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绢上,是一道暗红。
边上,是一截苍白的手指。
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由一名副局长带队,开始日夜突击侦破。陈玉栋被文园区分局举荐到专案组参加工作,带去倪凤英案的一些经验教训。臨专案组的干警几乎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将出事地点一带的江岸一尺一尺翻过,却怎么也找不到马芸的任何踪迹。
她还在人世吗?还是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凶犯为什么要寄回受害者的手绢?为什么要截断女孩的手指?
两起案件完全是同一个人干的吗?
作案凶手,不留任何痕迹,难道是传说的“职业”杀手?这好像只有在小黑录像厅里放的警匪片里才出现过,在江京还是闻所未闻呢。为什么将专业的作案手段用在两个背景普通的少女身上?凶手和受害者有什么关系?是丧心病狂随机下手,还是有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列在陈玉栋的那本工作记录上,写满整整四页纸,他还是觉得有更多的疑问需要写出来。
虽然江京市警方倾注了所有人力和心力,结果却和倪凤英案一样,无法告破。马芸,也和倪凤英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在沮丧和愤怒中失眠了数夜的陈玉栋,在工作记录上写下了这句话:“这个案子还远没有结束。但无论如何,我会付出毕生的精力,将这个魔鬼般的凶手正法。”
陈玉栋的预言再次不幸而言中。
两年不到,1985年的春天,一位名叫薛红燕的少女失踪。又一个令人丧魂的盒子。又一方血染的手绢。又一截苍白的手指。
这起案子再次震动了江京,再次将《新江晚报》的影响力推到了巅峰,也再次让陈玉栋血脉贲张。市局牵头的专案组复苏了,公安部派来了专家,全城的警力都投入了侦破之中。这次,市局下定决心,再不能让这样惨绝人寰的大案继续发生,如果这样的恶性案件都无法侦破,会给人们一个错误的印象,公安部门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雷厉风行!这平白为近几年来社会上逐渐开始上扬的犯罪风气助力。所以,专案组内部的口号是:人民必胜!人民公安必胜!
《新江晚报》之外,当年流行的一些法制月刊也开始推波助澜,甚至为这一系列案子起了个“大众文学化”的名字“血巾断指案”。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倪凤英和马芸的两起悬案后,还对薛红燕失踪的真相进行了类似小说创作的猜测。在这样的“创作”过程中,三位少女的隐私、家事,真真假假地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可以想象,当公安部和市局联合宣布,经过全市公安干警的协同努力下,“血巾断指案”终于告破,凶手终于归案的时候,《新江晚报》和一众法制刊物,是如何地群情激昂。
也不难想象,凶手的隐私、家事,也尽收公众眼底。
4.血巾断指案复活
凶手名叫罗强,二十九岁。从《新江晚报》登载的照片上看,他有一张上宽下窄的倒三角长脸,一双小而凶狠的眼睛,目距遥遥,狮子鼻,招风耳,更增恶相。如果将罗强和另外十个随机选取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请你挑选出最有可能是强奸杀人犯的一个,相信你会毫不犹豫地指着罗强说:“就是他!”
你一定没有选错,因为你还不知道更具说服力的一条:他有流氓罪的前科。
不但罗强有流氓罪的前科,他的老子罗翊武也有流氓罪的前科!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不用学基因学也知道,没有抓错人。
已经成为专案组副组长的陈玉栋是将罗强归案的主要功臣,在先进事迹汇报上,我们知道陈玉栋为了破获这个案子,一度连续熬了六个通宵。经过前两次的挫折,陈玉栋知道,地毯式搜索或者全民动员可能不会有奇效。而这样迷离的案件,如果不突出奇兵,不发挥扩展性思维,很难破获。
受害者的数量为归纳总结提供了有利条件,这三个少女,有什么共性?
