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管事说话倒豆子一般,快又清楚。
杜若谗得不行。
老夫人瞧她一眼,又瞧瞧杜峥,谢咏,那两小子都已经在流口水了,大笑道:“也别废话了,快些都洗了手用饭罢,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
众人都笑起来。
比起宋国公府大厨的手艺,这些乡野的菜味道很不一样,极为的朴实,但因食材好,又新鲜,吃起来一点不让人失望。
老夫人道:“这石鸡我是最喜欢的,但这几年不知是不是因为打仗,竟是见得少了。”
管事笑起来:“这东西本就不好抓,狡猾的很咧!”
那也得看人罢,杜若擦着嘴,想到小时候她有次去找贺玄,他在林子里练袖箭,那梅花袖箭一发六只,他那时就打中了一只,她求他烤了吃了,等到傍晚,地上甚至有十来只。她喜滋滋使人拎了两只回去,还孝敬给了祖母,也不晓得祖母可还记得。
不过那味道是极好的,哪怕一点调味的都没有。
她一个人吃了半只。
假使现在,她再去请他猎只石鸡,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她嘴角弯了弯,又拉平了,有些意外自己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
她是有些好奇他对自己的态度了吗?
老夫人此时也吃饱了,漱了口道:“都先回房收拾罢,睡一觉,好好歇歇。”
姑娘们娇贵,坐得一路马车,定然是乏了。
众人应是。
杜若住的地方是在东边一处厢房,说是厢房,其实比起杜家的宅院,当真是粗陋的很,只来农庄便是要体会这种趣味,没什么可嫌弃的,她又到外面四处转一转,回头清洗番换身衣服便躺下了。
谁料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不知为何,她总是想到父亲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有被阳光拉长的身影,她从床上起来去了隔壁。
杜莺正在梳头发,见到她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还没歇着呢?”
“我也不知为何。”杜若知道她心思玲珑,比起自己,杜莺定然是聪明多了,她拉住杜莺的手轻声道,“今次来晋县原是好事,可我有点不踏实。”
杜莺一怔,放下梳子道:“怎么了?”
杜若摇摇头。
她说不上来。
今次全都来晋县是有些奇怪,杜莺察觉到了,他们来得时候,身后还跟着一队商队,一直跟到农庄,她出来时看见,那些人的身材都是极为高大,动作也很利落,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军队里的人,不过看起来却并没有恶意。
她多病,生性敏感,自以为是不会看错的。
“可能长安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们才会来晋县。”
她听杜云岩讲过朝堂上的一些事,内藏暗涌,可惜她乃一介女子,光是凭猜测又能如何准确,不过两位皇子先后身死,绝不是吉兆,赵氏江山是有点儿岌岌可危。
这次恐怕是大伯安排他们来的,她柔声道:“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有长辈们在,就算有风波也会平息的。”
听得这一席话,杜若回去更是忧心忡忡,她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玉竹在外面打了个盹儿,进来看杜若,谁料将将走近,就看到杜若猛地坐了起来,眼睛未睁开,一对秀眉难受的拧着,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
看来是做什么梦了,她急忙跑过去,给杜若披上一件外衣。
听到轻唤声,杜若睁开眼睛,急促的喘着气。
“姑娘,别怕,您这是在做梦呢!”
梦里,她梦到父亲被一箭射中了胸口!
汇聚在眼眶的泪水一股脑的流了下来,她顾不得跟玉竹说话,很早前她就梦到过父亲去世,只不知原因,这次…她忙着找鞋子穿,穿好了又找衣服,看她手忙脚乱的,玉竹吓坏了,把鹤兰喊来:“姑娘是不是魔障了,一个字不说,光在找,她原是在睡觉的。”
“姑娘!”鹤兰伸手拉住杜若,“姑娘,您要去哪里?”
杜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鹤兰看她要往外走,也是着急了:“姑娘去哪里,奴婢们自会跟着,不过怎么也该去同老夫人,夫人说一声罢?”
杜若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厉声道:“绝不行,你们要是敢泄露一个字,我将来定会寻机会把你们卖出去!”
