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如今,她没有路可退……
冰雕筑就的地宫,四面皆是华光闪烁的千年寒冰,这些寒冰以一种虔诚之态齐现于一处时,惟有在这个地宫之中。
冥霄独自一人,走进这座地宫,长久以来,没有人再知道这座冰雕地宫的入口,因为当年建造这个地宫的工匠悉数被屠,不是他残忍,只是,有时候要维护一个秘密,就必须做出一些血腥之举。
对,这个地宫于他而言,就是最重要的秘密守候地。
他熟捻地用一块上古白玉嵌进地宫门前那圆形的璧环处,随着宫门缓缓地开启,他慢慢走了进去,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重重地落下,落地,却没有一丝的声响。
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间,四壁均是玉凿冰雕的晶莹,那晶莹之中,有一种淡淡的青绿色蜿蜒地渗透出来,沁得整个地宫,折射出熹微若晨晖的光泽。
“主上。”他停下步子,躬身行礼。
他的面前,不过是一座冰雕的冰墙,墙上绘着最为冶艳的花朵,这些花朵,恰是诡妩的玫瑰,再细看,却是冰于这千年寒冰中的玫瑰,寒冰的魄冷将它们最美的姝华保存在了开至最盛处的嫣然,那红色,艳如朝霞,只一眼,就烙进人的心底,再忘不得。
“你来了。”冰墙后,一低徊的声音徐徐传来。
“是。”冥霄的语音里皆是恭敬。
“玄景最近怎样?”
“虽然有些许的犹豫不定,但这一次,应该不会有所例外。”
“不是应该,而是绝对不能有任何的例外。你,必须全力辅佐他 ,明白么?
冰墙后的声音,悠缓地说来,却带着领人无法拒绝的威仪。
“明白,只是,这次周朝要我们送上七名纯阴圣女,这个要求我们能否予以驳回呢?”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声音断然的拒绝。
“我会尽快找齐这七名圣女,请主上放心。”
“是让天下的苍生放心。”那声音顿了一顿,复吟道,“荧惑守心,天劫难复。”
“是,我明白。”
“去吧。”
说出这两字,冰墙后终是再入沉寂。
冥霄躬身退下时,发现,冰墙一角有一朵玫瑰,还是枯萎了。
还能支撑多长时间?
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时间对于他来说,真的,很珍贵。
而,在落花斋中,绯颜同样清楚,时间对她来说,是怎样的珍贵。
成为祭天圣女,对她而言,意味着,如今剩下的时间,真的越来越少。
但,又如何呢?
从她决定走出这一步开始,就不会让自己有后悔的时刻。
景王从那天以后,再没有出现过,虽然她伤到他的自尊,可她亦清楚,他不会真的永不出现,或者,只是在她更为看不到的暗处,守在她的身边。
看不到,也好。
这,是她最大的底限。
冥霄依旧每日两次会来看她,却仍不进殿,仅站在殿外,问霜儿一些她的起居,再吩咐一些事。
雨,每日里仍下个不停,随着汛期的到来,云堤的水位,在这两日间,更高到不容人忽视,随时都有倒灌过堤防的危险。
对于这些,她并不是十分害怕,源于,曾经,经历过,那些害怕,抵不过彼时心中的痛苦。
那日,从浮华山坠落运河时,刹那间,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最终,上天却是眷顾于她,让她得以碰到冥霄返回北郡的船队,才有了一线生机。
是,是眷顾。
因着通往云中的山路冰未融化所以,冥霄才会决定选择水路,正由于这一选择,她的得救更象是巧合。
虽然,巧合太多,意味着不纯粹。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她没有死,活着,使她能再为自己做些什么。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愚蠢的婳婳。
不再是了。
“小姐,不好了,堤位好像快被水没过了!”霜儿惊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安静。
她淡淡地凝向殿外,雨,确实今日,下得愈发地磅礴。
“小姐,我们快走吧,我刚发现,渡口有船停着,估计是来接我们的,再不走,指不定真是来不及了!”
霜儿清楚眼前的危险,围绕云堤的落霞湖虽隶属候府,可却是与护城河一脉相连。而云堤不过是人工填出的一方湖心景地,当然是远远不及候府堤岸的高耸结实,如今的情形,水位已经逼近警戒的位置,只怕,不过一会,这块昔日湖心的瑶池仙境就得被湖水悉数淹没。她,可不擅水性,看小姐柔弱的样子,应该也是不擅的吧。
绯颜慢慢的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行至殿前,只往外一看,眉心终是颦了起来,这丫头说得没错,这里,恐旧,一会便会被汪洋的湖水淹没。
霜儿一手撑起油伞,一手勾住绯颜的臂弯:
“小姐,我们快走!”
