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陈阿娇竟然笑出来,端着茶杯眯眼笑起来,那热气似乎氤氲到了她的眼底,带着几分模糊的暖意。在他的注视下,陈阿娇手一撑漆案,慢慢地站起来,双手叠在一起了,都收在袖中,对他道:“张大人还真是光明磊落,原本我该看不起你,不过现在觉得你这人还挺有意思,就算是嫉贤妒能也这样坦然,只是望你日后不要因为今时某些事情后悔。”
“我送送你吧。”
陈阿娇又说道。
她向着他走过来,张汤躬身道谢。
他知道陈阿娇说的那“某些事情”是什么,只是他自己都踌躇犹豫已久,很多事情是拿不准主意的。
因为世事变化无常。
打开门的时候,外面的雪风透出来,陈阿娇本来是站在门口的,可是张汤却走了上来,挡在了门前,回身道:“风雪大了,夫人不必送了。”
外面确实很冷,陈阿娇并非是一定要送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只是在张汤走之前,陈阿娇还是说了一句:“有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君主呢?他终究还是个会成就霸业的明君的。”
刘陵之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彻不会因为这么个心机深重的女人而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尽管她似乎有那隐约的印象——刘彻跟刘陵幼年的关系似乎很好。
不过他连自己都舍得下,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毕竟青梅竹马,要说了解,她终究才是最了解刘彻的那个。
张汤背过身去,夜色昏暗,齐鉴就在外面抱剑守着,这个时候竟然也不多言一句,只是看着,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最后陈阿娇道:“齐鉴,代我送张大人吧。”
“夫人留步。”
张汤终于还是踏着雪离开了,陈阿娇却在他身后喃喃了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说完了她又一按自己的额头,东西也不想怎么收拾,却回了自己的卧房,回身过来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将外面的风雪都挡住,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竟然就在这长安的冷夜之中生出了几分暖意。
而张汤出去,牵着马走了一阵,有官兵在这长安道上巡逻,看到有人牵着马,连忙就上来呵斥,只是一看到张汤那廷尉官服,差点没吓得趴在地上,连连给张汤磕头谢罪,张汤只是摆摆手让他走开。
心中甚烦,已经快宵禁,自己还真是——
他正自嘲一下,却发现自己前面多了一匹马,刘彻高坐马上,笑着看他:“张汤,你怎么还未回去?”
张汤一愣,“这话该是臣下问陛下——”
刘彻站在歌舞坊外面,听着里面模糊的歌声,肩上落着雪,似乎已经在这里许久。
他说:“我往日听念奴娇唱此曲,恼羞成怒,而今夜听到这里,竟然只有满心荒凉。她说人都是会变的,我却不知会痛彻心扉。”
张汤躬身,“帝王本该无情。”
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刘彻很想一鞭给张汤抽过去,“你这人说话真是难听。跟她小时候说话一样。”
张汤今日却想说一些自己没有说过的:“往昔在厌次之时,臣就提醒过陛下,陛下一意孤行,怪不得别人,更何况情势所迫,现下外戚未除,牺牲一些人也是无谓。”
刘彻却笑了:“你说的是违心话。”
然而他不再说什么了,很久之前,他流连于厌次的时候,张汤就问他,他出来的事情有没有让阿娇知道,他还斥责张汤多事,张汤也就没有多说了。
他坐在马上,用马鞭指了指张汤:“张汤,我们今日不谈国事,去喝一场如何?”
“明日有朝会,臣还是送陛下回宫吧。”
他不为所动,说出来的话也是刻板极了。
刘彻于是大笑了一声:“你这人总是这么无趣。”
然后他调转马头,一鞭子抽下去,打着马踏着雪就走了。
张汤在原地,心中却有些后怕。
刘彻真的只是等在这里听曲子的吗?
对了……曲子?
他侧耳,转身,道旁的歌舞坊内似乎还有模糊的声音,“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千金买赋么……”
他想起白日时候在一杯酒楼见到司马相如,桑弘羊戏问那长门一赋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司马相如举着酒杯,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是不是他写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没有那赋,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牵着马走了。
只是在未央宫,刘彻甩袖冷脸进入宫门,刚刚翻开一卷竹简就扔在地上:“老郭!你去给朕查查张汤最近都在干什么!”