首先,她们的失踪点,都在滨江一带,说明这是凶手比较熟悉、感觉比较安全的作案地点。凶手至今没有露出蛛丝马迹,说明他计算周密,行事谨慎,这样的人,不会选取自己完全陌生的环境来作案;而且,凶手选取这三个被害人,不会盲目随机;作案的时候,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精细计划,所以才会不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这同时说明两点:一是凶手可能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二是凶手很可能和三位女性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
同时,犯罪分子手段如此残忍,而且接二连三,显然不是初犯。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的专家帮助专案组分析过,恶性案件的凶手,其犯罪行为大多有个渐进的过程,都会在重案之前就现出端倪:比如江洋大盗都是从小偷小摸开始,残忍凶杀都是从打架斗殴开始的。
罗强符合所有的特征。
罗强的老子罗翊武在解放前,十七八岁就成为了滨江一带臭名昭著的地痞,指挥百余名小混混,不是靠的一身蛮力,也不是靠任何显赫的黑道世家背景,而是靠机敏过人的头脑和对时机的把握能力。罗强继承了罗翊武的发达头脑,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五金家电的维修和买卖技巧,同时开了两家时装店和一家照相馆,很快就赚了些钱。然后他开始将触手伸向餐饮和小百货等行业,私下招兵买马,做起滨江区和文园区交界的一方地头蛇。谁也不会想到,他还有余力参加成人高招的考试,几乎靠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神话中那个年代的大专文凭,含金量大于当今的本科甚至硕士研究生。
时装店、照相馆、五金百货店、餐馆……狡兔三窟,罗强大概有“百窟”。
早在倪凤英一案的侦查过程中,罗强就受到了陈玉栋的关注。他不但是倪凤英夜校的同学,还曾经在旱冰场和倪凤英搭讪过,听说倪凤英已经有了位当民警的男朋友后,就没有再多纠缠。当时没有任何证据进一步怀疑罗强,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后,据马芸的女伴说,就在马芸失踪的那个夏夜江边,罗强和他的一伙小兄弟,也曾走过来主动提出给女孩子们买汽水,只不过被女孩们婉拒了。同样,没有任何证据罗强和马芸的失踪有关,他的小兄弟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罗强当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厮混。
薛红燕在罗强的一家时装店里做过营业员。罗强好色远非什么秘密,女友多如繁星,两人是否有过瓜葛,谁都可以猜,但没有人能说得清。
三位少女失踪后,罗强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江湖生活继续。只不过这一次,薛红燕一案的侦破将要走到死胡同时,罗强被锁定为凶手。
罗强符合理论上的凶手,但警方不能因为“理论”给他戴上手铐。
“理论”驱使陈玉栋说服了罗强手下的一位喽啰,请他在罗强身边,留心收集任何同“血巾断指案”有关的证据。有则上报,无则加勉。
罗强是名摄影爱好者,他发家的奠基石之一,就是一家照相馆。陈玉栋的这位眼线,在那家照相馆的暗室里,翻出了三张马芸的照片!
还有薛红燕的几张照片!
从摄影的角度和少女们的表情看,这些照片都是不折不扣的偷拍。消息很快传到陈玉栋耳中。于是在一个宁静的傍晚,二十余名干警兵分两路,大部人马冲入了罗强的家中,对这位崭露头角的流氓大亨实行逮捕,另有几名干警撞开了照相馆暗室的门。
他们发现了更多的少女照片,都是长焦的偷拍照。
包括五年前的倪凤英。
证据确凿,罗强“恰好”关注了血巾断指案的所有被害人,很自然的推论是,他在物色猎物。那些照片,就是他的笔记。罗强对这些照片的来历供认不讳,说自己爱拍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算得上犯法吗?
