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昕撑一把精巧的油纸伞走在杏花村的青石板路上。晚来风急,斜飞的雨丝打湿了衣袍的下摆,青石板上坑坑洼洼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布靴。韦昕步履匆忙,直奔厅堂。

厅堂里燃着两盏灯烛,凉风阵阵吹得烛火摇摆不定。靠窗的地上安着茶炉,一锅泉水正咕咕冒着串珠般的气泡。

韦善人捋着胡须望着袅袅水汽,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脚步声,韦善人没有回头,拎起茶壶,往两只白瓷茶盅里注了新水。茶香顿时四溢散开,混合了淡淡的药香,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韦昕坐到韦善人身旁,掂着茶盅盖轻轻拂着茶汤上的浮枝,低低唤道:“舅舅…”

话方出口,韦善人面无表情地说:“什么都别说,我不会再帮你。”

韦昕笑道:“我说过让舅舅帮忙了吗?”

韦善人转头,神色和缓了许多,“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哼,你小子的事瞒不过我。”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是韦昕的娘韦氏所写,大致是让兄长韦善人在韦昕逗留期间多加开解他,她则在杭州准备韦昕与颜如玉的婚事。

韦昕苦笑,“颜如玉,颜如玉,原来颜姑娘的闺名是颜如玉。”

见过她不下三五回了,他始终没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恐怕在街上遇见,他也未必认得出她来。

将信还给韦善人,无奈地说:“我已有了妻室,决不会再娶别人。”

韦善人道:“她死了。三年前,你还替她办过很风光的丧事。”

韦昕一愣,低嚷:“可她没死,你知道,我知道,娘也知道。”

韦善人道:“她死了也罢,没死也罢。你这里都要当她已经死了。”伸手指向韦昕的心口,又道:“你娘已经说过了,若你还记着她,那么她必须要死。若你忘了她,她还能保得一命。”

韦昕哀求,“舅舅,既然当年你能瞒着娘没给我服下忘忧,那么你就再帮我一次,劝劝娘可好?”

韦善人沉着脸,道:“你娘怀你时,已二十余六,九死一生地生下了你。三年前,为你换血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你爹死在南宫家手里,你娘最恨的也是南宫家的人。能够放过杨怀瑜,已是看在她同你曾有过夫妻的名分。你娘看不见杨怀瑜倒也罢了,你若真的接南宫家的女子回家,天天亲热,岂不是要气死你娘?”

韦昕脸色灰败,婴儿的事他不记得,可三年前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娘宁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将全身的血换给他。如此情深恩重,他怎舍得让娘伤心?

咬着下唇,无力地说了句,“她姓杨,不姓南宫,而且爹的事,跟怀瑜无关。”

韦善人“哼”一声,“你姓韦,可你依然是楚云天的后人。她姓什么无所谓,可她身上留着南宫家的血。你爹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是与她无关,我明白这个理儿。你娘,不会听你这套…你娘自幼就有主见,这辈子,她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爹。我劝不动她。”

韦昕沉默不语,伸手去端茶盅,可手腕抖得厉害,茶水溢出来,湿了衣襟。他颓然地放下茶盅,右手捂着胸口,眸中含着近乎绝望的悲痛,“舅舅,我明白娘的难处,我不会忤逆她,教她伤心。可我舍不下怀瑜,不想她的时候,这里空得发冷,想她的时候,这里又痛得难受。”

双手捂在脸上,半晌才放下,双眼湿漉漉的。

韦善人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给你服下忘忧,忘了她就不必这样痛苦了。而且,她也就死了心,趁着年轻或许还能找个好人家。”

“不!”韦昕摇头,喃喃道:“她决不会再嫁。我也是,宁肯痛,也不愿忘记她。”

韦善人道:“那个丫头有什么好,长相普通,性子看着也不讨喜,还不如采薇丫头。”

是啊,她相貌不甚出众,性情太过沉静,可没接触她的人不会了解她的好。只有他明白,她是最适合他的那个,是他的心头痣,割不掉舍不下,生死相随。

出了厅堂,看到青桐正提着灯笼候在长廊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残月斜挂在半空,石板路上的水坑反射着清淡的月光,更觉阴冷苦寒。

韦昕淡淡地问:“月影他们还好?”

