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寒冷,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贵妃公主,宫女太监,统统跪在金凤宫外,为西祁夭折的小皇子守灵。
夜风刺骨,那些宫女太监们,还稍微好些,可是其他的,可都是平日里矜贵至极的娘娘妃子,她们在浸骨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没多久,就纷纷现出暗暗恼恨的神色了。
她们当然心有不服。
西祁后宫有无数美貌如花的娘娘妃子,可是真正为国主诞下子嗣的,统共不过我母妃、青盈公主的母妃皇后娘娘,以及小皇子的生母淑妃三位。
我不知道我父皇为什么没有让那些女人为他承续香火,但我知道的是,今日里丧失性命的这一个,是西祁的储君,是和那些女人们,没有任何血缘关联的一个人。
甚至可以说,这个人的死,反倒…给了她们希望,给了她们拼搏的契机,和信心。
如今的西祁,没了继位的储君,接下来,西祁的皇宫里,怕是更要上演夺宠之争。
那些女人们,怕是会更加拼了命,去争夺着,看谁比谁要更早地…怀上龙种。
那一夜,我在金凤宫外跪了足足一夜。我刚从魏国赶回来,就遇上了这么一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个让人难过的巧合了。
没错。我难过。我的身体很难过。我的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那个小男孩,我见过的次数不多,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就是那次帮他摘挂在树上的纸鸢。
我不能不唏嘘,我如何不唏嘘?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我还能看到一个小孩子欢快地在御花园里奔跑,而如今,他毫无生机地躺在床榻之上,再过不了几天,他就要被埋入黄土,葬进皇陵。
他不该这么早就死的,他的年纪并不大,可是,可是,谁让他…谁让他生在帝王家,谁让他…是皇子?
真遗憾。他不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真遗憾。他不能,安安稳稳地长大,长成一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子。
跪在金凤宫外的那一夜,我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我想到了自己的穿越,我想到了自己在前世的生活,我又想到了如今。
我觉得恍惚,我觉得惶恐,我突然间就觉得,不管是在哪里,都会有这种令我对生命产生畏惧的事情。
我一畏惧,就忍不住颤起了身子。夜风阴冷,我越是颤抖,就越是觉得冷得难以自制。我的四周,已经有好几个身子虚弱的娘娘们,她们体力不支,她们昏倒在地,被宫人匆匆地抬走了。
我勉力撑着,我心想,我总不能也摔到地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觉得冷、觉得惶恐的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伸过了一只手。
那只手毫不客气地钻入了我的广袖,它轻车熟路地握住了我冰凉冰凉的手掌,它稍稍加力,捏了捏我的手指。
我睁开眼,我转过脸,我看到了一张五官绝美、眉眼怜悯的俊脸。
是萧惜遇。他单膝着地,蹲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更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以不惊动所有人的微小动静,来到了我身边。
那一刻,看着他那张脸,握着他那只手,我突然间就觉得,好委屈。
我朝他扁了嘴巴,我朝他红了眼眶,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下一秒,我可能就要哭出声。
看到我的这副架势,他有些慌,他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捏了捏我的手指,他张了张唇形好看的嘴巴,他朝我作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他说,“乖。”
他不说这句还好,这句一出口,我眼眶一酸,眼泪瞬间就无声喷涌了出来。
我父皇从金凤宫里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萧惜遇单膝跪在我的身边,我痛哭失声的场景。
他脚步一顿,他在原地站定,他定定地,盯着我失声痛哭的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缓步走了过来,他明黄色的龙袍在我的面前站定,他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我的头,可是最终,还是顿住了。
他抬眼看向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他嗓音有些低沉地对萧惜遇说,“一夜了…带柠儿回宫吧。”
萧惜遇说好,萧惜遇拥着浑身虚软的我,慢慢起身。
*********
那几日,皇宫一直沉浸在浓郁悲恸的气氛之中。
小皇子的丧服,小皇子的棺椁,小皇子的丧葬仪式,全部都由礼部上下兢兢业业地精心操办,只等停尸三日之后,葬入皇陵。