两个丫环目瞪口呆。
杜若深吸一口气:“鹤兰,你同外面的下人说,我要去后院喂羊。”
喂羊又不是什么大事儿,鹤兰松了口气。
“不许旁人跟着。”她道,“我要清静清静。”
玉竹鹤兰头第一回见她这么古怪,也不敢说什么,便服侍她去后院,叫下人们一个不要跟着。
农庄简陋,那后院就是拿一圈矮墙围着,小门那里原有两个小厮,杜若也叫鹤兰赶走了,她今日的举动实在是奇怪的,不过也算不得太为过分,鹤兰领她到羊圈那里,轻声道:“姑娘,这儿味道大,您真的要在这里喂羊吗?”
洗得干干净净的,偏偏这时候要喂羊。
杜若却并没有理,她径直就从后门走了出去,两个丫环吓一跳,双双跑上来,杜若道:“我又想出去看一看了,你们跟着便是。”
她沿着田埂往前直走,玉竹鹤兰暗地里叫苦不迭,不知她要做什么。
一直走到尽头,只见那里停着一辆载客的马车,跟她来时印象中的一样,杜若直接就坐上去,说道:“去长安城,”她抛出碎银,“快一些!”
那车夫见小姑娘出手阔绰,拿到银子了喜笑颜开,自夸道:“我这马儿是新买的,去那里很快,姑娘可要坐好了。”
他扬起鞭子,玉竹怔立在那里,动也不动,鹤兰爬上马车,叫道:“你快去告诉夫人,我,我跟着姑娘…”
话未说完,马车就疾驰而去。
乡里人一点不懂规矩,有姑娘坐车就走,玉竹急得直跺脚,可她委实也不好跟着去,不然老夫人,夫人都蒙在鼓里不知道杜若去哪里了呢,她快步往回赶,只觉头一阵阵的疼。
鹤兰盯着杜若道:“姑娘好好的为何要回长安呢?便是回长安,与夫人说一声,也不是不可以的。”
怎么行得通,她做得梦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
她只知道她得回去。
因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要目松他们离开长安,为何贺玄那日欲言又止,为何宁封要说也许他会死在长安,杜莺猜是要起风波,但她知道,那是要变天了。
她不能让父亲出事!
马车在官道上扬起尘烟,在它后面,有十数骑飞一样的追了上来。
第96章 096
都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区区马车哪里比得过,很快就被截下!
鹤兰往外一看,只见她们是被包围了,吓得浑身发抖,她以为遇到了马匪,暗想今日在劫难逃,急忙把杜若往深处推,一边哆嗦道:“各位大爷,你们要银子,我们自会奉上,还请饶过我们一命。”
其实银子也不多,走得仓促,主仆两个身上的合起来不知可有二十两。
要么就添上首饰。
她胡思乱想间,为首的暗卫道:“请三姑娘返回晋县。”
竟然是冲着她来的?杜若探出头去,见到那十来人,个个都很年轻,身姿挺拔,她忽然想到年幼时随父亲去过演武场,见过的那些兵士,就是这种状态。
她询问道:“你们是不是我爹派来的?”
父亲故意送他们走,是为让他们远离危险,兴许也派了守卫呢。
那暗卫不答。
杜若咬牙道:“我不会走的,”她吩咐车夫,“我已经给了你银子,你快些驾车!”
车夫左右为难。
暗卫见杜若并不听从,还要催车夫前往,眉头便皱了起来,他们奉命保护杜若,原以为只要呆在晋县就可以了,谁想到她会突然一个人溜出来,还坐车去长安,实在是猝不及防!他思忖片刻:“我们乃雍王属下,专为保护姑娘,请姑娘回晋县罢,不要令我等为难。”
竟然是贺玄的人!
杜若吃了一惊,但这也更印证了她的想法,长安要出事,为此她是更不能回头的,因为她梦到了父亲是怎么出事的,这梦平白无故出现在今日,一定有其原因。
也许她一个小姑娘没有武功帮不上忙,但是她可以及时的提醒父亲!
她眼睛一转,忽地坐到车辕那里,虽然没驾过车,可依样画瓢不难,她猛地把缰绳拉了起来。这马儿都有惯性,立时就往前跑了,车夫生怕马车翻掉,急得哎哟一声:“姑奶奶,您别乱来,小的给您赶车还不行吗?”
