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米治文几乎是在咆哮。
“哦?”那兰可以想象,窗外监听中的巴渝生,此刻心率的飞驰。
“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但我是她们的收尸人……当然,在你的帮助下。从现在起,那兰姑娘,你和血巾断指案也有大大的关系了。”米治文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满意。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字给我?为什么不直接给警方?”
“因为只有你,可以解出这个谜。”
“为什么?!”
沉默。
那兰感觉出,米治文不会再主动透露那个“字”之外的任何信息,说了声“再见”,将那张纸夹在笔记本里,转身离开。
米治文忽然说:“还有……”
那兰转身,只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米治文伸出竹节般的手指招呼,抬高声音说:“我……和这个血巾断指案,还有一层要紧的关系,可是……我不敢大声说。”他的声音竟颤抖起来,好像要被自己将吐出的“真言”吓到,那兰又开始怀疑他年轻时是不是演过话剧。她更凑近了些,已经能闻到他口中腐臭的气味,努力不皱眉。
“您说吧,如果不敢大声说,那就轻轻地说。”
米治文似乎在玩赏那兰的容貌、肌肤和发丝,良久不语,直到她冷冷地欲将脸移开,他才狠狠地蠕动了一下喉结,轻声说:“这……是个秘密……染血的巾帛、切断的手指,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注:
①详情参见《锁命湖》。
6.她误走妖魔
那兰不知该怎么形容走出那间病房的感觉,像是逃亡,又像是噩梦初醒。米治文也许已是风中残烛,但即便他最微弱的鼻息,似乎都能带给这温暖如春的病房大楼一丝寒意。
她的第一直觉,米治文就是制造所有血巾断指案的元凶。这直觉来自他的眼神、他的语态、他情绪的阴晴不定。但无论他精神再怎么分裂,都没有任何理由“自投法网”。更何况,他警告的那句:“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他虽然获保就医,但行将就木,是病床的囚徒,又如何行凶?
米治文的精神状态更令那兰难以捉摸,他满口荒唐言,是高度精神分裂的真实体现,还是精心设计的谎言?他能一口说出自己的心思,潜意识里要了结他罪恶生命的念头;他甚至知道自己选择犯罪心理学方向的原始动力……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精神分裂患者。
最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要玩这个造字解字的游戏?为什么要我卷入?
但有一点她毫无疑问:米治文浑身散发着邪气。也许,对他最人道的做法是让他占着三级甲等医院的一张病床接受最精心最专业的治疗,但对那些受过他侵犯的人来说,最人道的做法是将他永世锁在深狱。
病房外,那兰对巴渝生说的第一句话是:“谁给他担的保?!”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那兰身后冷冷响起。
一架轮椅上坐着她,冰肌如玉,长发如瀑,目光如霜,冷艳到极致。“想不到吧,我就是他的洪太尉。”
那兰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女子用的是《水浒传》里“洪太尉误走妖魔”的典故。以妖魔喻指米治文,本年度最贴切的比拟。她怕自己认错,又近乎不礼貌地怔怔看了那女子几眼,终于轻声惊呼:“董珮纶……董老师!抱歉,我功课做得不好,真的不知道是你!”那兰本想对米治文的担保人——无论他或她是谁——毫不委婉地发通牢骚,但因为是董珮纶,她不能。
那兰的功课其实做得很好:三年前,米治文强奸董珮纶未遂、造成受害者重伤,被判无期徒刑。
三年后,董珮纶替米治文保外就医?!
这是那兰读过最纪实的天方夜谭!