我父皇说,祁青焕的葬礼,要用一国太子的规格。举朝上下,没有人有异议。他是西祁唯一的皇子,他当得起这个规格,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是…没有人,胆敢有异议。
除非,他想死。
这几日里,我多数时候,是要和我父皇一起参加那些个祭祀仪式的。毕竟,我们西祁只有三个皇家子嗣,其中一个,已经死去,而另一个,正值产期。
我穿着公主庄严肃穆的袍服,我跟在我父皇的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他祭拜天地,随着他祭拜祖宗。
我听到,他祭拜祖宗时咬牙切齿,他好像在祈求他们祁家的祖先保佑,保佑他能找出那个该死的罪魁祸首,他要将那个人碎尸万段,他要将那个人挫骨扬灰。
我听到,他祭拜天地时念念有词,这个时候,他的神色,与祭拜祖宗时又有些十分明显的不同了。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怔忡地喃喃自语着,他摒退了所有的侍从,只留我一个人站在他的几步开外,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报应”、“当年”、“复仇”之类的字眼。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明白的是,他并不想让任何人听。
可我也隐约猜得出,他势必是以往做过什么有负于良心的事情,而如今,小皇子的死,让他联想到了复仇,和报应。
小皇子下葬的前一天,刑部尚书来求见了我父皇,他禀报道,他终于找出了谋害小皇子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两个后宫嫔妃。
刑部尚书言辞灼灼地陈述着自己调查出的结果,他说,那两位嫔妃早有陷害小皇子的迹象,和动机,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小皇子病倒之前所接触的那些人当中,这两位嫔妃,最最可疑。
更何况,刑部尚书持着尚方宝剑进了她们的寝宫,在她们的床榻下面,分别搜出了用来施厌胜之术的人偶,和一干工具。当场,那两位嫔妃吓得面色如纸,跌跪在地。
刑部尚书陈列出了大段大段的供词,他拿出了许许多多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那两位嫔妃,必死无疑。
我父皇十分震怒地下达命令,判决那两个嫔妃绞刑,且诛灭满门。
那两个嫔妃死相很惨,没等午时三刻,直接就被绞成了肉泥,而她们的家族,更是鸡犬不留,连坐而死。
第二日,小皇子出殡之时,我父皇咬牙切齿地扶灵恨语,“焕儿且在泉下安心,父皇定为你报此深仇雪恨!”
我这才知道,他虽然毫不犹豫地判决了那两位嫔妃的死,他虽然心狠手辣地灭了两个重要大臣的家族,可是他对刑部尚书的调查结果,竟然并不满意。
我有些触目惊心地看着他因为仇恨而隐隐抽动的唇角,我战战兢兢地想,他,他究竟是想让谁死?
*********
小皇子的丧葬仪式,我母妃带病出席,那样肃穆而又沉重的场合,我真害怕会惹得她病情加重,故而一直都谨慎地陪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后来,合棺,起灵,由祁家的宗亲前去皇陵,我们这些女眷是不必前往的。这个时候,我看到神情憔悴的皇后娘娘通红着一双眼睛,缓缓地走到了我父皇的面前。
她一开口,竟然是为远去极北之地的祁清殇求情。
她一脸的哀戚,再也没有我最初穿越过来时的那副趾高气扬,她紧蹙着娥眉对我父皇说,“陛下,既然梅嫔和李贵人都已被处决了,那极北之地的剧毒之草,是不是不要也罢?”
我父皇一听这话,当场便是浓眉一皱,他一脸冰冷地说,“既然靖王爷已经去了,空手而返,岂不更是没有意义?”
这句话,他说得实在太过凉薄,太过顺口了,就好像祁清殇去的不是什么虎狼之地,而是如履平地地去游玩一般似的。
想起祁清殇临走之前那个近乎绝望的吻,我突然间觉得心脏抽搐着疼,他说祁青柠放弃他,我也放弃他,我,我,我没有。
我并没有,希望他去死的意思。
想到这里,我刚要迈出一步,对我父亲辩驳,衣袖却被我母妃不着痕迹地扯了住。
我身形不由自主地顿了这一下,皇后娘娘已经哭着跪了下去,她将额头叩在地面之上,她声声哀戚地说,“陛下,陛下,求您怜悯一下臣妾!臣妾,臣妾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不能连殇儿都失去了啊…”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哭得那么伤心的皇后,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我看得有些感同身受,连眼圈儿都禁不住有些开始发酸发红。
可是我的母妃,她低低地咳了一声,她扯了我的衣袖,示意我不必如此。
我这才看到,她面无表情。
那一日,皇后娘娘以眼泪攻势,着实把我父皇缠得不轻,最终,我父皇拗不过一个刚刚丧子的女人,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派出快马,立刻去追离京数日的祁清殇。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中总算一安。
送我母妃回媚华宫的路上,四下无人,她神色淡淡地对我说,“皇后那么做,你犯不着为她动容。”
我一怔。
“小皇子并不是她亲生,她如今体会到了丧子之痛,那,当年她非要从淑妃手里夺走代为抚养的时候,淑妃那不叫丧子之痛?”
