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面前出现了那只搪瓷缸子,顾云章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来:“吃饱了。”
邵光毅很扫兴,恨的白了他一眼。
入夜之时,前两天派出的侦察兵骑快马赶了上来。
顾云章很谨慎,一边走一边反复的研究地形,最终才选择了这条道路——他没有办法,其实往东还另有一条坦途,不过那是佤邦联军的地盘,张口就能把自己吃的渣都不剩;而当下这条道路虽然崎岖,不过附近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也就是段提沙的自卫军,其余都是虾米一样的小匪帮。
至于自卫军,虽说是“附近”,其实也隔着重重大山,就凭顾军这种程度的武装护卫,他们狮子大开口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牙。
顾军的侦察兵是一队一队轮换着出发,每隔半天便能带回最新消息。自从他们踏入缅北地界起,一共就只打了一仗,剿灭了个五六十人的小匪帮;从那以后身边虽也是暗影不断,然而并没有一支队伍敢贸然下手,只是垂涎三尺的鬼祟跟随。顾云章先也怀疑这是自卫军派出的便装队伍,然而经过一番打探之后,他得知段提沙新近刚带了大队人马出发,跑到相反方向的泰国去了!
这是没有假的,因为侦察兵当时看的清清楚楚——那兵,那牛车,那大堆货物,的的确确是往东去了。
只是没能亲见到段提沙本人。
一夜过后,顾军启程继续上路。如此走过八天,这支队伍终于见到了希望——只要翻过这最后一座大山,那就可以踏上平原了!
顾军已经连续行军了一个多月,人马都是疲惫不堪。等到出了山地,顾云章打算在附近的镇子上驻留几日,先将鸦片出手一部分。
最后一座大山名叫帕莫山,并不十分高耸,只是山中陷出一片小小盆地,累得队伍还要上上下下的翻越。顾军登山之际已是下午,傍晚时分正到了谷中。夜间自是不便行走的,所以顾云章就下令原地休息,先混过这一夜,明早再一鼓作气彻底离开这片深山老林。
六七百人照例开始张罗那一顿晚饭,吵的谷中十分热闹。即将进入平原的喜悦让众人有了闲心说笑;而在填饱肚皮之后,这些人就各自搭帐篷躺了,裹着毯子预备安睡。值夜的卫兵们怀抱步枪四处坐下,倒是依旧警觉,不肯有丝毫松懈。
暮色降临之际,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此处的段提沙部,终于开始行动了。
这些掸族军人们无声无息的隐藏在四周山头,当雨季常见的大风隐隐吹拂起来之时,段提沙带着一部分士兵快速移动到了上风向区域。
他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吹,他早就计算清楚了。
踩着脚下那无边无际的野苏草捆,他高高大大的站在夜色中;顾军的营火就在他目光可及的远方,是地面上的几颗星星。
风势渐强了,段提沙将一副风镜牢牢的罩在眼睛上,随即高抬起手臂,向后方部下做出了一个手势:放火!
经过了整个旱季的保存和雨季潮湿气候的浸润,碧绿的野苏草捆在遇到火苗后立刻就腾起了滚滚黑烟;士兵们在风镜的保护下无所畏惧,一丝不苟的将所有草捆全部点燃。
黑烟随着势头渐强的夜风流向山谷,片刻之后便在夜色中化于无形。这是一招古老而恶毒的诡计,效果等同于毒气弹,可是弹药生长的漫山遍野,无需任何代价便可采摘回来。
风势越发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该来雨了。
半个小时,差不多也够了。
守夜的卫兵嗅到了一丝淡淡的焦糊气息,不难闻,也不芬芳。
他没在乎,抱着步枪继续尽忠职守。如此过了几分钟,他突然不由自主的落起泪来,仿佛眼睛里被人撒了辣椒面一样,刺激疼痛的根本就不能睁开。
他以为自己是遭了毒虫,连忙惊声去喊同伴,然而同伴那边低头揉眼睛,也是涕泪横流的模样。
顾军上下一起哭泣起来,清醒的扰起了沉睡的,沉睡的睁开眼睛随即又紧闭上眼睛——却是再也无法继续安睡了。
顾云章冲出帐篷命人点起火把,话没说完便神情痛苦的捂了眼睛;后方的骡马群中也有了乱套的趋势,马帮中的本地脚夫最先反应过来,闭着眼睛拔脚就逃,直着喉咙高喊:“野苏草!有人烧了野苏草……”
空气中依旧只有淡淡的焦糊味道,透明的,清淡的,完全不像是有毒。人和骡马都成了闭眼瞎子,骡马躁动长嘶挣脱缰绳,人却是紧捂双眼无处可逃。就在此时天边响起一声炸雷,随即一个火球从一侧山顶腾空而起——那不是真的雷,是段军开炮了!