青桐嗯了一声,回道:“韦老爷答应月影,他几时参透杏花阵就几时让他出村。所以,这几个月,月影一直在钻研阵法。采薇姑娘深得韦老爷欢心,老爷说若采薇姑娘发誓不离开,便收她为义女,将毕生所学教给她。只是,采薇姑娘硬是不松口,非要出去找夫人。”

韦昕叹了口气,道:“你告诉月影,夫人安好,让他尽快将阵法学会了。”

青桐喜道:“公子见到夫人了?”

韦昕只唔了一声,再无别话。

见到她了,又如何?

这些日子,北高峰上凄婉的箫音一遍遍回荡在他耳畔,茅屋前那抹瘦弱的身影总是不经意地闯进脑海里,而她眼中盈盈欲滴的清泪始终闪现在面前,挥之不去。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娘亲,一边是结发知心的爱妻。两个都舍不下,都想要,可偏偏那两人却是水火不相容。

韦昕无计可施,负手在屋内踱步子。

青桐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发急:再怎么错综复杂的政事,大人亦能在谈笑间想出应对之计,这区区家务事怎么就为难成这样?怪道人说,家事最难断,所言非虚,所言非虚。

韦昕瞧着青桐的表情,他的心思猜了个十有八、九,不由出声道:“朝事与我无关,手段再如何狠辣也无妨,如今可好,两边都在我的心尖尖上,动哪边都疼。这才难办。”

青桐被看穿心事,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也在主母与夫人的心尖上,您痛,她们心里也不好受。”

一语惊破梦中人,韦昕茅塞顿开,赞道:“这话说到点上了,也不枉舅舅把你们拘在这里读书。”

青桐受了表扬,立刻捧来早就备好的点心,道:“公子晚饭用得少,好歹吃点养养精神,早些接夫人进门。”

韦昕赞许地点点头,挑了一块桂花糕,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思量,脸上隐隐有了笑意。

终入府

杨怀瑜缓缓问:“这真是你家公子出的主意?”

青桐连连点头:“是。公子三代单传,主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含饴弄孙,一享天伦之乐。所以公子派属下接夫人去杏花村小住月余,若能有了孩子,主母定不会阻拦夫人进门。”

杨怀瑜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绣花样子,淡淡地说:“你家公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上个月见了面还说不认得我,如今又想着让我去杏花村。他纵然高贵,也犯不着如此作践我。”

青桐听此话,虽未见当时情状,可也猜到了七八分,袍摆一撩,单膝跪地,“夫人有所不知。三年前公子突然昏迷不醒,属下无奈,飞鸽传书求救于主母。主母令属下护送公子到杏花村…”

“这么说,我去杏花村寻人的时候,你家公子也在?”杨怀瑜打断了他的话。

青桐忙道:“彼时,公子仍卧床不起,并不知夫人来了。主母原想将你们困在杏花阵里,韦老爷说既然公子已经服了忘忧,何必多伤性命。主母这才答应放你们走。若公子不假装失忆,恐怕主母…”

杨怀瑜抬眸,盈盈一笑,“如此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公子把我忘了三年。”

青桐语塞,既不敢应是,也不敢应不是。

杨怀瑜起身道:“我不会去杏花村,也不想再做傻事,你转告你家公子,不必惦记着算计我了。还有你家主母不是替公子订了门亲事,快请你家公子回来成亲吧,免得忤逆了你家主母,辜负了颜家姑娘。”说罢,款款进了内室。

青桐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暗叫不妙:夫人明摆着不高兴了,这是在赌气。她赌气没什么,可他如何回去交差。以前就屡次因杨姑娘受到大人责骂,没想到竟然往事重演。

青桐骑着快马星夜兼程地回去复命。

韦昕仔细地听着他的禀报,脸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既然夫人让我回去成亲,那咱们就回去吧。”

青桐双眼瞪得老大,生怕自己听错了。

韦昕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东西?”

