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靖心神剧震。母亲当年临终之时从腕上解下一只玉镯给他,说是外祖母所传,将来再传给他的妻子。这玉镯不甚值钱,若不是知情之人,断不会独独提起。到了此时,那扶乩请魂之说,他已是信了一半了。
沈墨白将沙面扫平,乩笔又写道:“入祠非吾所愿,身后虚名,云烟过眼。钱塘旧景,埋骨得宜。吾儿谨记,儿兴荣之日,母犹生之时。”
乩笔缓缓移动,一字一划将字迹显现出来。罗靖只觉一阵微凉的风似乎总在自己身边萦绕不去,仿佛一只手轻抚自己头发一般,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母亲”二字方要出口,沈墨白手腕一震,乩笔突然从中折断,沙面顿时乱了。碧泉啊的一声,急问道:“怎么了?”
沈墨白手心被乩笔划破,苦笑道:“大少爷阳气太盛,阴魂禁受不住,已经走了。”
罗靖一把拧住他手腕,厉声道:“走了?走到哪里?”
沈墨白手腕被他拧得生疼,蹙眉道:“自然是回了埋骨之地。”
罗靖回头看看香案之上,母亲的牌位犹在,厉声道:“牌位还在这里,她怎会不在这里?”
沈墨白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揉着手腕道:“魂附墓而不附主,因此才有入土为安之说。祠堂立位,不过祭祀之时来享。且牌位入祠之人,若是德行不足,即使祭祀,亦不能享,皆是虚名而已。反是埋骨之地,若地气厚暖,风景宜人,则魂魄安矣。”
罗靖怔怔望着牌位:“如此说来,这十余年她并不在我身边?”他自离家之时就带着母亲的牌位,本以为携此物犹如母亲相随,想不到沈墨白一句“魂附墓而不附主”,完全否定了他的想法。
沈墨白轻轻摇了摇头。罗靖怔怔站了一会,突然转头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帐房先生怎么能夜夜住在偏院里?又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
沈墨白微微迟疑片刻,道:“我天生能视鬼,但究竟是何原因,亦不自知。住在偏院,只是为了替小少爷驱鬼。”
罗靖眉一扬:“驱鬼?驱什么鬼?”
沈墨白迟疑着道:“就是,一些夜游鬼…”
“胡说!”罗靖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冷冽的模样,“这是罗家祖传的基业,多少年都没出过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有鬼?”他往前走一步,几乎贴到了沈墨白面前,“这个鬼,不会是你带来的吧?”
沈墨白微微蹙起了眉:“大少爷怎能这般说话?”
罗靖冷笑:“因为你没说实话!你最好是说出事实,否则我把你送交官府,以妖言惑众之罪活活烧死你!”
沈墨白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什轻轻念了一句佛号,神情才平静下来:“大少爷的戾气太重了,有损阴福,该戒嗔戒怒,才是修身养福之道。”
罗靖一摆手:“别说那么多废话!反正我天生就是嗜杀克家之命,用不着戒,也戒不了!倒是你,再不说真话,我可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他轮廓硬朗的脸上杀气四射,高大的身影像座山似的压下来,沈墨白竟觉得有几分透不过气来,低头又轻轻念了几句佛号,才缓过来一些:“我说的是真话。”
罗靖眼神一厉:“你当我不敢杀你?”
他并没多余的动作,只眼神往下一瞥,沈墨白已经觉得颈子里一阵凉,仿佛有把刀抵在上面似的。紧紧蹙着眉,他终于是抵不过罗靖的压力,低声道:“当真是有鬼。只不过,只不过是罗家的先祖阴魂,并非外鬼。”
罗靖一怔,眼神反而更冷:“罗家先祖来惊扰自己的儿孙,断自己的香火?你说这种谎给我听,当我是傻子么?”
