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康熙刚要开口便发现沈宛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宛儿,累了?”

突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发愣着的沈宛回了神。她摇头,然后站起。“屈儿,陪我去外面看看。”他们在国家大事,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她一个女子在场。收到陈廷敬的探究和稍显不满的目光,沈宛起身出去。

“皇上……”陈廷敬的声音再次想起,康熙也只能重新投入关于“开海禁”的讨论。

微微向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沈宛扯出一抹浅笑。又是一个贤能的忠臣,玄烨的江山,天时地利人和。

“姑姑,咱们去前堂转转吧。”如今十四岁的欧阳屈,已然是一个翩翩美少年。许是从小就跟了沈宛,日夜相对,他的眉宇间竟有了几分沈宛的影子。与沈宛是有相像,只是那一双像极了他生母的媚眼,让他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误认为是女子。

“好。”十四岁的欧阳屈,已稍稍高过沈宛,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异常出众。“屈儿。”

欧阳屈转头看沈宛。

“没什么。”沈宛笑起,是已很少见到的开怀。“只是突然觉得屈儿长大了。”初见他时,他还只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而今,已然是一个让小姑娘家见了脸红心跳的美少年了。

“姑姑注意到了?”欧阳屈也笑。

“是啊,我的屈儿长大了。”沈宛随着欧阳屈的牵引,缓步向前走。

“所以今后可以由我来保护姑姑了。”欧阳屈似询问,可是用的缺是肯定的语气。像是怕沈宛拒绝一般。“是姑姑自己说了我长大了的。”

“一直都是屈儿在保护姑姑啊。”沈宛回想起欧阳屈小时,小小个头,无论到哪里都以她的保护者自居,煞是可爱。

“屈儿不止要保护姑姑。”欧阳屈单手推开后堂直酒楼的门。

沈宛不再说话,任由他将她带去一个角落里坐下。

“这海禁一日不开,我就一日不能安心。我娘年事已高,弟弟从小被婶伯带去了台湾,我就怕朝廷几年不开海禁,我娘要是等我到弟弟回来……”隔了两桌的年轻人摇了摇头,看起来很是苦恼。

“海禁是一定会开的,朝廷也即将要派巡道去台湾了,也许待那边安稳一些就会开海禁了,你莫着急。”他身边的朋友安慰他。

“就怕上头没有时间烦我们这里的事情。”年轻人看了看热闹的大堂,靠近他的朋友。“我有一个亲戚在宫中当差,这次也随驾南下了。据他所说,皇上早就不在銮车里了。”

“不在銮车里能去哪里啊?你别听他们乱说。当今皇上真真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了。”

“当然是去会红颜知己了啊!听说这趟南巡,还是皇上不顾太皇太后的反对执意成行的。銮车刚出紫禁城,皇上就带了几个人先行南下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个软香温玉的怀里逍遥快活呢。”

“真有此事?”

“这种事情还哪来开玩笑不成!”

“其实也不奇怪,英雄难过美人关,皇上在民间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也是难免。”

“说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为了红颜知己冷落后妃,甚至与太皇太后起了口角冲撞就不是一件好事了。家和万事兴,尤其是皇家。你看看历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祸起萧墙。这红颜祸水的例子还少吗?”

“那倒也是。”

“而且……”亦坐在角落的两人始终交头接耳。

沈宛表面上仍是平静地喝着茶,但是握着茶杯的泛白的关节看出了这两人的一席话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扯住了已经站起的欧阳屈的衣角,沈宛摇头。

“姑姑……”让他帮姑姑出气啊!

皇帝的风流韵事,本事就世人喜爱谈论的话题。如何防民之口?

“带姑姑去福州的市集看看。”

心里还窝着气,欧阳屈看着嘈杂的人群,不由地更是烦躁。“这里不若苏州繁荣,有什么好看的!”

“屈儿,今后姑姑也许会听见更多这样的言论,皇帝的事情天下人本就都会去谈论,难道你要为姑姑封尽天下人的口?”这孩子心疼她,她知道。

“如果可以!”

沈宛无奈地噤声。

前方传来来吵杂声,人群围了好几圈。

“姑姑,咱们绕别的街道走吧。”

如果是以往,沈宛会完全没有异议,可是今天……“去看看吧。”

“那里人杂。”

“可是不是有屈儿在保护我吗?”

