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重了。
杨怀瑜坐立不安,几次唤月影来问,月影都斩钉截铁地说,当初确实只下了很少的巴豆。
云府先后请了好几家大夫,若只是巴豆,怎么会治不好?
月影低声道:“青楠在云家。”
杨怀瑜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阴沉起来,匆匆换过衣服,交待了采芹几句,翻墙出了杨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翻墙。
月影跟在她后面,将她留下的脚印一一掩去。
韦家花园。
漫天飞雪下,韦昕身披狐皮斗篷,撑着描了工笔山水画的伞,静立在松林里。松枝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雪底下却仍透着青黛,一派深幽古意。
背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韦昕回头,嘴角噙着丝浅笑,浑身上下清贵逼人。
看到杨怀瑜肩头的细雪,他温文尔雅地迎上来,纸伞罩住了两人,“雪下了三天,我等了姑娘三天。”
杨怀瑜后退几步,目光象刀子一般穿过雪雾,刺向他的面门,“没想到韦大人连无辜之人都下得了手。”
韦昕挑眉轻笑,“是姑娘下的手,我只是出于好心助了姑娘一臂之力。”
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杨怀瑜暗骂他几句,伸出手,“解药拿来。”
“一命换一命。”韦昕伸手将她拉至伞下。
他的手极凉,根本不象活生生的人的手。
杨怀瑜莫名地有些心软,方要开口,却听头顶的声音道:“你好好活着,她自然也就好好地。你若是生事,想必云姑娘很乐意听到是你派人下毒的好消息。”
“无耻!”杨怀瑜甩开他的手。
“比这更无耻的事还有很多,姑娘想不想开开眼?”他低头逼近她,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明晚,亥初,极乐坊门口见面。”
杨怀瑜本能地摇头。韦昕狠狠地吐出几个字,“想要解药就别让我等。”
杨怀瑜愤而离开。
雪不知何时停了,寒风吹来,细碎的雪扑簌簌落下,犹如暮春时节杏花村满树的杏花随风飞舞。
韦昕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听耳边有人道:“大人,站久了当心风寒。”
青桐接过他手中的纸伞,顺手塞来一只手炉。
暖意从掌心一直流淌到胸口。
刚才忽略了,现在想起来,杨怀瑜的手,也极暖,就像手里捧的暖炉。
“大人真的要带杨姑娘去极乐坊?”青桐不解地看着他。
韦昕扯动嘴角,笑了笑,“有何不可?”
“大人——”青桐顿住,“这么多年,属下从未见过大人主动碰触女子,杨姑娘是第一个。”
“是吗?”韦昕拖长了声音,“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待我病好了,咱们府里也就热闹起来了。”
可能吗?
青桐瞧着眉目疏朗,风华绝伦的韦昕,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有些人,一旦认定就不可能更改。
而明天,明天又会发生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极乐坊
正值十五,天空澄明,不见半丝云彩,一轮圆月悬在空中,明亮如镜。流芳河畔,舫船上的灯笼星星点点,衬着明月河水如梦如画。
极乐坊位于流芳河畔很偏僻的角落,较之其他青楼楚馆门前的热闹喧哗,极乐坊可算得上安静沉闷。
两个孔武有力的护院,一对朦胧迷离的宫灯,低调的就如平常人家的院落。
杨怀瑜屏住气息,静静地站在暗影处。 地上积雪仍未化尽,呼吸间有雪的沁凉之气。
车轮压在雪地上单调的吱吱声愈行愈近,马车在她的身旁停下。
车厢里传出不容置疑的声音,“进来。”
杨怀瑜上了车,马车驶进黑漆大门,又行了一会,才缓缓停下。
面前的奢华跟外面的低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几只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着,发出暧昧绮丽的光。门口站着两位衣着暴露体态风流的“女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隐约有丝竹声入耳,低哑婉转。
两人抛着媚眼,扭捏着迎上来,“两位公子,可约了人?”
声音是捏着嗓子的尖细。
杨怀瑜顿时汗毛直竖,不禁垂首看了眼袍边的玉佩。 她穿了宝蓝色直缀,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衣着简单却质地不凡,看上去象是未经世事的富家子弟。
玉佩是信物,丰姨娘说,凭着这个,凌萧就能认出她来。
之所以敢独身前来,也是仗着有凌萧在。
韦昕神情倨傲地往里走,杨怀瑜紧跟其后,却被两人纠缠住。
其中穿粉色衣衫的那人,手里摇着丝帕,“小公子,是第一次来,不如奴家陪公子喝两杯?”