沈墨白烦恼地咬着嘴唇。他平生也没说过谎,罗靖的指责让他有些不悦,那种威压也让他不舒服,终于还是道:“小少爷,他,不是罗家骨血。”
第3章 真相
“你要移柩?”罗平十分意外地看着长子。前几天还闹得天翻地覆,今天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但不再要求把他娘的牌位进祠堂,还要把灵柩也搬走。
“不错。”粮草已经征集完毕准备上路,罗靖也换上了一身戎装,愈发显得威风凛凛,英姿挺拔,“娘不愿再呆在你罗家,她要返乡,我要带她走。”
罗平被他口气中的傲然不屑气得心火直蹿,却还不好发作,只得道:“你娘已经下葬很久了,棺木大约都快烂了,再迁恐怕不宜…再说她毕竟是我罗家的人,理应葬在此地,迁回钱塘去也太——”
罗靖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父亲原来还知道娘是罗家的人。不过,娘现在已经不稀罕这罗家姨娘的名份,她要回乡,我一定要带她走。”
罗平终于被气得一拍桌子:“你好大的口气!怎么?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仗着大帅的势力,就敢忤逆了?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罗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又如何?”
罗平被他气得两眼干瞪,咬牙道:“就算你是大帅的人,也未必就碍着我动家法!来人!”
这父子二人在这里大吵,合府已经无人不知,虽然不敢出头,却也都悄悄扒着墙角在看。罗夫人也由儿子扶着出了佛堂在院里看热闹,她长得也算秀美,只是脸色苍白如纸一无表情,看着教人心里发冷。直听到罗平要动家法了,脸上才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道:“老爷叫人送家法,你们怎么不动?”罗铮也接口道:“拿新板子,多预备两块,免得不够用。这样的忤逆,打死也是该的。”两边下人已经呆了,经他们提醒,才有人赶紧捧了竹板一溜烟地送上去。
罗平接了竹板在手,咬牙道:“跪下!”
罗靖站着不动,讥讽地一笑:“不用到院子里去?”他自幼不知被责打过多少回,每次都是被叫到院子里跪着,当着来往的仆役挨打。
罗平抬手就是一记:“不用!老子在这里就打死你!”开始几下心里还有点发虚,后来打得顺手,那竹板就停不下来了。
罗靖笔直站着,竹板风车般抡下来,他却眉毛也不皱一下,等罗平抡得手都有点酸了,才冷冷道:“打够了?”
罗平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给老子跪下!”一板子又抽在他腿上。
罗靖微微晃了晃,却仍昂然立着,淡淡一笑:“你打吧,也就是今天这一回了。趁着这机会打够了数,否则等我踏出这门,你就再也没有打自己亲生儿子的机会了。”
这话里有话,罗平手不由得一顿:“你说什么?”
罗靖眼睛却往院子里扫了一圈:“新来的那个帐房先生沈墨白,我要带走。”
罗平眼睛都红了,大吼道:“我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罗靖冷冷一笑,把目光转到脸色发白的罗夫人脸上,一字字道:“去问你的夫人,我的大娘!罗铮究竟是她生的,还是她的妹妹生的!”
“你胡说!”罗夫人好似被扎了一刀,尖声叫起来,“老爷,你就让他这样胡说?”
罗靖低低地笑,目光却是尖锐如同刀锋:“胡说么?当初给你接生,接下来一个死婴的那个接生婆,恐怕不会这般说罢?”他用目光一寸寸切割着罗夫人,声音愈提愈高,“你可知道为何你的孙子会夜啼不止?那是罗家先祖不能容忍他顶着罗家小少爷的头衔招摇撞骗,享用他根本不配享用的东西!”
罗平惊得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狂怒地一板子又抽下去:“你混蛋!”
这一次罗靖却不再挨着了,一闪身,罗平的板子就挥了个空。罗靖掸掸身上衣裳,似乎对这一顿板子完全不放在心上:“父亲不相信也无妨,不过,最多半年,这孩子就会夭折,此后,只要是这位二少爷生出来的孩子,想必罗家列祖列宗都不会让他活着。孩儿还有军务在身,今天就要告辞了。此后孩儿也再不会回来,所以——”他突然出手,从罗平手里闪电般夺下那竹板,双手一叫劲,咔嚓一声折成两段,随手抛在地上,“这东西,父亲以后也用不着了。”
没等罗平缓过神来,罗铮已经疯了一般冲了上来,一拳挥出:“你放——”一个“屁”字还没出口,他已经倒飞了出去,罗靖活动一下指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凭你,也敢跟我动手?你不妨回去好好照照镜子,究竟你是长得像我这位大娘,还是更像你的亲生母亲!”
