把解药给我,然后你们怎么动手,谁胜谁负,我一概不管。”
“可是,他服了七天的药量……”彻子咬了咬嘴唇:“哥哥你也知道伊贺的‘素魂’,即使有解药,也要七天才能解啊。”
伊贺忍者擅用的“素魂”,是极其精确的慢性毒药,莫说七天,就是一个时辰也早不得,晚不了。
武田几乎失去了耐性:“小林,我退一步,现在抓了他,我保证事情结束以后放他走,如何?”
彻子连忙点头:“是啊,哥哥你也要为太郎想一想。”
小林野的目光,已经开始迟疑——他是个剑客,这些复杂的事情,本不在他高傲不羁的胸怀里。
“哼,你们以为我京冥是什么人?”京冥竟然摇摇晃晃向前迈了一步,站定之后,身形挺拔,哪里还有一丝中毒的迹象,朗声一笑:“彻子小姐,伊贺的毒药不过如此而已!”说罢,双臂一振,足尖轻点屋脊,竟然跃了出去,身形潇洒,如同一朵青云。
“谁也不许动!”小林野上前一步,挡在武田追出的脚步前!
“不可能……不可能的!”彻子大睁着眼睛,“素魂”流传已有百年,从没听说过中毒的人还能使出内力。
小林野缓缓吐了口气,方才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京冥在暗暗调理内息,这一跃,怕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只是他们确实不知道,京冥动手的经验虽然未必最丰富,但受伤和逃命的经验,可能却是无人可以比得上的。
“算了!”武田终于恨恨一跺脚:“走!龙本带来了两千精兵,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好这一仗!”
这次再没有人反对,几个人鱼贯走入后面的禅房里去。
武田终究没有追出,确实是个错误,只要他翻出这个屋脊,就能看见京冥已经伏在墙角,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伊贺的至毒“素魂”,并不是吹嘘来的名声。
听见那些人终于走远,京冥才敢出了一口气,他咬了咬牙,盘膝而坐,缓缓催动内息,将适才封入丹田的毒性运行全身——他体内早有了天下第一奇药的轮回散吊命,一个周天下来,“素魂”的毒性一分分被轮回散吸收进去,适才无影无踪的内力也渐渐回复了过来。
中一次毒也是中,两次毒也无所谓;活十年也是活,活八年好像没什么区别。京冥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苦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好像在嘲讽着自己。
“还有什么,一起放马过来好了!”良久,他将那口浊气用力吐出,一手摸了摸肿胀乌紫的脸颊,一手犹自提着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流星锤,大步向寺外走去。
下卷第二十二章高唱狂歌路不定
泉州地处闽南,颇为信奉海神妈祖。有明一朝,以天妃宫为主,大大小小的海神庙散落在大大小小的渔村里,祈风,求平安,将一家的幸福合盘托付给数百年前那个淡然从容的年轻女子。
三纵六横的独特标志,浅浅刻在岩石的边隙处,指引着八闽弟子前来参见帮主。
京冥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最后一道横线,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只有霍澜沧,才会一个不耐烦,把最后一条线刻的如此之重。
十六岁那年,霍澜沧就曾经气鼓鼓地对他说:“京冥,给我改了,每次要化这么多条线,你烦不烦啊!万一哪天我心情不好,少划一道杠,你不就全乱了?”
他苦着脸,不知如何回应小师妹这突发的孩子气,三义六堂都有各自的手法,这个小小的符号几乎可以传达出所有简单的信息,怎么能因为麻烦就更改?左思右想,他诡异地笑了笑:“喊我冥哥哥,喊我一声,你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呸!”霍澜沧轻嗔着,眉里眼里还满是少女爽朗的笑容和爽朗的忧愁:“谁跟你哥哥妹妹的,我现在是帮主,你这不是招人笑话我么?”