直到这时,顾军也依旧不知道对手是谁。士兵们全体成了废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炮声伴随着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山壁在红黄光芒中被炸的开了花——这不是攻击,这是恐吓。而在如此恐吓之下,极度绝望的顾云章模糊着视线冲出帐篷直奔后方马车,要凭一人之力重新支起枪炮。他听见雷响了,他知道暴雨将会压下一切毒烟!
可这已经太晚了,段军的进攻开始了!
上千的人马伴随着雨点从四面山上冲下,痛快的杀戮掉了所有抵抗者——事实上这抵抗者也不多,因为大部分顾军士兵都失去了还手之力,只能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极其恐慌的惊叫哀嚎!
第158章 邵光毅
山谷中太混乱了,段军上了刺刀,用刀刃和枪托把落花流水的顾军赶到了一处;缴下的枪支堆成了一片钢铁庄稼,是倾盆大雨下的一座冷硬尸山。
段提沙是最后进谷的。那时阵雨已经渐渐停歇,他在无数火把光芒的照耀下从容跋涉,拖泥带水的走到了顾云章面前。
顾云章和其它士兵一起蹲在刺刀逼出的俘虏圈内。有人在他面前的可望不可即处插下熊熊火把,而段提沙就在鬼火一般的光焰中俯下身来,对着顾云章微微一笑:“将军,我来了。”
顾云章眯起眼睛看了他,随即又紧闭双目低下头去:“提沙。”
段提沙单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起了顾云章的脸,同时用天真明快的调子笑道:“将军,你的眼睛被熏伤了!”
顾云章依旧阖着双眼,不愤怒不疯狂。他知道自己完了,全部身家毁于一旦,十吨鸦片全成了段提沙的财产。
现在对于段提沙,他不是恨——虽然也有恨,可更多的是恐惧!
一只雏鸟已经长成了鹰鹫,鹰鹫就会有鹰鹫的胃口。顾云章承认段提沙有手段,他认栽了。
“我们这就走。”他平静的对段提沙说道:“鸦片是你们的了,后面的枪炮弹药,也都是你们的了——”
话没说完,因为他忽然觉着眼皮一热,竟是段提沙探过头来,轻轻吮吸了他的眼睛。
顾云章打了一个激灵,当即奋力推开了段提沙:“干什么?!”
段提沙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满不在乎的重新跪起来,他再一次向顾云章伸出手去:“将军,不要怕,我又没把你扔到盖着野苏草的炭盆里去,这样稀薄的烟雾不会让你瞎掉的。”顿了一下,他又发出了两声男孩子特有的淘气笑声:“嘿嘿。”
顾云章站了起来,半闭着眼睛清晰说道:“段提沙,我保证再不踏上缅北土地,你让我走!”
段提沙也随着起了身。抬手拍拍顾云章的肩膀,他只是用略略嘶哑的声音傻笑:“嘿嘿。”
顾云章和段提沙僵持起来。
段提沙凝视着顾云章那张惨白的脸孔,心里快乐极了!
打败了,打败了,他真的把顾云章彻底打败了!神坛轰然坍塌,他觉着自己好像站在了世界之巅上,凭虚御风,遗世独立;人还在山谷中,心却是飞到九天之上了!
为了更真切的检验胜利成果,他从旁边士兵手中接过一支卡宾枪,然后倒提枪管抡起来,一枪托就抽到了顾云章的脑袋上。有人怒叫着冲上前来挡在了二人之间,段提沙定睛一瞧,却是邵光毅。
“呀哈!”他快乐的问候道:“邵副官,你还活着?”
邵光毅怒不可遏的瞪视着段提沙,随即又转身扶住了顾云章。顾云章被那一下子打的脑浆震荡,不过混沌片刻后他甩了甩头,却是无恙。
段提沙很惊讶:“哎?邵副官,你的眼睛不怕毒烟吗?奇怪呀!”
邵光毅一直是在营地外围的帐篷中独睡,没有太受毒烟刺激,而且及时的低头捂眼,倒是没有大碍。愤然面对了段提沙,他真恨不能扑上去将其撕成碎片:“你这畜生!连军座都要暗算!”
