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看了看匣子里的银票,数目自三五千到两三万不等,合计起来近三十万两。三十八家铺子,很多铺子地处偏远,根本卖不出价钱。丰宜怕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处理完这些事情吧。隔着雕花木窗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

虽然怀里的印章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丰宜懂她。

感受到杨怀瑜的欢喜,采薇与采芹服侍她用膳的时候也就多了几分轻松。杨怀瑜看出她们的心思,问:“什么事情藏着掖着?”

采薇期期艾艾地道:“月公子跟丰公子在后山切磋工夫,我们想去看看。”

采芹白她一眼,“你自己想去干嘛扯上我,我不爱看热闹。”

月影的功夫是丰姨娘教的,丰宜的功夫是镜叔所授,两人同一年开始学武,每次见面都会比试一番。如今两年没见了,少不得较个高下。

杨怀瑜笑着说:“你们去吧,我这里不用人服侍。”采芹还在犹豫,被采薇一把拉着跑了出去。

时值午后,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可因在山中,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再照到人身上已不是那么炽热,反带着一股暖暖的慵懒。

青竹院旁边有条小溪,自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清澈见底,映着碧绿纤叶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杨怀瑜折了树枝去拨弄溪水。远远地,有琴声传来,干净、悠扬、婉转,如同眼前的小溪,叮叮淙淙。

曲子是学琴人十有八/九都学习过的《佩兰》。

《佩兰》取自屈原《离骚》中的“纫秋兰以为佩”,以空谷幽兰自喻,抒生性高洁,淡泊名利之意,可这琴声少了三分孤傲,却多了五分自怜,如此在琴意上便落了下乘。

杨怀瑜凝神听了片刻,摇摇头,取出紫竹洞箫,细细吹了一曲《黄莺吟》。

黄莺,黄莺,今喜簇,双双语,桃杏花深处。又随烟外游蜂去,恣狂歌舞。

若舍不下世间繁华,何必强作清高,倒不如做个平凡人,随心所欲地活。

许是此曲为琴曲,不适合箫调,又或者她的技艺不足以驾驭这支曲子,吹到高音时,杨怀瑜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嘴里腥甜,强撑着一股气却是吹不上去,“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杨怀瑜缓缓坐下调整气息,便见丰宜与月影循音而来。

杨怀瑜强笑,“许久不曾练习,竟是退步了许多。”话未说完,丰宜已执起她的腕,隔着轻软的白绫中衣探向她的脉搏,“姑娘气息怎么如此杂乱?”。

杨怀瑜只笑不答,视线无意识地看往山下,只见绿树丛中,青砖红瓦的屋舍星星点点,根本辨不出琴声来自何处。回头看到丰宜关注的眼神,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才苦笑道:“姨娘临去前,将她的修为都转到我身上了。”

丰宜恍然大悟,杨怀瑜自幼体弱,加上习武时间短,根基浅,一下子强加了远超过自身功力的武功修为,难免无法控制,引起气息紊乱。若不及时疏导,长期下去,非但于自身无益,反而会有极大的损害。想到此,他看向月影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

月影望着杨怀瑜,嘴唇翕动,只吐出“姑娘——”两字,再无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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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姻缘

月色如霜,清辉如水,静静洒在青竹院内,泛出银白的光华。丰宜立在翠竹旁,低叹:“早听你说姑娘性情变了许多,没想到竟是如此寡言。”

月影扶住一竿细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上面几不可见的划痕,“自她知道了身世,就变成这个样子。姨娘自知时日无多,也逼她逼得急,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你也不开解开解她,或是劝劝姨娘。”

“姨娘是灯枯油干之人,我怎好拦着。姑娘倒是开解了,大半时候是我在说她在听。我又不太会说话…以前她常抱怨白天要跟姐妹习字练琴,晚上还要习武,觉都睡不足。如今夜里没人逼她练功了,可她却常常跑到姨娘的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夜。”

