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靖道:“再仔细看。”

碧泉茫然。罗靖伸手按到凹痕处,道:“看出来了么?”

碧泉仔细看看,猛然醒悟:“这是女人的指痕。”长命锁上指痕纤细,罗靖的手指放上去根本嵌不进,显然是女子所留。金银器都不十分坚硬,要捏凹也并非不可能,但由女子一手捏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罗靖并未收回手,只道:“再过细看。”

碧泉这次真的看不出什么了,片刻,只听沈墨白细声道:“指痕前端是爪痕。”碧泉仔细一看,果然这凹痕前端细长尖锐,末端尤其如此,绝非人手能捏出的痕迹。这一下众人都面面相觑,碧泉疑惑道:“爷,这是哪里来的?”

罗靖冷冷道:“我在驿站里找过,并无孩子的踪迹。这东西,是从驿站二楼窗户里扔出来的,正好掉在院子里,被我捡到。”

碧泉皱眉道:“这么说孩子在二楼?”这东西显然是从被盗婴儿身上拽下来的,“可是二楼…”二楼就是郑王和王妃的居处。

罗靖手捏着金锁,缓缓道:“其一,郑王为何要掳走这些孩子。其二,掳了孩子,为何要把这锁片拽下来,又随手从窗户里扔出来。其三,在锁片上印下这指痕的人是谁?其四,这爪痕是怎么回事?”

碧泉低声道:“能住在二楼的女眷,恐怕只有王妃和贴身的大丫头。可是这爪痕…实在不像人的。就是女人的长指甲,也捏不出这般尖痕来。难道郑王在房里养了什么怪兽?”

罗靖将锁片来回捏了几遍,终于道:“驿站防守太严,我们不能进去搜人。恐怕就是再搜,也找不出孩子来。明日我们晚走些,等郑王上了路,我们去驿站里看看。”

郑王一行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驿站。他前脚走,罗靖后脚就进了驿站大门。驿官并不知他昨天就已经到了,只知他是要进京的将军,自然奉承。罗靖直接带着碧泉等人就到了后院,一起动手在窗户下的草丛里搜起来。驿站要奉承来往官员,后院自然收拾得十分整齐,四人不用再多看就找到一处被翻动过的地面,挖不几下,土里便翻出一块骨头来,只有成人中指长短,看形状却是一块小腿骨。碧泉手一颤,碧烟已经几乎叫出声来。罗靖脸色铁青,再用力向下一挖,这一铲,竟然翻上十几块白生生的骨头,都只有尺寸之长,细如手指,极显然的,这都是婴儿的骨头。碧烟呆了呆,几乎呕吐出来,连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罗靖挥动铲子挖了几下,将所有骨头都翻了出来,除去那些极小的,稍长些的腿骨脊骨足有数十块,还有四个被咬得碎裂的颅骨,连脑髓也被吸得干干净净。

碧泉义愤填膺,呼地站起来:“爷,这郑王真是惨无人道,我们去官府告发他!”

罗靖还在仔细看着那些颅骨,冷冷道:“安静!你去告发谁?谁能证明这些死婴是郑王所为?就算官府相信,一个小小的县衙,有什么胆子有什么资格处置郑王?”

碧泉呆了呆,慢慢又蹲下身来。罗靖沉着脸将一个颅骨揣起来,其它的原样埋好,站起身来:“走。”

马车上,碧烟看罗靖将那颅骨拿在手中反复观看,又是恶心又是害怕,忍不住道:“爷,你拿着这东西做什么?”

罗靖将颅骨放在马车中的小桌上,缓缓道:“你们看,这骨头上其实有两种齿痕。”

碧烟压根没敢正眼看这些骨头,自然也接不上话,碧泉却在车辕上道:“咬碎颅骨的似是什么猛兽。”人之颅骨极为坚硬,纵然婴儿骨骼脆软,也不是轻易便能咬碎的。颅骨碎裂处深陷,像是被虎豹之类的猛兽长而尖的利齿深深咬合。

碧烟猜测道:“难道郑王车队里还带了猛犬?”郑王素好田猎,这般猜想倒也合乎情理。

罗靖却摇了摇头:“无论什么猛兽,都不能将骨头啃得这般干净匀整。”除了几处深陷之外,颅骨完整干净,不残留一点筋肉。猛兽的利齿方便撕裂,却不方便啃与刮。

碧烟强迫自己往骨头上看了一眼:“那,那是什么东西啃的?”