罗平怔怔看着口角流血的罗铮,再转头去看已经摇摇欲倒的罗夫人。他是见过那位姨妹的,她与罗夫人长得有八分相像,只是眼角微微上挑。现在看来,罗铮这双眼睛跟她是一模一样,若说他与罗夫人有七八分像,那与那位姨妹就是十成十的像,只是从前没有人想到过而已。
罗靖对满院子目瞪口呆的人满意地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到站在院角怔怔看着他的沈墨白身上,嘴角微微一勾:“跟我走。”
沈墨白几乎是被他拖出罗家大门塞进马车的,手腕被拽得生疼,他却顾不上,只是愤怒地瞪着罗靖:“你,你为何言而无信?”
罗靖扬扬眉,硬把他按在坐垫上:“我几时言而无信了?”
沈墨白气得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你——不会说出来!你答应过不会说出这件事的!”
罗靖挑起一边眉毛:“我答应过么?你再好好想想。”
沈墨白瞪着他,迅速回想当时的情景。罗靖看着他两片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脸上露出混合着愤怒悔恨的茫然表情,微微一笑:“记起来了?我可没答应不会说出这件事,只是说不会告诉外人。我父亲,这不是外人吧?”
沈墨白从来不懂这些文字游戏,心里隐约觉得罗靖是骗了自己,又找不出什么话反驳,更多的却是悔恨自己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猛听得大门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也听不出到底是男是女。他一个机灵,爬起身从车窗里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罗靖从容坐好,道:“走!”碧泉跃上车辕挥起马鞭,马车便辘辘向前驶去。罗靖瞥一眼沈墨白,见他仍扒在窗口,淡淡道:“看什么。那是她罪有应得。当年为了生下嫡子她李代桃僵,稳固了正室之位逼死我母亲,今日正是报应到了。”
沈墨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既觉得罗靖说得不无道理,又觉这般作法太过残酷。罗靖虽是语声平静,嘴角却绷得极紧,肌肉微微跳动,显然是愤恨痛苦到了极点。沈墨白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又觉得怜惜他,慢慢滑坐到垫子上,轻声道:“可是小少爷太可怜了…”
罗靖冷冷一笑:“自作孽!何况她只要承认事实,把孩子送还娘家,自然没事。只怕她死挺到底,那就怪不得别人!”
沈墨白不说话了,呆呆坐着。罗靖斜瞥他一眼,道:“有件事倒忘了问你。既然罗铮不是罗家骨血,为何他幼时没有夜啼诸症?”
沈墨白迟疑着道:“这,我也不知。或者是因为他幼时你在家中之故。听说你是十八岁才离家的,那时他已长成,阴魂难近了。小少爷年纪太幼,阳气未足——”他还在解释,领口却已经一把被罗靖提起来,直提到自己眼前,冷冷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在又如何?”
沈墨白被他惊得微微瑟缩了一下,轻声道:“你身上阳气炽烈…戾气…亦足,阴魂难近。并且你是长子,有你在,罗家骨血不绝,先祖亦不必刻意惊扰…”
罗靖狠狠瞪着他:“戾气?又是什么天生恶命,克父克母,遇家败家,遇人杀人?”