一声“奴家”,听得杨怀瑜浑身没来由地哆嗦起来。
韦昕回过头,眯着眼睛暧昧地笑了笑,又往前走,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青桐看不过,伸手推开兀自拉扯不休的两人,喝道:“让开!”
两人悻悻走开。
杨怀瑜羞愤交加,扭头往外走。
青桐挡在她的身前,眸中半是威胁半是坚持,还带着一丝请求,“杨姑娘,云氏正等着您的解药。”
杨怀瑜咬了咬牙,回转身,跟着韦昕上了二楼的雅间。
透过洞开的窗子,一楼大厅的情形尽收眼底。暧昧香艳,淫/声浪/语,一个个妖娆冶艳的少年,依偎在男子怀里承欢。
杨怀瑜“砰”地合上窗扇,糊窗的绢纱上画着男人春/宫图。窗扇挡住了楼下的颓烂浮靡,却将更不堪的画面展现在她面前。
杨怀瑜迅速掉过头,好在墙上还算干净,只应景地挂了幅工笔美男图。
韦昕淡漠地看着她,吩咐青桐道:“去请十一郎来。”
不必问,这十一郎定是极乐坊的小倌。
听语气,极熟稔。
或许他就是让韦昕流连于此的人?
杨怀瑜有些好奇,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了韦昕的眼。
门猛地被推开,香气四溢,一个桃红身影风一般飞跑进来,一头扎进韦昕怀里,“公子,这么久不来,想死奴家了。”
声音低哑,带着股特别的慵懒,很是撩人心怀。
韦昕浅浅笑着,“起来吧,别让杨公子笑话。他可是头一回来这里。”
十一郎磨蹭了一会,才起身,对着杨怀瑜盈盈下拜,“十一郎见过杨公子。”
杨怀瑜借机看清了他的模样——墨发如瀑,肌肤胜雪,红唇若樱,尤其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似是含着风情无限。
容貌美艳更胜过韦昕。
柔媚入骨令女人都汗颜。
如此人物,却甘心沦落风尘,杨怀瑜不禁有些可惜。
十一郎似乎看出杨怀瑜的想法,起身坐到她身旁,眼波流转,娇媚动人,“杨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奴家献丑了。”
普普通通的“杨公子”三个字,在十一郎口中说出,硬是带着几分妖娆入骨,杨怀瑜的汗毛“嗖”一下,又都竖了起来。
韦昕取过瑶琴道:“今日,我来抚琴,十一郎好好唱个曲儿给杨公子听听。”十指滑过琴弦,旖旎缠绵的琴声缓缓响起。
十一郎瞧了韦昕一眼,曼声唱道:“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一边唱着,一边挨近杨怀瑜。
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杨怀瑜顾不得欣赏歌声,一颗心吓得怦怦乱跳,掌心满是汗水。
长这么大,没听过这种俚俗之语,没见过此番艳情画面,更没想过会有一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子含情脉脉娇羞无限地朝自己逼近。
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杨怀瑜已经退到窗边,身后便是活色生香的男人裸/体。而面前,十一郎已经挨上她的身子,红唇微启,就要亲上她的面颊。
羞愤、慌乱、恐惧、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杨怀瑜“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地宫里韦昕的威胁,临行时杨怀瑾的安排,枫霜阁数不清的纷乱还有连日来对云初晴的歉疚,通通化成眼泪流淌下来。
“这样就受不了了?”韦昕冷冷地说,一把推开窗子,将杨怀瑜的头转向窗外,“你好好看清楚了,有朝一日,若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定日日拉着你在这里。”
大厅里,仍然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喧闹声里,并无人注意这个角落。
杨怀瑜回头,“我与你前世无怨今生无仇,你自甘堕落,凭什么拖我下水?”
“就凭你是南宫家的人。” 韦昕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杨怀瑜满是泪水的脸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天真稚气,还带着些楚楚可怜。
眼泪无声地落在他的袖口,洇湿了一片。湿热熨贴着肌肤,韦昕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个地方,身体的某一处涨得发硬,硬得发疼。
陌生的胀痛感让他难受,又让他欢喜。
他还是个男人!
杨怀瑜擦干泪水,染过泪意的双眼象洗过的墨玉,散发着动人的神采。她昂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既是如此,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是南宫家的人…今夜我应诺而来,韦大人答应的解药呢?”
韦昕眉头轻皱,扬声道:“拿纸笔来。”
门外传来青桐的声音,“是!”