段提沙不接他的话茬,只做了一个诧异的表情:“邵副官,你可真是神奇呀!难道没了卵蛋的人,连毒烟都不怕了?”
然后他转身便走,忙着去分派士兵将那些驮架全部绑回健康马匹上,以便在夜色中把鸦片络绎运出山谷。
顾云章在良久之后,倒是能够渐渐睁开眼睛了。
他并没有变成瞎子,只是眼睛又红又肿,而且不能见光。邵光毅紧紧的握了他一只手,简直要攥得他骨头疼。
“小邵。”他低声开了口:“别多说话,我怕段提沙抢完鸦片之后,还要杀人。”
邵光毅是按照本地的惯例来思考的:“抢完东西还要杀人?从来没有这种道理!”
顾云章的头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他忍着痛叮嘱邵光毅道:“段提沙不讲理;现在咱们活命要紧,不要惹他。”说完这话他朦朦胧胧的转头四顾,只见周遭士兵皆是捂眼哀鸣,仿佛伤势比自己还要严重许多;这种状态若是想要抢枪硬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凌晨时分,山谷空荡了下来。
段提沙人在远处,其实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顾云章,他知道顾云章不安分,可惜单枪匹马,闹不出名堂来。及至骡马队伍离了山谷,他才返回俘虏阵营前,居高临下的扫视了前方这密密麻麻一大片士兵。
顾云章本是席地而坐正和邵光毅嘀咕着什么,这时见他来了,便也起身问道:“段提沙,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段提沙见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不住的要去揉眼睛,情形十分狼狈,就不由得笑了起来:“将军,我想请你到我那里做客呢。”
顾云章心中一沉,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可以,不过我的这些弟兄们怎么办?一起带上?还是让他们先回去?”
段提沙饶有兴味的审视着顾云章:“不必去管,让他们烂在这里好了。”
此言一出,顾军前排的士兵们立时一起抬了头。顾云章怔了一瞬,忽然猛冲向附近一名士兵,一手拽住枪管就要硬夺。段提沙一直提防着,可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此刻就下意识的一脚飞出,正踹在了顾云章的腹部。
要换常人,挨了这一下子非得满地乱滚不可,然而顾云章与众不同,十分抗打,居然毫不在意的手握枪管转向了段提沙,那持枪的士兵守不住枪了,旁边一名士兵不敢开火,跑过来想要过来支援,却被顾云章一枪托给杵了个跟头。段提沙趁此机会绕过刀尖扑向顾云章,而与此同时,顾军中有人蠢蠢欲动的起身想要反抗,旁边的掸族士兵见状,自知一时镇压不下了,索性扫出一梭子子弹,当场就打倒了一片。
顾军士兵见自卫军是要公然屠杀了,情急之下一声呐喊,竟然同心协力的乱冲起来,邵光毅不知何时挤到了顾段二人身边,因无武器,所以随手搬起一块半大石头,不由分说的就向段提沙砸去。
石头举过头顶刚要落下,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胛,那感觉不是剧痛,邵光毅只以为有一根烧红的铁钉瞬间穿透了自己。
他紧咬牙关,将那块石头砸了下去。
段提沙那时已经把顾云章摁倒在地,两人之间还横着那支卡宾枪。后脑上所受的一击让他愣了一下,不过他随即就手上用力硬夺过枪,而后手握枪管高举刺刀,想要把顾云章钉到地上!
然而血淋淋的邵光毅又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不耐烦了,先用石块狠凿了顾云章的头顶,随即回身一把抓住邵光毅的衣领,一刺刀就扎进了对方的眼眶之中!