那兰回头“看”了巴渝生一眼:你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巴渝生给她的材料里,担保人的姓名被黑笔抹去。
巴渝生咳嗽了一声,脸上没有尴尬,也没有愠色,终究没有为自己申辩。那兰同宿舍的陶子又要说了,这是一个很“男人”的人。董珮纶已将那兰的眼神和蹙眉收入眼底,淡淡说:“那兰,终于见到你了,久仰。”董珮纶的电动轮椅缓缓向前滑行。那兰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老医生。
那兰走上前,伸出手和董珮纶相握。董珮纶的手,细长、柔软、冰冷。董珮纶的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容:“是我希望巴队长保密我担保人的身份。倒不是我想留什么悬念,而是我要亲口告诉你。”
“那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要保他?”根据巴渝生给她的资料,米治文父母双亡,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照理不会有人主动保他出来就医,所以她一直对担保人的身份和动机存着莫大的疑问:谁会为米治文这样劣迹斑斑的强奸犯取保?此刻,她更无法理解,这个担保人,竟会是米治文的受害者。
董珮纶没有回答那兰的质问,只是不瞬目地盯着那兰的脸,好一阵,才说:“我好像看见了当年的我。”
和这样的绝世佳人相提并论,是否该受宠若惊?那兰几乎要大声抗议那“当年”二字:“你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几岁!”也许是有了将近一年做心理师的经验,她很快明白了董珮纶的感受:三年前那场大劫过后,董珮纶身心重创,自然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看着董珮纶未施脂粉的丽容,深如秋水的双眸,忽然悟出了什么,轻轻点头。
董珮纶的嘴角露出浅淡的微笑:“我想,你现在理解了,我担保他出狱就医的初衷?”
“你觉得他还没有受够惩罚,所以不想让他死得那么痛快,你希望他受更多病魔的煎熬。”也许嘴唇在蠕动,但这些话那兰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又点了点头,再次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董珮纶又伸出手,握住了那兰的手,两双手一样细滑柔软,一样冰冷,仿佛病房大楼充裕的暖气都在做无用功。董珮纶说:“你比我想象得还聪明,这我就放心了。”
站在董珮纶身后的老医生名叫周长路,一位年过花甲的主任医师,负责米治文的治疗监护。周长路的背微驼,面容略憔悴,但看得出年轻时的帅气。他有一口修剪齐整的短短白胡子茬,深度的眼镜,白大衣里是同样雪白的衬衫,藏青色领带。巴渝生称周长路“周院长”,他是普仁医院负责业务的副院长,也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内科学教授。
医师办公室里,周长路说:“我们得出的结论和警方医务人员的一致,米治文的病情确实很严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治疗护理。坦白说,他这种不折不扣‘百病缠身’的病例,真正爱好医学的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们行医一生,也未必能遇见这样各类重症的‘集大成者’。病源、病理、病症的交互反应和治疗对策、用药和手术的方针,各学科专家会诊时华山论剑的感觉,实在是很难得。更不用说作为教学医院,这样的病例给医学生们会带来多大的裨益。”周长路谈到米治文可能给医学事业带来的“贡献”,兴奋的目光竟能透出厚厚镜片。
“这样一位病人,治疗住院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那兰问,同时看一眼巴渝生。巴渝生似乎在走神,但那兰知道,他不会漏过一个字。
周长路点头说:“大部分由珮纶承担。米治文同时是我的科研对象,在我的坚持之下,珮纶才同意部分费用从我的科研经费里出,比如一些医疗检测。”
那兰知道,董珮纶勇敢摆脱“受害人”的阴影,创办了一家以外接软件开发项目为主的高科技公司,短短三年里,从一位普通的高级白领,成为一个集团老总,一个奇迹,也是江京市一段佳话。那兰又带着敬意看一眼周长路,她知道近年来,学者教授的富家之路就是在科研经费里抽油水,他能够主动提出分担费用,做人显然很有原则。
巴渝生随口问道:“看得出,周主任和董总很熟。”
周长路说:“珮纶三年前遭受不幸的那晚,送入我们医院急诊,我正好是医院值班的总主任,负责所有的抢救工作,也随后负责了她的整体康复工作,因此留下友谊。说实话,能在有生之年结识这样坚强果敢的女性,也是我的荣幸。”话语中透露,周长路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人。
巴渝生起身说:“米治文住院的这段时间,可能会有麻烦到周院长的地方,提前感谢一下您的合作。”
那兰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周院长能否指点一下,怎么能看到米治文的精神病病历?尤其最近专家会诊的报告?”