杨怀瑜这才发现,十一郎不知何时离开了。小小的雅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韦昕看着避得远远的杨怀瑜,轻声道:“你娘教你武功,没告诉你怎么用吗?既是害怕,直接推开就行了。他又没有功夫…到真章时就发慌,功夫白学了。”
先前还带着丝关心,话到最后完全成为讥刺了。
杨怀瑜忍气不与他争辩。
其实,他说得倒也没错。姨娘教了她功夫,却又吩咐她不得显露人前,凡事务要小心谨慎,半点行差踏错不得。
平日用得少,关键时候难免掉链子。
青桐取来文房四宝,转身离开。
韦昕铺开纸,吩咐杨怀瑜,“研墨。”
杨怀瑜不情不愿地站在他的身边,视线落在他发间的竹簪上。
竹香隐隐,墨香隐隐。
素白锦衣的他,清雅高贵。
想起方才的话,杨怀瑜的眼泪又忍不住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打扮得妖娆魅惑,在男人怀里承欢,或者轻佻地拥着男人喝酒。
他对她仇视无比,可她却改不了牵系他的习惯。
韦昕伸笔蘸了墨,冷声道:“替我磨墨,杨姑娘心里委屈?”
杨怀瑜不回答,只看向他面前的纸。
他的字宽博宏伟,沉雄朴茂,竟是颜体而不是她以为的柳体或赵体。
俗话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完全不象他的人,就如他的琴。
难道在习字上,他也掩盖了真性情?
韦昕写完,待墨迹干了,才对杨怀瑜道:“一日两次,早晚服用,十日内便可痊愈…此方是济世堂神医所开。姑娘别记错了。”
杨怀瑜仔细收好,低声说了句,“多谢。”
韦昕正色道:“回去安安分分地做你的杨家二小姐,朝廷跟江湖的事都与你无关。闲着没事就准备准备嫁妆。”
听到嫁妆,杨怀瑜猛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日青梧去找老爷说什么了?”
“商定婚期。”韦昕取过杨怀瑜的兔毛斗篷,替她披上,“跟你说了,别多事,免得捅出篓子来。”
杨怀瑜讥道:“你不是护着我到及笄礼吗?你不会言而无信吧。还是,你没那本事?”
她歪着头,眉毛轻挑,明显是一副挑衅的样子。
韦昕再也忍不住,做了许久以来就想做的一件事,伸手拉她入怀,低低在她耳畔说:“不信你就试试!”
杨怀瑜猛地挣脱他,走出门外。
韦昕坐在马车里,无声地笑了。
她很小,还不及他肩头。她很软,抱在怀里,柔柔得让人心动。
青桐说的没错,她是第一个让他愿意碰触的女人。
或许也是惟一一个。
韦昕忍不住蹙紧眉头。
他们之间的纠葛太深,太乱,以致于,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理出个头绪。
她身上的疑点也太多,让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原因。
让青梧去见杨重运,其实是想问一句话。
杨重运是否与枫霜阁有关?
枫霜阁的所作所为,韦昕可以断定,与杨怀瑜无关。
那些龌龊的事,她做不出来,甚至连想都想不到。
本来,带她来极乐坊,是想让她看到人性里更丑陋的一面。可看到她的泪水那一刻,他突然失去了勇气。
她其实是个单纯的人,不应该知道这一切。
只是,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久等了。刚才一直登录不上~~~急得我差点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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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韦府
有了韦昕的药方,云氏康复得很快。云初晴却直到十一月中才得空到杨家去,先拜见了杨夫人,然后去紫英苑,恰见到月影自倒座门出来。
云初晴上前道谢,“多谢月公子费心找来的药方,我爹备了份薄礼,刚遣人送到月公子屋里了,请月公子莫要嫌弃 。”
月影忙还礼,“不敢当,在下只是奉二姑娘之命做事罢了。”
青楠扭头,轻蔑地“哼”了一声。
进了倒座门,云初晴责备青楠,“月影可不是普通下人,连杨管家都敬他三分,你怎么对他这般无礼。”
青楠撇撇嘴,嘟哝道:“我就是瞧他不顺眼,仗着有两下功夫,欺负人。”
云初晴欲再说什么,见采芹已迎了出来,便没作声。
杨怀瑜正在房中临字帖,见云初晴神色不若往日欢快,寒暄道:“你娘病这些日子,你倒是清减了不少。”
云初晴应付了几句,等丫鬟们都退了下去,从怀里掏出张纸来,“方才我见了月影没好意思问,你说,这神医是不是在极乐坊?”
杨怀瑜吃了一惊,故作不解地问:“不是济世堂的神医吗,怎么成了极乐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