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他还是唏嘘。

“只是……干一番大事业?这是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纳兰容若会说的话?”沈宛调侃他。

“我是空有了这一身文采。”纳兰性德苦笑。

“……”沈宛疑惑地看着他,沉思片刻后即回答。“诗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容若兼而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怎只是空有一身文采?在沈宛看来,纳兰容若,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讶异地盯着沈宛叙旧,纳兰性德原本沉重的面色纳兰性德缓缓改变,最后,他释然一笑。“御蝉如此评价,折煞了容若。”

这不像平时的纳兰性德。“容若为何如此?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人跟我说过,我只是个会吟诗作赋没有任何理想抱负的酸人罢了。现在想想,说得还真对不是?除了我的诗词,我一无所有。”

“……”沈宛无言以对。

“吱呀”一声,门被人轻缓地推了开来。

沈宛转身面上门口站里的华美妇人,心中疑惑。

“表哥你终是让其他女子住进了竹园,可是要告诉世人,你心有所属?”惠妃冷冷地开口。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她原本只是想平平静静地来和表哥打个招呼,不想遇见他与其他女子吟诗作赋的场景。他们之间流淌着地舒逸感觉,让她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如此刻薄的话。

在后宫,即使心生怨嫉,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也要让皇上认为自己其实不在乎。已然顾不住自己的心了,但至少顾住了尊严。她知道,宫外有个男人,一直爱着她,一直只爱着她,这是深宫十多年来生命给予她的最大的安慰,可是如今……

原来是惠妃。沈宛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阴影之中。昨日已经听闻府里的下人说了,今日惠妃来府中探望。她躲在后面,不想见到与他有关的任何人,只是不曾想到惠妃会主动来后院。

惠妃收敛了情绪,低首敛眉便跨进了屋子。

“御蝉,看是表妹找我有事,你先去休息,找个丫环进来伺候便是。”知道沈宛不想面对惠妃,纳兰性德贴心地说。

“表哥莫不是怕我吃了她?”惠妃的声音制止了沈宛离开的脚步。“我只是听闻表哥去年纳了江南有名的才女为妾,所以来见见而已。表哥当真如此宝贝,连让人看去了都不舍?”

“娘娘严重了。”纳兰性德抱拳。

纳兰性德的生疏让惠妃僵硬了神色。她转身靠近沈宛。“我听说过你。”

沈宛没有搭话,只是福了福身子。

“见到皇妃,你不知道应该行跪拜之礼吗?”惠妃微微抬起了下巴。她无意刁难沈宛,只是……心中没有由来的愤懑让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沈宛的膝,只跪神明高堂。”

惠妃没有搭腔,只是转身坐下。“表哥,我着实喜欢你的这位妾室,可否将她借与我,让她进宫陪我几日?”她自然是没有忘记此次出宫的目的。

“御蝉不熟宫中规矩,怕是会冲撞了娘娘。”纳兰性德立刻拒绝。

“表哥连离开她几日都舍不得?”

“……”纳兰性德皱眉。“是。”

“……”惠妃也沉默了下来。

“容若,可否让我与娘娘单独聊一会儿?”一直沉默着的沈宛开口。

“可是……”纳兰性德原本不肯,可是却见沈宛坚持的目光,最后无奈地点头。

“表哥很疼你。”待纳兰性德出去,惠妃面对沈宛。

“容若只是自觉有愧于我。”至于情爱,也许他们早就没有了思考的力气,不愿意再做深思。

“刚才我说的……”

“娘娘,沈宛不想拐弯抹角,只是想请问娘娘,是谁让娘娘来找我的?”沈宛开门见山。自然不是康熙,他明白她的。能惊动皇妃亲自来请人的,除了皇帝,便是她了……

“是太皇太后。”见沈宛如此,惠妃便也直说。

“如果是太皇太后,沈宛还请娘娘回宫。她知道我不会见她的。”这便是沈宛的回答。

如此大的架子!惠妃皱起了眉头。

“娘娘不要误会。我此生不会再见爱新觉罗家的任何人,太皇太后明白的。”见了又是如何?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入局之初便注定如此,如今你才来弥补又有何意?是去是留,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间都已失和。”德妃告诉她,如果沈宛坚持不肯来,那便如此告诉沈宛。

她一直都知道那日皇上在乾清宫冲撞了太皇太后的事情,却不想竟是为了沈宛。当德妃告诉她时,她真的……

沈宛果然沉默了下来。

“如若只是为了解开心结,那沈宛便更没有必要见太皇太后了。”许久,沈宛抬头。“我不见爱新觉罗家族的所有人,尤其是太皇太后。”这不是任性,只是不想罢了。“只是娘娘放心,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心结由沈宛引起,那沈宛必当不悔袖手旁观。”

如是说,那……必要再见他……

“我会与皇上解释的。”

她终身不再见他,决不见他!