☆、第二十七章 刘彻【三更】
陈阿娇第二日起来得有些迟了,大约是因为茶喝多了,竟然有些失眠的倾向,不过李氏却说孕妇就是这样的,有的时候睡得很安稳,困的时候很多,不过有的时候又怎么都睡不着,让她别担心。
这个时候陈阿娇才有一种即将身为人母的感觉。
今日陈阿娇是不必去酒肆的,早上用过了膳食,她便带着李氏去就酿酒坊,之前曾经跟酒坊的老板谈过价格,不过大约是因为不看好陈阿娇一个妇道人家开的酒肆,所以那许姓老板很高傲,所以在当时谈价钱的时候也端着。
不过当时的陈阿娇虽然有谈判的技巧,可是谈判——没有筹码,再高明的谈判技巧都是无用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技巧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当时的谈判是陈阿娇处于弱势,不过现在陈阿娇已经有了新的筹码。
她的一杯酒楼如今在长安的名气就是他最新的筹码,而且是很大的筹码。其实谈判的技巧,一直都是锦上添花一般的存在。
酿酒坊是在西市,李氏一路上也说话,毕竟是在长安住了许久的人,所以对这边的风物也算是很了解。
长安多富庶人家,所以集市颇为热闹,陈阿娇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不过那得等手上有了钱才能够做得更好。
她的一杯酒楼一开始的顾客定位就在中高的消费水平,长安是个很适合开展商业的地方。
“刚刚你说这歌舞坊里都不敢唱长门赋,我怎么听到那边的便在唱呢?”
陈阿娇的手抬起来,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歌舞坊。
上午的时候这歌舞坊还冷清得很,这种娱乐场所一般要等下午的时候人才多 ,入夜了才是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因为有宵禁,也热闹不到哪里去,除非那些酒食之客是想进大狱。
李氏看了一眼,说道:“还不是宫里原来的陈皇后死了吗?唉,说错了,是废后,废后,她没了,陛下本来是说以翁主之礼葬她,只是这墓地却是给的皇后的规格,这可不合祖宗的规矩啊,不过人们都说皇上其实对陈皇后还有旧情……金屋藏娇的事情,咱们可都知道的……”
陈阿娇停下向前的脚步,扭头似笑非笑地看李氏,“你怎么知道得不少的模样?”
李氏没觉出陈阿娇有什么深意,还有些得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夫君是在宫里的,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呢,回来了我就常常问他,才知道这么多的,听说陈皇后去了啊,这宫里就是卫娘娘的天下了。”
她脚步刚刚出去,又顿了一下,这李氏是成心不让自己走路了吗?陈阿娇摇头一笑,再听到这卫子夫的事情,她就想起来往昔的种种,最近总是有人在拿刀剜她心,要她不能忘记过往受过的屈辱。
竟然忽然之间又恨起刘彻了,无论如何,就算是他亲自端来的鸩酒,她也能坦然一仰脖子喝下去,然后告诉他,她什么也不在乎。只可惜,他是让卫子夫来的,不,也许是卫子夫自己来的,不过正如卫子夫所说,没有刘彻的默许,她怎么能来呢?