罗靖缓缓道:“是人。”

他这轻幽幽一句话说出来,碧烟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颤声道:“爷,你说什么?会不会,弄岔了?”

罗靖缓缓摇头:“我当初刚到大帅麾下,曾在驻地跟仵作做过事。这骨头上啃咬的痕迹大小与人齿完全符合,而且十分整齐细小——啃咬之人,倒有一副好牙齿。”

碧烟一个干呕,捂住了嘴不敢再看那颅骨一眼,骇然道:“难道郑王——吃人?爷,我们怎么办?”

罗靖默然良久才道:“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一来吃人之事毕竟太过骇异,二来郑王此时正如日中天,我们若说他竟然吃人,或者身边有吃人的人,有谁会信?”他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很快用块油布将那小小头颅裹了起来,“不过总有一天,我们找到他谋反的证据,将他拉下马来,那时这些旧帐,再跟他一起清算。”

京城很是繁华,但有了驿站这一出,罗靖等人都再无心欣赏。罗靖先在驿站安排了住处,然后去吏部报到,递折子等皇上召见,最后去拜访了一位旧时同僚韩阑。韩阑是丁兰察的军中参赞,写一手好文书,因为沾了个“文”字,那次边关大拆卸中被召入京中礼部做了个文林郎。说起来是清贵的京官,其实却是硬生生将武转文,闲置了起来。不过韩阑长袖善舞,虽则闲置,却在京中交朋结友,消息颇为灵通,是丁兰察在京中的耳目。他与罗靖在军中时相处甚欢,今日京中相见,自然更是亲热。

寒喧过后,韩阑屏了下人出去,便道:“你可知道,郑王入京了?”

罗靖冷笑道:“不但知道,我在城外驿站还遇见了他。”

韩阑并不知他话中含意,点头道:“这次郑王借口新纳王妃,入京来请皇上册封。表面上看,他只带了一百五十人的亲卫,但这其中,有他不少死士。”

罗靖悚然一惊:“难道他敢弑——”

韩阑沉声道:“皇上定于十日后在西山围猎。郑王素好田猎,自然要随驾,倘若他在此时布置死士,很难防范。”

罗靖捶了一下桌子:“皇上太过信任郑王了!”

韩阑苦笑道:“郑王文武双全,又是一副恭敬之态,皇上爱惜人才,又太过仁厚友爱…”

罗靖眼中杀气一现:“郑王敢弑君,难道我们就不能杀他?”

韩阑深深看他一眼,缓缓道:“你以为没有人做过?”

罗靖一怔。郑王固然权势滔天,朝中近半官员与之结党,但也有正直不阿之人,欲将其除之。韩阑徐徐道:“你可知去年已告老的王侍郎为何被抄家?”

罗靖道:“难道他刺杀郑王?”

韩阑点头:“王侍郎倾家荡产,雇佣死士,在郑王为太后庆寿返回封地途中行刺。此事本来做得十分严密,因他已告老,谁也不曾料到。当时郑王因被言官弹劾,不得不只带数十人入京,这是天大的机会,可是竟被他料到,马车中所坐的只是个替身,王侍郎却被抄家灭门,若不是他一力揽下所有罪名,恐怕波及者将有数十乃至数百人之众。”

罗靖皱眉道:“郑王身边只带数十人,自然严加防范,这机会看似是好,其实不佳。”

韩阑摇头道:“并非如此。当时王侍郎苦心孤诣,将手下安插在驿站中已有数年,为的便是此日一击,其计划周密,可谓万无一失…可是郑王似能先知,竟然先安排一个替身出京,自己轻装简从,自小路绕道而行,脱此一厄。事后有人精心打探,才知他新纳一名王妃,善卜筮之术,为他卜出此行大凶,才让他金蝉脱壳。”

罗靖冷笑道:“卜筮之术——”突然想起沈墨白和左健,破天荒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缓缓道,“难道就是他今次带进京的这位王妃?”