无奈之下,欧阳屈只能护着沈宛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一见到眼前的画面,沈宛就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

两个与欧阳屈年纪相仿的少年被人绑在一起跪在地上。绑少年的人穿着一身布衣,像是某户大户人家的管事,但少年却满身污垢,血迹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一阵一阵朝人袭来。

“作孽啊!这两个孩子,不知道被人转手卖了多少次了,每次卖主都不一样,每次都满身是伤。”他们身边的一位菜市妇人好像对这场景见怪不怪了。

沈宛看了妇人一眼,又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少年。右边的少年微微抬头,凶狠不屈的目光掠过人群,最后又转回地上。也许,她能猜到为何他们会被如此多次的专卖了。“屈儿。”沈宛轻唤欧阳屈。

欧阳屈皱眉,摇头。

沈宛自己上前走了一步,反被欧阳屈拉住。无奈地叹气,欧阳屈向前走了好几步。“我买他们。”

喧哗吵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定在了这个美得有些过火的少年身上,包括跪地的两个少年。

“小公子,你有钱买他们吗?”这个少年衣着光鲜却不十分豪华,能付得起他要的价吗?这次贩卖少年的男子仔细观察着欧阳屈。

“付不付得起会让你知道的。”欧阳屈单手递给男子一叠银票。“这是定金,我给的价格绝对会令你满意,你只消把这两人送到‘一痕沙’就行了,告诉那里的人,就说是屈少爷叫你来的。”他媚眼扫过两位少年。“记得走后门。”

“是是!”接过银票,男子连着几下点头哈腰。

“满意了?”欧阳屈收起折扇,踱回沈宛身边。“现在是继续逛,还是回去?”

沈宛微笑着点头,柔和的目光投向少年。“回吧。”

待两人离开。

“原来是‘一痕沙’的人啊,大善人啊!”

“是啊,‘一痕沙’的主人那么有善心,这两人怕是不会再过苦日子了。”

“是姐弟吧?眉眼有些像啊。”

“应该是吧。真俊。”人群讨论了起来。

少年对视,皆露出不屑的神色。

“人在哪里?”做完今天的晚课,沈宛放下佛珠,轻声问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账本的欧阳屈。

“姑姑还惦记着?”欧阳屈皱眉。其实他也没去过问,只是让人送了一笔银子给男子,然后吩咐下人把少年打理清爽,准备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自是。”沈宛起身。“把他们带来见我。”

萧瑟与匡政被两个下人带进这件富丽堂皇的房间,然后看见了他们所谓的主子。白天沈宛戴着面纱,他们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只知道是个美人儿,没想到近看竟是如此赏心悦目。

两人放肆的目光,让欧阳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姑姑,有什么事情我来问他们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我还不累。”沈宛放下茶杯,走向立得笔直的少年。“可知我为何要买了你们?”

“你肯买,我们还不肯卖!”匡政横眉竖眼。

“小子!要不是我姑姑大发慈悲,你们现在还在那贩子手里受苦呢。”欧阳屈不允许任何人对沈宛不敬。

“不难不女!”匡政瞥了欧阳屈一眼。“你们这些人所谓的善人,说罢了都是些伪善的吸血鬼。”

“屈儿。”沈宛制止了欧阳屈的再次发飙。“本来我的确不想插手,可是你们的眼神让我改变了想法。听说你们被卖了很多次,可是我还是在你们眼中看见了不屈,所以我买下了你们。”

始终没有反应的萧瑟此时抬起了头。“就因为眼神?”

“否则你以为你们身上还有什么让我看中的?”沈宛浅笑。

温婉的笑容,让两位少年怔了一怔。

“虽然我买了你们,但是我并不勉强你们。若你们不想留在我身边,明天你们就能离开;若是想留在我身边,那我会请人叫你们读书认字。”

“为什么?”萧瑟问。

“我从不强求人心。但你们若是自愿,我定会将你们培养成材。”沈宛走至欧阳屈身边。“对于‘一痕沙’未来的主人来说,屈儿需要信得过的左右手。”

欧阳屈惊讶地看向沈宛。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他不接受。不能仅仅是因为那些蒙古大夫的几句话,姑姑就放弃了所有。她和皇上还会再有孩子,他坚信。而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一痕沙”,而是永远陪在姑姑身边。“姑姑……”

“屈儿,我没让你开口。”沈宛背对着他。“你们认为呢?”

萧瑟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匡政思量着什么。

“不用急着给我什么答案。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应该由你们自己选择。天色已晚,我让人先带你们去厢房休息,几日思量后再给我答案。”

“不用了。”萧瑟看着沈宛。“我跟你。”

见萧瑟已决定,匡政也点头。

“决定了?”沈宛问。

两人点头。“我叫萧瑟,十三岁,他叫匡政,十四岁。”

沈宛转身面对欧阳屈,“我将他们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对于欧阳屈,她从来都是给予全部的信任。

门此时被人从外面推开。

刚进门的康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房间里此时有这么多的人。

“议完事情了?”沈宛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

“嗯。”康熙走近沈宛,端起她刚才饮用过的茶水喝了一口。“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没什么,只是替屈儿找两个伴。”沈宛答道。“我总是要离开他的。若是哪一天‘一痕沙’交到他手上,我希望他那时已经有独挡一面的能力了。”

康熙点头,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欧阳屈若早日接手“一痕沙”并拥有沈宛一般的聪慧与手腕,他便可放心将沈宛带走。“那屈儿可满意?”