她都没有想到这恨意来得如此突然猛烈,几乎以下就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好在酒坊已经到了,这酒坊叫做如意酒坊,乃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坊,之前陈阿娇的酒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只不过店大往往欺客,陈阿娇之前就是被欺的那一个。
不过现在嘛,风水也得轮流转转。
走进这酒坊前堂的时候,陈阿娇的表情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甚至说是沉稳镇静,只是那酒坊的许老板对陈阿娇印象深刻,这一朝虽然不是太歧视女性,但是女流之辈已经被打上了“弱质”的标签,这许老板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弱质女流跟他谈判,还让他有些不得不答应的架势,一下就让他关注了起来,昨日那一杯酒楼一坛名酒砸到街上的大手笔已经是完全传遍长安,哪里还用得着这许老板去打探消息,早就已经到了许老板的耳朵里了。
别人不知道这一杯酒楼背后的老板是谁,可是他许庆是门儿清,一看到陈阿娇进来,他赶忙迎了上去,拱手便道:“乔夫人好手段,真叫许某无地自容,此前颇多误会,还望夫人大人大量。”
陈阿娇倒是没有想到这许庆如此识趣,她最喜欢跟聪明人合作,当下双手平叠举至额前,见了个礼,“许老板言重了,不过都是生意人,赶个营生。此行来是为了继续跟许老板谈生意。”
许庆猜得到陈阿娇的来意,忙将陈阿娇请进里间去,两个人坐下来商谈。
陈阿娇坐下来就直奔主题:“想必许老板已经听说了长安这种种与一杯酒楼有关的传言,我的酒楼的规模还会扩大,只是我缺好酒。”
这意思多明确,许庆做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知道陈阿娇是什么意思,只是话不能说白了,做生意就讲究明里暗里掐着的魅力。
“好酒也还有,只是这价钱也得商量的,我知道夫人您对面那家的老板也跟我要好酒啊。”
最近酒坊的确是酿出了新酒,许庆正待价而沽呢。
他得好好掂量掂量陈阿娇这个主顾是不是会是长期的。
陈阿娇知道当初她那酒肆的老板酒肆被对面的那家逼走的,门对着门做生意,她这边好了,对面可就有问题了。
打击竞争对手要从各个方面开始,这货源也是一方面。
“不过许老板你肯定是要做长久生意的人,我也不在你这里卡对方,酒一样也没关系,只要不比对方差我就照给钱。”现在酒楼开始盈利,陈阿娇说话的底气也足,“不过我最想知道的,贵坊有没有什么新的酒类?”
这许庆的目光一下就古怪起来了,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莫不是这乔夫人听说了什么消息才过来问这个事情的?
他这表现倒是让陈阿娇惊讶了一下,本来是想定制特别的酒类的,可是看许庆这架势,像是已经有了?这样倒是省事。
“许老板这情状,似乎是已经有了新品?”
许庆做了多少年才将自己这如意酿酒坊做成了长安第一,自然是有心得在里面的,“不瞒夫人说,的确是有新酒,是用果子酿的,不过口感比以往的果酒好了不少。”
陈阿娇显出了几分兴趣,汉代的酿酒技术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这个时代有很多名酒,长安物阜民丰,大多数名酒在这里的大酒坊都能够找到。
“夫人如果感兴趣的话,不如移步。”
谈生意,就是要让顾客看到实物,感受到商品的魅力。
陈阿娇懂这个道理,许庆也懂。
她到了院后,发现很多人正在忙碌,将那酒液分装开,许庆带着她走到了一间屋子前面,而李氏则跟在陈阿娇后面,虽不说话,这心思却活络着。
她看陈阿娇这驾轻就熟的样子,猜测这可能是出自什么富商巨贾之家,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来头。
陈阿娇一看这房间,放着许许多多的大坛子,其中一坛酒旁边站了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白皮肤大眼睛,似乎还在看着酒坛子。
“小宇,怎么还在这里?”许庆问了一声,然后才想到给陈阿娇介绍,“乔夫人,这是我这边的伙计萧宇,这新酿造的果酒都是这小子的主意,有想法着呢。”
这么说倒是个可造之材了。
陈阿娇听出了许庆对这萧宇的赞赏之态,于是顺着夸赞道:“那还真是英雄出少年了。”
那萧宇抬头看了陈阿娇一眼,又赶忙埋下了头去,脸颊却是有些红了,想必是没什么人这样称赞过他吧?是个比较内向的害羞的孩子。
“我这酒坊以后得传给这小子不可,来,夫人您请看——小宇拿只酒尊来。”
他吩咐了萧宇,拿来一只酒尊,盛了一点那坛中的酒,酒色偏黄,陈阿娇先嗅闻一会儿,酒气不弱,却有种清甜的味道,如今的就都偏甜,很少有辛辣,这酒却似乎是二者具备。
在许庆和萧宇的目光之下,陈阿娇的唇淡淡地沾了一些酒,只挨了一小口,细细地品了一下酒味,然后放下,他们两人看陈阿娇的笑容,本以为是脱口而出的赞叹,却不想陈阿娇说道:“这酒的味道还太薄。”
不单是许庆,就是萧宇也突然之间变了脸色。
这青年竟然一下站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地变了,他低下头,却慢慢地合上了酒坛的盖子:“夫人说得对,这酒味的确不够厚,不过夫人这样说,可有什么想法?”