月色穿过竹叶,落在丰宜身上,他穿一身月白山水楼台圆领袍,身姿修长,玉树临风。

“姑娘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笑。每次见面,她总会开心地说,太好了,不必读书写字了。那时候镜叔看着我们十几个人练功,她每次都能找到借口在树荫下偷懒。”想起以前,丰宜沉稳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温柔,“那时候我们很盼着你们来,给我们带好吃的点心和新鲜的玩意。”

该是感谢多年战乱,还是感谢连年饥荒,万晋国向来不缺孤儿。每年镜叔都会借云游四方的机会带回一些资质好的孩童来。那些孩童就养在落枫山后山的惜福院。

丰姨娘每年都会到观枫寺礼佛,杨怀瑜与月影也跟着去。

丰宜被镜叔自黔南带回来时已经十岁,早就错过学武的最好机会了。可他硬是不甘落后,经常趁着别人休息的时候偷偷练功。

有次,他躲在山洞里偷着练“飞鹤展翅”,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晕了过去。醒来后的第一眼就是,杨怀瑜哭得红肿的眼睛和那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他想起来自己的妹妹,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嘤嘤地哭。

那年,黔南的冬天格外冷,爹娘早就离家不知到哪里去了。十岁的他带着六岁的妹妹生活,终于有一天,家里既无米面又没了柴草,他背着妹妹走了好几个村子连半粒米都没讨到。妹妹又冷又饿睡着了,他将家里唯一一床破棉被盖在妹妹身上,独自进了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说只要他跪下磕三个响头就能得到一个包子,他毫不迟疑地跪了。少爷却反悔了,不但没给他包子,反而拳打脚踢把他痛揍了一顿。他脸上带着血,眼睛肿得快睁不开了,挣扎着在城里转了半天才捡到小半个沾着泥水的烧饼。他欣喜若狂,飞奔回家,可他的妹妹躺在土炕上,浑身冰凉。

他抱着妹妹瘦骨嶙峋的身子哭倒在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救了他的命。镜叔买了一副棺木,帮他料理了妹妹的后事,他跟着镜叔来到了落枫山。

所以,当他自昏迷中醒来看到杨怀瑜眼泪的那刻,他暗暗发誓,要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爱护。

杨怀瑜在落枫山住了半个月,白天在寺里念经拜佛,夜里则在镜叔的帮助下调整内息。月影和丰宜每天陪着她。日子虽然清苦,可她很快乐,就好像不经意间,那些失去的岁月又回来了。

期间月影带来一条消息,郾城知府孟兆年请求治理望江的折子被驳了,理由是内阁首辅韦昕认为天下始定,国库空虚,又加边境战乱,当务之急乃安养生息,不宜大兴土木。

韦昕,时年二十三岁,内阁首辅,礼部尚书。其人文采风流,琴艺超绝,心思机敏,谋略深沉。最重要的是,他生了一副人人称羡的好皮相,深得皇上宠信,在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贪财如命。据说,他提拔官员,必定会按官职大小收取少则几千,多则十几万两银子的升迁费。

“既然爱财,就豁上一笔银子喂饱他。”杨怀瑜淡淡地说,“若他狮子大开口,就让魏知县将他卖官索贿之事写个折子给老爷,另外准备两个无家累的御史。”

月影点头,领命而去。

杨怀瑜轻蹙了眉头,隐约觉得此事并非预想的那样简单。

果然,没几日,月影沉着脸踏入了青竹院。

消息有三:其一,杨重运与韦昕在早朝时发生了口角,皇上怒而退朝;其二, 都察院一御史力谏皇上立案审查韦昕索贿之事,不惜以头撞金柱,至今昏迷不醒;其三,郾城孟家来下定的人到了京城。

