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丸…啊。”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晴明的乳名,贼贼一笑,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取笑他的机会呢。
“…”
“晚安,童子丸。”
“沙罗,不许叫这个名字…”
“知道啦,童子丸。”
“沙罗…你到底听没听到?”晴明冷静的脸上开始轻微抽搐。
“听到了,童子…”咦,她怎么发不出声音了,沙罗摸着自己的喉咙,瞪着晴明,一定是他用了什么阴阳术。
果然,晴明的唇边忽然闪过了一丝狐狸般的笑意。
“沙罗,等你回了房,自然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过记住,以后不可以再叫那个名字。”他说完就转身而去。
沙罗愤怒地望着他的背影,安倍晴明这个怪小孩!竟然也会用这一招,好狡猾啊,果然是白狐的儿子,体内流淌着一半狐狸的血液呢。等着瞧…
第19章 温暖
时光犹如樱花绽放般匆匆,春去秋来,转眼间已经到了寒风凛冽的来年冬季。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晴明以超出常人的资质学会了许多基础的阴阳术,只是他那特异的秉赋也引来了不少同门师兄的妒忌。更别说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了,除了贺茂保宪和师父,也许只有沙罗,是这里唯一愿意和他多说话的人。
此时,一个身形挺拔瘦削的少年站在已结了薄冰的池塘边,静静地望着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风掠过,单薄的衣衫随之起舞。黑色的发丝拂过清冷俊美的脸庞,英挺的眉间是少有的舒展,只有那双墨黑色的瞳仁深处,依旧是一片不可融化的冰冷。
他喜欢这里。特别是这里的天空。浩淼无垠的苍穹,颜色似乎比别的地方要深。那一片宽容博大的蓝,望得久了,便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而奇异地生出一种仿佛要融进去的感觉。
“安倍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晴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听得出那是平时一直关系不好的师兄佐助。
“安倍晴明,你这个冷淡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愉快呢。”佐助走近了两步,脸色阴郁。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舞在半空中。
“看,青岚,下雪了!”待在房里的沙罗早就坐不住了,披上了一件单衣匆匆出了房门,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沙罗小姐,外面太冷了,您还是回屋吧?”青岚在一边劝道。
“等一会儿,青岚,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呢。”沙罗浅浅笑着,伸手去接那晶莹剔透的雪花。
“嗯,可是好冷啊,小姐。”青岚裹紧了衣服颤声道。
“冷?”沙罗笑意更浓,“那我教你一个方法,只要你从这边跑到哥哥那边,再从哥哥那边跑回来,来回几次,保证不会冷了。”
“小姐,您是开玩笑吧?”青岚觉得好像更冷了。
“呵呵,当然是开玩笑。”沙罗咯咯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声音,有人慌里慌张往这边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沙罗拉住那神色慌张的侍女问道。
“沙罗小姐,听说有人落水了。”
“落水?是谁?”
“好像是——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沙罗微微一愣,那个怪小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真是可怜,这么冷的天落水一定会生病的。”青岚摇了摇头,同情地说道。
听到生病这两个字,沙罗的心里忽然轻轻一颤,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立刻往那个方向跑去。
后院的湖边已经站了几个弟子,沙罗匆匆忙忙拨开人群,只见晴明已经上了岸,只是浑身已经湿透,身子还轻微地颤抖着,而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清冷。
沙罗心里一窒,弯下腰连声问道:“晴明,晴明,你怎么样?”
