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只能等到望江水穷,才能知晓这个秘密?
子规声声叫,是月影提醒她,有人来了。
杨怀瑜回头望,一个白衣男子正掬着满袖清风,逆风而行。浓墨的发丝随风飘扬,清雅的容颜飘逸茫远。
昨夜思量了半夜,总觉得他象是蒙了一层轻纱,云里雾里的,今日又见面,杨怀瑜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迷茫。
韦昕细细打量她片刻,轻笑,“不是因为失了银子而整夜未眠吧?”
杨怀瑜扭头“嗤”了一声,反问道:“大人昨日与人相约赛诗台,不想竟是讹人?”又出口相讥,“堂堂首辅,告诉别人个假名字,弹支曲子也戴着假面具,有意思吗?”
说话时,讥诮的眼睛斜睨着韦昕,嘴角扯出明显的不屑。
这神情,这话语,十足的孩子气。
可她如何能听出他琴声非他本性?
通常琴声能反映出琴者心意,可琴艺到了一定程度后,技巧也可代替部分感情。无数人听他弹过琴,每个人都赞他琴艺好,却只有她听出了他隐藏的心意。
韦昕又一次生起惺惺相惜的感觉。他看着那双清亮如水,不染一丝杂色的黑瞳,叹了口气,诚挚地说:“彦章是我表字,并非欺瞒。至于弹琴,我想未必每个人都喜欢不着寸缕地站在大庭广众面前。”
他神情凝重,与昨日判若两人。杨怀瑜暗暗点了点头,的确每个人都有秘密,她自己不也是戴着面具做人。
韦昕见她认同自己的话,微微一笑,问:“昨日那个罗源,你如何认得他?”
杨怀瑜知他看到了自己与罗源见面时的愣怔,也不隐瞒,将来郾城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韦昕眉头轻皱,道:“那人眼神游移,必非善类。少来往为好。”
他是关心她吗?
杨怀瑜愣住,一时竟无法作答。
秋天的风,带着雨后的温润,吹动了她的裙摆,禁步的玉佩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声音。
空气里,隐隐含着竹香。
一切都跟梦里出现的一般无二。
那个人,那种清香,那样相对凝望,那样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声的距离。
可惜,一声低叹破坏了这种美好。
韦昕极认真地看着她,“我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为何三番两次作弄我,为何与我为敌?”
素昧平生啊,他果然从未曾想起过她。
杨怀瑜咬着下唇,道:“是你逼我与你为敌?”
韦昕不解。
杨怀瑜严肃地说:“只要大人不干预望江工事,我绝不会打扰大人。至于你我的亲事,以大人的智慧,总想得出万全之策。”
“望江?”韦昕转头看向工地上忙碌的工人,低喃:“望江会有什么秘密?南宫家的宝藏?”
杨怀瑜很坦率地说:“我并不能肯定望江有宝藏。只是我对宝藏势在必得,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韦昕挑眉道:“如此,你我果真只能成为对手了。能与你为敌,我很幸运。”韦昕轻笑两声,又道:“虽是对手,可在下若请姑娘过江赏枫,姑娘不会拒绝吧?”
望江对岸,白鹤山成片的枫林已被秋意染了个半醉,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红。 满山遍野的红叶黄草间,却有一处极不相称的灰黑突兀在那里,形成强烈的对比。
韦昕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低声道:“那是南宫家的祖屋,南宫祖上曾有一人,因爱枫林,故以枫为名,遍植枫树于山间。可惜,一场大火,毁掉枫叶无数。”
杨怀瑜一愣,“你怎知道南宫家的事?”
“我在翰林院任修撰时,曾经读过一本《太祖皇帝传》。”韦昕的眼神如同深秋的天色,清凉而悠远,“当年楚云天病重,将幼子托孤于南宫枫,一并交给他的还有他戎马一生所得珍宝的藏宝图。”
“这也是《太祖皇帝传》记载的?”
韦昕摇摇头,迳自往下说:“南宫枫带着那孩子在回乡的途中,遇到了劫匪,两人失散。那孩子身手重伤,被一个士兵救走。几年后,南宫家声名鹊起,楚家孩子曾想寻他,无奈身体虚弱,不能远行,二十岁上去世了…那个救了他的士兵叫韦典。”
想来,韦典就是他的先人了。
这世界还真是小。
杨怀瑜问:“韦大人前来是想为楚家抱不平还是觉得韦家抚养楚家后人也该分一杯羹呢?”