顾军的垂死挣扎很快就被机枪的大规模扫射给镇压下去了。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山谷的如茵绿草中;而邵光毅则被绑在了一处临时搭起的刑架上。
他的半边脸都被浓血糊住了,身上的军装也被浸染成了紫黑颜色。段提沙命人将他捆成了四肢张开的姿势,然后就让死剩下的俘虏们面对着他跪成一片。
顾云章依旧是站着的——站不住了,被段提沙从后面搂抱进怀里。
鲜血的甜腥气息从顾云章那头破血流的脑袋上散发出来——段提沙刚才几乎要把他打碎了。
段提沙手下最受青睐的行刑人走上前去,诡异微笑着用短刀割开了邵光毅的长裤——连布带肉,一起割。
邵光毅微微转过头去,用尚且完好的那只眼睛紧盯着顾云章。他的脸上满是浓墨重彩的血渍,让人忽略了他的表情与眼神。
顾云章像个脱了节的人偶一样,晃晃荡荡的被禁锢在段提沙的怀抱中。鲜血顺着脖子淌下来,他在一片湿热与痛楚中抬起头,也视野模糊的望向了邵光毅。
他怕光,凌晨的阳光照在邵光毅身上,让他简直以为对方站在了纯白的光明里。
他知道邵光毅要死了。很多人都陆续的死去了,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现在轮到了邵光毅。
邵光毅的下身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行刑人嬉笑着站到一旁,用短刀挑起他胯下那件器官,让人看他那最隐秘的伤处。当自卫军士兵发出了满足的哄笑之后,行刑人得意的走到邵光毅身前,一刀就将他那命根子旋了下来!
邵光毅长声惨叫起来,行刑人把那一小团血肉扔在地上,很无所谓的又搬来小半桶汽油,淋淋漓漓的泼洒在了邵光毅身上。
段提沙发觉怀中的顾云章微弱挣扎起来了。
“什么?”他探过头去询问:“你说什么?”
顾云章依旧望着痛不欲生的邵光毅,极力的放出声音说道:“给他个痛快……”
段提沙装听不见:“哈?什么?”
顾云章死盯着邵光毅,呕血一般的挤出声音哀求道:“我求你给他个痛快……”
段提沙很婉转的吹了一声口哨:“他马上就要痛快死了!”
行刑人将一根火柴丢在了邵光毅身上。火苗“呼”的一下窜起老高,顾云章在邵光毅那不似人声的狂呼中闭上了眼睛。
他不激动,只是觉着自己身上的皮肤也被烈焰一并燎光了。
后来他就总记着邵光毅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人要死的时候就一定悲哀吗?不是的,邵光毅的目光是一池安静的水,他受尽苦楚,他不得好死,但他当时,仿佛是并不怕死。
后来,就是大屠杀。
没有原因的,不讲道理的。顾军士兵像秋季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下,重机枪的子弹横扫成了一片刀锋,毫不留情的截断了他们正兴旺的生命。
段提沙用一只手托住了顾云章的下颏,让他能够完整的旁观这一场屠戮。他以为这可以刺激到顾云章,殊不知顾云章对于鲜血和死亡,是完全漠然的。
当屠杀完毕之后,顾云章把目光又转回了那处刑架。
绑缚邵光毅的绳索早已烧断了,地上横着一截黑木头似的东西,是邵光毅残留的躯干。
顾云章凝望着那截躯干,忽然感到了亲切——那是小邵啊!
他不必再把缠人的、小心眼儿的、唠唠叨叨的邵光毅送去曼谷了。他的心中泛起一股怜惜,这股子怜惜让他拼命的侧过脸去再一次哀求道:“提沙,求求你,让我去把小邵埋了。”
段提沙知道他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不能再作乱了,便松开了手臂。
顾云章像纸人一样向前栽去,结结实实的摔到在了泥泞地上。伏在泥水中喘了一口气,他向前匍匐着爬过去,最终停在了那截躯干之前。
千辛万苦的坐起来,他把那截滚烫粘腻的躯干抱在怀里,然后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地用力掘了起来。
他坐着挖坑很不得力,于是便想方设法的要跪起来。怀中的躯干滚落到一旁,让他还要费力将其拖回身边。
“你不要闹。”他喃喃的说:“你都死了,还要和我闹?”