沈墨白确是觉得他身上戾气十足,而且他回来这一番折腾,罗家从此就算是家翻宅乱了。但看着罗靖几乎赤红的眼睛,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平生第一次将真话咽了下去,轻声道:“并非如此。你只是杀气重了些,克父克母…只是巧合而已。”
这话说得有些拙劣。罗靖却只是哼了一声,将他甩回垫子上,顾自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沈墨白只觉他身上的压力即使是在安静之时也四散出来,不由自主向角落里移动了一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罗靖眼也不睁,淡淡道:“坟地。”
罗靖所说的坟地,就是他母亲埋葬之处。在罗家祖坟外面一点,标志着她只是妾,并没有进祖坟的资格。坟前香烟缭绕,一个年轻女子领着几名土工已经将坟墓挖开,沈墨白悄悄看她一眼,心想这大约就是仆役们所说罗靖带在身边的那个女子了。模样与碧泉有七八分相像,大约是跟着罗靖奔波惯了,风吹日晒,肌肤略黑,眉眼倒是端正分明,很是精干的样子。
棺木已经烂完了,和泥土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一片棕黑之色中,只有白骨格外显眼。罗靖亲自跳下去,将骸骨一根根捡起,郑重放入准备好的檀木匣中。一时间无人敢出声,直到罗靖将木匣盖好,众人才不约而同都悄悄松了口气。罗靖亲手将匣子搬到准备好的马车上,看一眼沈墨白:“上车。”
沈墨白怔了怔:“去哪里?”他还以为罗靖拖着他来坟地是怕开棺惊动亡魂,所以让他来做个法事什么的。现在看来,罗靖对于掘坟开棺这种事根本没有半点忌讳。
罗靖淡淡道:“跟我走。等仗打完,跟我去钱塘。”
沈墨白惊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你既能阴视,想必也知风水,去钱塘为我母亲挑一块好坟地。”
沈墨白大急:“可,可我不能离开此地!”
罗靖冷冷看他一眼:“有何不可?我已派人打听过了,你无亲无故,只有个师傅,就是钟山庙里的和尚,前年也死了。毫无牵挂,有什么不能离开的?”钟山,就是常州城外的山峰,少有人踪,只在半山有个破庙,却也没什么香火。
沈墨白想不到他竟将自己打探得如此详尽,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先师说过,我不可离开钟山。”
罗靖眉一扬:“你师傅说的?他既说你不得离开钟山,你现在却在哪里?”这里离着钟山已经有三十多里路了。
沈墨白被他问得咽了一下。他自幼与师傅一起生活在山中,从未下过山。师傅坐化之前,严诫他决不可离开钟山。但山中少有人踪,独自一人与鸟兽为伴也实在寂寞,偶尔遇上个樵夫猎户攀谈两句,只会更增对山下生活的好奇之心,终于试探着走下山来。初时只是在城中走走,眼见并无什么异样,渐渐便大了胆子。他本识文断字,便在罗家布庄里做了个帐房先生,偶然随着来宅子里报帐,却就碰上了啼哭不止的小少爷。当时天色已经昏黑,他一眼看去,竟有十数条黑影围着孩子徘徊不去。虽然尚无什么举动,但孩子禁不住那股阴气侵迫,自然大哭不止,看得他不由自主走上去把孩子接了过来。孩子抱到他手中,四周环绕的黑影禁不住他身上佛光的照射,不得不四散藏匿,孩子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佛光来自师傅给他的一颗菩提珠,自幼带在身上不曾稍离的。师傅临终之时反复叮嘱的就是两条:第一,不得离开钟山,第二,不得取下菩提珠。第一条他终于是忍不住违背了,但第二条却一直遵守着。他知道自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也爱沾他。幼时他也曾被这些东西吓得啼哭不止,是师傅给了他这颗菩提珠后才让那些东西不再近身,因此这菩提珠自戴上之后,就再未取下过。只是他不曾想到竟会被罗家父子留了下来,更没想到今天会被罗靖带离常州。
罗靖见他只是嘴唇蠕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冷冷一笑,直接扯过他就往马车上带:“走。”
沈墨白挣扎着急道:“不行,真的不行!先师说我绝不可离开钟山。常州城尚在钟山之下,可钱塘…”钱塘离常州实在太远了。
罗靖只当没有听见。他手劲极大,沈墨白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无论怎么挣扎也甩不开。忽然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来,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将军,兵部有人到了,说这批粮草不合规定,不许上路。”
罗靖眉头一皱,放开了沈墨白:“不合规定?怎么会不合规定?这批粮草都是我亲自验看入库的,哪里不合规定了?”