“都不是,我是为我自己。”韦昕轻呼一口气,指着对岸,挑眉问:“怎么,姑娘不肯赏光?”
杨怀瑜笑意盈盈地说:“韦大人文采斐然,能与大人同游,妾身之幸。”
月影站在轿边,远远地看着水坝上相谈甚欢的人影,男的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女的蓝袄白裙丰姿绰约,相向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杨怀瑜走下台阶,打发走轿夫,上了韦昕的马车。月影仍是骑马随着。
马车是特制的,车壁夹了铁板。车厢很宽,足有她常坐的马车的两倍宽。可是面对着靠在雪青色金线绣牡丹条枕上的韦昕,杨怀瑜还是觉得空间狭窄逼仄,手足无措。
韦昕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带着探究,默默打量着她。她垂首坐着,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人淡如菊,端庄素雅。
不晓得为什么,韦昕发现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可仔细想想,却毫无印象。他自嘲地笑笑,自己的记性向来很好,若见过怎会不记得?摇摇头,问道:“听说南宫祖屋闹鬼,杨姑娘可有耳闻?”
“听下人谈到过,”杨怀瑜抬起眼眸,“不过即便有鬼怪,他们见了韦大人也惟恐躲避不及吧。”
韦昕是宣泰年间的状元郎,据说状元郎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鬼神近之不得。
韦昕“呵呵”两声,意有所指地说:“鬼我倒是不怕,就怕有人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杨怀瑜顿时心中一凛!
马车缓缓停下来。一大片残砖断垣出现在眼前。
丈余宽的门楼断成两截,青石上精致而繁复的雕花清晰可见。进门是条青石甬路,砖石缝里长满了杂草。路旁两颗焦黑的枫树上,爬着叶子早已枯黄的藤萝。树下躺着半块烧焦的花梨木牌匾,隐约可以认出上面硕大的草书“南”字。
再往远处,凭着痕迹能够看出这里曾有的建筑——弯曲的回廊,玲珑的亭台,雕花的围墙,峻峭的假山,粗大的落地柱,飘满枯叶的月湖。可以想见,曾经这里是怎样一番繁华景象。
杨怀瑜出神地看着被烟熏黑了的断墙,黑炭般的门窗,地上随处可见的横梁。她的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悲凉而沉重。
南宫世家,这里住过一些怎样的人?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南宫世家占地一百六十亩,有房舍四百五十间,花费白银四十万两,历时五年才修成。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当时南宫府内计有五百余人不知去向。”
杨怀瑜俯身摘下一朵野菊,叹道:“韦大人竟知道得如此详细?”
秋日的风带着几分萧瑟凉凉地吹来,乱了他的发梢,他的眼神苍凉茫远,“这些珍宝是楚云天一生戎马所得,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对宝藏也极有兴趣。”
“如今南宫家已是家破人亡,韦大人又向何处寻藏宝图?”
韦昕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风声响动,一柄长剑迎面刺来 …
韦昕大惊,欲闪身躲避,怎奈身形不如剑快,眼瞅着剑尖逼近他的眉心,恰此时,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剑锋自脸旁堪堪略过。
电光火石间,月影右手舞剑,拦住了黑衣蒙面人的偷袭,左手顺势将杨怀瑜护在身后。杨怀瑜松开拉着韦昕衣袖的手,见青桐已与另两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黑衣人招式奇特,尽数朝杨怀瑜使来。月影勉力阻挡。杨怀瑜见黑衣人剑法虽凌厉,却并无杀气,心里隐隐有了计较,偷眼向韦昕望去。韦昕神色平静地望着远处的一片桃林,不晓得在想什么?
不大工夫,月影与黑衣人已过了上百招。黑衣人见久战不下,渐生退意,出手已不若方才那般迅疾。月影刚舒一口气,却看见又有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
那些人清一色黑色劲装,黑色皂靴,手持长剑,与先前那些黑衣蒙面人不同的是,他们头上都戴着骇人的假面具,有的是钟馗像,有的是黑无常,有的是马面鬼,各不相同。
想必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鬼了。
杨怀瑜本能地看向韦昕,韦昕也是一脸疑惑。
很显然,先前的黑衣人是韦昕安排的,目的是逼她出手。可后来的那些人是谁?