青桐支吾,“属下也去?主母不是…”

韦昕抬脚欲踹,“啰嗦什么,夫人都在家里等着了,主母还有闲心管你?”

未等他踹到身上,青桐就地一滚,借势出了屋门。

此时夜风正凉,吹得人清醒无比。青桐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与杨怀瑜见面时的情形,却越发迷糊。 明明他应该是最清楚事情经过的人,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夫人跟公子打得什么哑谜。

韦昕所言没错,杨怀瑜确实去了西湖边的韦宅。

那日青桐前脚离开,杨怀瑜后脚就出了门。杭州有座夕照琴院,位于夕照山脚,是极清幽风雅之地。离得尚远,便闻琴声叮叮淙淙悠扬悦耳。

杨怀瑜悄声进门,看到十余个身着青色布褂的学童席地而坐,整齐划一地弹奏《渔樵问答》第一段,一啸青峰。

渔问樵曰:子何求。樵答渔曰,数橼茅屋,绿树青山,时出时还。

此曲曲意深长,清逸洒脱。出自幼童之手,分外多了些稚气。

杨怀瑜不禁莞尔,对着正中的先生曲膝行礼,“妾身偶然路过,被琴声吸引,冒昧打扰,还请恕罪。”

颜先生笑道:“既如此,可见小娘子也是爱琴之人,能否指点一二?”

杨怀瑜并不客气,借了身旁幼童之琴,静心凝神,轻挑琴弦,接着幼童方才所奏,弹了《渔樵问答》第二段,培植春意。

曲罢,杨怀瑜笑道:“献丑了,有辱清听。”

颜先生道:“小娘子之琴,初听清婉,细想却灵动无比。想必姑娘性情亦是如此,外表看着温婉,内心精灵古怪。”

杨怀瑜笑盈盈地说:“听闻先生之女琴艺颇为不俗,不知妾身可否有幸请教一二?”

颜先生捋着胡子道:“小女粗俗,不必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小娘子还请多多担待。”说罢,朝屋内扬声唤了一句。

不多时,门帘摇动,走出一位身穿冰蓝色衣裙的女子。貌如花,颜如月,肤若凝脂,肌胜璞玉,一双眸子犹如雪后晴空般纤尘不染。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怀瑜暗叹,颜如玉果然名符其实,此等女子,怎能教天下男儿不为之心动?

颜如玉款款行至琴案后,纤手轻扬,琴声如泉水般叮叮咚咚流淌而出,仍是《渔樵问答》,却续了第三段,上友古人。

琴如其人,柔美娇媚,暗含缠绵之意。

杨怀瑜突觉她此次造访,实在是愚昧至极。

琴声停,颜如玉躬身行礼,“如玉献丑了。”

杨怀瑜忙回礼,“颜姑娘琴声令人耳目一新,妾身有耳福。”

颜如玉温柔浅笑,“姐姐谬赞,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杨怀瑜亦笑,凝视着她的眼眸,缓缓道:“妾身娘家姓杨,夫家姓韦,颜姑娘可称在下韦杨氏。”

颜如玉眉头轻蹙,低低道:“韦家,可是住在西湖旁边?韦公子已有妻室?”

杨怀瑜颔首,笑道:“听闻我家相公与姑娘有数面之缘,莫非他没提到妾身吗?”

颜如玉忙解释,“如玉受韦大娘之邀到府中拜访过几次,并不曾与韦公子攀谈过。”语气有些仓促,白皙的脸上染了红霞,更添几分艳丽。

杨怀瑜感慨,抛开其他不说,韦氏替韦昕选的这门亲事相当有眼光。看外表,两人都是绝色佳人,极为般配;论家世,颜家只父女二人,以教琴为生,门风清白;论品性,颜姑娘温柔娴淑,定然上能奉养公婆,下能相夫教子;论才学,韦昕学富五车,颜姑娘琴艺高绝,二人琴瑟和鸣,不知有多惬意。

韦昕真的心里从来没考虑过颜如玉?