“孟家先后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打点,韦昕收了银子却不松口…他卖官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皇上也不会没有耳闻,只是一力护着他。倒不如…”月影挥起右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杨怀瑜思量片刻,道:“他是朝廷重臣,即便侥幸得手,只怕你我的后半生就只能狼藉天涯逃避追捕了。此事倒也不急,若他不再横生是非就算了。实在不行,等明年春闱,万千学子汇聚京城,找人带着学子们上个万言书。”

此时天已尽暗,月华如水,自枝枝叶叶的缝隙中流淌下来,一袭素衣的杨怀瑜隐在树影里,看不出面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双亮闪闪的黑眸,如月色下蜿蜒溪水反射的浮光万点,璀璨晶莹。

“姑娘也学会谋算了。” 月影心中感叹,只听杨怀瑜又道:“帮我调查韦昕,我要他的所有消息,越详细越好。”

月影点点头,想起一件事,“菊花会要开始了,听说往年韦昕都会去。”

呵,菊花会?!一朝菊花开,满城脂粉香,原来不知不觉竟到秋天了。

八月初八。

韦昕准时于寅正起身,用过清淡可口的稀粥小菜,换上大红缀三寸小独科花的公服,镜子里的人眉目疏朗气度卓然,只肤色稍嫌苍白了些。

打发走身边的下人,韦昕拉开抽屉,从暗格内取出个白玉盒,盒内清香绵长,竟是上好的胭脂。他伸手挑了豆粒大一块,在掌心晕开,淡淡地拍在腮边。

苍白的肌肤顿时红润起来。

韦昕满意地笑笑,出门坐上早已候着的轿子慢悠悠地向皇宫走去。

早朝依然纠缠在疏通望江加筑水坝的问题上,满朝文武分成以杨重运与韦昕为首的两派,各说各的理,寸步不让。

看着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景德帝俊颜含笑,不见半丝恼意,待朝堂安静下来,随口问了句:“听说杨爱卿家中三位女公子,可曾许了人家?”

杨重运一时摸不着头脑,晃了会神,才回:“启禀皇上,家中长女已与郾城知府孟兆年之子定亲,次女跟三女年纪尚幼并未婚配。”

“既然如此,韦爱卿年纪不小,亦未成亲,朕作主,替两位爱卿结了此门亲事,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同德,替朕分忧。”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韦昕与杨重运向来水火不容,在朝廷上分庭抗礼,私下也极为敌视,甚少往来。如今皇上竟然在朝堂上为两家结亲,不知从此翁婿二人如何相处,百官又该何去何从。

姜还是老的辣,静默之后杨重运立时反应过来,口呼万岁跪谢圣恩。韦昕却踌躇了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堂堂九五之尊,政事不理,却管起他的亲事。

可,庙堂之上,众目睽睽,皇上金口玉言,便是他再不甘不愿,皇上也不可能改口。倒不如先成全他的面子,日后再做打算。一念至此,韦昕脸色稍霁,复挂上千年不变的优雅笑容。

景德帝甚是欢愉,甫离开朝堂,便大笑出声,韦昕素来机灵狡猾,今日之事恐怕他也没有料到。难得见到他满脸怒色却不敢分辩的样子,还真令人开心。

时值辰初,气候微凉,路旁的桂花树蓓蕾初绽,清幽的甜香令人神清气爽,景德帝不去御书房,改道前往丰华殿。

月桂树下,一人负手而立,神情清冷,大红公服与米白的桂花辉映着极为夺目。

景德帝挥手,身后跟随的宫人尽数退了下去。

“爱卿可喜欢朕送你的生辰贺礼?”

“皇上,微臣白天被公事缠累,精神不济,夜里恐怕无力应酬杨家千金。”韦昕不掩愤懑之意。

身边躺着杨家女,还不如头顶悬一把青玉剑,让人来得放心省心开心。

“杨家长女素有盛京第一姝的美誉,想必其余两女相貌也不差。”景德帝避而不答,顿了一下才低低道:“朕未定婚期,若你不愿,尽可以拖下去。”

韦昕苦笑,拖延下去,怕拖不过两年,杨重运那老狐狸就会吃了他。又何况,拖得杨家姑娘年纪大了,岂不更怨恨他。思来想去,终是不妥,遂苦了脸道:“皇上,臣近日身体有恙,寝食难安,特告假五日,请陛下恩准。”

皇上算计他,他也不能善罢甘休,亲事推不得,朝事总可以推了吧。

景德帝知其心思,爽快地说了声“准”,顺手攀下一枝桂花握在手里,扬长而去。

韦昕出了宫门,随从杜离迎上来,“大人,马车备好了,这就出发?”