我张了张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母妃撩了我一眼,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皇宫里的事情,哪有那么干净?小皇子的死,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
我张口结舌地说,“您,您是知道什么吗?”
我母妃笑了一下,“我一直病着,我知道什么?”
没等我说话,她就转过脸来,她一脸柔软地看着我,“所幸柠儿当时是在魏国,要不然啊,指不定被有心的人怎么编排呢?!”
编排我?我愣了愣,“编排我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公主,还能做储君不成?”
我母妃抬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是公主没错,可你日后可是会有驸马的啊。”
我身子一震。
对。
对。
庆幸。
庆幸那个时候我和萧惜遇不在西祁。庆幸那个时候,我和我传闻中的准驸马,都没有作案的时机。
把我母妃送进了媚华宫,我坐了一会儿,准备走,临起身时,我母妃突然状似无意地说,“靖王爷去极北之地的事儿,柠儿可是很在意?”
我身形一僵,脸颊爆红,大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字。
我母妃就眼神有些不悦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挺生气地说,“你这孩子,以前是性子冷,万事不关心,如今怎么什么人的什么事儿,你都挺上心的样子?”
我讷讷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母妃斜倚在贵妃榻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缓缓地说,“柠儿,不是母妃说你,你这小脑瓜,可比不过别人的。靖王爷要去那极北之地,你当只是因为你父皇拿此事让你选择,为难了你?”
我愣了一下。
我母妃看着我的脸,淡淡地嘲讽笑了起来,“小皇子病逝的时候,靖王爷可不在这皇宫里,你难道不觉得,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明哲保身的法子?”
我呼吸一窒。
我怔怔地盯着我母妃,有些僵窒地说,“您,您的意思是说,杀害小皇子的是…”
“母妃可没这个意思。”我母妃举起一只手来,她一脸严肃地说,“谁都有可能,只要是这个皇宫里的人。”
我耷拉了一下眼皮。
我心想,那您说这话做什么?不等于是没说吗?
我以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肯定是可以走了,我正要转身,听见我母妃优哉游哉地来了句,“诶祁青柠,你脖子里挂着的那根红绳,是个什么东西?”
我跟条件反射似的,一听见这话,立马抬起爪子捂住我的胸口了。
我母妃见我紧张成这样,顿时从贵妃榻上下来了,她一脸超感兴趣的表情走到我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领口,“真有东西?我原本就在想是不是我记错了,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戴东西的。快快快,取出来母妃看看!”
我捂住领口,我转过身子,我的情绪特别抗拒,“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样普通东西!”
“普通东西你宝贝成这样?还贴身戴着?”我母妃不依。
我着急得都要恼了,一跺脚,“您,您看什么呀,别人送我的东西!”
我母妃登时双眼泛光,“男人女人?!定情信物?!”
我一张老脸红得要爆炸,“您,您别看了就是!”
那一天,我拔腿奔出媚华宫的时候,只听我母妃在身后吆喝,“什么人送的东西那么贵重,连看一眼都不许看啊?!”
我没理她,我只顾低头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迎面撞进一个怀里。我抬起头,我刚想说对不起,就看到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萧惜遇一把抱住我的身子,笑得愉悦至极,“给人看看又不会坏,做什么这么小气?”
【173】他的剖白+他的心声
我母妃问我,我脖子里挂着的东西,是不是定情信物。
这个…
我看了看送我东西的那个人,我看了看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我看了看他搂着我不肯放的手臂,我的脸一点一点地烧红起来。
我窘迫极了地抬起手,我推推他,一开口,嗓音低得几乎堪比蚊蚋了,我又羞又窘地说,“干,干什么呀你?这,这可是在皇宫里…”累
萧惜遇抬了抬眼,就看到,有宫女太监正朝我们这里走了过来,他眉毛一压,很是郁闷地将我松了开。
萧惜遇不光那一天郁闷,萧惜遇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都是十分郁闷的。
原因无他,他朝我提我们成婚的事情,我皱眉毛红脸加咬手指,他朝我母妃提我们成婚的事情,我母妃愣了愣,然后一脸狐疑地看一眼我,语焉不详地说,“啊,问我们娘俩儿没用,你去跟国主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