陈阿娇站在那里一整袖子,闲雅得很:“我看着这酒是杏子酒,杏子的味道虽然足了,只是却顾此失彼,忘记了这杏子酒本来是酒。萧公子精通酿酒一道,可否知道九酝酒?”
“凡酒经过就此酝酿,最后成酒,称之为九酝,于是口感醇厚,闻之欲醉,普遍指多次反复酿造……”说着说着这萧宇的表情就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许庆想不到陈阿娇还算个行家里手,一时意外:“想不到夫人对于酒道见识不浅……”
陈阿娇才是真的汗颜,不过是读过的书多了,什么都知道一些,却是什么都不专精,她专精的也就是看个人而已。当下便将那双手一抬,有些赧然:“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还请许老板不要介意,您要让我来酿酒,定然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我也就是说说,一切还是得看萧公子的。”
萧宇却站在哪里陷入沉思,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许庆和陈阿娇走出去,她看许庆面色有些奇怪,怕是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失当了。
她想了一下,又一笑:“许老板,你那一大坛酒,不知道算不算入你我谈生意的范畴?”
“做生意,自然是什么都卖的,不过乔夫人您不是觉得那酒不好吗?”许庆愣了。
陈阿娇摇头,她是自己喝过的酒多,现代的蒸馏酒简直遍地都是,中国人喜欢饭桌上谈事儿,她喝的也不少,在馆陶公主府也没少折腾过,虽然后来自己失忆了,馆陶公主觉得旧日的那些东西晦气,全部销毁了,可是自己还记得。现在觉得萧宇的酒不够好,却不代表在别人那里不好,“能够在如今的条件下做到这样,萧公子已经是很厉害了,这酒只是还有进步的空间,可是单单与其他的酒相比较,已属上品。”
许庆顿时释然了,跟陈阿娇说话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她能够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同时还能顾及到自己的面子。文人们说的春风拂面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活了半辈子,这么精明的女人倒是少见。
这许老板心思一活络起来,谈生意也爽快,陈阿娇给他提出了一种新的经营方式。
“许老板的酒坊虽然是大酒坊,可是我看着生意却不算是很大的,窃以为许老板可以考虑这样一个方式。先给酒,后收钱。”陈阿娇一点没有顾忌地将这样一个方法说了出来。
许老板当即道:“怎么能?”
“许老板少安毋躁,有的酒肆生意比较小,喜欢跟熟客合作。您也有自己固定的客源,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呢?您设想一下,如果您愿意先承诺给他们酒,让他们卖出去了再给您钱,没有卖出去的酒您再回收,岂不是能够得到他们的好感?而对于资金不是很足的人,就能促使他们开店,为您盈利——”
她话还没说完,许庆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可是过了很久,又慢慢地舒展开了,他长笑了一声:“夫人真是个聪明人。”
“许老板过奖。”陈阿娇倒是谦逊,两个人你来我往很快直接谈定了生意。
离开的时候李氏很不解,“夫人您怎么——”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许老板很可能收不到别人的钱?”陈阿娇知道李氏在想什么,笑着问了一声,她随意停下来,在路边的摊铺上拿起了一块用红绳穿起来的小玉坠子,看上去还挺精致,问了个价,随手让李氏付了钱,就拿在手上把玩,慢慢地往前面走。
李氏怎么也想不明白:“要是我赚了钱肯定不会把钱给他的呀——”
“你真的不会吗?”她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看到挂在摊铺上面的娃娃面具,卖面具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她过去拿起一个可爱的粉脸娃娃面具,笑着继续对李氏道,“你只做那一笔生意吗?以后酒肆还要不要开下去?还要不要货?这对于店家来说是完全没风险的生意,他们只赚不赔,是你的话,你选择长久生意还是捞一笔就走?”
李氏一愣,“那这全长安不都是帮那许老板卖酒吗?”