韩阑点头道:“传说这位王妃来历神秘,有先知吉凶之能,的是异人。“罗靖默然片刻,冷冷道:“只怕不只是异人,还是异物。”取出那碎裂颅骨,将驿站中事讲了一遍。韩阑听得骇然不已,喃喃道:“难道竟是…妖怪?这也实在太过耸人听闻…”精于卜筮之术也就罢了,郑王若是在家中养一个吃人的妖怪,那也实在太过骇人。

韩阑沉思半晌,道:“郑王是否养妖,太过骇异,暂且不论,待我再打探消息。只是这次皇上围猎,确实太过危险。言官已经几次上书谏阻,但田猎讲武是本朝传统,皇上又是年轻好动,难以阻止。我已托人在内宫打通关节,让皇上知道你身手非凡,若能陪驾射猎,你务必小心护驾。”

罗靖摇头道:“皇上身边侍卫无数,我一个小小外官,怎么能得护驾?”

韩阑微笑道:“皇上既要田猎,明日在宫中射鹄。我已买通了内侍,在皇上射鹄之时报你候召。若是能在皇上面前射箭,你便有机会。”罗靖在军中就是神箭手,无论远近大小,可称百发百中。当今皇上也喜射猎,尤喜善射之人。罗靖倘能在他面前一展身手,其他不论,单只此次围猎,要随驾倒是大有可能。

罗靖叹道:“这也非久长之计…”

韩阑也苦笑道:“若不如此,又能如何?如今大帅远在青州不得起用,朝中虽有正直之士,谁能动得了郑王?皇上又如此信任,除非有他谋反的实证,否则…我们也只能隔靴搔痒。”

罗靖微叹口气,没有回答。郑王反心在他们看来可谓昭然若揭,但在皇上那里却未必如此。何况郑王精明之极,要拿到谋反的实证,殊非易事…

韩阑送出去的金银珠宝并没有白花,申牌时分,罗靖已经跟着一个内侍走在皇宫的御花园之内。内侍走在他前面,看起来像在带路,其实是边走边向他交待事情。

“皇上正与郑王在御花园射鹄,咱家给你通报了,皇上正高兴就传召。进去了咱家可就帮不上忙了。”

“多谢内侍大人。”罗靖不动声色地又塞过去一颗珍珠。内侍脸上露出笑意,嘴上却是客气的:“举手之劳,这怎么好…”

“一点小意思,内侍大人肯笑纳,是在下颜面生光。说起来,在下还有几件事想请教内侍大人呢。”

“罗将军太客气了,有话请讲。”

“听说郑王爷此次是带了王妃入京的?”

“不是正妃,是新纳的侧妃。”

“怎么不带正妃入京,反而带着侧妃?”

内侍嘿嘿笑了:“这位侧妃娘娘出身贫寒,郑王爷是特地来向皇上为她讨封诰的。”

“在下听说,这位娘娘善卜筮之术?”

“将军消息灵通得很哪。正是。昨天侧妃娘娘在宫里陪着皇后玩猜枚,咱家在一边伺候,亲眼看见娘娘百猜百中,委实有趣。不过这位娘娘实在古怪极了,听说是极喜吃燕灸。而且身有奇症,不得沾水。皇后娘娘赐茶赐水,一口也没有喝。咱家就奇怪了,不喝水,岂不要渴死么?”