连轴转的审讯,居然没有摧垮罗强的意志,他顽抗到底,他拒不认罪。随着审讯的深入,当初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开始逐一崩溃,他的小兄弟们见大势已去,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替他担保清白,事实上,三起失踪案发生的当晚,罗强的下落无人确知。也许他在暗室里洗美女照片,也许他在和无数女朋友之一缠绵,也许他在制造血巾断指案,无数的可能,唯一缺的是确凿的清白证明。
但罗强依旧抗拒,依旧冷静地矢口否认。不能证明清白,并不代表证明了犯罪事实。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警方最强有力的证据在对罗强“百窟”的搜查中出现了。
罗强的一个副手,在文园区江京工业大学附近经营了一家五金店,店铺后面巷子里的垃圾箱中,一条磨损甚重的工作裤被翻了出来。细心的刑警在裤子上发现了一滴血迹——就这么一滴血迹,敲响了罗强的丧钟。
毛发和皮屑的样本证明,那条裤子属于罗强。血迹的化验结果揭晓,是薛红燕的血。
铁证铿锵,但罗强否认依旧。薛红燕的血怎么到他裤腿上的?他冷笑说,薛红燕本来是他的马子,但她总犯贱,敲打敲打就会让她乖一点,一点皮肉伤,死不了的。
他连作案都没有承认,更不会说出三个受害者的何去何从。
直到被枪决的那一天,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悔过之意。
三个少女的下落,也随着一声枪响湮没了。
寒暑五载,“血巾断指案”已经成为历史。偶尔还是会有少女失踪,有闹别扭离家出走的,有和心上人私奔的,有被拐卖到偏远农村做媳妇的,但至少再没有沾血的手绢和斩断的手指。江京的人们,迎接着经济的腾飞,忙碌着自己的生活,逐渐淡忘了那个曾引起满城风雨的大案。
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案子已经告破,凶手已经被正法。
可就在1990年的夏天,“血巾断指案”卷土重来!
一位名叫关菁的女大学生失踪,失踪两周后,一个包裹寄到关家,手绢上一抹血迹,苍白的断指。
江京市再次陷入一片惊恐中。
难道说,罗强并非断指案的真凶,他是被错杀的?《新江晚报》上在质问,市领导、公安部门领导在质问,陈玉栋也在质问。
陈玉栋质问着自己当初的判断,有没有刑侦程序上的疏漏。但怎么回忆,证据都确凿可靠,罗强就是案犯。在分局和市局领导的支持下,他勇敢地接受了《新江晚报》的采访,直面记者尖锐地问题。
“根据你的判断,公安部门错杀罗强的可能性有多少?”
“零。”陈玉栋平静地说。他的平静,让记者意外。
“那如何解释,新出现的‘血巾断指案’?”
“模仿。”
“模仿?”
“古今中外都有这样的案例,就是犯罪分子模仿一些‘著名’的案件,满足自己行凶、做‘大案’、引起关注的目的。过去十年来,‘血巾断指案’轰动江京,甚至震惊全国,很‘著名’,因此被模仿并不奇怪。”
警方的模仿理论并非毫无依据:前三起断指案中的断指,经技术人员确定都是被利刃斩断;而关菁的手指,伤口切面和以前的三根断指不同,应该是被一种有一定硬度的细丝勒断的。从这点看,不但是模仿,而且是更残忍的模仿。
谁也没想到,这一“模仿”,就是十九年,九起“血巾断指案”,九位失踪少女,九根断指,九个破碎的家庭,多少无尽的伤心。迄今为止,一共是十二起极为类似的案件,最后一桩失踪案发生在2009年。
让警方无所适从的是,九根断指中,有三根是被刀切断,有六根是被细丝勒断,仿佛不同的凶手留下了不同的印章。
近年来,随身携带手绢的女性日趋于零,被害者家人收到的,会是披肩的一角甚至内衣的一截,不变的,是同样令人崩溃的那抹暗红。
更困扰家人和警方的,是被害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那兰猜测,一定还有少数受害者的亲人,在多年后,依旧等待着被害亲人的重现。但和罪与罚常年打交道的人都知道,更大可能,是这些女孩早已被残杀。
暴力案件很多,令人心悸的程度少有能逾越“血巾断指案”。
而凶手的阴影,至今仍游荡于司法之门外。
这些资料,都是巴渝生密件专递给那兰,那兰连夜研读过的。其中有很多是老警官陈玉栋的手记。陈玉栋退休时,将“血巾断指案”相关的资料都上交江京市公安局。市局刑侦大队重案组的人都知道,这一跨越三十年的系列恶性案件,虽然是接近“无头案”般地令刑侦人员绝望,但重案组组长巴渝生绝不会对这个案子轻易言弃。