他们个个身手矫健,招数虽无章法,可出手极为狠辣,配合也很默契,似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青桐已受了好几处剑伤,渐渐不支。月影以一敌三,败相已露。
面具人逐渐向杨怀瑜站立之处挪来。
杨怀瑜心一横,从袖袋里掏出一枚袖箭掷了出去,袖箭呼啸着升空,爆出滚滚黑烟。面具人知是放出的信号,攻势更紧,便有两人趁机偷袭杨怀瑜。
月影见情势紧急,一声清啸,剑华暴涨,生生将面前的“钟馗”击退两步,随即足尖一点,拦向袭击杨怀瑜的“牛头鬼”。“牛头鬼”矮身避开月影长剑,右足发力,踢往月影下盘。月影纵身避开,“白无常”却趁机拔剑刺向韦昕。
此时月影被“钟馗”与“牛头鬼”夹击,自顾无暇。青桐与黑衣人距离尚远,营救不及。
杨怀瑜见韦昕危急,欺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右手按下腰间玉扣,“噌”得拔出一把软剑,刺向“白无常”。“白无常”忙回手自救。杨怀瑜紧逼一步,手腕挥动,软剑如吐信的毒蛇,招招刺向“白无常”要害。“白无常”看着剑光舞动,只是招架,却不还手。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裁云剑!”
激战嘎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杨怀瑜手中的软剑上。
软剑宽一寸,长三尺,剑刃轻薄,青光流动。秋风吹过,剑身微颤,发出清丽的剑吟。
正是南宫家世代相传的裁云剑!
一念差
莫名停止的搏杀,热切激动的目光。
杨怀瑜突然明白过来,面具人是——南宫家的人。
南宫家虽被烧毁,可藏宝图一天没露面,就不断有人前来搜寻,其中就有放火之人。他们日夜守在这里,除掉一批又一批来寻宝的人,既可报仇,也避免了这处废墟被人肆意践踏。
南宫虽毁,尊严犹存,即便是遗址,也不容人践踏。
杨怀瑜心潮起伏,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口,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朝她看来。杨怀瑜凭着感觉回视过去,就见月影神情严肃,深沉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杀了他”。
杀了韦昕!
这是最好的时机,己方人多,他方人少。
这是最好的选择,她不能将身份暴露出去,必须杀人灭口。
这是最好的地点,南宫废墟,人迹罕至,且大家都知道这里闹鬼。
这是最好的做法,釜底抽薪永除后患,从此再无人横生是非从中拦阻。
况且,摆明了他企图试探她才邀她过来赏枫,她借机杀他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她回过头。
韦昕优雅地站在夕阳下,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笑容,眸中映着漫天霞光。
这样浅笑如玉清贵无暇的韦大人。
风微起。
清冽的竹香幽幽入鼻,淡淡地,带着些怆然。
杨怀瑜突然就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那个给过她温暖让她心动的贵公子。
静寂无声。
月影在看她,目光焦急;韦昕在看她,气定神闲;黑衣人在看她,神色戒备;面具人在看她,神情决然。
大家都等着她做出决定。
可她没有选择,她的情告诉她,她不愿;她的心告诉她,她不舍;就连理智也明确地说,不要,不要!
杨怀瑜低下头,颓然地将软剑收回,走到月影面前,眼里露出哀求,“我想回家了。”
月影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他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好,这就走。”
再也不管身后的目光,再也不顾脚下的瓦砾。
就如孩童时,他牵着她的手缓慢、坚定、旁若无人地走。
辚辚的马车声由远及近,停在他们身旁。
熟悉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来,“你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却不会错失我的机会。”一贯的低柔温和,却毫无感情。
杨怀瑜一顿,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马车已绝尘而去。
“月影,我累了,走不动。”她凄楚地看着他。
月影低□,“我背你。”
后颈处有温热的湿意,月影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战抖。
“月影,我喜欢他。”
“我知道。”
“月影,我下不了手。”
“我明白。”
“月影,我很怕。我不想当杨家姑娘,也不想做南宫后人,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好不好?”
