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见皇父脸色发青,忙上前搀扶,“皇兄是气急攻心才会出言不逊,皇父千万别和他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不如先辈铁血,总想着顾全,却不知不觉伤害了所有人。

这样无边的悲伤,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呢。太子挂心皇父,愈发的憎恶霍青鸾,其实他并不是个容不下兄弟的人,可过去的十年间,从他母后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仪母子从来没有停止过算计。一个太子的头衔就那么重要吗?要不是他自小受封,离开这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他真想将这把宝座让给他们,自己捆上星河,带她游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骑虎难下,每个人都是骑虎难下,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放弃便尸骨无存。所以要继续战斗,他是这样、霍青鸾是这样、宿家也是这样。

“儿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说,“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青鸾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赔罪。”

皇帝立刻便断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儿子搀着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着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在皇父的心里,谁才是至亲骨肉,是割不断抛不下,想要一力维护的人,现在总算看分明了吧?从来只有太子,永远只有太子。母后大行后他搂着他们兄弟说的话,在太子这里全数得到了应证。他果然是处处向着这个接班人的,他对得起母后了。

他转回头,见敏郡王还在,“三哥,今儿上我的武德殿将就一晚?”

敏郡王摇头,“不了,我脑仁儿疼,得回家找个人给我拔火罐。”说着背起手,怅然往宫门上去了。

这前朝走得没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龙椅上看了眼,即便宫灯一盏盏熄灭,它还是晦暗处最耀眼的存在。权力这东西真的会乱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胀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从一个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个门阀的倏然陨落,都是从那方寸之间发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镜子,皇权愈强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这种可怕的撞击让他时刻如坐针毡,担心时局一旦变换,将来不知会怎么样。

他提袍迈出殿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灯全都熄灭了,深广的大殿又变成洞开的虎口,让人感到畏惧。他快步离开太极殿,边上太监为他打着伞,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打了个寒战。待走进立政殿时,太子恰好从内寝出来,他向菱花门内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点头,“大伙儿都累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子说着往立政门上走,信王追了两步,“哥哥,看青鸾这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顿下步子望他,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那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两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颔首,回身看见宿星河举着伞候在宫门上,等太子出去,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他哂笑一声,女人啊,就是没骨气。宿家现在可算里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赐。这场皇权的逐鹿,谁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无辜的?到底各凭本事,官场上见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里燃着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风雨交加有鲜明的对比。底下太监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盏茶才往后面寝殿去,别人的女官不论多晚都要等主子回来,只有他的女官,长了颗石头疙瘩一样的心。

茵陈抱着软枕,已经在南炕上睡着了。她来武德殿后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寝前说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这么不尽职的人,难怪东宫不要她,给打发到他跟前来了。不过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门武职,官衔都不低,如果东宫留下她,封她当了太子妃,那东边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极力照顾东边,可惜太子并未领情。

他弯下腰,叫了她一声:“侍中?”

从没见过睡得那么死的人,不过圆而稚气的脸和嫣红的嘴唇,倒甚是可爱。

他站在那里,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揽进臂弯里,再轻轻拗起来。她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他便托着她,往内寝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见状,把殿门阖了起来,后头的事儿就不归他们管了。

啧,二月二,龙抬头。逢着花朝,又是惊蛰,难怪一天之内发生了那许多事呢。其实天气还没真正暖和起来,夜里夹了雨丝儿,拍在脸上凉飕飕的。

站班儿的紧了紧领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

星河昨晚给冻了个伤风,坐在炕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来的太子靠着门框笑话她:“让你回去你不愿意,长行市啦,在那儿傻站着,不多会儿就冻成了这狗模样。”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您能别给我添堵吗?”

恰好德全端着药碗过来,他顺手接了,踱着方步进去,搁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吗?”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红,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离我远远的吧,没的过了病气儿。”

药不好喝,她横着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瘫倒了,哼哼唧唧说难受,满炕打滚。

太子也有过生病的时候,伸手摸摸她额头,滚烫一片,他说:“发热了,身上疼吧?我给你从上到下捏捏好吗?”

这一捏还能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得忍着疼,还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紧了被子说不,“您别管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今儿忙,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太子嘟囔了两句,刚要呲打她,德全在门上喊起来:“侍中来啦……哟,您的眼睛怎么了?”

星河听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头发凉,茵陈白着脸,肿着眼泡儿,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忙喊她进来,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愿意参与她们女人的事儿,转身便出去了。

茵陈和他擦肩而过,连礼都懒得行,直奔里间了。他暗暗腹诽,但因为星河和她交好,没好意思计较。头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气倒不错,他迎着阳光往东去,路过槛窗下时,听见里头传出哭声,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不知在说些什么。给德全使个眼色,示意他听壁角,德全立马领命,缩着脖子溜进了西配殿。

茵陈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来和姐姐道别。

星河吓得不轻,拽住了她的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呢吗,咱们一块儿想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茵陈哭得打噎,“就是昨儿晚上,信王趁我睡糊涂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贴门的德全听了,忙捂住嘴才免于笑出声来。这个耗子爪,到底还是孩子,这不是好事儿吗,两个人有了说法儿,转天就能请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陈哭得伤心,“我不愿意,他就用强的,先使劲扒我衣裳,后来拿腰带把我手捆上了……”撸起袖子让她瞧,深深的两道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