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声名扫地,身体里还留有皇家的血脉,卫起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的。
她相信卫起是个冷血之人,可他们毕竟是兄妹手足。
“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卫锦一直喃喃自语着。
兴许是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祷告,昏暗的牢房之中,忽然有了别的动静。
前面大牢的门竟然从外面打开了。
天下过雨,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便有潮湿的水气穿了进来。
一道人影,投射在地面上,似乎裹着斗篷。
牢内的牢头勾腰驼背地迎了上去,似乎来的是个贵重人物。
卫锦远远看见了,眼底终于燃起了几分希冀的光。
她浑身上下,像是忽然拥有了力气,奋力地从坐着的位置上起身来,她一下就冲到了牢门口:“兄长!兄长!兄长,你来看我了吗?!”
卫锦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到底待了有多久,只知道视线里什么都是昏暗的。
本来这大牢就在地下,走廊上都点着油灯,光影摇曳,叫人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
那被牢头引着,朝着里面走的人影,卫锦也看不清楚。
但是,就有那么一种直觉指引着她,叫她相信来的人就是卫锦。
那一道瘦长的影子,裹着斗篷,一路走过来,逆着外面的光,也看不清面容。
沙沙沙……
地面上有一些草芯,走上去的时候声音细小。
人影,越来越近。
卫锦心里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
她两眼期盼地看着,两手已经不由得攥紧,成为一个紧紧的拳头。
“兄长,兄长……”她喃喃着。
在眼见着那人走近的一瞬间,卫锦脸上绽开笑容来:“兄长,是你来了——”
“哗……”
斗篷外头是银鼠皮,外面沾着的水花从斗篷上抖落下来,同时落下来的,还有遮着来人面容的斗篷。
于是,在昏暗的烛火下面,卫锦也终于看清了来人。
那一张……
深深刻在记忆里,像是噩梦一般存在的面容!
“竟然是你!!!”
卫锦的面容,一瞬间变得异常扭曲,甚至狰狞!
她站在牢门里,两手扒着牢门,涂着蔻丹的指甲,因为过于用力,而噼啪一声折断,细细的鲜血顺着木头纹理流下来。
宋仪看着都觉得疼,可卫锦似乎毫无感觉。
这兴许,是宋仪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了。她淡淡地站在已经濒临崩溃的卫锦面前,连眼神都是浅淡的。
“昭华郡主,不过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她状似关心地问着。
卫锦现在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一心以为一定会来的兄长没有来,结果来的反而是自己最大的仇人……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怎么可能是你?我兄长呢……他不可能弃我于不顾的……不可能的……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
“呵……”
宋仪听了,忍不住轻笑起来。
人最恨的,约莫只有与自己势均力敌之人,或者是更强于自己之人,而不如自己之人,是根本恨不起来。
如果以前,宋仪的确是痛恨卫锦,痛恨她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占尽一切的便宜,而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搅成一滩浑水;可现在……
看着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卫锦,宋仪却恨不起来了。
人啊,怎么能指望腰缠万贯的巨商,用自己全副心神去痛恨一个路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丐呢?
所以,在看见卫锦已经这般凄惨之后,宋仪发现自己很难用一个下对上的目光,去痛恨昔日的她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离开京城有三年,这三年里历遍名山大川,也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句话很令她印象深刻:蝼蚁行之,行人怜之。
宋仪便是那路边的行人,而此刻的卫锦,便是路上蝼蚁一般的所在。
当你曾经痛恨的人,无比卑微地匍匐在你面前,还能有什么恨呢?
这是大仇得报。
痛快不一定,可怜悯和嘲讽却是一定。
宋仪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何处开始,从何处结束。
她与卫锦,兴许本来没有对错,只是站在一个人的立场,另一个人便是错误罢了。
“你真的以为,他会来吗?”
他?
听见这一句话,卫锦有些发怔。
甚至,她脑子转了很久的弯,出了半天的神,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到底是谁。
“他当然会来!”
“……”
宋仪只能说,卫锦不过是把卫起当成了救命稻草,没有了这一根救命稻草,她万劫不复。
“何必自欺欺人呢?”
“你什么意思?”卫锦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入狱收监,前后其实不过才几个时辰,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这连日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
打宋仪从外面回京,噩梦就已经开始了。
为什么,这一场噩梦还不醒呢?
甚至……
新一轮的噩梦,已经接踵而来。
宋仪只见卫锦整个人已经恍恍惚惚,心里只有那种嘲讽的怜悯,却不妨碍她朝着卫锦,扔下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如果你兄长护着你,当初就不会救我。你忘记了吗?正是因为你曾经在我身体里住过,改变了我的一切,也因为你篡改过了账本,所以有了我的牢狱之灾。才下喜堂,却入牢房……”
当初那一段经历,也实在是太深刻了一些。
已经要成亲的宋仪,满怀着欣喜,要与周兼拜堂,没想到竟然被人指着鼻子说成是有罪。
一朝决裂,宋仪本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想到竟然真的下了大狱?
这一切,不都是卫锦做的吗?
她后来早就跟卫起聊过了,账本若不是宋、赵两位大人改的,那就是宋仪改的。而知道这件事的人里,除了卫起与当初的宋仪,又不作第二人选。
原本绝密的消息,如何能被周兼知道?