来人喘着气,显然是急急找过来的:“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今早突然有人到了,兄弟们已经将粮草装车完毕只等上路,他却硬生生将我们止住,非要挨车验看,然后说好道欠…我看,他分明是在找我们麻烦,不让我们上路。”
罗靖眼中冷光乍现,森然道:“说的不错,他们分明是来找麻烦的。走,过去看看!”拉过马来,还不忘回头叮嘱了碧泉一声,“把沈先生请到驿站去,若是人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
第4章 扫晴
罗靖这一“请”,碧泉就把沈墨白禁在驿站里关了七天。每天送茶送水,有菜有汤,甚至还在市面上买几本书来送进去,就是不许他出来一步。好在沈墨白淡泊安宁惯了,不让他出门,他就读书,也并不觉得寂寞无趣。因此当罗靖满面怒气大踏步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沈墨白一袭淡青宽衫,斜斜倚在窗下读书的画面。天色阴霾欲雨,他却是玉石一般的白皙,在昏暗的天光下竟似是微微泛着一层光彩的。
罗靖看得心中微微一动。他十八岁便入了行伍,十年来都在军中,眼里只见带把的,哪有软玉温香?因此也好男风。现在这服侍他的碧烟碧泉兄妹二人是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小讨饭,如今职位渐高,才收做了身边人。比较起来,倒是碧泉因是男儿身在军中更方便,服侍他的时候反而多些。碧泉兄妹也有七八分颜色,比起来沈墨白面容只算中人,但此时他随意倚着,那衣裳是碧泉的,略有些长,只有手指露在衣袖外面,白生生的水葱儿似的。领口略微敞着些,罗靖的目光随着那修长的颈项一直延向下,到了衣扣的地方,被生生挡住了,越发教人心里痒痒的。
沈墨白被脚步声惊动,抬起头来,澄澈的目光向罗靖面上一转,放下了手中的书立起身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他这一立起来,挡住了窗外透进的光线,方才那种泛着微光的感觉立时消退,罗靖心中一定,暗想自己大约是多日不曾亲近过碧泉,竟然对这般的人也动起心来,微微沉着脸道:“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吧。”
沈墨白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将军,家师有遗命,在下确实不能离开常州。这风水之事,其实我并不十分懂得,不如另请高明的为是。”
罗靖目光森然:“你少废话!乖乖的跟我走,亏待不了你。倘若再扯什么鬼话,我将你发到军中去慰劳弟兄,到时候你求死可也不可得了!”
沈墨白被他的目光刺得心里一紧,碧泉已经闻声进来,道:“爷回来了,可以上路了么?”
罗靖冷冷道:“给他收拾东西,马上上路。”
碧泉一面拾掇,一面道:“爷,兵部验过了?”
罗靖冷笑道:“有什么验不过的?他们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下起雨来,路上只怕难走,叫兄弟们加快着,粮草不继是要命的,只要按时到了边关,人人记功行赏。”
沈墨白本来还想说话,听见粮草不继一句,迟疑了一下,终于没再作声,跟着碧泉走了出门。粮草已经全部整顿装车,罗靖额外给他准备了一辆简陋的轻便马车,还塞了些行李,只留下一点空隙刚刚容他坐下。罗靖自己翻身上马,碧泉赶车,一声令下,车队缓缓移动,穿过常州城,直往边关。
天色近午,常州城中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队到了城门处,不得不停下来挨次出城。沈墨白的马车吊在最后,旁边是等着出城的行人,窃窃之声直传进马车里来:“哎,你可知道那押粮的将军是谁?”
“是谁啊?”
“怎么你不知道?那就是罗守备的长子,当年克死了他娘,现在一回来又弄了个家破人亡。”
“怎么回事?我住城北,没听说啊!”