“我没事。”晴明的声音比湖面的薄冰还冷。
“怎么好端端会落水了?”沙罗望向了旁边,一眼看见佐助惊慌的脸,联想到平时晴明和他最为不和,不由心里一个激灵,莫非是佐助他…“佐助,是你推晴明落水的对不对?”她不客气地指着他大声道。
佐助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不是,不是我,我…”
沙罗瞪了他一眼,拉住了晴明的手,道:“快点回房把衣服换了,不然会得病的。”
“说了——我没事。”晴明冷声重复了一遍。
“你,你这个怪小孩,我是为了你好!”沙罗也不由有些气恼。
“我要是得病,也许大家只会感到高兴吧。”他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传来,沙罗心头一震,她看向晴明,他一脸冷漠地回望着她,同时慢慢地撤回自己快要冻僵的手。
冰冷的触感让沙罗感觉更加寒冷。
这样的晴明令她的心微微疼痛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他冰冷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温暖着他的手。
“不是的,晴明,不是你所想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你的人和你在一起啊。”
晴明的身子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沙罗,她小小的手,也不比他的手热多少,所以他的手,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只是,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地方,似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落水事件过后,贺茂忠行重重斥责了佐助,落水的安倍晴明一切无恙,倒是沙罗反而染上了风寒。
“阿,阿嚏!”沙罗连打了几个喷嚏。
“沙罗小姐,您觉得怎么样?”青岚又在她身上盖了一层单衣。
“还能怎么样,我头又痛,全身没力气,难受得要命。最惨的就是哪里都不能去。”沙罗郁闷地揉了揉鼻子。
“沙罗,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啊。”保宪笑着走了进来,还挟带着一阵淡淡的残梅熏香。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啊,我都这样了,你都没有同情心。”沙罗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保宪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真有点烫呢。”
“嗯,好难过,我什么都吃不下了。”
“什么都吃不下?”保宪嘴角一扬,朝门外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侍女端来了沙罗最爱吃的甜点唐提子。果然一闻到香味,沙罗立刻一骨碌坐了起来,拿起唐提子就往嘴里放。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
“呵呵,刚才不知是谁还怀疑我不是她的哥哥呢。”保宪习惯性地拿扇子敲了敲她的头,唇边漾开一丝宠溺的笑容。
“有吗?刚才有人说话吗?”沙罗调皮地笑了笑,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早些休息吧。”保宪替她拉了拉盖着的单衣,站起身来,转头对青岚道:“好好照顾小姐。”
沙罗动了动身子,翻了个身,忽然听见保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晴明,你怎么在这里?”
晴明?那个怪小孩也来了吗?沙罗的心里莫名一动。
“我只是刚好经过。沙罗她…怎么样了?”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沙罗她没什么事,要进去看看她吗?”
“不了,我还有事。”
门口简短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沙罗望着天花板,伸出了自己的手,此刻,即使身处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晴明手上的冰冷。那一丝凉意,好像还残留在她的手上。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很想,很想温暖一个人。
这件事过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每次斗嘴沙罗依然占不了什么上风,但对这个清冷的少年,她的心里却多了一份异样的情绪,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她自己也不清楚。
“晴明,保宪哥哥呢?”这天傍晚,沙罗像往常一样走进保宪的房间,只见晴明正靠在墙边看着书卷,自从上次的落水事件以后,保宪就让晴明和他同睡一屋了。
“不知道。”晴明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一定又是去会他那些红颜知己啦。”沙罗抿嘴一笑。这一年多来,她也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呢。
“既然师兄不在,那么请回吧。”晴明淡淡道。
“喂,安倍晴明,这里是我家好不好,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沙罗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想和他唱起对台戏。
晴明抬眸瞥了她一眼,又继续看起手上的书卷。
他看什么看得这么仔细?沙罗不禁有些困惑,她走了过去,凑过头去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汉字,她的头立刻开始犯晕了,晴明身上隐隐散发着一阵湖面结冰的清香,她的头,好像更晕了…“再看你也看不懂。”晴明的嘴角微微扬起。
“谁说我看不懂。”沙罗瞪了他一眼。不就是汉字吗,虽然不是全懂,可好歹也懂一些呀。
她翻过那本书卷,只见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周易。
“我知道,这是从大唐传过来的书,以前我也见过父亲大人和哥哥读过,听说对占卜很有用呢。”她不以为然地说道,“对了,也能用来算命,对不对?”
“嗯。”他点了点头。
她忽然来了兴致,伸出了手,眨了眨眼道:“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帮我看看手相,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大材小用。”晴明低低道。
“因小见大,你听没听过?”沙罗睨了他一眼,干笑了一声,“哼哼,安倍晴明,难道你学了这么久阴阳术,连看个手相也不会?”
