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吆五喝六的,该有的排场都铺排起来,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好一通杵,伙夫在一片“威武”声中跪在了大堂中央。过去的半年屡屡过堂,惊弓之鸟熬出经验来,升堂的架势根本吓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笔问他话,他闷着头一概不答,既然问不出所以然,该结案就结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户执起状子,立在堂下宣读,从疑犯的姓名年纪,一直读到他入公主府当差揩油。伙夫当初没入行唱戏,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静静听着,听到毒杀驸马时,猛地嚎啕起来:“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诉,请青天大老爷为小的做主。”

他这一招当堂翻供,堂上主笔们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里盘弄着羊脂玉把件,听他一字一句照着事先的吩咐回禀。终于“高家二爷”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她暗暗松了口气,转而脸上露出难为的神色,问堂上主笔们:“这事儿怎么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驸马手足!”

主笔们面面相觑,“照理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当即站了起来,“来呀,着令千户徐行之,执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堂下铿锵一声得令,临街的大门缓缓开启,门臼发出凄凉的挽歌,在这冬日寡淡的阳光下传出去老远。

她复回过身来,向堂上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节,今天的会审恐怕难以决断了。请诸位大人据实回明皇上,容卑职两日,卑职必定排除万难,查个水落石出。”

第25章 寒殿孤臣

说实话公主府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 在朝为官的, 能够不沾染,就尽量不要去沾染。

当朝六位公主,其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就数这位暇龄公主。可能因为是头生女的缘故, 和垫窝儿的信王一样, 幼时随皇帝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出嫁,广储司里的古董珍玩凭她喜好挑选, 一应作为陪嫁送入公主府, 这样的优待,是后来的公主们连想都不敢想的。现如今公主府出事儿了,驸马被杀, 元凶指向其胞弟,换做民间, 可不是好一出家门不幸的惨案吗。但涉案人员的身份一变, 王法面前也要讲三分人情了。倘或这锦衣使圆融,把伙夫硬扭成凶犯也不是不行,原本大家伙儿还犹豫, 可没等众议, 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只有从善如流,横竖人家背后有太子, 万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笔们站起身来, 纷纷向她拱手, “宿大人请放心, 我等入宫后,自当向皇上禀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转,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后,控戎司可以具文书,直报内阁军机值房……毕竟是国事,更是家事嘛。届时太子千岁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请太子一同前往,这个这个……”后头的话没说出口,大意是万一皇上迁怒,有太子爷在,好歹还能转圜。

星河向诸位大人作揖,“事儿一出,真慌了手脚,多谢大人们提点,卑职会加小心的。”一面说,一面将众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里,坐了很久。先前正堂腾出来办公主府的案子,南玉书照例回避了,这会儿慢慢从廊下过来,先透过槛窗往里瞧了一眼,见她寂寂无声,到了门上站定脚,局外人似的问了一句:“出纰漏了?”

案犯临时翻供,锦衣使出师不利啊。她吃了瘪,他就暗自称意,连站立的姿势都分外大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语带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马称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凶另有其人。”

“太仆少卿高知崖?”南玉书逸出同情的长叹来,“我到今儿才知道,宿大人手里的案子是真不好办呐。我这头了不得王公们,大抵还是官员居多。您那头呢,但凡能开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个不和宫里有牵扯?”啧啧感慨,“这职当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灾乐祸,只作没听懂。站起身冲他拱手,“我的大人,这时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帮帮我。”

南玉书哦了声,“这可是你锦衣使负责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着手里的“马上封侯”把件,温吞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锦衣使审宗女命妇,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马这样的草民,我办了也就办了。现如今又牵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仆少卿,这就又回到您手里了,少不得劳您大驾审问此人。”说罢一顿,刻意压了压嗓子,“南大人,咱们都是为太子爷办事,何论你我呢。我上任时主子便嘱咐我,要与南大人精诚合作,现在看来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却没拿我当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纵是横全在她口中。南玉书并不因旁的动容,而是那句“都为太子爷办事”。暇龄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凶是个不相干的人则罢,忽然间咬出高知崖,问题就大大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暇龄公主就是其中关键。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书转过视线来,审视眼前的女官,其实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权衡再三,还是把审问高知崖的担子接下来了。

星河心满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经命千户去拿人,连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厮一起,带回府衙交南大人处置。少卿府也严密控制起来,回头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总会有线索的。”

所以后面的路她已经铺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儿。南玉书心里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终的目的就是借此挫败简郡王,只要能达成,管他明招儿昏招儿。

南大人振臂一挥,召集人马直开高府。星河在门旁的阴影里长出一口气,如此一来,简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压刀进门,说已经从太仆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门里来。她点了点头,“派人盯着公主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还有一宗……打发两个番子,乔装成乞丐混进人堆儿里,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还有他和暇龄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时明白了,拱手领命退出了正堂。

事儿总算办妥了一半,暂且可以松口气了。她走出大门,走到阳光下,衙门内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触目所及只觉凝重。调转过视线来,看院子里那独一棵的银杏树,冬日早就脱得一身精光,却在一支欹伸的枝桠上残留了一片叶子。金黄的叶,身披日光照旧耀眼夺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罢了午饭,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书审问人犯。办案子有个流程,徐二马经受一番拷问是免不了的,斥问他是否诬陷朝廷命官。相比丢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马仓惶看向星河的时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尘——不顾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满口鲜血,他也没有求饶,仍旧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杀了驸马。

接下来受审的,就是高知崖的长随,早前有了安排,咬起旧主来不遗余力。星河旁听半晌,毫无意外,后面也懒得再听了,抱着她的小手炉走出了刑房。

路过轿房时,看见叶近春正拿掸子扫那蓝呢轿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个没留神绊在抬杠上,绊了个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见他垂手抚抚胫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着处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给忘了,不知道那一脚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今天还直得起腰来吗。

看看时辰,再盘算一下后头的差事,想就此回宫,又觉得时间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于是去了档子房,静下心来看卷宗,把过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头发现太阳也将西沉了,忙收拾停当,辞出官衙回宫。

衙门在什刹海边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轿颠荡,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叶近春在轿外捏着嗓子通禀:“大人,咱们遇上枢密副使啦。”

星河一听忙打帘下轿,果然看见她哥哥就在轿前,正含笑看她。

他们家,由来只有兄妹俩,宿星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习惯端着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见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还没见人就先笑,那张历练过后愈见沉稳的脸,也因兄妹相见变得生动起来。

星河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张开两臂跳了过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里念叨着没长进,双手却稳稳托住了。

夕阳下一样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见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没见,早不是当初唇红齿白的模样。她嘻嘻发笑,“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学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乱,别人顺着长,他的东倒西歪没有方向。星海听见她这么编排父亲,说她没规矩,可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半分。

真真是亲兄妹,官场上多厉害的手段,到了这里全数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间脉脉的温情。星海问她好不好,衙门里的案子断得怎么样。其实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动作,实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职的路上截她。

星河还是一笔带过,说一切都顺利,他听后颔首,把一个小包袱交给她,“里头是喜饼和红蛋,你小嫂子又给我添了个儿子,明天就满月了。”

她讶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吗……”很快明白过来,所谓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两辈,都只有一位正头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惭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后来正式纳进屋里了。”

星河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失望,本以为哥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

她把包袱接过来,抱在怀里向他道喜。他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这才真正说明此来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