她没有拒绝霜儿的搀扶,甫下台阶,一阵狂风夹着豆大雨珠席来,油伞在霜儿的手里,被风吹得打了一个旋子,拖手而去。
“啊呀! ”
霜儿一惊,忙松开扶住绯颜的手,兀自去拿滚落在雨中的伞。
绯颜瘦削的身子被风刮得有些踉跄,她用手微挡住额头,仅看到,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的水泡泛起,如水沸一样,疾疾地雨敲于身上,仿若那日的煎般,有着骤然的疼痛。
箭!
她的手不自禁地抚住肩下的位置,彼处,虽得冥霄的悉心用药,仍是留下淡红的痕迹。
神恍间,蓦地,泼天淋于身的雨似乎突然停止,她抬眸,眼前,是一张诡异的银制面具,他,还是出现了。
他手中的伞遮在他和她的头顶,亦遮去那暴雨的磅礴。
每每,在她有危急的时刻 ,出现在她身边的,都是这个不仅利用她,还欺骗她的男子。
她的眸华咻地边得更为冰冷,身子向后退去,才移开一步,她的手腕已被他不容反抗地牵住,耳边是他不再平静的声音:
“马上就要破堤了,不想死,就别赌气。”
她黑白冽清地眸子凝向他,却是不发一言,但,也不挣开他握牢的手。
此时,忽然,听得,一边的霜儿尖叫一声,她看到戴着面具的玄景,所以才害怕地尖叫么?绯颜回眸间,却看到,水浪快疾地涌向这里,已经拾起油伞的霜儿首当其冲地被一个浪头卷过,没过头顶,没有等她反映过来,只觉腰身一紧,耳边,传来他的话:
“抓紧我!””
声音里是焦灼的,这份的焦灼,更多的,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
他不要她有任何事,他用尽全身力气揽着她的身子,脚底微一借力,身子凌空跃起,觉到耳边风雨呼啸时,他带着她,稳稳落于一旁的樱树上。
刚刚的那柄伞,随着下一个浪头冲来时,瞬间被吞灭。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才发现樱树的枝桠子勉强能承受他们俩人的重量,得益于,绯颜的身子真的很轻,这点,果真还算是个优点吧。玄景拂过这个念头,方把心里的担忧稍稍缓解些。
其实眼前的形式,是容不得丝毫乐观的。
他不是没有担忧过云堤经这数月几乎连绵不断的雨水洗礼,是否能承受湖水的倒灌。但,因着前几日,雨势有所缓解,她又不准他再在身边出现,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危险的征兆。
为了压抑自己不去看她的念头他在这三月间,第一次,不再踏足云堤,每日只在冥霄书房后的暗室中,关注着周朝一举一动。
而在候府,除了晚上,他几乎是不能出来的,源于,他的身份必须要做到保密,在此时才算万无一失。
昨日,雨势骤然磅礴,及至今日早上,更是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所以,他才涉险,从湖边的一处密径划船上堤,未料到,事态的转变之快,实是超过他的预料。
这株樱树能撑到几时,他不知道,仅知道,若是他独自一人,要逃出生天并不难,但身边的这个女子呢?
此时的她,纵然镇静地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可,他知道,她是不谙水性的,面对这样的湖水倒灌,惊涛骇浪,他没有信心,可以护得她的周全。
“你先走。”
她说出这三个字,没有一丝的感情。她亲眼看到霜儿被吞噬在这水里,转瞬再不见踪影,生命,原来,真的,不过如此脆弱。
“我不会离开你! ”他断然拒绝。
“那就是一起死。真蠢。”她说话极其简练,没有拖泥带水,简练中,透着不屑。
“死,有你陪着,亦是值得。”
说出这句话,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若能有她在侧,其实,死,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可,我不想死。”她冷笑着睨向他,“但,若这么下去,我一定会陪着你死。”
陪着他死?
这句话,让他觉得,哪怕今日她说出再无情的话,他对她,都不会有一丝的愠意,反觉得,她的本质里,小女子心性仍是有的。
他伸出手,不由地她挣扎,把她紧紧的揽进怀里,她的身子,真冷啊,他的手心纵然同样冰冷,可此时,他身上的温暖,应该能传递给她罢。
“那就陪着我死。”
他不会离开他,离开书房前,他给冥霄留下过一张纸,这几日,虽冥霄为着城中的汛期的事务操心不少,但,这张纸,他该很快就会看到。并且,云堤应该有冥霄部下的暗哨,这些暗哨不可能视眼前的危急情况于不顾。
所以,只要能撑到得到救援的那刻,他们便不会死。
她用力把他的手臂一推,语音冷漠:
“你自去死你的,休拖着我。”
她,还是在意他的,不愿拖累他的求生。
这么想时,玄景的唇边,漾起一抹笑意,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还能这般,笑,仅是因为,身边,有着她吧。
四面,水愈涌愈急,俨然汪洋一片,殿内的一些物什从水里浮着淌出来,皆是些绫罗绡绸,她下意识地手抚住袖笼,指尖触到那里的一个冰冷的物什,还好,还在。
心,瞬间收紧复松开,皆落在玄景的眼中,此时此刻,她在意,仍是那枚合欢簪子。
他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如初,可,手,终是握紧成拳,有些许的咯咯之声作起。
雨渐大,水势渐猛,他看到她的身子,被淋得有些瑟瑟发抖,这样下去,她非受凉不可不由忆起,悬崖下,曾经,他们的取暖,现在,虽然再不能用体温相取,可,总有其他的法子,他迅速地解开他外面的袍子,这一举动,终于让她的眸华再次望向他,这一望间,他已把袍子兜开,罩于她的头顶,纵使他的袍子也被水濡湿,却还是能替她遮去些许雨吧。
可,她不要!