“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当年有个算命的算他是大凶之命,克母克父,果然就把自己的娘克死了。后来让他入伍离家,罗守备才升起来的。这次回来才几天,听说罗夫人已经疯了,家里不满一岁的小少爷暴死,少奶奶上吊自杀,好歹给救了回来,送回娘家去了。”
“这,这是怎么闹的?”
“什么怎么闹的,还不是被他克的!”
“哦哦…还真有这样的大凶之命啊…”
“可不是,你看他那眼,厉得刀子一样,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
沈墨白听得心惊肉跳,刚想掀开帘子问一句,马车突然向前,将他几乎仰了回去。只听碧泉咬着牙在帘外道:“胡说八道!道听途说的事,嚼碎你们的舌头!”
沈墨白顾不得头撞在车厢上,探头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小少爷当真已经死了?少奶奶也…”
碧泉猛一回头,神色狠戾:“真的又如何?那是他们自作自受!你若敢在爷面前胡说八道,小心爷剁了你!”马鞭一扬,驱着马车穿过城门,再也不理睬沈墨白。
沈墨白怔怔坐了半晌,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听听马车外,有雨点打在车厢上的声音,天,下雨了…
“将军,前方山崖坍塌,路断了!”
罗靖身上衣甲都已被雨水浸透,马是早已不骑了,用来拉粮车,连他自己现在也跟士兵一起推车。连日的阴雨,山路已经泥泞得拔不出脚来,车轮一辗进去,就像被鱼鳔胶粘住一般,更糟糕的是这雨看起来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叫人去挖开!无论如何明天也要赶过山口,元帅那边应该已经断粮了。”这该死的雨!本来他昨天就该出了山区才是。如果雨再不停,边关断粮超过三日,后果不堪设想!
士兵们一言不发,有几个放开车子赶到前面去开路。副将忧心忡忡地过来:“将军,这雨恐怕一时还不会停,越往前就越难走,而且山上可能发水,这样的坍塌也会更多。”
罗靖冷冷看他一眼:“那也要走。”该死的工部,分明是有意拖延粮饷,否则他早走七日,路面干硬,此时说不定已经到了边关了。
副将欲言又止。他何尝不知粮饷重要,可是这雨下得越久,前方爆发山洪的可能就愈大,万一运气不好碰上了,别说粮饷,就是人都保不住!
罗靖怒视头上锅底般黑的云层,用力在车厢上砸了一下:“让兄弟们休整一下吃点干粮,看能不能点起火来?”
沈墨白坐的那辆车虽然四处漏风,好歹还能挡雨。罗靖上车的时候,他正握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罗靖瞥他一眼,翻出发潮的干粮,就着冷水咬了一口:“你还能读得下书?”
沈墨白放下书,找出一块干手帕来递给他:“擦擦雨水,会着凉的。”
罗靖烦躁地挥开:“一会还得下去淋!粮饷送不到,命都没了,还怕着凉?”
沈墨白收回手,想了一想:“这雨停不了。”
罗靖更是焦燥:“我知道得很!这天杀的工部,分明是要把元帅困死在边关!没有粮饷,士兵还打什么仗!边关一破,至少五座城池要落入人手!朝堂上这些人彼此倾轧,只苦了百姓!”
沈墨白神色微动,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轻声道:“这里附近可有人家?”
罗靖不知他怎么样会提起这个来,随口道:“这种地方,哪有什么人家。”
沈墨白神色中有释然之意,道:“若是明日天晴,你几日能到边关?”
罗靖嗤笑一声:“天晴?这天能晴?”
沈墨白固执地追问:“若是天晴,你需几日?”
罗靖想了想:“至少要三日晴天,地还得干了才走得快。”
沈墨白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到行李里翻腾起来。罗靖诧异地看着他翻出一把剪刀和几块布头,道:“你做什么?”
