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欣然接受入宫为妃的安排。

并且,她亦会压抑逾越这份兄妹之情的任何情愫,淡泊地陪着他,这样,就足够了。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她的这分心意,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心意,哪旧,入宫,其实,最初并非是她的本意,仅仅是她的命。

“嫣然,是朕的疏忽,与你无关。”

玄忆继续砚着朱砂墨,纪嫣然伸出手,从他的手里,代他执起那方砚块。

这三个月来,御书房内,他不再让人随侍。即便是顺公公,都只在殿外伺候——

在失去那一人后,或许,他只愿意在孤独的清寂中度过。

也惟有孤独清寂,才不会干扰他不时想起那人的心。

纪嫣然执着墨块,慢慢地, 砚着那方墨砚,螓首低垂,若不是髻边那三支金步摇熠熠生辉地晃进他的眼底,有那么瞬间,他以为,她又回来了。

那个傻傻的、总是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偏又忍得下所有委屈的女子 ,又回来了。

只是,她,虽常喜着浓妆惟独对这些钗环却不甚在意,纵然,他封她婕妤时,曾亲赐她两支金步摇——妃位以上女子方可佩戴的金步摇,但,她仅在大婚那日戴了一次,就再不用这象征女子荣宠的步摇,更喜用绯色的鲜花做饰亦因此,他知道她是喜欢绯色的。

可,除了大婚那一次,他再无法赐予她这颜色。

这,又是他无力、无能的地方。

他的无力、无能又岂止仅在对她的上面呢?

于外,东郡征战间,唯一的皇弟又战死沙场,战火硝烟在短时间内定不会止歇。

于内,废黜皇后,丞相称病罢朝,北郡,西郡因数月连绵的大雨磅礴, 更导致洪涝之灾。

继位以来,第一次,他发现,或许再怎样努力,并不能始终如一地做到明君该做的一切。

此时,更轻易因着一个女子,乱了方寸、乱了心扉。

而在无忧谷,他对于父皇宁要爱情抛下江山之举,仍是存着质疑的彼时的质疑,如今,却是感同身受。

倘若,以帝王之威都不能护一个女子周全,要这帝位,真的有意义吗?

得了天下,失去最爱,这样的人生,无疑是不完美的残缺,亦是种可悲。

他的怔滞悉数落于她的眼中,而她,没有办法继续云淡风清地砚墨:

“圣上,恕臣妾不得不说如今朝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圣上再怎样难受,但,已然于事无补,若这千秋的伟业,悉数怠于圣上的手中,那昔日圣上所隐忍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徒劳。”

这些话,她犹豫了三个月终于选择说出,哪怕,是触犯帝君,亦是要说。

身为一国之主,他没有权利让自己过多沉溺在感情中太久的。

即便是缅怀,三个月的时间,着实是最大的限度。

“嫣然,朕明白。朕亦会早立储君,已安天下之心。”

纪嫣然的手一滞,那墨块在朱砂墨里划过一倒浅浅的印子,随着极轻的一声“嘶支”,她的眉心颦紧,难道,他真的,要走那条路吗?

“朕只是立储君,并无他意,不必担心。”

他淡淡说完这句话,复执起紫毫,满蘸墨汁,在铺于案前许久的那道明黄的圣旨上,圈下一个红圈,批下苍劲有力的一个字:准。

纪嫣然瞥见那道圣旨,赫然是摄政王复议林丞相的折子:今年的祭天圣女增为七人,提前至七月初七火祭上苍, 以化解荧惑守心天劫。

“圣上,摄政王,是为了您好,他并无其他的意思,也全然不是针对您才复请了这道诏书。

林丞相在皇后被废,玄忆提前回京就提了这道折子,玄忆一直搁于一旁未做批复,殊不知,摄政王选择了复议此道折子,按着规矩,玄忆是不能再撂下的。

她的声音尽量想做到平静无波,却始终,还是不能掩饰心里的忐忑。

“不管如何,朕仍会尊他为朕的王父。”