第七十三章

原以为今生不再有再次见他的机会了。是的,真的不会再相见了!沈宛失神地盯着那逆着光透过屏风的模糊身影。相顾无言,只是再也没有了眼泪。沈宛转身靠在屏风上,不愿意再去看他。

康熙站在屏风前。他看不见她,却能闻到空气中独属于她的馨香,如桃夭一般,醉得他忘记了天南地北。

“今日……”康熙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

“俄国的事,花了不少心神吧?‘一痕沙’开不到那边,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的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所以帮不了你了。”她开口便是国事,比他镇定,比他淡然。

“嗯。”康熙应和。“你好吗?”

“嗯。”

“容若对你可好?”

沈宛的喉头不由一阵紧缩。“好。”

回应她的,仅是一阵恼人的沉默。

“别在为我和恨离的事情伤神了。”今日找他的目的,沈宛并没有忘记。

没有他,她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幸福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给她。没有他,她可以更幸福。这样的认知让康熙自嘲地笑了起来。“你让我忘了?”

“嗯,忘了。忘记一切对你不好的事物,忘记一切你需要忘记的。玄烨,俄国边防告急,接下来指不定还有其他事情,不要再让我扰了你的心神。”都能忘记吗?如果是,该有多好。

“你要我连你一起忘记了?”

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气急败坏,沈宛幽幽地说。“玄烨,这段日子,我很平静。日日诗书佛经,也沉淀下来想了很多事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就像回到了乌程,每日什么也不恼,什么也不怨。”物依旧,人事非。费尽了心神,等到了一声叹息。

“有人找过你?”康熙缓缓皱起了眉头。可以想象的,唯一的情况就是宫中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前些时间惠妃突然离宫,莫不是为了找宛儿说些什么。

没有找过也是枉然不是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本是人,沈宛没有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沈宛没有精心去处世。只是,有人曾告诉过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既然如何都是痛,那如果心不动,是否就能超脱。如果是那样,有何必执著?”

如果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那么,此刻也够了。生死相错又如何?谁说擦身而过就不能让人满足?她满足了,不求了,真的不了!

“宛儿,我并不像你那般想得来开。我对皇祖母说,恨离的事情是我与她祖孙间永世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只是恨离,还有你。我放不开,确实放不开,也没有想过要放开,你可懂?”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漩涡里抽身,心甘情愿沉沦,又何来虚幻之说?如若他执著地抓住不放,也许……将来有那一线生机。

“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既然是注定让一生改变的,那又何必放不开。百年后,那仅一朵花开的时间。”

如果她的爱变成绑缚他的牵绊和锁链,那她愿意选择回到孤单。亲手放开的、结束了的天长地久,是因为爱。为了他,失去他,离开他,如若心一直在他身边,那她就从未离去过。

他可懂?可懂?

她与他的爱铸造起来的是温暖的高墙,仅是囚禁了他而已。他该是展翅高翔的雪鹰,她知道他向往天空,而他想给她的幸福却变成了束缚他羽翼的铁窗。

把翅膀还给他,抛却的只是他们的诺言,其实,并没有什么……

她离去了,他才有可能拥有所有。

谁说她看开了?满口佛理,其实只是她欺骗自己,欺骗旁人的借口。今见了他,才知,原来午夜梦回时眼角的湿润,是因为思念,是因为不甘心!

可是,爱他的话,就该离开。上官傲曾经告诉过她,这世上的爱有好多种,而有一种爱,是放手。

如果注定为此痛上一辈子,那她也愿意承受。

她的爱,是天下。

“笑着面对,不去埋怨……”康熙重复着这句话。“可是……你逃了……”

逃了……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只是我为爱放弃了天长地久。”沈宛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呢喃着。爱,从来都不是占有。如果他们的常相厮守必须要让他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玄烨,别让我的牺牲失去价值。”这是她仅能对他说的。她的牺牲,为了爱他,她放弃了所有;为了爱他,她粉身碎骨。如今还要放手。

太阳不可直视,如今对她来说,不可直视的,还有幸福——那是他的眼神。她想见他,可是却害怕见到她。害怕,他的一个眼神,就让她丢盔弃甲,忘记了长久以来所有的坚持。

“我可以保护你,我不需要你的牺牲。”几近是无力,康熙哀求。今天他才知道,对于爱的方式,原来他们从未达成一致过。

寥寥数语,竟已是晚了天色。目光落在泛着金黄的窗棱,沈宛站直了身子。“别再恨太皇太后了,少些怨恨,恨离才能走得自在。”

“你呢?”