这是巴渝生的特色,是一个使他成为出色刑警的长项,也许也是妨碍他官运亨通的障碍——他有时候过于执著,“放不开”。近年来,随着市区人口的激增,社会结构的不稳定,困扰江京的大案要案也逐年递增,各级公安部门“扑火”的任务艰巨,重点都放在当前发生的棘手案件和急需处理事件。巴渝生出色完成紧急任务的同时,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时间和各级要员盘桓沟通,修建事业云梯的下一阶,反而对一些旧案冷案情有独钟,经常沉浸其中而不自拔。他的理论是,陈年旧案的解破,是对刑侦人员毅力和智力的终极考验,也是对刑警工作态度的重要检验指标。
“血巾断指案”虽然历史悠久,整个系列案的最后一桩不过发生在四年前,远不能算陈旧,巴渝生当然不会放过。
尽管这四年来,这个系列大案的线索杳无。
直到昨天,重症病房里的这位恶名昭著的强奸惯犯米治文,在濒死时告知警方,他知道“血巾断指案”受害者的下落。
在接受警方病榻前的审问时,他没有道出那十二个女子的生死结局,他也没有说出这系列大案的始作俑者,他只是说,他知道她们的下落。
而且,只能告诉一个人。那兰。
5.仓颉
此刻,那兰隔窗盯着米治文毫无生机的消瘦脸颊,一番沉默后,终于觉得心境平和了一些:“你们排除了米治文的嫌疑?……好像他被捕后,这个系列案也停止了。”
“三年前他被捕的时候,的确立刻成为断指案的首号嫌犯,对他的审问可谓煞费苦心。他矢口否认,同时,我们找不出任何证据——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从理论上和有据可查的前例来说,系列杀人者,尤其造就出血巾断指案的这类变态人物,很难抑制住收集‘战利品’的冲动,总会留下证据。”
“就好像当年罗强暗室里的那些照片?”那兰读完案情介绍后,一直无法释怀的一个问题,就是罗强是否真的是最初的断指案杀手。如果他的确杀害了那三名女子,难道之后的那些系列案制造者,真的是“模仿者”?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青出于蓝,竟能将近二十年不露一丝马脚?如果他不是元凶,地狱里岂不是多一条无辜的冤魂?
巴渝生轻叹:“大概是这个意思……虽然罗强偷拍的少女照片,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战利品’,更像是一种变态的爱好……总之米治文在这方面‘干净’得无与伦比。他租的小公寓里,家徒四壁,而且一尘不染,简直像个苦行僧的流动禅房。另外,说他是强奸惯犯有些夸张,因为他多少次都是‘强奸未遂’,直到四年前才有了伤害的犯罪行为,这和血巾断指案的凶手比,好像……怎么说呢,差了一截,就是说犯罪的恶劣程度差了些。所以即便我们有一千个理由怀疑他是血巾断指案的黑手,却没有一个理由给他定罪。”
“更何况他有精神病的‘临床保护’。”那兰觉得自己话语里,带着憎恨的讥嘲又回来了,一时间扫荡了她所有犯罪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学养”,听上去更像个怨毒的人。
巴渝生没有为难她:“他的精神分裂病史,可以上溯超过二十五年,绝非被捕后‘偶得’的,而且临床诊断确凿……不管怎么样,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谈关于血巾断指案的事?我们是迷惑和期许交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那兰忍住没用“人之将死”来指代米治文的处境,“也许他正是凶手,临死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巴渝生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也露出淡淡冷笑:“和他打交道不止一次了,所以这个我们不抱任何幻想。说到他现在的状态,我有个更难听但更贴切的比喻: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显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我们无法施加任何压力,让他直接向我们交代。他对我们的审问,除了抗拒,还是抗拒。”
“那我进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他的垂青。”那兰突然觉得认不清自己的面目,何时变得如此尖刻?