是,他会遵摄政王始终为王父,否则,他不会将假传圣旨这一道略过不提,毕竟,无论是谁,假传圣旨罪当诛杀。

但,他做不到,诛杀一个自幼待他如父的人。

是以,那晚的事,他并未允史官记入史册,对外,也仅宣称,忆婕妤病危于清莲庵不治。

而,史官的密札怎样记,他是阻不得的,这也是历朝史官的职责,他们会把自己所看到,却不为君王所容的真实记进史册的密札中。

这,无疑,对她,是不公。

可,他仅能做到这样,这九五之尊,做来,不过是一场盛世浮华后的萧瑟。

她在时,他宠她一直是有所顾忌,甚至连高位的后妃都不能给她,哪旧赐下“忆”字为封号,哪怕于她大婚之典,不过,仅是种看在别人眼里的艳羡。

纵然她也被这些深深地感动,但,惟有他清楚地知道,心里于她,始终,有的仅是愧疚。

他能给她的,太少,太少。

而她爱他,爱得太深,深到,曾经,他以为,他恨本没有能力去回报她的爱,却在日复一日间,两次失去她时候,方能正视自己的心,实际,还是有爱的能力。

不过,一切,都晚了。

如今的他,连命人去寻找她的尸身都不敢。

对,是不敢。

一日未见其尸,至少,还有着希望。

若是见到了,那尸身的足又是小巧的金莲,他没有办法做到椒房殿失火时的豁然。

宁愿存着一线的希冀,她 ,或许还活着,只是,流落民间。

这样,于她,该是最好的吧。

她的纯,实际,是不适合宫里的倾讹。

他,亦始终护不了她的周全,哪怕,此次出宫,他以为凭着莲妃的细致镇密,该无多大的危险,却,还是——

他没有办法继续想下去,手紧紧握着紫毫的笔杆,杆上浮雕着飞龙腾云图,那些云纹,咯进指腹,终是不疼的。

“圣上,早些安置罢。”纪嫣然轻声道。

这道旨,纵是血腥残忍,她却是无力去反对的。

她相信,摄政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玄忆。

他对玄忆的感情,一直是如父对子,这点,永远不会变的。

“朕知道。”玄忆复拿起一本奏折,展开,凝神细读着。

纪嫣然不再说话,只悉心地替他砚着墨,这样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远,真的,很好。

殿宇外,又飘落起淅淅沥沥的细雨,飘扬纷洒在九重宫阙之上,将一切的巍峨的宫殿都拢在朦胧不辨中。

大部分的宫殿,在挂下宫锁时,除了值夜的几盏宫灯外,都沉进黑暗之中,惟独,倾霁宫的正殿,依旧灯火通明。

通明的殿内,仅相对坐着二人。

林蓁一袭雪裙倚在轩窗旁的贵妃榻上,她的青丝,半披于肩,愈衬出雪肤花貌,纤细的手,兀自拿着一枝九凤雕花簪,凤做九尾,每一尾上皆缀明珠, 细密璀璨的流苏顺着凤尾垂坠下来,她信手转着这枝凤簪,流光潋滟间,坐于她面前的一女子轻声道:

“姐姐,皇上今晚还是未翻牌子?”

说话的女子正是林愔,她穿着青素的衫裙,脸上,不施一丝的脂粉,譬上也皆是白色的珠花。

景王战死传到镐京时,她几乎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事实,若不是林蓁恳请皇上许其接她入宫调养一段日子,或许,她也会随了景王而去。

她爱他,从小,她就爱着他,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心里,是没有她的,仅有那一人,而那人,正是她最亲的姐姐。

即便这样,又如何呢?