“这就要问屈儿他自己了。”她转头看向欧阳屈。“晚了,去歇着吧。萧瑟、匡政,这几日你们先养着,歇息够了再开始做我交代的事情。”

三人点头,鱼贯走出房间。

“今日去市集了?”康熙走近沈宛,拉着她做到床沿,圈她在怀。

“嗯,福州的市集很热闹,一点都看不出台湾海战有什么影响。”沈宛大方承认。

“是啊,还捡回来两个少年。”康西调侃她。

“玄烨,相信我,我捡到宝了。这两个孩子,若是调教得好,将来即使做不了庙堂伟器,我也保证他们能像屈儿那般为你守着江山。”沈宛信誓旦旦。

康熙不语。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他考量。“宛儿,等屈儿羽翼丰满了,你就跟我走吧。我承认我给不了你唯一,但是我保证我的心只给你一个人。”

沈宛磨蹭着康熙的下巴。“玄烨,未来的事情我们都说不准,所以我们也不要去想。像现在这样守着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紫禁城留给她的,终究还只是噩梦般的记忆……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康熙帝下令重开福建海禁,与此同时,南巡途径黄河,视察北岸诸险。

康熙带着沈宛一路北上,与南下的南巡队伍在山东境内回合。

那是沈宛第一次见到人以“相国”荣称的明珠。他“掌仪天下之政”,与索额图同为权倾天下的权臣。

若是说“见”,那倒也不尽然。明珠是治理黄河的主力朝臣,南巡黄河,他定是伴驾左右的。第一次见他,他身后跟着纳兰性德,父子俩好似刚说完事。而她身后,跟着三个少年,好似真的有些高调了。

看了沈宛一眼,明珠在纳兰性德耳边轻声地交待了几句,见后者点头后才离开。然后纳兰性德举步向她走来。

“明相是有何事要吩咐的?”

“不用理睬。”纳兰性德摇头。“要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沈宛点头。“屈儿,你与瑟儿、政儿先去办事,我和纳兰大人走走。”

第七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自己对魏东亭的描述有一些错误。历史本没有这人,他的原型是曹寅。

这些都没关系,可是我好像把他写成了台湾第一任巡抚……额……

孩子们!台湾第一任巡抚是后来咸丰帝时期“倡淮旅,练洋操,议铁路,建台省,实创中国未有之奇”的刘铭传……

康熙时期在台湾设立的官职是巡道……

不好意思啦!要是有孩子记住了我写的那个,现在赶快更新一下知识!我不能害了下一代啊!“皇上知道了。”两人默默地走在河堤上,许久,纳兰性德才开口。“淋雨的那日,皇上突然提起了孩子的名字,细细推敲,他下令让曹寅查清所有的事情。”

“然后你就全都说了?”沈宛反应平淡。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是皇上自己猜到的。刚到苏州那日,他去灵缘寺接你时便看见了恨离的墓冢。后来知晓了,他跑去那里淋了一天的雨。御蝉,我从未见过他哭!”

沈宛停下了脚步,抬头问纳兰性德。“那是他的孩儿,莫非他不该为他流一滴眼泪?”

“……”纳兰性德不语。“如果他只是一个父亲。御蝉,你说过,这世间何必再多一个心怀怨恨的人。可是也许连皇上自己都不知道,对太皇太后,是否已是心怀怨愤,如你所说,那是他的孩儿,而另一个是他的祖母……”

“家和万事兴,我知道。”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福州“一痕沙”那个年轻人说过的话。家和万事兴,尤其是皇家。你看看历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祸起萧墙。这红颜祸水的例子还少吗?“容若,那日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纳兰性德面对沈宛,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

“我说要你补偿我。把你的命抵给我,如果哪天我想要的话就会告诉你。”沈宛浅笑。“还记得吗?”

纳兰性德点头。

“也许,我很快会要你兑现这个诺言了。”她笑得空渺。

虽然不解,但纳兰性德仍是点头。“我等你。”

“容若,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

“不用了。”纳兰性德带头向前走。

家和万事兴。呵……沈宛倚靠在凉亭中,出神地远眺着滚滚黄河水。

九月辛辣的阳光被一纸折扇挡住,沈宛转头,有一瞬间错认为是暂时走开的纳兰性德。只是那双永远含笑的眼。

“……”苍月傲风!“你……一直跟着我?”

“被发现了。”苍月傲风完全不否认。

“为何?”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沈宛丝毫没有敌意。许是因为当初他的一席话将她拉过了生命最难最难跨越的一道坎。也许也是,他给她的熟悉感。

“也没什么,只是想在你身上找过去而已。”苍月傲风轻描淡写。对上沈宛不解的眼光时,他耸肩。“你说我像你一个故人,而我没有过去,所以突然兴起寻找过去的念头,我想,我有可能去过乌程。”

沈宛退了两步,抬头自己端详这个男人。“父亲说,他死了。”

“谁知道。”苍月傲风不置可否。

“你是他?”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片断,关于漫天的桃花,关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他是父亲好友的儿子,原本要在乌程小住一月,只是父亲的好友因有事耽搁了,所以他由小住一月变成了两年。父亲告诉她,他叫上官傲。

“傲哥哥,上官伯伯还不来接你吗?”沈宛坐直身子,俯视舒闲地躺在青草上的上官傲。

“你这么想我离开?”上官傲睁开眼。

“不是呢,我只是怕傲哥哥你哪一天突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