7.游戏和罪恶的起点
“看得出来,听米治文一席话后,你对他是否精神分裂有了新的看法。”巴渝生和那兰回到危重病区外的走廊中,面对着窗外的一帘细雨。
那兰说:“我选修江医的临床精神病学课程时,接触过不少精神分裂患者,但远谈不上是专家。给米治文做诊断的是精神病总院的主任级医师,在他们面前,我才是班门弄斧呢,哪里会有任何资格怀疑。”
“但你还是怀疑了。”
“米治文这个人,聪明得让我觉得可怕。”那兰下意识地望一眼通往重症监护病区的大门,仿佛病榻上的米治文能隔着数重门墙听见他们的交谈。
巴渝生不解:“我这个外行也听说过,很多精神分裂的人都是绝顶聪明,比如《美丽心灵》里的纳什,但这并不代表……”
“米治文可以通过我的一点点细微的动作表情,洞察我的内心,他还不遗余力地了解了我的背景。想象一下,他过去三年里一直在监狱里,却知道我父亲被害、我的专业这些事情……”
巴渝生叹道:“这……是不是我应该担一部分责任?你卷入‘五尸案’多少和我有关系,而‘五尸案’破获后,《新江晚报》没放过你,挖出了你的很多家事。如果米治文是位热心的晚报读者,你的这些情况他都会知道。监狱里,一份晚报还是可以看到的;更不用说,现在他们还能有限地上网。”
那兰苦笑:“完完全全是我咎由自取,哪能怪你。”《新江晚报》的确对自己穷追猛打过一阵。小时候游泳比赛的照片被翻了出来,父亲遇害的惨痛经历被翻了出来,她的生活几乎整个翻了过来。米治文完全可以通过晚报的一系列报道,找出她并不隐秘的“隐私”。
她又说:“即便米治文只是从报上知道了我的身世,但他那种高度精密的概括力和洞察力,说话时欲擒故纵的技巧,怎么都难让我相信他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可是,我还是不得不相信专家的诊断。”
巴渝生终于明白了那兰想说什么,扬眉,略吃惊:“哦?你不会是想说……”
那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对米治文这样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分裂,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他告诉我,用那个‘字’,可以找到倪凤英,如果是在发病的时候说的疯话,我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如果他的精神分裂都是假装的,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我们的确可以通过那个‘字’找到倪凤英,那么,在找到倪凤英的同时,很有可能就是钻入了他精心编制的一个圈套。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圈套,我只是不相信他是那种主动做善事义举的志愿者。”
巴渝生思忖片刻,说:“你也看见了他的健康状况,他应该没有再恶性犯罪的能力,而且我们一直以侦破相关案件为名,时刻监控着他。”
“但怎么解释他的最后一句话?‘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巴渝生说:“不排除虚张声势的可能。也许,这是他讨价还价的筹码,想摆脱无期徒刑的一个策略。”
“我只是痛恨这种被操纵的感觉:一旦听他的话,开始探究那个‘字’的意义,开始了他设计、控制的游戏,就有可能不知不觉为更多的罪恶提供了一个起点,断指案进行下去的起点!这只是我隐隐约约的一种恐惧。”
巴渝生张张嘴打算说什么,又停下来仔细斟酌那兰的话。那兰静静等他想了一会儿,柔声说:“我只是告诉你一些我的顾虑,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血巾断指案’的线索。”
轻轻一叹,显然是巴渝生松了一口气。他将写有那个怪字的纸递给那兰:“这个你拿着。”
“我以为你要拿去,请你们的专家分析。”
巴渝生说:“我已经传真回局里了,会有技术人员处理,我也会去请教江大的文字学专家来分析。”
“那我要了也没太大用处……”
巴渝生微微一笑:“你忘了仓颉大师的话?”
“只有我,才能解出这个字谜?”那兰苦笑说,“巴老师啊,你真的会去相信仓颉大师的真言啊?”