陈阿娇将那面具遮到自己的脸上,颇觉有趣,“那不是很好吗?我们本来也就是个卖酒的,有这么个没风险的买卖,许庆他就是人心所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好的生意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做?我只能说,钱是要大家赚的,我赚不了的,不如送给别人做个人情,做生意要的就是个‘信’字,我做的是长久的生意。”
她正这么说完,却不妨一群孩子跑着跑着从她身边过去,竟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虽躲得快,却也震落了那腰间松松挂着的玉坠子。
“霍去病你给我站住!”
……
陈阿娇拿着面具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将那面具放下了一半,抬眼向着街道上看去,却不妨看到那人长发竖起,一身暗金色的绣纹深衣,双手抱着,笑着看前面跑着的一群小孩子,那向来凌厉的眼睛眯起来,却是大声笑了,“哈哈哈你们慢点跑,别撞了人了……”
刘彻。
阳光下大声笑着的君王么?
那玉坠子跳了几下,竟然到了刘彻的脚边,他眸底是青天和日月,就那样注视着远处,却听到脚边有声音,身边的李陵道:“什么东西?”
郭舍人却气急:“那帮臭小子把人的东西给撞掉了!”
刘彻刚刚下朝,一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红线绕在指间,那是一个兔子模样的坠子,看着倒也玉雪可爱,他对着身边的李陵一扬手:“这跟我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差不多……”
郭舍人讷讷一指街边上拿面具站着的人,“陛……九哥,那是别人的……”
陈阿娇忽然心底有什么隐约地冒上来了,她转过身,招手想让李氏一起走,却不妨刘彻已经走了上来,对着她摊开手掌:“夫人的东西掉了。”
☆、第二十八章 隐祸【四更】
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可能立马就会被发现,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压在面具的下方,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侧对着刘彻,她心里浮起来的东西又沉下去,那一瞬间,她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子,是不会明白深埋在她内心之中那些刻骨的、苍凉着的伤痕。
刘彻倒是没有注意许多,因为是只看着陈阿娇的侧脸,而且男女有别,他也不敢太过接近,本身皇家的教养还是有的,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一个青年男子去与一妇道人家交谈,本来就不算是很好。
他也不好多看,只觉得眼前这女子那隐约露出来的一节尖尖的下颌很是白皙,一双凤眼,侧看上去更带着几分威势和贵气,能够给他这种感觉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他已经是这世上九五之尊,何人能够比他还尊贵?
若论贵气,是没能能比得过他的。可是刘彻的贵,是由身份带来的,本质上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意,而眼前这妇人打扮的女子,那种贵气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那是一种从通身的气质上体现出来的,必然有良好的教养,还要有超凡的心境。
他展开自己的手掌,掌心躺着那系着红绳的玉坠子,等着陈阿娇说话。
李氏看着隐约觉得不妥。
不过陈阿娇却很聪明地直接用面具遮了自己的一半的脸,空着的右手却捏着袖口,对着身后的李氏一挥,示意她上去。
李氏连忙上去,“谢谢这位公子了。”
刘彻斜着眼,眼中闪过几分玩味,随手将东西放入了李氏双掌之中,又看向了陈阿娇。
熟悉,一种隐约着的熟悉和亲近。
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底跳跃着,似乎下一刻那心脏就要出来,只是他绞紧了脑汁地想,目光锁住了陈阿娇的那一双眼,陈阿娇却轻轻地一转身,完全像是教管很严的人家的妇人羞怯的模样,“谢过公子。”
刘彻闻言,这才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他退了一步,看着陈阿娇要走,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夫人这玉坠子是在何处购得?”
李氏倒是热心得很,“就在前方那小摊铺上。”
她说着手一指,却不妨看到了站在旁边窃笑的郭舍人和李陵,隐约之间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不是宫里的郭舍人吗?!
不过这个时候刘彻已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就是他们刚刚过来时候的那个摊铺。
陈阿娇微微咳嗽了一声,已经往前走了几步,李氏这才醒悟,连忙跟上,二人很快地走远了。
刘彻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又凝望了她的背影一阵,一颗心却更加躁动不安。
郭舍人促狭地上来:“哟,九哥这魂儿都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