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局外人,尚且能够记住这一点,相信风华势必也不会忘的。可六年的时间很长,他们朝夕相伴,他可以用激将法迫得她随着他进了阁楼躲避风雪,自然也可以用激将法,逼迫她做其他的事情的。

比如说——又一夜,明晃晃的月亮下,风华借着和陛下会面时饮了酒的那几分酒意,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可他喝醉了,他不怕。

她冷若冰霜,可他喝醉了,他不怕。

他缠着她,像小孩子那样似的,缠着她在他嘴巴上亲一下。

她不肯。她拧起了秀眉,明显恼怒,恶狠狠地瞪着他。

风华酒意上来了,顾不上那么多,扯着她被锁链绑着的手,摇啊摇的,非要她亲一下。

我发誓,我是真的看到了,碧落那张经年冷漠不变的脸庞,是真的、一点点的,染成了嫣红的颜色。

她确实恼,可那层恼怒里面,还裹着几分不易被察觉的羞色。

她手腕沉,风华摇得动,她却挣不开,她一巴掌甩在风华的胳膊上,不像是在打他,倒像是在调/情了。

她恼羞成怒地斥他,“风华!”

这,是她登上凌云台三年之间,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恨你”。

第二句,是“凌云台上有结界,我伤不了你,可到了这里…”

第三句,就是这一句,“风华”。

她叫他风华。

她原来是记得他的名字的。

风华很高兴。

俩人相处了足足三年之久,她终于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却高兴得简直像是个孩子。

风华一高兴,就笑了。

他一笑,全世界都亮了。

那一刻,月光,夜幕,苍穹,身后的阁楼,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笑容漂亮的。

碧落晃了晃神。

一晃神儿的工夫间,风华寻到机会了,他几乎是眼疾手快地,摁住她的肩,嘴巴朝她的唇瓣凑了过去。

大约是知道碧落的性子,风华没敢多奢求,他的嘴巴蹭上碧落的唇瓣,只轻微地接触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地,就移开了。

碧落却僵了。

风华很没种,亲完碧落,他像是怕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似的,几乎是根本就没敢停留,直起身子拔腿就往阁楼里跑了。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画面中风华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有些崩溃。我身旁的萧惜遇,却是有些怒其不争地幽幽叹了口气。

我侧了侧脸,和他对视一眼,俩人纷纷以眼神表示对风华储君的无奈,然后重新将目光移向玉佩。

玉佩中,碧落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良久都一动未动。

接下来,玉佩中呈现出一片茫茫的雪白。好半晌,都没有人影儿再闪现出来。

我愣了愣。

萧惜遇伸过手,拈起了玉佩,他以指尖摩挲着那光滑莹润、渐渐恢复常色的玉佩,开口为我解惑。

“还有一些,是我们看不到的。”

我怔了怔,然后恍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由地脱口而出,“在另一半里面?”

“嗯。”

萧惜遇点头,然后想也不想地就以那只被咬破了的指尖,去凑近那半枚玉佩。

不是看不到吗?

我不想看他手指出血,下意识地就抬手去拦他。

萧惜遇躲开我的手,眉眼宁静,他开腔嘱咐我,“接下来的,会哀伤一些。没关系吧?”

我愣。

他侧脸看我,重复一遍,“看到不开心的…你别跟着一起难过。”

我呆了一下。

他想了想,抬起手,摸摸我的头,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难过也没办法了…说好要告诉你的。”

我根本就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已经以血珠把那半枚玉佩重新召唤起来了,他揽住我的肩膀,俊脸贴近我的,轻轻地说。

“先说好,可不许哭。”

我就是再傻,也听得出接下来要看到的势必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我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眼睛扫了一眼那半枚玉佩,隐约觉得有些排斥看到它。

萧惜遇没给我逃避的机会,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嗓音轻柔,“别怕。”

他说,“我陪着你呢。”

我心想,也是,有他在,不过是风华储君和碧落公主的过往而已,即便是再悲情,我也有景阳给我讲的那些做铺垫了,还能难过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我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一脸正色,“好。”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我在心底对肚子里的小宝宝说,孩子,你也看着。

等你长大了…

若娘亲不在了…

你要帮着你爹爹。

你要知道他心中的痛是什么。

你要逗他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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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看到的场景,是我毕生都难忘的。

很久很久之后,即便是坠入了轮回的时候,即便是饮下了孟婆汤之后,我的脑海中,依旧残存着那样震撼人心的片段,它们蛰伏在我的灵魂深处,顽固地,不肯被宿命驱散。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那是我所看到的,最最盛大,也最最残忍的,死亡场面。

在萧惜遇的话音落定,在我坚定了决心要看的那一刻,我转了眼,视线凝向玉佩,那个虚幻的画面中所呈现的场面,已然不再是凌云台上一男一女的光风霁月了,而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的沉闷,和昏暗。