韦昕阴沉着脸,“唔”了一声。

杜离不敢多话,忙扶着韦昕上了车。

这日是韦昕二十四岁生辰,每年此时他都会到落枫山的别院住一夜,松懈一下在宦海里沉浮的心,顺便去观枫寺找净空和尚下几盘棋。

如今得了假,更得要好好散散心。

韦昕靠在雪青色靠垫上,脸色渐渐缓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亮相了,有何感觉?

隔墙音

烈日当空,炽热难耐。

一辆轻便精巧的马车缓缓停在忘忧阁前。只见车帘掀动,青葱般修长的手紧扣车沿,接着身穿宝蓝色云纹直缀的身影优雅从容地下了车,墨黑的长发用宝蓝色锻带束着,如高山遗雪般清雅绝伦。

“大人,当心。”随从杜离早立在车门旁,扶住男子的手臂,也遮挡了周围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干人的视线。

早就习惯了被人群包围,韦昕勾起唇角轻轻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又似甘霖初降,让人觉得温润清凉,浑身舒畅,不由自主地想要近些,更近些。

可他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又让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唐突。

虽然看惯了他的笑容,杜离的心还是停跳了一拍,待回过神来,韦昕已踏入忘忧阁。

忘忧阁摆设极为雅致,迎面一张紫檀雕花八仙桌,桌上一对嵌金丝景蓝花瓶,内插两枝早绽的墨菊。周遭墙上挂满了京城名士的字画,正中一副水墨山水图更是惹得来往客人频频注目。

杜离显然也看到此画,忍住笑问:“大人意下如何?”

“不过尔尔。”韦昕不动声色地答。此画是他旧时所作,只不知缘何竟挂在此处。

“哎,客官有所不知,此乃本店镇店之宝,当今首辅大人特地画了送给我家老爷。”店小二见两人注意此画,眉飞色舞地凑过来,“您看,此画高空飘云,低处流水,远观见山,近看有木,正是我家老爷的名讳,云沐山。”

原来是云家的产业,韦昕暗暗点头,云家不愧万晋首富,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开个酒楼,还有这么多人光顾。

杜离打断店小二的话,“去准备间雅席,上几盘拿手好菜。我家大人有些饿了。”

“雅席怕是没有了,等着吧。”店小二见客人不再听他罗嗦,顿时冷了脸,“饿了?不饿谁上酒楼来?”

恰此时,楼上出现个矮胖子,似是掌柜模样,满脸肥肉,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笑也似带着笑。胖子人未至,声先到,“客官可来得巧,正好最后一间雅席给您二位留着了,楼上请。”说罢,水桶般的身材晃悠下来,朝韦昕作了个揖,又招呼小二沏壶最好的毛尖送上去。

小二低声嘟哝:“这两位是什么人物,您老这样殷勤?”

掌柜推他一把,“你没看那随从身上的玉,难得的好货色。还有那主子周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物。”

杜离听了,面露得色,瞥一眼韦昕,抢先踏进雅席。

这雅席其实并非雅席,而是间与上房相连的耳房。高档的酒楼常在上房旁边设置耳房,以供酒醉的客人歇息用。如今许是客满,掌柜的急中生智,竟用屏风将耳房隔开,充作雅席。

两人刚坐定,有声音自隔壁上房传来,“如此说,菊花会你定是不去了。”