“那王爷此次入京,可给皇上带什么奇异之物了?在下听说王爷也是极好射猎的,前年皇上寿辰,还带了一匹白狼送给皇上赏玩。”

“这倒没有。前面就到了,将军自己当心了。”

罗靖也听到前面传来的笑闹之声,于是不再发问。没有什么奇兽,那么颅骨上的两种齿痕,看来确实是出于一“人”了。

御花园里热闹得厉害。罗靖刚刚看见里面的一群人,飕的一声,一支箭已经射了过来,走在他头里的内侍尖叫一声,吓得不能动弹。罗靖倏地一脚踢在他膝弯上,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支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直射罗靖。内侍只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抹,是几根断发。他战战兢兢地转头往后看,本以为要看见罗靖满脸鲜血的模样,却只听身边风声轻轻一响,罗靖已经绕过他走上前去,双膝跪倒,双手将箭高高举过头顶:“臣罗靖,叩见皇上。”

满御花园的人都静了一下。刚才那一箭,是郑王射的。射鹄是立起标靶射红心,因为标靶是不动的,射了几箭皇上就觉得没意思。于是郑王就提议射活靶。当然御花园里不能弄什么凶猛野兽来,还有妃嫔在,那不安全,于是内侍从兽苑抱了一只大红雉鸡来,在爪子上拴了一朵硕大的绢花,皇上和郑王就射这朵绢花。雉鸡能飞而飞不高飞不快,被箭一吓到处扑腾,倒是个很好的靶子。论箭术,郑王当然强过皇上,可他故意射不准,刚才那一箭没有射中雉鸡,却正好对着刚刚进来的内侍和罗靖飞了过来。他倒不是有意射死人,但要真是射死个把人,他倒也不在意。万没想到进来的此人竟然一脚踢倒了内侍,而后轻轻巧巧一偏身,将他的箭接在了手中。纵然他射箭时未用全力,但空手接箭…他自问身边的亲卫也难有几人能做到的。

皇上倒是先惊后喜:“平身。爱卿就是罗靖?朕听说你在边关英勇无比,独力斩获北蛮先锋将军之首,又在雍州活捉积年流匪。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

“皇上过奖了。臣在边关杀敌是本份,能击溃北蛮前军,乃军中上下戮力同心,又托皇上洪福,才能大胜。雍州剿匪,臣也是得了百姓相助,方能一举歼灭。臣不敢妄自称功。”

他这么说,皇上倒更高兴了:“嗯,少年谦让,将来必成大器。来来来,朕听丁侯说你身手了得,箭术尤精,方才看你接箭,果然敏捷,且来射几箭给朕看看。来人,给他拿弓箭。”

罗靖站起身,已经有内侍将弓箭取过来了。罗靖上手一试,心里便叹气。这是软弓,也就射个三五十步,当真上了战场,用这种弓那就是找死。看来皇上的臂力也就只能开这种弓了,因此这宫里备的,也只有这种弓。

“皇上请下旨,臣射什么?”

皇上也知道射鹄这种事对驰骋沙场之人而言实在无聊,正在左右寻找目标,郑王已经笑道:“皇上,不如让罗将军将那绢花给皇上射下来。”

绢花大如碗口,虽然系在雉鸡身上,要射中却也不难。可是郑王说的却是射“下”来,也就是说,要把绢花与雉鸡分开。而绢花是用一根红线系在雉鸡爪上的,那线就是普通用来纳鞋的线,虽不如丝线细如发丝,却也粗不到哪里去,何况雉鸡又在不停地惊飞,要将红线射断,谈何容易。

一时间连皇上也有些犹豫:“这——”罗靖却已躬身道:“臣大胆一试,若箭术不精,还请皇上恕罪。”直起身来,挽弓搭箭。

郑王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突然抢先一箭射出去:“待小王将它惊起来,将军也好射中。”这一箭正射中雉鸡腹下,雉鸡吃痛,拼死地扑腾起来,一直蹿上了半空。罗靖眼睛盯着雉鸡,口中淡淡道:“多谢王爷。”陡然一箭射出,只见那支箭紧擦着雉鸡腹下飞过,雉鸡受惊,斜斜扑腾出去,而半空中一件东西飘飘摇摇坠下来,正是那朵绢花。罗靖紧上两步,将绢花接在手中,转身对着皇上跪倒,“臣幸不辱命。”

“好!”皇上头一个拍起掌来,“丁侯果然不说谎。来人,赏!”