姐姐还是入了宫,成了皇上的至宠,景王,也奉了圣旨,迎娶御史大夫的长女秦惜为王妃。

本以为,她也会在某一日门当户对地嫁于一名或许从未谋面的官宦子弟,但,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她没有想到,秦惜会因为阻止景王纳侧妃而自尽,更没有想到,在其自尽后,景王会请皇上把她赐于他为妃。

当赐婚的喜讯传到太尉府时,在那瞬间,她仅觉得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莫过于她,而事也是,嫁入王府后 ,他对她,极尽恩爱,虽然,他不会每晚宿于她的房中,可,他的关怀依然是无微不至的。

得失如此,真的失复何求呢?

但,这样的幸福,连上天看了都会嫉妒吧,所以,这一次的征伐东歧,竟让他和她天人隔。

这,让她再无法释怀,甚至,在接闻噩耗的当场,就一想一死了之。

如若不是早有预见的父亲吩咐贴身丫鬟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她连进宫都撑不到。

幸好,她的姐姐,林蓁,始终陪着她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也在这段日子中,她惊讶地发现,姐姐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盛宠,在她入宫相伴的三个月里,皇上对她竟连一次牌子都没有翻过。

难道,真的,都是假象?

因着父亲官居太尉,皇上不得不刻意营造出的假象吗?

即便如此,孩子总是真的罢。

一个男子,赐给一个女子,他的孩子,是最珍贵的表达。

她一直这么认为,只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纵然景王每月宿在她房中的时间不少,但,她却至今未能替他孕育子嗣,这一点,在如今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是这辈子,再无法弥补的遗憾!

“皇上?呵呵,这几月,皇上没有翻过一次牌,更何况,是本宫呢。”林蓁浅浅笑着,心不在焉地,把那凤簪往一旁的几案上一掷。

“司饰坊为姐姐特制的这根簪子真的很华美呢。”林愔方才问出的那句话,是这三个月间,她一直想问,却总是犹豫着不敢问的。

如今,既问出,又得了答案,除了,替姐姐惋惜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样。

姐姐入宫伴驾,或许,真的,并非是那么幸福。

假若,当初,她选的是景王,是否会更好呢?

不,不,她否定了这个念头。

她若嫁了景王,景王更加不可能会迎娶她了。

原来,亲姐妹间,始终还是有一些话,是不能说的。

“再美又有何用呢?女为悦己者容,值得本宫容的那人,心里,却早没了本宫。”

她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水眸里蕴出一丝的哀怨。

“姐姐,再怎样,如今,六宫无后,惟独姐姐的贵妃独尊啊,母仪天下,亦是指日可待。”

“妹妹,此刻皇上跟前,惟有莲妃一人。”林蓁徐徐叹道,端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紫尖,唇齿留香犹忆起,往日,他最爱的,就是这紫尖。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 ,他的口味都在不知觉中改变了呢?司茶坊,再不会备着这紫尖,因为,他开始只喝冰片。

她的眉心颦了一下,曾经他爱她如珠似宝,甚至在她被贬繁逝宫,他依然予她最特殊的照拂,繁逝宫虽为冷宫,她并未因此受宫女的一点嫌隙之气相反,逢年过节,各宫有的,她不会缺, 各宫没有的,她仍然有。

这一切,都是他待她的好。

而她,又做了什么呢?

护甲深深地戳进她的指腹她不愿再往下去想,多想一分,都会让她如今的心境更加地绝望。

“姐姐,莲妃的父亲官卑人轻怎会威胁到姐姐的位置呢?”

“官卑人轻?你可知道,莲妃背后的人是谁?”林蓁淡淡一笑,眸华流转间,睨向林愔。

“妹妹确实不知。”

林蓁的笑意在唇边浮出美丽的弧度,她把手中的茶盏,缓缓搁至一旁道:

“摄政王。”

这三字,让林愔十分惊讶她从没有想到,看似一个不起眼的莲妃,背后之人,竟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你知道小妹是被谁所不容么?”

“难道也是摄政王?”