杨怀瑜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行礼告辞。离去前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颜如玉美丽的杏仁眼有水光闪动。

杨怀瑜不由鄙视自己,当年杨夫人曾有意无意地打压过丰姨娘,她也曾暗中抱怨不止,没想到今日,她也会仗妻室之名,上门找事。

一时,又有些伤感,有必要坚持吗?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失了本性,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一夜辗转反侧不曾安睡,起身点了灯烛,看着青桐带来的交警鸳鸯的白玉佩,暗骂韦昕狡猾,自己去躲清闲,反倒让她来面对这一切。

骂一阵,想一阵,慢慢就睡了。

第二日,打起了精神去韦宅。

韦氏在偏厅接待她。杨怀瑜方进门,就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娘”。

韦氏冷哼一声,“别这样叫,我不是你娘。”

杨怀瑜柔声道:“儿媳是韦昕的妻,自然该随着他唤娘。”

韦氏道:“他的发妻已死了三年了,续弦还没过门。”

杨怀瑜早有心理准备,依然平心静气地说:“娘说得不错,三年前皇上因谋算而赐婚的杨家女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与相公同甘共苦的韦家妇。”

韦氏撇撇嘴,“没看出来,倒长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

杨怀瑜道:“儿媳蠢笨,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了,娘别见怪。”

韦氏冷笑,“别叫我娘,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做韦昕的妻。你我两家的恩怨,我一天都没忘记过。如今看在韦昕的面子上,留你一条性命,你请回吧。若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杨怀瑜暗叹一声,终于谈到正题了,态度愈加恭敬,“娘,当年的事,儿媳也知道几分,所以心里很是愧疚,只想在娘身边侍候,以求抵消些许罪孽。”

韦氏冷冷地打量她一眼,“看着你,我心里来气。留你下来,岂非自讨苦吃?”

杨怀瑜道:“娘,您若生气,打也罢,骂也罢,儿媳决无怨言。当日叔祖酿成的大错,儿媳愿意一力承担,请娘责罚…成亲三年多,儿媳还不曾侍奉过娘,现在有此机缘,儿媳想留在娘身边,娘也好教导儿媳。”

韦氏怒道:“你还真是难缠,硬要赖在这里不成?实话告诉你,韦昕失去了记忆,已经不认得你了,他心里已有了别人。”

杨怀瑜咬了咬下唇,声音依然轻柔,“娘,儿媳相信,若相公见到儿媳,必定能想起往事来。倘若相公愿意纳妾,儿媳必然也会全力张罗迎接新人…莫非娘不想让相公恢复记忆?”

韦氏“哈”一声,“你还真是不碰南墙不回头,看来我不留你还不成了?”

杨怀瑜忙磕头,“多谢娘成全。”

韦氏道:“就依你所愿,留在我身边伺候。若行为不端,休怪我无情。”

杨怀瑜连忙应着,“儿媳恭听娘的教诲。”

韦氏扫了一眼她额头的青紫,淡淡道:“既如此,先打扫屋子吧,里外全收拾干净了。”

跪得时间太长,腿有些麻木,杨怀瑜强忍着酸痛,踉跄着出去打水。

刚出中门,杨怀瑜长舒一口气,恨恨地自语:“韦昕,你且等着,有你落在我手里的那天。”

恰有一小厮过来,惊讶道:“咦,这不是丢了夫君的那个小娘子?”

杨怀瑜仔细一看,正是九月初九那日,陪着韦昕去北高峰的书童。她笑道:“还真是巧,我刚进府,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书童笑呵呵地说:“我叫扶葛。你呢?”

杨怀瑜尚未作答,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而来,接着一角宝蓝色的衣袍出现在面前。

婆与媳

扶葛欣喜地喊:“公子回来了。”

杨怀瑜面无表情地看着韦昕缓缓走近。

扶葛低声催促她,“快行礼。”

韦昕燃着笑意的眸子停在她脸上,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拉着她就往里走。

扶葛惊讶地看着他们,想跟过去,又不敢——小厮是不能进中门的。

走到僻静处,杨怀瑜甩开他的手,“公子现在认得我了吗?”