内侍忙不迭捧赏物来,其实不外是什么绸缎金锭,只不过是皇上赏赐的,那份量又不同了。皇上意犹未尽:“好箭法。朕两日后要到西山围猎,爱卿随驾,到时候,朕要再看你的箭法。”

“臣遵旨。”罗靖目不斜视地回答,不过他纵然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郑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针尖一样…

第14章 狙如

碧烟手里拿着绣花棚子,那针在指头上戳来戳去,也不知扎了几个眼儿,终于忍不住道:“爷,你这是——”

罗靖坐在桌前,用一枝蜡烛慢慢熏着几枚铜钱。铜钱倒是普通的铜钱,只是四周磨得薄如利刃,而且,这几枚铜钱,是他刚从桌上的瓷盅里取出来的,即使被烛焰熏黑,边缘上也仍然闪烁着幽幽的蓝光。碧烟知道这盅子里什么,那是断肠草与鹤顶红,纵然算不上见血封喉,也是剧毒。碧烟虽然是个女人家,也知道罗靖明日是随驾围猎,万万用不上这毒药淬过的暗器,忍了再忍,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靖头也不抬,淡淡道:“做你的活计。”铜钱已经熏成极不起眼的黑色,他提起放在一边的靴子,靴底里安着一副极小的机簧。这机簧是由袖弩改装而成,装在靴底夹层中,若是足跟用力踩下,可以弹出两枚铜钱,射程自然不会太远,准头也略有欠缺。罗靖将铜钱小心装入机簧之中,灯光下看一看,铜钱被熏得乌黑,贴在靴底上极不起眼。虽说是围猎,但随驾之人除腰刀弓箭外不许私自携带其他兵刃,尤其罗靖这种外官,按例都是要先搜身才能接近皇帝的,袖弩什么的根本带不进去,所以他才选了这种靴底机簧。

碧烟背后冒出了冷汗。她跟了罗靖五年,他的脾气还是知道的,如果是不关紧要的事,罗靖就算不耐烦也会透露一些,现在用这种口气说话,就证明他在做的是件大事。

“爷,你不是陪皇上去打猎么?”

罗靖没有回答。今天,就在韩阑拿着西山地形图跑来跟他商讨布防事宜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个极大胆的想法——将计就计,刺杀郑王!西山猎苑方圆百余里,就是侍卫再多,也不能人挨人地布防,更别说韩阑名义上是个文官,能动用的就是在城防军中反郑派的部分军士,更别想把西山护得周全了。皇帝出巡,身边不知要随驾多少人,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忠心的,有多少是墙头草,又有多少根本就是郑王的人?一想到这些,韩阑就头大如斗,可是皇帝就是皇帝,难道还能把他与其他人隔离起来?所以皇帝虽然有层层侍卫,其实却并不安全。罗靖就在这时候突然生出了这个想法——郑王在暗,皇帝在明,要想把皇帝护得滴水不漏,其实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干脆杀掉郑王?当然,刺杀郑王这个想法,他并不是第一个,之前的王侍郎也这么做过,只是失败了。罗靖始终认为,有时候你觉得最有把握的时候,其实并不见得是好机会,因为这也正是对手最有戒意的时候,因此王侍郎选了最好机会,最终却失败了。罗靖决定选择的时机,就是这次西山围猎。如果郑王有意行刺皇帝,为了避嫌,这次西山围猎他必定要随在身边,可能在皇上遇刺时还要惺惺作态地上前相救,也就是说,罗靖随驾,也就等于是随在了郑王身边。那么混乱之中,他也就有了下手的机会。将计就计,这才是最好的机会。

碧烟见他不回答,心里更急得出火,绕着桌子走来走去。罗靖抬抬眼睛,淡淡道:“坐下,绕得人头晕。”

碧烟顾不得许多,冲口道:“爷,你可千万别做什么…”虽然军中不得有妇女,她呆在罗靖身边的时间也就远远不如兄长长久,可丁兰察与郑王是两派,她却也是知道的。罗靖明明只是随猎,却在身上装上淬毒的暗器,这是要做什么,她隐隐也猜到了几分,又怎么能坐得住?