巴渝生脸色一凝:“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和他交谈,不会很愉快,甚至有陷阱。所以……你要小心,不知道他牵扯你进来,是什么居心。”
“我准备好了。”那兰走到病房门前。
巴渝生说:“别忘了,他不叫米治文。”
“仓颉?仓颉先生?”那兰走到病床前轻声呼唤。她看过他的病史总结,诚如巴渝生所言,米治文得到精神分裂的诊断已经有二十六年,被捕前,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狱警的报告中提到,他近半年来健康每况愈下,常需卧床,神志昏乱的时候也增多。也就是从近半年前开始,米治文在病榻上钻研古文字,可以连续数日不吃不睡,但没有一天不沉浸在故纸堆里。渐渐的,他不再对“米治文”这个名字有反应,只准别人以“仓颉”来称呼他。
仿佛米治文已死,仓颉复生。
床上的老头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时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个如死灰般衰败的魔鬼?那兰的目光,从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游走到和手臂一针相连的吊针输液管,再到伫立床前的氧气瓶,再到床头柜上的一摞纸和几本书。古文、诗词,还有一本古曲谱,事后那兰从警方那里看到,古曲谱里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种特殊的记谱法,常见于古弦乐器的曲谱。
屋里只有她,和三张病床上,三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对不对?”闭目中的米治文忽然开口,那兰心惊,早些时的恐惧感呼啸而归,她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那兰暗暗告诫自己,他是个强奸犯,还没有被确认为断指案的元凶,或许不需要让惧怕的心理占上风。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轻度重度之分吗?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米治文重复着。那兰飞快地在心理诊断,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之一,迫害妄想。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那兰保持着语调里的极度平静。
“但你想这样做,和有没有权利无关。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给我下了诊断,我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是迫害妄想,幸亏你只是个心理师,不是精神病医师,否则,处方都要开出来了,嗬……”他微微起身,示意那兰替他在背后垫上枕头。
那兰微微一怔,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还是照做了,轻声说:“佩服你的想象力。”
“不是想象,是真相!你的目光暴露了你,你的眼睛,在这些管子上逗留了很久,好像第一次来参观医院的孩子;同时,你的手在颤抖,好像随时会伸出来做一些令护士脸红的举动……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做什么。”
那兰这才发现,巴渝生给自己的“作业”还远远不够。米治文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精神分裂症患者?高明的演员?业余心理师?蹩脚福尔摩斯?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沉默。
但米治文的谈兴正浓:“当然,你抑制住了邪念,你还没傻到那个地步——窗外那位巴队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所以,你们所谓正常人,和我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或者犯人的区别,就在于你们更会算计,更会掩饰,更能够控制你们的本能冲动……”米治文抬起因布满血丝而泛红的双眼,凝在那兰脸上。
被异样目光盯着,正常的反应是脸热脸红,而此刻那兰的脸冰冷苍白。
外人眼中、记者笔下“大无畏”的那兰,在温暖的病房里、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着阵阵袭来的恐惧。
沉默。
但沉默远非化解恐惧的法宝。
“你说,有关于‘血巾断指案’的事要和我谈,我洗耳恭听。”那兰从包里取出圆珠笔和笔记本。
“从你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嘴里说出‘血巾断指案’这么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鲜花牛粪的糅杂……”
“如果你有更好听更贴切更简洁的名字,我还是洗耳恭听。”好的耐心和容忍度,是心理师的基本素质。
“告诉我,你为什么做这一行?”