我恍惚了片刻,联想起景阳对我讲述的那些内容,便明白了——这个时候,已经是碧落不孕,从凌云台上下来之后了。

奇怪的是,在这一次的场面里,我没有看到碧落,也没有看到风华储君。我看到的,是一群群人,在不计代价地攻打着一座城池。

我看到的,是血流漂橹,是江河变色。

城外的人,在疯狂地拿着所有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击打着钢浇铁铸一般的城门;城内的人,在拼了性命,抄起手边所有有攻击效力的东西,狠狠地往城外掷。

——那么多人,人挤人,人踏人,在争抢着,那一堵门。

场面虽然是虚幻的,可我毕竟能看到血,能看到骨,能看到肉,只是这么看着,我就觉得有些受不住,忍不住蹙了蹙眉,抬手捂住小腹。

萧惜遇看我神色不对,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拿手挡了一下玉佩,侧脸看我,他没说话,眼神却明确,在问我是否还要继续。

我稳了稳自己的心神,白着一张脸,兀自压下那股子不适,点了点头。

萧惜遇有些迟疑,手不肯移开。

我只好挤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次,他终于把手移开了。

不过是片刻的遮挡,等我再看时,那座城池的城楼上面,已经立了一个人。

一袭紫裙,五官绝美,神色清冷,宛若仙人。

我只扫了那人一眼,心尖就是一震,碧、碧落?!

更让我惊诧的,是城楼的下面,是碧落目光所及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是风华。

风华的脸色很冷,也很白,他没站立在两军所在的任何地方,而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风所吹来的方向。

他的脸孔精致得很,他的神情冰冷得很,他目光灼灼,一霎不霎地看着那个立在城楼之上的妖娆紫裙,眼神冷得彻骨,冷得宛若冰锥。

风华的眼神,让我觉得畏惧,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就伸过了手去,哆嗦着,攥住了萧惜遇的。

萧惜遇眼神哀戚,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碧落却是猛然间从城楼上轻盈跃下,她就像是一道紫色的虹,动作迅捷,势不可挡,她直直地朝风华所站立的地方,俯冲了过去。

画面之中,众人尚且齐齐仰望,纷纷惊呼,更不要说是我了。

我目瞪口呆、心尖直揪的时候,却看到,风华连躲都没躲,他避也不避地,就站在那里。

碧落手中抄着匕首,银光闪闪,她那副从城楼之上赫然俯冲下来的架势,眼看着是要取风华的命的。

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我相信,风华也可以。

可他没躲。

一丁点的闪躲,都没有做出。

他就站在那里,用绝望,用冰冷,用失落,用悲痛的眼神,看着那个杀机凛冽朝自己冲过来的紫衣女子。

他那副架势,简直像是根本就不怕死,甚至是,根本就是心如死灰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死在他她的手里。

可是,没有人想得到,紫衣的碧落,居然把那个杀机明显的动作顿住了。

她逼近风华身边时,手腕急急一偏,凌厉的匕首狠狠划过他的手臂,带出了一路盛开的荼靡。

也就是说,风华没有死,可是受伤了。

他受伤了,那一刻,他却像是活过来了似的。他终于不再一动不动了,他伸出那只受了伤的手,完全不管它鲜血直流,他狠狠地攫住碧落的手臂,恶狠狠地说,“跟我走!”

他带着她,身形一转,就平地而起。

奇怪的是,碧落的眼神虽然狠,可是她没做丝毫的反抗。

风华带着碧落,一路御风而行,俩人最终抵达的地方,居然是凌云台的顶端。

我心神怔怔。

萧惜遇紧了紧我的手。

风华带着碧落在凌云台上站定,俩人面对面而立,最先开口的,是碧落。她坦坦荡荡,毫无愧色地说,“要杀便杀,何必带我来这里?”

风华不说话,抿着那唇形漂亮的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碧落就继续冷笑,“我背叛了你,我欺瞒了你的父君和母后,我灭了你的国,怎么?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是爱我?”

风华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冷,却依旧抿着嘴唇,不说话。

碧落似乎受不住他的沉默似的,只要他不说话,她就往下说。

她转了转身,素手一挥,紫色衣袍的袖子,划出一朵波浪般的涟漪,她睥睨天下一般地缓缓笑着,“你看看,你看一看风华,你们云落灭了我们的城,现如今,你们又落得怎样的后果?”

“你们内乱迭起,你们兄弟相残,你们纷争不断,你们永无宁日!”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就变得激动了起来,她粉面微微涨红,她攥了攥拳,“风华,你们云落被我毁了!被我毁了!我要它永无宁日,我要它永远都沉浸在战乱里!”

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许是她的恨意太过至极,风华一直以来波澜不兴的脸孔,终于有了些微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绝望,却也很讽刺。

他终于动了动那弧形好看的唇,他缓缓地,宛若是唇齿间噙了冰块一般地冷冷开口,“这些年来,你一直对我这么恨?”

碧落咬牙,“对!”

“从没一日,对我有半分真心?”

“对!”

“所以你离间我的臣子?”

“是!”

“所以你挑起多方战乱?”

“不错!”

“所以你藏起我的孩子?”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