碧泉在一边站了很久,这时才轻声道:“爷有什么不能吩咐碧泉去做的?”他跟着罗靖的时间多,更清楚些。郑王毕竟是个王爷,只要皇帝不信他谋反,他就还是本朝的王爷,行刺王爷,那也是灭门的罪。

罗靖笑了笑:“你做不了。”碧泉是什么身份,又怎么能近得了郑王?

碧泉脸上也压不住担忧之色:“爷——”

罗靖摇手止住他:“你怎么也这副样子?碧烟女人家沉不住气,你怎么也学她?说到底,也未必就有什么事。”

碧泉却不这么想。若说郑王未必就在西山行刺皇上,这他倒相信,可是罗靖身上的杀气是瞒不过他的,也就是说,罗靖是有心杀人了。行刺王爷是怎么个罪名,碧泉只要一想,就不由冷汗透衣。

罗靖略微有些不耐:“行了,你怎么也像个娘儿们似的!”

碧泉低头不敢再说话了。罗靖目光一转,见沈墨白坐在一角,手里捧了本书,正读得津津有味,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过来。”

沈墨白微微一怔:“将军是唤我?”

“自然是唤你。过来。”

沈墨白将书放下,走了过来。罗靖敲敲桌子:“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知道。随驾西山围猎。”

“我还要做件别的事。”他在这里关起门来往箭上淬毒,连碧烟一个女人家都猜得出必然有事发生,偏偏沈墨白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碧烟的啰嗦固然有些烦人,但沈墨白这不闻不问的态度更让他有气。

沈墨白迟疑了一下:“有刀兵之事。”

罗靖微一扬眉:“哦?你怎么知道?”

“我为将军卜过一卦,是卦象所示。”

罗靖这次倒真有点惊异:“你为我卜过一卦?”

沈墨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不过卦象无咎,将军必然无事。”

罗靖觉得心情突然好了些:“难怪你这般笃定,原来已经卜过一卦了。不过,你的卦真的准?”

沈墨白没听出来他的戏谑之意,认真道:“我仔细推演过,应该并无谬误。”

罗靖哈哈大笑,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向碧烟碧泉道:“听见了?你们也该放心了吧?”

碧泉看一眼沈墨白,低头道:“当真如此便好,碧泉也就放心了。”而沈墨白老老实实地坐着,并不知道碧烟在他背后投来的怨恨的目光。

虽然有沈墨白这卜卦的说法,罗靖随驾西山那天,碧烟碧泉仍然是十足担心了一整天。驿站的房屋就这么大,沈墨白再缩,也不能将自己缩得让人看不见,因此他也只有坐在角落里,一遍遍接受碧烟刺人的目光。

碧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十趟,突然站到沈墨白面前:“沈先生,你的卦果然准么?”

沈墨白抬头看看她,想了想道:“我也很少卜筮,不过,应该没有谬误。”

碧烟冷笑了一声:“如果沈先生的卦这么准,不知可曾为自己卜过?”

沈墨白微微一怔:“卜算什么?”

碧烟微一沉吟:“就卜算沈先生与爷的缘分如何?”

碧泉在一边咳了一声,碧烟却没有理睬,只看着沈墨白。沈墨白面上露出几分茫然之色,道:“缘份?这,这倒不知该如何卜算。”

碧烟冷笑道:“这怎么就无法卜算了?”

沈墨白解释道:“无论何种卜筮之法,都须有一事求卜。姑娘所说缘份…实在太过难以捉摸,本就是虚空之事,自然无法卜算。”

碧烟说这话其实根本不是要沈墨白卜卦,想不到沈墨白会认了真,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一下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一口气噎在胸口里不上不下,咬牙道:“那好,我来问一卦,就问先生一年之后是否还在爷身边,这总可以吧?”