韦昕紧紧将她箍在怀里,低头吻上了她的唇。狠狠地啃噬,重重地吸吮,似乎要将她整个吞入腹中。

感受到他的急切与热情,杨怀瑜放弃挣扎,反手环住了他颈项,顺从地承接他的吻。

久违了的强壮有力的胳膊,久违了的宽阔温暖的胸膛,久违了的湿润柔软的嘴唇。

晶莹的泪水顺着脸庞缓缓淌下,流进两个人的口中,热热的,咸咸的。

韦昕柔声问:“可受了委屈没?”

杨怀瑜摇头,“我也是刚进门,算着你差不多今天到。”没有他在,她多少也是没有底气的。

韦昕的视线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里一片明显的青紫。

杨怀瑜解释,“跪得久了些…好容易娘才答应我留下。”

韦昕拉着她急匆匆往正屋走。

杨怀瑜停住步子,“娘吩咐我打扫偏厅,我还得去提水。”

韦昕皱眉,却不放开她,直带她进了卧室,才道:“在这里等我,我先去给娘请安。”

杨怀瑜趁机打量他的屋子。

墙角放着万字不断头楠木床,床上挂着八成新的石青色细葛帐子,里面雪青色团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有矮几,上面放着盏五角宫灯,再往外则是座镶着镜子的梨花木屏风。靠窗放着一张长案,上面摆了文房四宝和一只景泰蓝圆肚双耳香炉。另一面墙上开了道门与隔壁相通,门半掩着,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整格子的书,想必隔壁就是书房了。

杨怀瑜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迎面宽大的书桌上那只清漆食盒赫然在目。打开来,百合酥已不见,只留下些许碎屑。

掉在地上的东西,他也肯吃?杨怀瑜心里有气,可又忍不住想笑。

那日在北高峰,她下山下了一半,又回去了。一来想寻回食盒,二来却是她不相信他会忘记她。在郾城,他写过满满的一篇字,上面只有四句话,普天皆王土,万物均如尘;瑜乃心头痣,生死永不弃。她是他的心头痣,他怎可能忘了她?

躲在竹林里,她看到书童疑惑地站在一旁,他却是半蹲着,在捡地上的百合酥,百合酥上沾了尘土,他放在嘴边吹了吹,一一放在食盒内。有几只许是碎了,他盯着瞧了半日,许是舍不得,握在手里半天,终是弃了。

而后,他进了竹屋,用手拂了拂竹凳,许是嫌太脏,又坐到另一张竹凳上。清俊的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修长的手温柔地地抚摸桌上的竹节。

一切看着都是那么的不经意,可是她知道,他坐的是她坐过的竹凳,他拂过的地方她也曾拂过。

那一刻,她不晓得是欢喜还是哀伤。

他分明记得她,记得她的习惯与喜好,可却要做出一副失忆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他在竹屋坐了多久,她就在竹林站了多久。

一直寻寻觅觅空空落落的心,在微风轻扬竹叶婆娑的午后,满满地全都是那个宝蓝色的身影。

从来不知道,原来即使只静静地看一个人,也会如此的幸福,如此的心满意足。

脚步声轻轻而来,伴随着淡淡竹香,接着一双手环在她的腰间,耳畔气息低柔,“你瞧,你做的点心,我都吃了。”

杨怀瑜低笑,“还有掉在地上的碎屑呢,怎么不一并吃了?”

韦昕转过她的身子,“你看到了,对不对?”

“看到又如何,别指望我会原谅你。”杨怀瑜咬着下唇赌气。是啊,她看到了,那些点心碎屑散在地上,分明摆出了一个心的样子。

当时,她还暗自嘲笑他,不到半个时辰,飞鸟就会将碎屑吃个精光,玩这种花招有何意思。

“我就知道你定然会回头。怀瑜,你向来冷静,不会冲动到失去理智。”

不确定的事情,她会一再求证。所以,貌似不经意的一切,其实,他都是做给她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