“不去,明明野生的菊花,首辅大人找人修了围栏挡着,一人二十两纹银方得入内。想银子想疯了,尽干些搜刮民脂民膏之事。”语气虽是不屑,可那声音糯软轻柔,着实好听。

“不过二十两,你还在乎这点银子?”又一个女子开口。顿闻满座附和之声,怕有十几人之众。

“与银子不相干。还别说花费二十两银子,就算分文不花,首辅大人亲自请我去,我也是不去的。”先前那个糯软声音答。

“嘻嘻,你就做白日梦吧,韦大人会亲自请你,怕是疯了不成?”此语一出,只听笑声不绝,连韦昕都忍不住嘴角弯了一弯。

那女子“嗤”一声冷笑,“若他当真来请呢?你敢不敢打赌?”

“赌就赌,若韦大人真当众请你去,我输你纹银百两。若你输了,又如何?”

“若我输了,奉上足银二百两。”糯软声音毫不示弱地答。

随即叽叽喳喳有人忙着下注,有的撺弄着加大注码,又有人唤小二拿纸笔,似是要写字据。只听衣裙窸窣佩环叮当,好不热闹。

韦昕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若他没有听错,若糯软声音的女子赢了,可得几千两银子,若是输了,至少赔二百两。一进一出均非小数,却不知这女子缘何如此胸有成竹。

众所周知,他韦昕受尽女子青睐,向来只有别人追捧他,他还不曾对哪一个低声下气过。

韦昕尚在思量,只听隔壁又有人开口,“韦大人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你倒是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连菊花会都不去。”

“还不是因为萧大人。”另一女子笑着插嘴。

“成见倒是没有,只看不惯他的做派。桃花宴时,众人作桃花诗,萧大人诗作与他不相伯仲,可他偏说萧大人的诗太过伤感,自己强夺了头筹。他却不知,萧大人的母亲正卧病在床,生死未卜,萧大人被强拉着到了桃花宴,怎生做得出喜悦之词。”

韦昕想起来了,三月桃花开,太后爱热闹,在千水山庄设桃花宴,遍邀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内眷赏花,请了京城许多清俊少年风流才子。前年新登科的状元郎萧如是也在内。桃花诗,他与萧如是确实不相上下,当时刘侍郎说萧如是的诗作有些悲情,不合气氛。

刘侍郎与他交好,这笔帐算在他头上倒也没错。只是,她又怎知萧如是母亲重病?

正疑惑着,有人仿似了解他的想法,先一步问了出来,“这倒奇了,你又如何知道萧大人的母亲重病?”

“切,”糯软女声轻笑,“难道你不知,桃花宴那日,你犯了杏花癣,咱们一早去回春堂配药,恰见萧大人的家丁去请郎中。你还笑料峭春寒那家丁却挥汗如雨。若非着急,家丁会跑那么快?”

“幸好萧大人母亲康复了,若是病故,萧大人还不得恨死韦大人了。”糯软女声接着道,“世人皆道首辅大人少年老成,才智过人,我看未免言过其实。”言语间讽刺意味甚浓。

“你对萧大人倒是关注,不会看上他了吧?”有人打趣道。

众人笑作一团,却不闻那糯软女声辩驳。

有闺阁流言下饭,韦昕吃得格外愉悦,一扫原先的郁闷之情。酒足饭饱,杜离悄悄起身,转到屏风后,哪知屏风甚是严实,并不能窥得隔壁半分。

下了楼梯,韦昕朝杜离使个眼色,杜离心下明白,走到后院,不过片刻,就满脸欢喜地跑回来,“大人,这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可都到忘忧阁来了。云家独生女,杨尚书家三位千金,李太尉家的两位小姐,还有孟侍郎、钱守备家的女公子都在这里,说是一早到普照寺上香,特地来此用膳。”。