“什么?”那兰没有准备回答米治文任何私人问题。
“你是当年全省高考文科第三名,可以随意选择外贸、金融那样赚钱的专业,你却选了心理学,为什么?为什么侧重犯罪心理学,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研究方向?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因为高中的时候,你父亲突然被害,血案至今未破,对你的打击,对你的影响,对你家庭的影响……”
“什么?”这是那兰心头最痛最隐秘的一处。
“看来今天是‘世界助听器日’,一定要我重复吗?”米治文血红的双眼仍盯着那兰。
那兰知道,鸿沟已越,反击势成必然,她合上笔记本:“仓颉先生,我同意来这儿和你见面,是因为你要谈关于‘血巾断指案’的线索,如果你不打算进入这个话题,如果你只是想八卦我的家世……首先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其次,我认为关于我的私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只能改天再谈。”如果此刻她拂袖而去,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仓颉的见面。
“那样,公安会很失望。”
“可是,”那兰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我已经很失望了。”
那兰转身离开。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倪凤英在哪里。”直等到那兰拉开了病房门,米治文才让步,显然,他不愿失去那兰这位美丽聊友。
那兰没有动,甚至没有转身:“好,你说吧,我可以听得见。”
“你必须过来看,看了后你就知道,这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米治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迫切、恳求,仿佛只是一个诚恳的邀请。那兰这才注意到,和他外表衰颓不堪产生极大反差的,是他声线的抑扬顿挫,略带沙哑。
那兰走到米治文的床边,但保持着距离,随时准备离开。
“你擅长威胁,很果断。”米治文喃喃说,“很多女孩子缺乏这种果断,结局都很悲戚。我一直在想,你的这个特点,是不是俘虏秦淮那颗花心的关键。”秦淮是位女人缘满溢的作家,一年多前和那兰共同卷在一个大案中,产生了微妙情愫。①
那兰强忍住再次转身离开的冲动,冷冷说:“我只能再等五秒钟。”
米治文抬手做出投降状,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镜,又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叠纸,抽出几张,看了看,摇头放下。那兰看见,纸上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大概是他近日研究的“古文字”。
终于他发现了要找的一张纸,用手指点着上面的一个字,说:“就是这个。”
这个“字”是由三个不同的字组成,最上面似乎是个“人”字,中间是个又像“田”又像“井”的符号,最下面是个“十”。
谁也不能排除,米治文变身仓颉,主动提供案情线索,只不过是在拿公安部门开涮。至少,看到这个字的时候,那兰几乎觉得米治文的表演拙劣可笑。
“麻烦你给解释解释。”
“你……还是您?”米治文眯起眼,眼中的血丝似乎也叠加起来,看上去只是两道红线。
“等你赢得了我的尊敬……”那兰想,我前世做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屈辱?
米治文微笑:“我好歹到了这个岁数,活了这么多个艰辛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麻烦您给解释解释。”那兰冷笑着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有说服力?
米治文慢条斯理地铺陈:“你瞧,我自从开始继承仓颉的衣钵,苦心孤诣地研究、改良我们的文字,思维方式就不再是平常人的‘线性’或‘发散性’,而是对人类文化起源至关重要的‘意象性’。歐也就是天意、天象、神人之间的沟通、灵感的顿生顿悟……文字的产生,记录了圣人的思想知识,也就是揭开了天地万物的奥秘,所以传说仓颉造字后,异象不断:天上落下粟米,鬼怪因无法遁迹而哭泣……”
“我明白了,你想说……”那兰见米治文不满地摇头,改口说,“您想说的是,无可奉告,没有解释;您想说,我不知道这字是怎么冒出我脑袋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是从天而降顿发的灵感,对不对?这是个哑谜,对不对?”交谈伊始,那兰就没有指望,米治文会爽快地告诉她一切。如果这是个游戏,她想叫暂停。
“仓颉公是造字的,但不是造字典的,不负责解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已经在这个字里。”
“你至少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念吧?”那兰想进一步了解米治文疯狂的程度。
“礼貌何在?”仓颉公叹气。
“请问这个字怎么念?”
“chè”米治文不假思索,好像这个字已经存在千年。
那兰心想,和扯淡的“扯”很接近。
“那就请您再赐教,‘血巾断指案’其他被害者的下落。”
“没有了。”
“没有了?”
米治文摘下眼镜,血红双眼放大,瞪向那兰,几乎是在恶狠狠地说:“你瞧,天上也许真的能落下粟米;甚至,像圣经里说的,天上也许真的能掉下大饼;但是,天上不可能像下雨一样下灵感!我为了获得这个字,也就是倪凤英的下落,耗掉了许多的元气和功力,其余那些迷失的灵魂,恰好还没有给我发短信。所以你找到倪凤英后,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的话,可以再来见我,说不定,到时候我可以得到更多的灵感和信息。”
时而阴骘,时而暴虐,至少表明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看出了米治文的弱点,那兰觉得自己反而镇静了许多,她轻声问:“你……您和血巾断指案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