卫起不会做这种事,而宋仪作为受害者,更不可能给自己下套,甚至还把自己送进大狱。所以,这件事必定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人,不是卫起,也不是宋仪,端的是诡异之极。
原本宋仪并不知道中间还有此事,等到与卫起聊过之后,才知道当年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出。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
当年改掉账本的,除了卫锦,不作第二人选。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看着卫锦,表情平静,仿佛她所说的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是你,一觉醒来,发现原本喜爱自己的亲人不再爱自己,发现原本已经定下终身的情郎在成婚当日当众悔婚,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发现自己犯下了一大串不该自己犯的错,还要时时刻刻担心有没有什么别的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宋仪站在原地,一步不动。
“我甘于平淡,你贪慕虚荣;我才华平庸,你借着带来的东西可以惊才绝艳;我当初只倾心周兼一人,你却要摘那凡人碰不到的月亮……世事弄人,我没了周兼,你却成了那月亮的妹妹。你没摘到那月亮,我却成了那月亮照亮的人……”
“你什么意思!”
在听见那一句的时候,卫锦终于红了眼。
她手指扣紧了,鲜血流淌得更加厉害。
“你到底什么意思?”
内心的恐惧,在不断地扩大,隐约有什么东西,开始浮出水面。
“还不明白吗?”
到底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
宋仪懒得去想了,打开天窗,说上两句亮话。
“当初我身陷囹圄,救我出来的,乃是你昔日倾慕、今日视为救命稻草的嗣祁王卫起;我与宋家决裂,声名狼藉,送我去庵中的也是他,用人情为我牵线,让我拜师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陈子棠先生的也是他;出京三年,我游历天下,半数出名,半数为他做事;回京之后,是他默许我对你下手,策划了京城书院结业大考一事……”
一桩桩,一件件,数过来,卫起竟然已经帮自己做了这么多。
昔日厌恶她至极的嗣祁王爷,现在也把自己视为左膀右臂了,多不容易?
真是个时易世变,没有不变的东西。
卫锦这时候,已经面如死灰,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她只喃喃问了一句:“那这一次呢?你怎么可能扳倒我……”
扳倒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芙蓉斋!
“这还不简单吗?”宋仪嗤笑,“昭华郡主贵人多忘事,不知可否还记得当初自己随手写在纸上的东西……”
那本所谓的“穿越日记”,写得零零散散的。
这东西,卫锦记得,也曾经想要找回,她也的确找了,甚至也的确找到了,并且叫人带回来销毁过。
宋仪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心提醒道:“我宋仪,虽非天赋异禀,能过目成诵。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的东西,多看两遍,自然也记住了。只怕是昭华郡主已经不记得了吧?你还有过火药方子……”
火药方子?
卫锦当然记得。
她恍惚地看着宋仪,隐约有一些记忆浮上水面来,紧接着她悚然一惊,大叫道:“是陆家!是陆家!”
是啊,陆家。
若没有当初卫锦留下的火药方子,没有她卫锦先接触过的陆无咎,自己哪里能接触到陆家?
陆氏的财力,才是这一次推倒卫锦的关键所在。
当初卫锦为了利而接近陆无咎,却死活不肯交出火药的方子,还准备狮子大开口。可还没等她完成这一切,身体的掌控权就已经落回了宋仪的手里。
于是,宋仪顺水推舟,糊里糊涂地把火药方子给了陆无咎,却没有想到,由此结交上了陆无咎,还建起了合作。
最终,卫锦当初用宋仪的身体接触过的陆无咎,成了埋葬她的最后一抔土。
世事啊,环环相扣。
宋仪说完,卫锦大约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原本赖以生存的世界,似乎忽然之间就完全崩塌,所有全部曾经信任的人,都成了害死她的凶手……
他们从来没有在她身边,全部都是宋仪的人!
这种感觉,叫她感觉从脚下冒出一股凉气来,把自己完全淹没。
宋仪说得多了,也说得累了。
她重新理了斗篷的帽子,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迟早都是要来的。昔日的你,为今日的你挖了一个坑;今日的我,为今日的你填上土,堆成一座坟。”
说完,再不停留,仿佛觉得多说一句都是污了自己口舌,多看一下都是脏了自己的眼。
☆、第一百零六章 挫骨扬灰
“站住!”
宋仪已经到了牢门口,听见从背后阴暗大狱之中出来的这一声喊,着实有些诧异。
她皱紧了眉头,微微侧转身子,已经看不见背后到底是什么情况。
实在是太过昏暗了。
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成一片。
卫锦所在的牢狱里,没有别人了,毕竟她还是郡主。
所以,她此刻毫无忌惮。
隐约的,宋仪只能觉得一分奇怪的心惊肉跳来。
她只能看见卫锦抠着牢门木栅栏的两只手,惨白惨白地,甚是吓人。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是最可怜的,殊不知我以为你也是可怜的哈哈哈……”
阴沉的笑声,忽然传了出来。
卫锦似乎在黑暗里看着她,狱卒们已经朝着她走去,生怕宋仪这一位“贵人”被触怒,回头可就要麻烦了。
卫锦不甘心,死死地瞪着她:“你现在怕还不知道老佛爷为什么找你入宫吧?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求娶你吧?宋仪——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死?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
宋仪垂下眼帘来,想起当初那些诡异的事情,心底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知道上次自己入宫见老佛爷,老佛爷说了一些意有所指的话,但宋仪并不清楚背后到底如何。看样子,卫锦像是什么都知道?
不,那已经不重要了。
该来的,躲不了。
没有搭理背后疯狂的卫锦,因为狱卒们已经开了牢门,进去用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叫她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出了来,外面已经是深夜。
淅沥沥的雨开始小了,地面上一片的寒凉潮湿。
陆无咎站在外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见她出来便问:“看见了?”
“看见了。”
“聊得怎么样?”
“也就那样?”
“以后呢?”
“……此人,挫骨扬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