那兰走出电梯,在病房大楼的门厅里再次遇见董珮纶和周长路。那兰一怔,看出两人有意在等她。她知道此刻是上班时间,这两人一个院长、一个老总,都是日理万机的人,和自己二度相谈,必然有紧要话题。
周长路向那兰递上一张名片,那兰略带诧异地微笑接过,心想不知是哪位圣贤说过,医生其实最不需要名片,看他们身上的白大衣就一目了然。
名片上并非“副院长”、“主任医师”、“内科学教授”等周长路广为人知的头衔,而是两个浅紫色的大字“心声”,之下才有一行小字:“周长路,常务理事”。
“‘心声’是珮纶和我一起组织的一个志愿者社团,挂在文园区妇联的名下。”周长路站回董珮纶的轮椅边,“这是个妇女社团,为的是给社会上遭遇各种暴力侵害的女性一个互助和交流的平台,侵害的范畴,从刑事犯罪到家庭暴力都算。”周长路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双眼微闭,一丝不经意流露的痛苦神色,不易察觉,但落在那兰眼中。
董珮纶说:“我们想请你有空时参加一些我们的活动,你是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人才,会对我们受害者有很大帮助……至少我有亲身体会,当初如果没有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顺利走过来。”她低下头看一眼自己无力的双腿,略带自嘲的一笑,“感谢心理师,我不但走过来了,而且步子迈得很大。”
那兰心头一阵翻搅:今天在米治文身边失态,不正是对他暴力伤害女性的无法容忍?这个“心声”倒正适合自己。她点头说“一定”。
周长路微笑说:“有空到我们的网站看看,微博上什么粉一下……”
董珮纶笑说:“互粉。”
周长路不好意思地笑着摇头:“网络宣传方面一直是珮纶在做,我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电脑盲。”
这一幕,都落在那人的眼里。
亲爱的那兰,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吗?你本就不甚平坦的人生小路为什么要和这两个苦情人交错?
那人知道董、周两人一起鼓捣的那个小团体,一群怨妇抱头痛哭的精神收容所,在江京算是小有名气呢,尤其在反对家暴方面,在整个国内都算是一块响亮的牌子。但那种团体,是给弱者准备的。那兰你不是弱者,你吸引我的,正是你的那份几乎可以称为顽固的坚强。
以及坚强背后那份无与伦比的脆弱。
脆弱的人并不见得是弱者,这是不是很辨证?
那人的目光和脚步都随着那兰离开了病房大楼。
8.分裂史
整个下午,那兰都在图书馆查资料。米治文的精神科病历不能带出医院,她只是在周长路的办公室里阅读时做了一些笔记,加上看得仔细,已经记住了不少,周长路说随时欢迎她继续来读。精神疾病的病历中,经常会有些拉拉杂杂的内容,看似和病情毫无关系,甚至会以为是写病历的医师不够概括精炼,其实这些“闲言碎语”里暗藏玄机。可惜米治文过去的病历大多太过简约,那兰在分析他病情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自己毕竟不是专业的临床精神病医师。
以下是二十年前,米治文被收住入江京精神病总院时的一次入院记录:
入院记录
米治文,男,38岁,汉族,江京市人,无业,未婚,无亲属陪同。1990年4月26日因强奸未遂被江京市公安局文园区分局逮捕,审讯中出现认知障碍和突发癫痫症状,本院滕良骏副主任医师参与会诊,初诊为疑似精神分裂,建议入院治疗。4月29日收住入院,同日记录。患者自述和文园区分局公安人员王建国供史,患者自述部分可靠性存疑。
患者于4月26日潜入一女青年家中,试图性侵,该女反抗呼救,患者被该女父母一起制服。报案后,患者被收审于文园区分局。公安人员对其进行初审时,患者坚持自己姓于,只说姓,不说名,并否认强奸指控。被问及是否认识报案者,患者可以准确说出报案女性的姓名甚至小名,称其为自己的“万世情缘”,并将性侵行为称为“性灵沟通”。报案者否认和患者结识,并称曾看见患者跟踪过自己。继续审讯过程中,患者多次表述与报案者情投意合,并称公安人员为“恶人”,和世上更多恶人一起,要加害自己,害得自己此刻“逃亡于绿林山野”中。审讯一个小时左右,患者突然尖叫,口眼歪斜,倒地、全身抽搐,吐出大量白沫。急救人员为其注射安定后症状缓解,同时发现有高血压和心电图异常,收住普仁医院进行观察。
4月27日,患者昏迷数小时后苏醒,正常回答公安人员问题,准确汇报姓名为米治文,并背出身份证号。问及前晚性侵未遂的事件,声称记不清楚了。可以准确说出报案人姓名及小名,说是自己的女朋友。潜入女家,是为了带女出逃。患者称因为和女友岁数相差悬殊,很多人不满二人交往,女方父母为了阻止两人恋爱,要杀他。公安人员问患者是否认识一个姓于的,患者表示不知道。27日14:00,本院副主任医师滕良骏参加普仁医院会诊,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处方氯丙嗪治疗,并建议收住入本院着重进行精神病学治疗。
4月29日,排除其他严重心脑血管疾病后,患者同意进入本院治疗。因无直系亲属,患者本人承担所有医疗费用。
……
米治文,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米治文,是个什么样的病人?