“不要以为激将法有用。”
“安倍晴明,你好笨哦。”
“说了这招不管用。”
“啊,我看以后你该改名叫安倍笨蛋。”
“…”
“或者改成安倍傻蛋…”
“沙罗…把手拿过来。”
看来这招还是蛮管用的,沙罗得意地一笑,摊开了手心。
晴明眼波一动,瞥向了她的手。只见那白皙娇小的手心上有几条淡淡的纹路,这只手,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温暖他,想到这里,晴明心里的一个地方忽然柔软起来。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沙罗,你的命相很好,事事顺利,前有贵人,更添喜气,财禄丰盈,万事大吉,不过可惜…”
沙罗正陶醉在一大堆顺耳好听的话中,对方忽然一个直转而下,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惜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晴明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笑容。
“喂,你很过分好不好,可惜什么呀,告诉我。”沙罗郁闷地说道,他越是卖关子,她就越是想知道。
“我该休息了。”晴明啪的一声合上书,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躺了下来,转身背对着她。
“别以为你用这招就可以,你快点告诉我!”沙罗提高了音量。
晴明心里暗暗好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哦。”
“说嘛,晴明,人家好想知道。”
“告诉我了,好不好?”
“安倍晴明,你这个怪小孩!”
“说不说!再不说我对你不客气!”
沙罗折腾了一会儿,却见晴明毫无反应,只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有节奏地响着,她愣了愣,这个怪小孩,不会在她这样的噪音骚扰下也能睡着吧。
“晴明?安倍晴明?”她低低喊了一声,“真是奇怪的小孩,这样也能睡着。”
她忽然起了好奇之心,慢慢地移动到他身边,探头望过去。
虽然他背对着她躺着,但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她依然能看见晴明那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忽闪着,在眼睛下面形成了淡淡的阴影,就好像初生的蝴蝶扇动着薄脆的翅膀。晴明长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而且正是处于这个年纪里特有的中性之美,美丽而不失纤细,纤细却不显柔弱,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看起来竟然比一般女子还要动人几分。虽然身处同一屋檐下,可她像现在这样看着晴明的机会也不是太多。晴明长得再漂亮,也是一个男孩,而且骨子里头有种不易接近的清冷,虽然自从落水事件后,他对她态度有了转变,但相处起来依旧保持着距离;即使对晴明的习惯和性格都已经相当了解,她也常常认为自己根本无法知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笨蛋,这样会冻出病的。”沙罗低低咕哝了一句,顺手拉过旁边的单衣替他盖上。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沙罗突然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觉的很开心很开心。
“晚安,怪小孩。”沙罗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听见她出门,晴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身子微微一动,拉紧了盖在身上的单衣。
真的…很暖和…
不知不觉中,冰雪开始消融,初春的樱花在春风的吹拂下再次绽放,繁华盛世中的平安京,又迎来了一个樱花似雪的季节。
初春时,安倍晴明第一次回了趟家,在这之前,他从没有回过家,连家里的事都没有提过。沙罗私下问哥哥究竟出什么事了,哥哥告诉他,晴明的父亲,时日无多了。
晴明回来的那天早上,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一听见他回来的消息,沙罗就去找他,出了房门,她就看见晴明正站在院子里的紫藤花下,晓光晨风,吹卷得他衣袂飘飘。
暮春时节的紫藤花,纷纷扬扬,如雨纷飞,而那立于缤纷花雨中的人,似是被交织包裹其中,任那花瓣落在身上只是一脸平静怅然。他那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深沉的伤感,使他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脆弱——这种伤感一直存在,只是他从不轻易将它表露,所以表面总是如此云淡风轻。
“晴明,你回来了?”晴明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沙罗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沙罗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身影,心里隐隐地疼了起来,为什么,自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绵密的雨丝,整个庭院就像浸染在飘飞的水雾之中,呈现出一种水墨画般的韵致。之前还零零落落的那些紫阳花,此刻却像吸取了雨水的灵气般,簇拥着绽放出一簇簇淡蓝色的花球。而站在花前的晴明,也像画中的佳人一样,好像伸手可及,却又无法真正触摸。这样的晴明,有种雾里观花的美。偶尔有雨丝穿过走廊的栏杆,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就像情人的轻吻,温柔而湿润。沙罗从木格窗里看到这一幕时,心里也跟着浮起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水雾。
窗外传来绵密而细碎的雨声,开始是春蚕嚼桑般的沙沙悉悉,然后像密集的豆点一样击在紧闭的窗扉上,不久就听到了水滴从屋檐滴下的声音。雨越下越大了…她担忧地望了晴明一眼,想了想,从房里拿了一样东西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