听到杨尚书三字,韦昕眸中一暗,沉着脸走了出去。

韦家别院位于落枫山脚,映枫湖畔,最是闲淡清雅之地。

饶是韦昕满腹烦恼,见了这满山绿树苍翠,一颗心也变得平静澄明。时节尚早,枫叶未红,游人罕至。绿树丛中,观枫寺一角青色屋檐乍隐还现。

净空在树下打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得脚步声,净空头不抬眼不睁,闲闲地伸手指了下旁边的石桌。

石桌上,两只白色骨瓷茶杯,杯底数根茶叶。闻茶香,清幽浅淡,观汤色,碧绿透亮。韦昕口中干渴,仰头一饮而尽。

净空笑得胡子翘,作手势嘲讽他喝茶如牛饮,一边拿起茶壶替他再续一杯。

韦昕掂起桌上棋子,问:“来一盘?”

净空摇头,比划道,他心不静,赢不了。

韦昕笑笑,净空是哑巴,口不能语,耳力却极好,想是自喘息声听出他的心绪不宁。

暮色层层笼罩下来,韦昕婉拒净空留饭,健步如飞,直奔赏枫亭,杜离怀抱古琴紧随在后。

赏枫亭位于映枫湖心,以竹桥与岸相连。踏上去,竹桥吱呀作响,别有古意。

韦昕来赏枫亭,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两年前与他和曲的人。

前年此时,韦昕来此游玩,面对着半湖残荷,耳畔是空山鸟鸣,突然福至心灵,信手弹了一曲《风入松》,正如痴如醉时,山间飞来一丝箫音与之相和,箫声激越,在高音处飞荡盘旋;琴音肃和,在低音时沉静空灵。琴箫相合,丝丝入扣。

一曲既罢,韦昕心神俱醉,正恨曲短,只听箫音又起,清润缠绵,却是一曲《小江南》,韦昕稍感意外,随即十指飞舞,紧随箫声韵律,又不喧宾夺主,相伴着掠过温润光滑的水面,飞过苍翠欲滴的竹林,飘过烟雨蒙蒙的小镇,进入彼此敞开的心门。

箫声停止,琴音滑落,韦昕迫不及待地举步上山,想见见与他和曲之人。观枫寺后有处青砖屋舍,隔墙可见翠竹清幽,老藤蔓延,韦昕直觉那人就居于此处。

杜离叩门,一青袍老者应声出来,神色极为不耐,“何故敲门?”

韦昕摆出万人迷的微笑,“在下偶然路过此地,听箫音空灵…”

“此屋老朽一人居住,并无他人,阁下听错了。”老者打断他的话,便欲关门。

韦昕忙上前施礼,“在下奔波一日,腹内饥渴,不知可否讨些残羹冷茶?”

老者看他一眼,冷冷道:“老朽贫贱,并无剩饭。阁下求施舍可到前面观枫寺,若不惯素食,山脚皆是显贵人家,定有美酒佳肴相待。”说罢,自顾自关上大门。

杜离黑脸涨得通红,“大胆刁民,看我不给他点眼色瞧瞧。”抬脚便欲踹门。韦昕却不恼,朗声大笑,“既如此,就去观枫寺用些斋饭吧。”

净空正作晚课,双手合十专心诵经。韦昕站在高处望青砖屋舍,但见雾气缥缈,并无半丝灯光。

去年韦昕不死心,仍在这日来弹琴,却始终不闻令他心驰神往的箫声。

今年韦昕还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遇到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吹箫人。

想到此,韦昕双目微合,深吸一口气,古朴雅致的琴声响起,仍是《风入松》。

半支曲子弹完,韦昕停下来。

“大人,那人恐怕不会来了。”杜离会武,耳力好,远近内外并无半丝回应。

“再等等。”韦昕不死心,修长的手指划动琴弦,跳出一串断裂的音符。

恰此时,身后传来东西倒地的“扑通”声,接着一个冰冷尖锐的硬物顶在他的后颈。他缓缓转身,一黑衣蒙面人站在面前,手里一把长剑,剑身微颤,青芒闪动。

见到他的面容,黑衣人眸中闪过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