二十年前的那次强奸未遂和入精神病院,本身就有诸多蹊跷。为什么自称姓于?为什么第二天又恢复了正常,“想起”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是精神分裂症,还是附带有人格分裂症?他似乎有强烈把自己想成他人的倾向。就好像坚持自己是“仓颉大师”。他和指控他性侵的女孩,到底有没有关系?什么样的关系?既然他神智如此错乱,为什么会主动接受在精神病总院自费治疗?一个无业游民,他哪里来的积蓄?
而这一份病历,几乎可以否定米治文是断指案凶手的可能。
断指案的始作俑者,作案三十余年、至少十余桩大案而未失手;米治文发情动邪念一次就未遂被捕,从作案水准来说,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级别的罪人。
偏偏,那兰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初见米治文时的深深恐惧。
高明的犯罪分子,也可以通过看似拙劣低能的犯罪未遂史,转移警方的视线,掩盖自己犯下的更严重的案情。
无论他看上去如何孱弱,无论病史里他显得如何无助,那兰感觉,他深藏着罪恶的骨髓。不仅仅是躁狂中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而是一个恶人。
董珮纶可以作证。
刑侦学方面的资料里,总算找到了一些精神分裂患者有意识犯罪的先例。事实上,许多有精神分裂病史的罪犯,在行凶时都有周密的计划,谋害对象也精心挑选,有些甚至设好绝妙的不在现场证明。行凶后,精神分裂病史很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的挡箭牌。米治文会不会就是此道高手?
读资料的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瞟一眼笔记本下压着的那张写着仓颉天书的纸。
为什么说只有我能解?
仓颉大师,让你失望了,我丝毫没有头绪。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那兰直到突然饿起来,才发现时光飞逝。她匆匆离开图书馆。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
宿舍里冷冷清清,室友陶子还没有回归——陶子最近在热恋中,是不屑在午夜之前回宿舍的。那兰甚至认为,她搬出宿舍、搬进一间爱情公寓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这又是一个孤灯、只影、泡面之夜。
这样的夜里,那兰难免又起了斟酌很久的念头:是不是应该再接妈妈到江京来住一阵?母亲曾患上严重的抑郁症,那兰在大学期间将母亲接到江京,在学校不远处租了一间小公寓,母女相依度过了四年。那兰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回到了家乡,四川的一个铁矿小镇。
五年前接妈妈来,是妈妈的需要,此刻想接妈妈来,是我的需要。
宅在孤独里,是我现在的生活,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许是下意识里让自己转换思绪,她不由自主地又拿出米治文写给她的那个字来看,扭曲的线条如同米治文扭曲的思路言语,越看越像是要将她拖向一条扭曲的暗穴。
这个寂寞和隐隐恐惧同时来袭的时候,她又难免会想到自己以前的男友谷伊扬,一年多前为了保护自己而舍命在雪山间。也难免会想到不告而别的秦淮,想到两人经历生死后的那个拥抱,那个吻,两年不到,既如昨日,又如隔世,一种无法言状的失落。
仿佛有人听见了她的心思,手机铃声突然响在寂静小屋里。
她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心头一阵大跳。
是秦淮。
她呆呆地听着铃声不耐烦地重复着悲伤练习曲,看着手机屏幕无奈地闪着,久久未接。是不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终于,她接听了电话。
电话那头却是一片沉默。
插曲
三个小时前的广州。
羊城的春夜比北京的不知要美好多少,没有沙尘暴,没有倒春寒,只有无限的暖风熏得夜人醉。她在这惬意的空气里,两杯红酒入口,温柔黯淡的灯光迷离了双眼,几乎真的要醉了。
但她不能醉,因为今晚她要出手了。