沈墨白看她一眼,迟疑一下,还是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正要掷下,忽听外面罗靖的声音道:“泉儿,烟儿,来拿东西。”碧烟一跃而起,再顾不得沈墨白,转身迎了出去:“爷!”

罗靖站在院子里,脚下堆了一堆东西。碧烟顾不上看,直拉着罗靖上下打量:“爷,有没有伤到?”

罗靖和碧泉将东西搬进屋中,才由碧烟伺候着脱下外袍:“没有。”事实上,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郑王在围猎刚刚开始就称病没有下场,同着一干文官留在猎苑外观猎,没给人留下动手的机会。而韩阑他们埋伏下的人手,根本连半个刺客都没有发现。这场围猎就只是单独的围猎,只有皇上最是高兴。

碧烟并不知这其中有许多门道,只看罗靖无事,心下也就松了,忙忙的递了热面巾和热茶过来,然后才对地上的东西发生了兴趣:“爷,这都是什么呀?”

罗靖端着茶指点:“这些都是皇上赏的。这缎子据说是什么淮南金蚕所织,柔软无比,回来给你做件小衣。这绸子又叫什么天云锦,给你们做袍子穿。”

女人对这些最是喜欢,碧烟欢欢喜喜在那一堆东西里翻。突然见旁边的筐子里探出条毛茸茸的玩艺儿:“爷,这是什么?”

罗靖瞥一眼:“是我的猎物,皇上赏了下来,一只银鼠。”他今天随驾射猎,猎苑中野兽丰富,虽然他心不在此,也猎到不少野兽。按例这些东西都归猎获者本人,不过他住在驿站,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便送了人,只留下这只银鼠。

碧烟将上面的盖子一掀,筐里那东西张嘴吐舌,两眼被一箭贯通,血肉模糊,皮做棕色,只耳朵和嘴巴是白的,沾了血迹愈发明显。碧烟打个冷战,将筐子一推:“爷怎么把这东西都带回来了,好不吓人。”

罗靖笑笑。转眼见沈墨白也走了过来,盯着死鼠出神,心中微微一动——天色将黑,屋中光线黯淡,沈墨白身上那玉一般的光彩就又隐隐透了出来:“你昨日那一卦可不准,今天什么刀兵之事都没有。你说,这该怎么罚?”

沈墨白抬头看他一眼:“没有算错。”

罗靖微一扬眉,转念一想又没有与他争辩,指着地上的死鼠道:“过些日子天就凉了,给你镶个袄子可好?”可惜这是夏季,银鼠皮毛虽也丰厚,却是棕褐之色,若是冬天变作雪白,便更贵重些。这条银鼠个头不大,也只好镶个领子和袖口。

碧烟脸色微微一变,强自忍住,低头只管收拾那堆绫罗。沈墨白却摇了摇头:“这不是银鼠。”

罗靖一怔:“嗯?”

沈墨白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一会,肯定道:“这不是银鼠。”

罗靖挑了挑眉:“不是银鼠?那是什么?”

沈墨白微微皱着眉,半晌道:“这是狙如。”

罗靖诧异道:“什么东西?”要说这东西与银鼠长得确实有点差异,但狙如这名字,却从来没有听过。

沈墨白轻声道:“狙如,似鼠,白耳白喙,见则国内有大兵…恐怕,又要打仗了。”

此言一出,罗靖三人看他的目光各异。沈墨白被看得有些不舒服,往后缩了缩身子,喃喃道:“怎么…”

罗靖也伸手拨弄那地上的野物,沉声道:“见则国内有兵?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此刻他心里却有些翻腾起来——若真如沈墨白所说,岂不是又要打仗了?只要是打仗,丁兰察就有再被起用之日。而且这见则有兵的说法,又与沈墨白卜的那一卦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