“不想再恨了。”如果可以克制自己的话。

往后退了两步,已经转身的康熙还是停下了脚步。“宛儿,再让我见你一面?”

“不了。”她不会再见爱新觉罗家的任何人。“天色晚了,你快些回吧。”

康熙刚毅的眉头颤动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红。罢!罢了!转身,他再次是那个傲视苍生的帝王,亦没有了不该属于“神”的情绪。

轻缓的关门声,沉重的脚步。沈宛终是坚持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恨离,让娘亲再哭一次!就一次!

低着头,沈宛无声地颤抖着。好冷!终是离了他。

低缓的一声叹息,沈宛被人轻轻地搂入怀中。“若人生了悟如佛,无悲无喜无梦无幻,无爱无恨四大皆空,生与死便不再有区别。如今是,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沈宛想不开,如今发现他亦如此。

抬起婆娑的泪眼,沈宛看着苍月傲风,“若你从未离开,那该多好。”

再也不离开了……苍月傲风抱紧了她。

离开家时,母亲便告诉他: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如果不是在红尘走一遭,痛一回,又怎了悟?

如今的他们,心乱了,便痛了。他不知晓自己哪一天能突然顿悟,只是此时,他开始怨自己,为何要离开,为何又要忘记……

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爱恨嗔痴缘,一切都懂,可还是舍不得。也许那一天超然了,希望到时,他不会再留下她一人。断红尘,如果可以,一起吧。

梦醒了,一切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除了……

“陪了我这么久,你都没有其他事情要做?”沈宛放下针线。苍月傲风很安静,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日日守着她,时间不长,但是这段时间却是她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他知道很多佛理,却从不开口,除非她困惑时。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困惑,就如同她知晓玄烨何时心中有事一般。

苍月傲风摇头。

五月了……

窗外落英阵阵,只是不见了共赏的人。

门被人推开。见到里头远远相对而坐的两人,纳兰性德短暂地错愕。

“我明日再来。”苍月傲风起身,然后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浅笑,沈宛不作任何答复。

“容若,你脸色不太好。”沈宛起身走近自己的丈夫。

“受了一些风寒。”纳兰性德也笑。表妹来后的那一日,他便离开了京城。漫无目的地游荡,直至来到海边。似乎感应到了那日沈宛离开的心境,他在海边整整晃荡了半个多月。直至此刻,纳兰性德心中终于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御蝉,我悔了,若是当年我没有带皇上去乌程,今日你也不用如此。”七年前,如果他没有提议去乌程,沈宛此时该是有多幸福?是他的错!若非他劝她进宫,她也不会失去恨离,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他本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只是……只是她……

“御蝉,若我说……”他伸手,轻轻握住沈宛的手,有一丝颤抖。

沈宛笑着,如初见般温婉。

最终,她没有让他说出口。晚了,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只是失了的心,没有人想过要找回来。

她的笑不再艰涩,而她的泪,在那个人面前,不再忌惮。

午后,纳兰性德远远地看着沈宛与她身边的苍月傲风。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画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第七十四章

剧烈的咳嗽声让倚在床边的沈宛惊醒。动作轻缓地拍着纳兰性德的胸膛,她递上一杯温茶。

回来没有几日,纳兰性德便病倒了。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纳兰性德声音沙哑。

“我不累。”再次扶着纳兰性德躺下,沈宛摇头。

“御蝉,你说死是怎么滋味?”

见纳兰性德没有要睡的意思,沈宛便也提起了精神。“死,应该就如睡着了一般吧。”是的,睡了一觉。这一觉,也许就是恍如隔世,也许一觉醒来,身边的人离开了或者自己离开了。

“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了。”纳兰性德笑了起来。“其实那也挺好不是?”

“不好。”沈宛摇头。“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纳兰性德不知是何意。“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沈宛与纳兰性德一起陷入了思绪。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有多好?

“若是能从头再来,御蝉,我宁愿错过所有,也不希望你如今天这般。”他咳嗽了几声。“如果能从头再来……”也许就不会如今天这般错过那么那么多……

“别胡思乱想,太医来看过,说你好好休息便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不是寒疾吗?”纳兰性德笑得淡然。“御蝉,如今,我真的不怕死了。只是苦了我阿玛额娘,苦了……”

“不会的。”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沈宛的心也益发沉重起来。

“御蝉,能扶我去书桌吗?”

“你需要休息。”

“御蝉……”

无奈,沈宛搀着纳兰性德来到书桌,并亲自为他磨墨。

“是我将皇上带到了你面前,我总觉得,如今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御蝉,我误了你的一生。”

沈宛仅是摇头。

提笔,纳兰性德沉思了片刻。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