林婳之死最初公布的仅是患了急症,不治殒于清莲庵。

而父亲从灾地归来后,对林蓁子嗣已殒,没有预期的悲痛,甚至对林婳之死,也始终是闭口不谈,因此她是入宫之后,隐约地从林蓁口里得知,清莲庵祈福之行,林婳谋害子嗣,故畏罪自尽。

但,话里行间,她觉不出林蓁对林婳有多恨,可,被谋害的子嗣毕竟是林蓁的孩子呀。

是以,若说她对此,全无疑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真的不知,背后操纵之人,竟是摄政王。

“姐姐,他为何要这般做?难道姐姐的孩子—— ”

“妹妹,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对妹妹是没有益处的。”林蓁悠悠道,“哼,他以为,除去本宫的孩子,又借机废了皇后,莲妃就能为后吗?”

“爹爹知道吗?”隐隐,似乎还是关系到了太尉府,林愔轻声问道。

林蓁水眸凝向她,语音虽淡,还是有着些许计较:

“爹爹即便知道,他也是不会有任何作为的,否则,昔日,怎会连本宫被废繁逝宫,他都没有象林丞相一样,称病罢朝呢?”

“但,那时爹爹尚在征讨南越的途中,自然—— ”

“你错了,爹爹要的,只是战绩功勋,其余的,对爹爹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林蓁缓和了下语气,说出这句话,“这也是爹爹为什么如今能官拜太尉的原因,他对天家的绝对忠诚,正是皇上所需要的。否则,叶家和李家两位大将军早就该先于爹爹官拜太尉,不是么?”

“姐姐,我始终觉得爹爹并不像是为了前途,忽视亲情的人。”

林愔一直觉得父亲即便平时因着拉练军队,时常不在府中,但从小到大,对于她们姐妹确是极好的,并没有因她们不是男儿身,而有任何的不同。

纵然,林府的这一代,没有男丁,之于林家的列祖列宗,无疑是种遗憾,可父亲却并没有纳一房的妾室,始终只有母亲一位夫人。

父亲,是她最崇敬的人,所以对于林蓁的这番话,她并不赞同。

“妹妹,男人的事,你又看得穿几分呢?”林蓁叹道,复转了话题,“唉景王虽然去了,你也总不能为了他耗费着白白的年华,待皇上改日召见本宫,本宫替妹妹另请一道婚旨罢。”

“不!”素来性子软糯的林蓁骤然阻止道,顿了一顿,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绝然道,“我不会再嫁。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我也是他的鬼。”

夜深露中,月色愈发的分名,清华如水地泻过轩窗,泻于林愔的身上,犹如披霜被雪一样,更衬托出她眉梢眼间蕴着的毅然。

“你这性子倒因着他变了不少……”林蓁若有所思地说出这句话,复抬眸望了一眼轩窗外的夜色,“快一更天了,怪不得,觉得有些凉,你也不必陪我唠了,快去歇息吧。”

“嗯。”林愔应了一声,起身,福了一个礼,往殿外退去。

殿内,又恢复冷寂,很多个夜晚,她都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份冷寂,这样的冷寂,其实比起冷宫时,又好过多少呢?

至少那时,她还有他予他的深情厚爱,结果,是她自己,亲手,把他对她所有的感情,化成了灰烬。

她闭上眼,有一丝沁凉地珠子,顺着眼角,一径地往下,终是,坠落在雪色的纱裙中,觅不得痕迹。

她,原来,真的爱他,只是这份爱,演变成了如今的淡漠,如今的隔离。

而她,明白得太晚,一直以为她爱的,只会是那个人背后所象征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她渴望着那些权利能为她所用,才会一步一步,走进万劫不复的今天。

双手环住自己的身子,这样,宛如,他仍拥着她,在她的耳边,轻语低喃着:

“珍儿,若能永远这样,多好。”

是,永远那样,哪怕是伪装的单纯,该多好啊!

她环住自己的身子,将身体蜷缩起来,蜷紧成一团,在这片刻意营造起来的温暖里,她明白,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