这是间名叫“温韵”的酒吧,是极少数她认为真正上品味的夜店。酒吧本身的装饰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可以说相当简约,但它位处环市路酒吧街外围的一条清幽巷子里,闹中取静,近来颇受一些雅士的青睐,在他们看来,“温韵”的装潢妙就妙在一个“简”字,简而不陋:灯具器皿不华丽,但都是欧洲名牌;陈列摆设的装饰品不堆砌,但每一件都有来历有背景,不求数量,偏重质量。比如她桌上的那座小烛台,据说是二十世纪初广州法租界里某位上校家里流传出来的。这说法固然无从考证,却给这精美但远谈不上夺目的烛台增了几分身价。
她独自坐着酌酒。若换作在别的俗世酒吧,早就会有孤男上来搭讪;在温韵,虽然同样有人抛来青眼和微笑,见她不接招,也就点到为止。她到酒吧来,当然不是做实习修女,要搁在别日,说不定也就顺水推舟,欢娱一夜。
今晚她在等人。
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一圈。她看过他网上的照片,曾是一头浓密黑发,现在他头发剪短了很多,比板寸还短一点;以前照片上的他有种故作深沉和故作忧郁的眼神,眼前的他浑身散发着没有一丝造作的落寞。
他叫秦淮,畅销书作家。
她在网络和那兰的嘴里,了解到关于秦淮的一切:这是一个极有女人缘的家伙,曾经风流到口碑不堪,但那些都是假象,他骨子里深情无比。想到那兰,她冷笑。她恰巧和秦淮异曲同工,是个极有男人缘的女子,自信对异性的了解,远甚那兰这个一直在象牙塔里守身如玉的小龙女:没有哪个男人的风流和好色是假象,所谓骨子里的深情,无非是那兰的一厢情愿,自以为对他有多了解。
那兰,你还不相信吗?让我试一试,你就知道了。
瞧,他那双桃花眼瞟过来了。她在心里笑,脸上却凝重,甚至带点哀愁,恰到好处,只要不像怨妇就好了。她没有上前去搭话,她知道秦淮迟早会注意到她,会来和她说话,她有这个自信。
她是穆欣宜。
一年多前在长白山麓的一个雪场,欣宜和那兰结“缘”。穆欣宜为了独占令她心仪的罗立凡,杀了罗立凡的妻子、那兰的表姐成露,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那兰看穿,几乎被逼死在雪山间。好在她的体质好,生存能力过人,最终还是从冰天雪地间走了出来,回到了纸醉金迷的都市。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在雪场上撒野,在都市里寻欢。
十四个月过去了,她至今还会经常想起罗立凡,那个唯一让她真正动心过的男子。她至今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偏偏爱上了那样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精明能干,或许是因为他的自信,或许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的执拗。当初他追自己的时候,真是费尽心机,自己才会不介意成露的存在,甘心和他共钻情网——毋庸置疑,只会发大小姐脾气和耍小心眼的成露远远配不上罗立凡,但世界不就是这么一个不公正的竞技场吗?
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究竟是谁杀了罗立凡。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兰毁了她的生活,让她成了逃犯,只能在远离北京的夜色下逡巡。所以,她用一年的时间让生活略略稳定后,就开始酝酿对那兰的报复。
说实话,到江京去偷偷把那兰杀了,是最简单易行的报复,也是最没有快感、最没有品位、最不解恨的报复。真正高水准的报复,是要将那兰折磨得生不如死。
所以她将目标锁定在秦淮身上。
此刻,她离计划的成功已经很接近了。秦淮瞟过来一眼,就是在为他自己订下死亡的约会。
千万别以为我的计划就是杀了秦淮,那就又落入俗套了,又太简单了。
这一个月来,欣宜从近距离、远距离一直在观察秦淮,从未见他对任何一个女子主动搭讪过。无论在酒吧还是餐馆,有些女孩认出他来,主动投怀,也都被他一笑敷衍开。看得出来他努力在洁身自好,估计是怕有更多沾染上他的女子惨遭不幸,不是说“一见秦淮误终身”吗?他的亡妻、宁雨欣、那兰,有一个好结果吗?或许,他真的还对那兰有份真情,谁知道呢。
就在她故意将眼光放回酒杯上时,秦淮走了过来。
以为自己早过了少女初怀春的年纪,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但秦淮的靠近,还是让她心跳加速。
“能坐坐吗?”秦淮问。
欣宜微笑点头:“当然可以,后果自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