月影停住脚步,放下她,凝视她的脸。杨怀瑜满脸泪水,黑眸染着泪意,如同浸过水的黑葡萄。月影轻叹一声,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开心的是,自幼呵护的姑娘不再隐藏她的情绪。
难过的是,命中注定,姑娘的这段情,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晚霞,夕阳,五彩斑斓的云。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尤其这种美因着即将消失,格外带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凉。
空寂的山路边,一匹黑马悠闲地啃着树上的叶子。
黑马旁,坐着一位黑衣男子。
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少女,少女似乎刚哭过,略显稚嫩的脸庞上还留着泪痕。
丰宜一行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风景——安详,静谧,仿佛周遭一切均不存在,世间只有这一马两人。
杨怀瑜是在马车单调的吱吱呀呀声里醒来的。
窗外隐约有说话声,似是丰宜在责备什么人,“姑娘年幼,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这□份泄露出去,以后如何安生。”
过了一会,听到月影的回答,“姑娘的手是干净的,还不曾沾过血。”
长长一声叹,好半天,丰宜才开口,“总是要沾血,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姑娘发过的誓,你不会忘了吧。”
黑暗里,杨怀瑜摸着自己的手,细软滑嫩,跟其他大家闺秀的手一样,没干过重活,连阳春水都没沾过。
姨娘很呵护她的手,即便是逼她练剑,也总是用软绸包了剑柄,不愿她的手磨糙了。
姨娘说:“你外祖母的神技,在娘这里算是没戏了,就指望着你传承下去。”
外祖母曾是一代侠盗,从南一路偷到北,进过皇宫,到过妓院,从未失手过。姨娘耳濡目染自然也会,可惜第一次出马就亏了本,东西没偷倒,却被别人偷走了心。
那个别人就是南宫诚。
有了杨怀瑜,丰姨娘虽然遗憾未能替南宫家生个男丁,可也欢喜,自己这一身没发挥好的技艺有了后继之人。
杨怀瑜的手,修长绵软。这样的手,是极灵巧的。
杨怀瑜果然没负她所望,三岁能纫绣花针,五岁可解九连环,七岁能打百样络子,九岁写得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手已是巧了,还得练快,练稳,练准头。最好的方法就是筷子夹黄豆,先是单手拿筷,后来双手各拿一双筷子,最后是蒙着双眼,双手执筷,一堆黄豆半盏茶的工夫就进了笸箩。
可就是这双巧手,以后要染上血了。
当年的誓言,她记得很清楚。
她说,必穷一生之力,报仇雪恨,找到宝藏归还楚家,重振南宫世家,至死无憾。
三件事,一件都没完成,就要放弃吗?
马车缓缓停在城外,远远望去,城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红锦缎直铺到一里开外。全副装备的皂役整齐地排在锦缎两侧,阻挡了无数好奇的视线。
身穿绣云雁补子朝服的新任知府魏半农带着十几位官员时而翘首期盼,时而低头踱步,仿佛甚是紧张。
杨怀瑜掀开窗帘问:“怎么回事?”
丰宜上前道:“听说内阁首辅韦大人来郾城视察,知府大人正准备迎接。”
正说着,锣声阵阵,由远及近,八人抬的官轿稳稳地落在锦缎上。便看到着大红朝服的身影优雅地下轿,抬头,精致的脸上缓缓绽出清俊的微笑。
许是大红朝服的辉映,或是大红灯笼的照射,那张本是苍白的脸看上去红润饱满,泛着晶莹的光泽。
杨怀瑜呆呆地盯着窗外,看着那个清瘦温雅又贵气逼人的身影慢慢在视线里消失,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些失落,有些悲哀,还有些说不出的壮烈。
大红锦缎慢慢卷起,城墙上的灯笼次第熄灭,侍立的皂役悉数退去,城门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寂静。
马车悠悠地进了城门。
吃过晚饭,采芹呈上个纸匣子,说是一个叫罗源的书生送来的。
杨怀瑜不由讽刺,“短短几天,能够找到这里,也算有本事了。”打开来看,是张拜帖,送给杨重运的,上面写着无数溢美之词,不外是歌颂杨大人的两袖清风高风亮节,表述自己的满腔热血赤胆忠心。落款是安康罗源。
安康罗家!
终于找上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