他慢慢的挖,段提沙坐在一旁树下慢慢的等;自卫军的士兵们正在尸堆里翻检财物——他们的确是撸下了许多金戒指,凿下了许多金牙,连几张零碎泰铢也是好的。
顾云章终于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抬头望向段提沙,他哑着嗓子说道:“找件衣服包一下吧。”
段提沙二话没说,抬手解扣子就把自己的衬衫脱下递过来了。
顾云章摇头:“不要你的,他恨你。”
段提沙光着膀子走去死人堆,随便扒下了一件血污上衣,劈头盖脸的扔给了顾云章。
顾云章没挑拣,把邵光毅包裹好了放入坑中,然后就力不能支的趴在地上,慢慢的用手抓土,把坑填上了。
也就是这样了。他刚才在段提沙那里挨了一顿疾风暴雨似的狠打,如今虚弱的简直要断气——所以,也就是这样了。
第159章 大本营
顾军的尸体遍铺在了绿草如茵的山谷中。血腥气引来了鹰鹫无数,然而伸展翅膀却是只有盘旋的胆量,因为段军正在谷中一角埋锅造饭——他们要填饱肚子,然后赶回。
顾军唯一的活口,顾云章,此时正枕着段提沙的大腿,仰面朝天的躺在潮湿土地上。朝阳当空照耀,他紧闭双眼呼吸急促,身上不知哪里还在流血,军装的前襟肋下竟是凝结出了一片片紫黑色的粘稠血块。
段提沙握住了顾云章的手腕——细细的腕子,他一只手就能将两只手腕一起攥住。深深的低下头,他像只舐犊情深的水牛一样,很温柔的伸出舌头去舔顾云章的眼睛。
顾云章大概也是要躲,然而运足了浑身的力气,也只不过是微微的扭了一下头。
段提沙一手托起他的后脑,隔着眼皮撅起嘴唇轻轻吮吸眼珠,又用舌头反复的扫过他那浓密的睫毛——在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恶意的。
口水可以消毒,他只是想要减轻顾云章那双眼睛所受的苦楚。
舔吮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见顾云章的双眼被自己清理的洁净润泽,那睫毛长长的覆下来,像一对落花流水的翅膀。
段提沙有些出神,他想将军大概真的是天生就具有一副好坯子,即便他已经不再年轻,即便他刚刚挨了一顿九死一生的暴打,可是看起来仍然美丽。
美丽的将军真是迷人,可迷人的到底是美丽,还是将军呢?
段提沙很用心的思索了良久,后来终于得出了结论。
“迷人的当然是将军啰!”他对自己说:“如果一个人只是好看而已,那就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除了陪人睡觉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然后他把目光再一次射向顾云章,心中又想:“他的队伍已经彻底覆灭,现在可真是变成老废物啦!”
思及至此,他不由得要对顾云章轻慢起来。将顾云章的脑袋枕回自己腿上,他像个贱兮兮的淘气小孩子一样,“呸”的一声啐到了对方的脸上。
当段军吃过早饭后,段提沙将顾云章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就施施然的带兵离去了。
这里是荒山野岭深山老林,死去的顾军将在这里与草木同朽,或许直到他们化为了血肉泥土,也未必会有商队从此经过,见证他们的下场。
顾云章很疼。
他不怕疼,他还能忍。半闭双眼做出昏迷不醒状,他心乱如麻的预想着自己的未来。
他不愿去细想段提沙会如何炮制自己,因为那小子显然是一向喜欢虐杀。他只晓得自己要活下去,不能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在他这三四十年的人生中,历经了无数险境,遭受过无数折磨;如果要死,早就死了;既然已经千辛万苦的活到如今,那他就决不能对自己的生命轻言放弃!况且……
况且陆正霖还在班棉的村庄里,他会等着自己,等到秋天,等到冬天。
顾云章并不后悔自己这一趟全军覆没的征途。此地就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他并没有失败到唯一的程度。况且全军覆没又能怎样?他自己还活着,陆正霖也还活着,他在清迈城里有一处房子,城外有一片田地——这就够了。
这就是无情之人的好处——顾军死的就剩下了顾云章一个,可是他想起自己的前途,却还是满怀希望。
旅途进行了两天。
这日下午,段军进入一处整齐村落,士兵们显然是轻松了许多,纷纷欢声笑语起来,而段提沙忽然出现在顾云章的马旁,大声告诉他道:“将军,这就是我的新地方!”
顾云章如今已经能够坐直身体了,这两天他算是个享受优待的俘虏,却是一直不见段提沙的身影,故而此刻就略感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
段提沙微笑着抬头望向他:“怎么样?”
顾云章把目光转向前方,他想这个地方的确不错,等段提沙将那十吨鸦片出手之后,这小子的生活就更美好了。
他自认为没有亏待过段提沙,可是落到了今天这种下场,他也并不委屈怨尤。他和段提沙就是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关系,段提沙这颗新星是冉冉升起来了,他有本事就去宰了这家伙,没本事就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找出路,光是愤恨,有什么用?
没有谁是被外人活活愤恨死的。要是怒火能烧人,那顾云章早就化作飞灰了。
顾云章的想法简单,思路反倒更清楚,他要活。
段提沙想到顾云章是个老废物,深感沮丧,所以连躲了两天。此时抵达大本营后,他实在是感到有些想念对方了,就忍不住又跳到了顾云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