他没办法,不赶也得赶。
马车突然行驶起来,暗卫又急忙追上,看他们不管不顾一定要阻止,其中一人甚至把马鞭甩到车辕上来,好像要让马车散架似的,杜若也发了狠,她是不能失去父亲的,哪怕冒着危险,她也一定要见到他!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一下对准自己脖颈:“你们要再敢追,我就一下戳死自己。”
贺玄是什么性子,他的属下恐怕也是不好对付,可既然是保护她,他们肯定不会伤她的,杜若用力了下,簪子戳破了脆弱的皮肤。
有血流出来,在白皙的肌肤上分外显眼。
暗卫们显然没料到她有这样的决心,犹豫之下收了手。
雍王看重这姑娘,吩咐他们护住她,而今她拿性命相逼,他们不敢贸然行事,为首之人往后做了个手势,其他暗卫立时分散开来,护在了马车两边。
在傍晚,他们赶到了城门。
夕阳将城墙染上一层红色。
瑰丽中透着苍凉。
在街道上听到熟悉的吆喝声,杜若在车厢里道:“去宋国公府!”
车夫吓一跳,说话声音都不利落了,扭头道:“姑娘,这,小的只是赶车的,寻常都是从晋县到别个儿县城,长安都难得来,可不认识什么国公府…”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杜若弯着腰出来,跳下了马车。
鹤兰生怕她摔了,连忙过去扶住。
暗卫也跟在身后,与他们目光对上,杜若摸一摸脖颈,那里还有些疼,她道:“而今已经在长安了,也不可能再去晋县,你们要保护我,尽管跟着好了,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杜若朝杜家的方向走。
鹤兰头一次见她走得那么快,两只手很用力的左右甩动,身子摇摇晃晃的却一直没有跌倒,难怪玉竹说她魔障了,这样的姑娘,她是没有见过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满腹的疑惑!
宋国公府的大门紧闭着,鹤兰跑上去敲门。
门徐徐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他认识鹤兰,惊讶道:“你不是跟老夫人他们去晋县了吗,今儿早上才走的,”他一下把门大开,往后张望,“老夫人,夫人他们是在后面吗,也一起回来了?”
巷子里空空的,并没有车马,唯有一个穿着杏红色春衫的小姑娘立在不远处。
小厮瞧得一眼,眼睛都瞪大了:“三姑娘!”
杜若不吭声的往里面走,走得段路又停住脚步,询问道:“爹爹在家里吗?”
“老爷…”小厮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缓了一下才回答,“老爷出门去了,下午二老爷过来拜见,也不知说了什么,随后老爷便与二老爷一起出门了。”
杜若脸色顿变,急道:“去哪里了?”
“小的不知。”小厮摇头。
门房的人哪里会知晓这种事情,他们只管开门关门,或有人递帖子,送节礼,进去回禀给主子们,别的是一概不清楚的,杜若心里更为着急,连忙往书房那里走。
此处清幽,只有三两小厮或扫地,或擦拭器物,而书房门口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你可知爹爹去哪里了?”杜若逮住一个小厮,问道,“今儿二叔过来,你可曾看见?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见到是三姑娘,那小厮也很惊讶,毕竟府里女眷今早都走光了,谁想到这时辰会回来,他不敢多看,垂着头道:“二老爷是来过,与老爷在书房喝了茶,很快就与老爷一起出来了,老爷看起来怒气冲冲的,像是要找谁算账。小的听到二老爷提到城西,也不知是不是去了那里。”
城西?
他们这些权贵都住在城东,城西的话她是不太熟悉的,杜若站在那里,只觉后背都溢出了冷汗,她就是去了恐怕也找不到父亲,毕竟长安城很大,不能像只无头苍蝇乱飞,那样会浪费掉时间。
怎么办?
她想了又想,突然又往外走了。
鹤兰晕头转向的,拉着杜若问:“姑娘,您到底要干什么?您不如吩咐奴婢,奴婢替您去做可好?姑娘莫再出门了!”
从晋县到长安不说,她好像还要乱跑。
杜若完全没有听见,直到走出院子才想起来,她这样走怎么比得上马车的速度,她连忙吩咐路上的小厮:“你快些叫一辆马车过来,停在二门那里!”
而今国公府长辈都不在家,就她一个女主子,那小厮答应一声,快步走了,等杜若到的时候,果然马车也已经到位。
她坐上去道:“去雍王府!”