她避开他的遮挡,身子,一个失去平衡,眼见着,要从树上栽下去,他的手迅速地松开一侧的袍子,抓她的手臂,她的手,在空中挥出一道浅弧,随着这道浅弧,有一束银色光线随之抛了出去,她的余光看到这银色的光线,没有任何思考的,推开他的相拉,手试图去抓住这束光线,却,仅是徒劳,银色的光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径直坠进水里,在周围的喧杂声里,没有一丝的响动留下。
她的人,只是片刻的怔愣,接着,不过瞬间,身子,顺着那石道光线的位置,纵身跃入水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玄景甫品到一阵酸意,她的人,已被大水卷得离他愈远。
这个蠢女人 !竟然到了如今还在意这个破东西!
嬴玄忆,你根本不值得她如此为你!
他咒骂着这一句,没有丝毫犹豫地,也随之跃进水里,水的阻力很大风,雨,加着湍急的水流,让他移近她都是这么困难,但,再困难,他都不能后退,他用力地抓住,她快要没顶前的手,使劲一拽,终于把她拉向自己,顺势他抱住一块飘来的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托住她的身子,让她趴到那块浮木上,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整张小小的脸尽数掩在湿淋淋的长发下。
“蠢女人!那样的东西值得你这么做吗?你始终还是走不出他给你困的心牢!说什么颠覆周朝,恐怕不过是你要回到他身边的借口吧!你真以为我看不穿你吗?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不会送你回去!”
第四章 孽欲
。
玄景一手扶住浮木,一手依旧托着她的身子,冲着眼前这个不断因小失大,出状况的“蠢女人”斥责道。
对于他的斥责,绯颜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的手无力地趴在浮木上若不是玄景用力地托住她的身体,恐怕此刻她根本连趴在浮木上的力气都没有。
是,没有力气。
手中的空落,把她的力气在刹那间都一并地抽去。
那支合欢簪,她还是没有寻到也再寻不到。
拥有,和失去,都是那么地绝对。
随着泛滥的水势,不知道冲向何处,可能,会永远地沉没在某一处,而在那处,再无人会见到这支合欢簪。
属于,他和她的合欢簪,不在了。
浮木开始微微的倾斜,俩个人的份量,是这块浮木所无法负担的。玄景的眉皱紧,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他的一只手离开扶住的浮木,另外一只手用力把绯颜的身子更近地托上浮木,在暴雨狂风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不真切,但,却清晰地落进绯颜的耳中:
“好好地活下去! 不论怎样,一定要活着。”
她觉到浮木上的份量一轻时,玄景已然松开扶住浮木的手。
她转眸,看到他玄色的身影,在那一片白茫茫的水中,费力地挣扎着不被淹没,银制的面具在白茫里滟出别样的光泽。
他会死吗?
他如果死了,她真的,能做到一点都不动容吗?
她一只手下意识更紧地扶住浮木,另一只手,却伸出,仿佛没有经过思考般,伸给他,但,喉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的手,离他终是有着那一段的距离,而他的手,根本没有打算握住她的。
水势愈来愈汹涌,浪愈来愈大或许,在下一刻,他会象那支簪子一样,消失不见。
可,簪子,毕竟是没有生命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还是一个,屡屡救过她的人。
她曾经因玄忆救她,就一次次以命去还。
为什么,她对他,偏是这般的心很呢?
即便他利用她,欺骗过她,她就以怨报德地选择伤害他吗?
其实,在最初,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她的思绪,坠入一片紊乱中。
周身的冰冷,终于冲破喉空的堵塞:
“景...”
她唤出这一个字,第一次,这样地喊他,然,很轻,轻到,在风雨的呼啸声中,根本低不可闻。
也在这瞬间,她觉到心里,突然舍不下什么,又无能为力时,瞬间,在白茫茫的水中,有船破浪而来,船上,她的眼眸里,仅看到,在天地一片浑沌中,有一抹红色,是那样的耀眼夺目。
她的眼被那颜色灼得微微地眯起,再次回过神来时,她和玄景都已安然无恙地身处船舱中。
“换上这些。”
身着深红袍子的冥霄拿着几件干净的衣物走进船舱,她的身子确实很冷,她的手甚至还有些瑟瑟地发抖,接过衣物,一旁同样浑身湿漉的玄景却径直走出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