沈墨白将一块白布剪出个人形来,又将一块红布剪成衣裙,用针线缝在白布人形上,随口答道:“请扫晴娘,换几日晴天。”
罗靖只觉啼笑皆非。这扫晴娘在江南人家颇有孩童拿来嬉戏,每逢久雨便有人家做出来挂在屋檐之下,只不过是或纸或布的一个人形,手中执帚,取一扫阴云雨过天晴之意,故名扫晴娘。可是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戏耍之物,看沈墨白神态竟是十分认真,真叫罗靖想骂他儿戏也骂不出口,一时只有呆呆看着。
沈墨白将红布缝在白布人形上,翻了笔墨出来,在头脸上描画眉眼。虽只是寥寥数笔,却神态宛然。罗靖在旁瞧着,只觉这么几笔画上去,那本来不成样子的东西便是眉目欲动,竟真像是个手执扫帚的女子了。沈墨白绘完眉目,执起一根针在自己食指指尖刺了一下,冒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随手向人偶眉间一按,染上一点鲜红,便如生了一颗朱砂痣一般,越发衬得灵动起来。他探出身子,将做好的人偶挂到车厢外去,回身向罗靖道:“明日天晴了赶快上路,过了三日雨会更大,还会有山洪。”
罗靖瞪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只觉这事荒谬不经,但看沈墨白温润如玉的脸上是全然的郑重之态,那声嗤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好闷头去咬着干粮。沈墨白却像是放下了心事一般,竟执起书又看起来。罗靖心里郁闷,加上劳累数日身体实在疲惫,手里还捏着干粮,倚在车厢壁上便朦胧睡着了。
大约睡了一个时辰,罗靖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披风,沈墨白已经不在马车里了。罗铮侧耳听听,车外的雨声竟似真是小了许多。他翻身起来向外一看,果然雨已经细如丝线,虽是天色已晚,看不清头顶雨云是否将散,但只这雨线已细,便够他惊讶了。
沈墨白正和七八个军士围坐在火边,在火上烤着湿透的干粮和肉脯,罗靖探出头去,正听见军士们爆发出一片大笑,沈墨白也笑微微的,显然相谈甚欢。罗靖皱了皱眉,跳下车子。有个军士看见了他,连忙站起来笑道:“将军,雨小得很了,沈先生真是神算,算着明日就是晴天了呢。”
罗靖看一眼沈墨白,那人只是淡淡微笑,目光并不看他,柔声道:“天色转晴,明日必定无雨,这也不是什么神算。”
军士们都笑起来,纷纷道:“那就是托沈先生的吉言啦!”
沈墨白微笑不语。火光映在他脸上,略微起了一层胭脂色,细腻润泽,平添妩媚之意。罗靖目光一转,见有几个军士直眉瞪眼地盯着他发呆,突然有些不悦,沉声道:“既是明日天晴,还不早些休息准备上路?倘天晴了再耽搁日子,不等到边关军需官问罪,我先摘了你们的脑袋!”
一句话,吓得所有军士连忙各自去收拾睡处,火边霎时就没了人。罗靖这才冷冷看沈墨白一眼:“天气还凉,你在这风口里坐着,着了凉,可没人会为你耽搁行程。”
沈墨白眼看众人散去,脸上微微露出些寂寞之意,低头在火堆上烤着双手,没有回答。他一双手十指细长,火光映照得如同红玉一般,指甲竟似是半透明的,说不出的好看。罗靖冷眼旁观,心想此人眉眼平常,却是少见的骨肉停匀、肌肤细致,若是脱了衣裳,不知是怎样一副光景。他少年便入了行伍,军中哪得见个女人,兄弟们相互慰藉一二也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异。如今已是有了将衔,又正是身强欲盛之时,自打有了碧泉碧烟兄妹,床帷之间倒是再未委屈了自己,眼看着沈墨白秀气雅致,心思不由得就走歪了。心里想着,手上已经探过去握住了他手。入手便是一片凉意,虽然在火上烤了半晌,却仍是玉石似的冷。罗靖不禁有些惊讶:“冷得很?”照说这天气虽然有风有雨,却也是三月间了,又烤着火,怎么还会冷到如此模样?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错,军中只带了薄薄一条行军被,找个取暖的由头,正好同卧一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