一心为了父亲,她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他可是引发这些事情的根源,她得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她要让他去找父亲。
他手下那么多人,定然比她快得多。
不过…她转念一想,心又沉到了水底,长安事变,是他要夺取皇权,而父亲却是赵坚的人。
她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差。
外面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好像地面都震动了数下,随即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有女人的尖叫,有孩子的哭声,有怒喝声,有东西撕裂破碎的声音,与天上乌云的黑沉,海浪般席卷过来,淹没了这一片地方。
杜若从车帘的一角看去,模模糊糊,分不清楚是怎么了。
鹤兰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颤抖着道:“姑娘,好像是打仗了!”
战乱的那几年,他们也是辗转过好几个城县的,因赵军屡屡得胜,虽不是那么狼狈,可打仗是什么样子,他们是经历过的。
而今这情形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杜家只有他们主仆两个!
混乱间,那马车的马也受到了惊吓,嘶鸣起来,车把式用尽全力的拉住马,往后叫道:“姑娘,这马小人恐怕要控制不了了,姑娘快些下车吧!”
鹤兰连忙过去扶住杜若。
她们两个一下来,那些暗卫就守在了旁边。
比起两位姑娘的惊慌,他们对这突发情况也是有些无措,贺玄派遣他们保护杜若,可没有说过长安的事情,因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杜若会自己一个人回到长安,而长安竟然又成了这等模样。
竟然提早发动!
厮杀声从城门口传来。
暗卫轻喝道:“姑娘随我来,不能再留在此地了。”
杜若道:“你带我去雍王府,一定要去那里!”
比起未知的危险,雍王府还是可以一试,毕竟也无处可走了,暗卫们拔出手里长剑,杀开一条血路。
天色已然黑了,乌沉沉的夜空下,却有许多的火把,杜若走在这条路上,好似用血泥铸就的,她满心的不解,为了皇位,他就一定要选择这条路吗?
在平静的湖里又投下巨大的石头!
她耳边听着那喧嚣,终于来到了雍王府。
比起别的地方,这里好像是静悄悄的,好像隔绝于世界,杜若沿着甬道进去,发现前方猝然有光亮,定睛一看,原是有小厮提着灯笼,而在四盏灯笼之后,贺玄穿着深紫色的锦袍,大踏步的朝她走过来。她本是有很多的话要质问,这一刻心里涌上的却是欣喜,忘了刚才在路上的埋怨。
父亲的事,他是答应过她的!
她几乎奔跑了起来。
就在这时,在静谧的夜空中,传出了尖锐的细响,有十几只箭同时间朝这个方向一起射出,如同一早编织好的网。
那杏色的身影在微光中,在一众暗卫间显得尤为的娇小,被风一吹就要坠落。
宋澄绝没有想到杜若会在这时候出现在雍王府,他的心头一冷,下意识就道:“都给我住手!”
此计划是前阵子就定下的,赵坚看起来仍是皇帝,可处境与囚徒一般,并无自由,贺玄凭借齐伍大权在握,游刃有余,他那种狂妄虽然不曾外露,可却太过自信了,才会在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将长安城大半军队派遣出去,攻打澜天关。
眼光是长远的,因占领澜天关便能杜绝大周短时间内进攻长安,以便于将来的整顿。
可是赵坚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能做大燕的皇帝不是浪得虚名,而麾下势力也不是摧枯拉朽似的就能被毁灭,事实上,对他存有忠心的属下仍是不少,故而才会有今日一战。
提早埋伏的弓箭手,便是为灭杀贺玄!
而这突然而来的进攻,则是为肃清在长安城贺玄所有的兵马,重新夺回皇权。
这样的处心积虑,机会又是稍纵即逝,领军的吉安伯杨宗毅是绝对不会听从宋澄的命令的,他的目标是贺玄,别的任何人挡道,都会杀光殆尽。
更何况是杜家的三姑娘。
她便去地下与宋国公见面罢!
他的手一挥而下,弓箭手又再次搭上了箭。
箭头蓝幽幽的,闪着奇异的光泽,冰冷又妖艳,只要被沾上一点,杜若这样的小姑娘就会香消玉殒,宋澄只觉一阵窒息,他可以不管杜云壑的生死,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杜若死在面前,却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