“是是是……”京冥连忙躬身一礼:“帮主容禀,属下不过是希望帮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喊一声而已。”
“油嘴滑舌”,霍澜沧果然被逗得咯咯娇笑起来,但只是一瞬,便又收了笑脸:“好啦,师兄,我知道你是哄我玩,只是、只是爹爹尸骨未寒,我哪有心思……”
“好了好了,等你想喊的时候再说,冥——师兄等你。”
脸颊青肿的几乎可以用余光看见,京冥的手指无知觉地在那最后一道线上摩挲,莫名的感伤和恐慌充斥心田——她,她还会记得我在等么?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好像永远只属于孩提,我等了很久、很久了罢。
“京堂主!”一个人影匆匆奔到:“来了怎么不进去?帮主等了你一夜了。”
“你也来了。”京冥眼中渐渐漫溢的感伤瞬间变得冷淡如昔:“镕钧……辛苦了。”
“堂主,快些吧。”杜镕钧向海神庙里匆匆扫了一眼。
“怎么?”京冥迟疑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她……她还在生气?”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京冥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惊诧了片刻,摇头:“我说不清……堂主自己去看罢。”
京冥点了点头,举步前行,忽一转思,又把手里流星锤递给杜镕钧,将身上那件满是泥污和血迹的罩袍脱下,微微整了整长发,这才大步走入海神庙中。
一迈入庙中,京冥不禁皱了皱眉——小小的海神庙,竟然站了个密密麻麻,足足有二三十号人,三义六道的堂主赫然在目,铁肩帮复帮以来,还没见过这等阵势。
几乎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京冥在江湖上俨然已是铁肩帮的化身,只是见过他真容的,也不过二三个人。他这回一走进来,右脸净白如处子,左脸却是青紫了一大块,看上去极是诡异,本来鸦雀无声的庙殿,不禁传出低低的诧异声。
京冥眼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小小的喧闹即告平复。庙堂正中,海神的雕像之下,霍澜沧含威而立,宝相庄严,与那妈祖林默娘,依稀相似。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老者,京冥一时也想不出是谁来。
“京堂主,痛饮达旦,好不痛快啊。”霍澜沧冷冷道。
“澜沧你——”京冥从未听过她这等口气说话,一急之下,竟不知如何分辨。
“放肆!”霍澜沧左边的老者怒道:“久闻京堂主居功自傲,目无帮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这一开口,声如洪钟,偏偏又快、又夹着几分湖湘口音,京冥先是一愣,随即倒想起了此二人是谁。
三十年前,霍天翯凭一对紫金流星锤纵横河东,率领三千义兵北逐瓦剌,护卫京畿,有两名举人誓死相随,三人结为兄弟,情同手足。后来霍天翯被指为流寇,三千义兵剿杀殆尽,只好只身逃往云南,而那两人则易容浪迹江湖,若是踏足南疆,也到澜沧江边和霍家父女一会,把酒言欢。只不过自第一次见到京冥,二人就极不喜欢这个阴沉冷竣的孩子,道是男生女貌,如妖如魅。日后京冥渐渐长成,英朗之气日增,“男生女貌”的说法也无人提起了,旧时芥蒂,不过一笑了之。
这适才说话之人,姓谢,单名一个文字,常以当世管仲、孔明自比,苦恨不遇明主,一恨已三十多年;右边之人,叫做程钧,乃是当年落第的武举,曾立志要写出一本集先贤大成的兵书来,藏于名山,留给后人。这许多年下来,京冥也不知他写好没有。
“世叔安好。”京冥拱手一礼,双目却须臾不离霍澜沧的脸庞。
“谁是你世叔?”那谢文是出名的疾恶如仇,怒道:“我铁肩帮中,从来没有你这样通敌卖国的弟子。”
京冥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变了,冷哼一声:“笑话!铁肩帮就算要清理门户,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极重,谢文怒极,吼道:“当年我与霍大哥开帮立派的时候,你——你小子连中国话也说不囫囵!”
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始不忿,有人低低道:“老帮主被人所害的时候,怎的不见人影?”京冥在铁肩帮中,素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威望当真是寸血寸战打将出来的。霍天翯立帮时,帮内不过八百余人;到了霍天翯遇难,铁肩帮几乎已被全歼,只剩下七十多个死士;这六年来,京冥与霍澜沧联手,将铁肩帮硬生生扩展成一个三义六道十七分舵的大帮派,弟子已过万数,霍澜沧的名字,约略可以等同“铁肩帮”三字,而京冥的名字,就根本是“六道堂”的别称。
现在居然有人在六道堂弟子面前指斥京冥,众人都是大大不平。偏偏这两人都是老帮主的兄弟,霍澜沧也敬如父执,大家伙不平归不平,谁也不敢大声呵斥。
“京冥。”霍澜沧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两位是我们开帮的元老,你不可轻慢。”
京冥也低头道:“帮主,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话,有我京冥在铁肩帮一天,这二位就决不能做我们的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