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崔光南首先附和。众人也都觉得不能就这么逃走,这已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而是牵涉到商号在这边势力范围的实质性问题!何况王直已经许诺会暗中帮忙,众人都想:有许、王做后盾,那就算龙造寺家再怎么凶狠,庆华祥应该也还能和对方斗上一斗!
东门庆见吴平一直不说话,便问他意见,吴平道:“刚才我听总舶主转述王五峰的话,似乎有些不妥的地方。”东门庆问有什么不妥,吴平道:“王五峰说许胜不许败,万一败了,那他会如何?”
这话一出,东门庆登时静默了下来。王直的这句话可以作多种解读,而最坏的情况,则是王直在东门庆兵败之后将他的头拿去给地头蛇们赔罪!这虽然是东门庆很不愿承认的事,却偏偏又是他最担心的事!
吴平道:“所以,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得谨慎。这一仗尺度太难把握,不是那么好打的!”
唐秀吉口张了张,正要说话,忽然外头池正南传来了急报,东门庆知在这等时候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下属不敢来打扰,便唤进来,池正南却带了一个人来,满脸慌张,不像庆华祥的脸孔,池正南一介绍,众人才知是来自松浦家的武士,东门庆笑道:“怪道这么脸熟…”话还没说完,那武士已经跪下了,叫道:“东门公子!请你速派援兵,救护松浦家!”
东门庆惊道:“援兵?救护?怎么回事啊?”
那武士道:“龙造寺家说我们松浦家勾结大明,意图出卖九州,又说…说了我家主公以及东门公子的许多坏话,用这些借口兴兵讨伐我们!如今他们的联军已经在路上了!”
众人一听,都啊了一声,东门庆讶然道:“这么快!”
那报信的武士道:“家兼是秘密号召各家豪族,约定日期,夜里行军!等我们发现时已经太迟了!虽然我们背靠大海,暂时还没被困死,但这次他们来势汹汹,只怕光靠我们松浦家抵挡不住!东门公子!请你赶紧派遣援军吧!”
东门庆站起来道:“你放心!我与隆信情同骨肉!他有事就是我有事!你回去禀告隆信,就说这件事情是我惹出来的,如今连累得他受到牵连!此事我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我马上就去点齐兵马、战船!入城来与松浦君共患难!”
那武士大喜,拿了东门庆的回书,告辞回去了。
东门庆道:“没想到家兼的动作这么快!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们想不想了!人家已经杀上门来了!这场仗,没得转圜了!”
第一五零章 人不自救 无人来救
龙造寺起兵进攻松浦的消息一经传出,平户哗然。华商们多不愿被牵扯进去,只想独善其身。不久又传出东门庆要援救松浦,众商都道:“我们身在客地,委实不宜插手别人国中之事!”或道:“咱们就想插手,也未必有那能耐!”甚至有人私下道:“龙造寺这次来为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凭什么庆官他自己快活,却要我们去给他付这风流账?”因此竟是无人响应!
东门庆又派人去五岛向王直求救,王直派人跟周大富来回话,说龙造寺这番起兵是名正言顺,咱们要援救松浦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不能答应!东门庆只道王直在玩“明暗两手戏”,便暗中问周大富“五峰船主”可曾有过秘密嘱咐,不料周大富却说没有,东门庆这才呆住,叫道:“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本期待着王直暗中促使诸海商以私人武装力量帮助自己,只要有王直秘密支持,那么已经决定袖手旁观的海商们也会转换风向!没料到王直竟然会变卦!
本来庆华祥内部已在东门庆决定之后达成了共识,但此刻外部形势一变,内部便又生出了反对的声音,或认为没有胜算,或认为根本就不该救。众心不齐,会议便也开个没完!东门庆开会开得火起,心道:“这些家伙!对我都不真心!”一怒离开,陈百夫和周大富忙跟了出来,东门庆叫道:“百夫,大富,你们说!我们就真的就打不赢?松浦就真的就不该救?”
陈百夫道:“打不打得赢我们不知道,但只要是当家你说救,我们便救!”
周大富也道:“不错!”
东门庆哼了一声,知道身边还是有无论如何都帮自己的人,可惜只有陈百夫、沈伟、周大富等人支持,是打不赢这一仗的!他对陈百夫周大富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两人便不跟了。东门庆一个人散步,走到船边,见李荣久也出来了,正在抹刀,便停住,李荣久见到他行了礼,便问什么时候开仗,东门庆道:“开仗?都不知道开不开得成!”
李荣久道:“总舶主你何必太在意他们的话,直接下令就是了。”
东门庆摇头道:“不行,我们的力量本来就比对方弱,内部都还不协就匆匆开打,非败不可。”提到这个败字,心里又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更是不悦,晃了晃脑袋走开,李荣久也没跟来。
不知不觉中,竟走到马回春处,次夫正在养伤,东门庆便顺口安慰了几句。次夫见东门庆皱着眉头,便问:“总舶主,出什么事了吗?”
东门庆火气内蕴,道:“老子要开打!那些家伙却总是拖后腿!”次夫又问:“谁拖后腿啊?”东门庆道:“杨致忠畏畏缩缩,崔光南话说得无可无不可,其实也不想冒险!但最让我火大的,还是吴平和不辞!他们居然也在迟疑!”
他随口说的这四个人都是商号里的实权派人物,地位和次夫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次夫听到后吐了吐舌头,不敢接口。东门庆也就发发牢骚,拍拍次夫让他好好养伤,就要离开,次夫道:“可惜我受了伤,赶不及跟总舶主你去打仗了。”
东门庆嘿了一声,道:“怎么受了一次伤,你人倒变得精灵了。”
次夫道:“我最近也觉得自己有些变了,不是这次受伤才变的,是上次我被松浦家的人绑了,当时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时,我差点就要把总舶主你供了出来。但后来想想醉酒的事,就没开口。我被扔进牢房里时想,总舶主你应该不会就这样丢下我吧?因此就把口闭紧了。不过我还是很怕你不来救我呢。”
东门庆本来要走,听到这里却停住了,问:“再后来呢?”
次夫道:“再后来总舶主你果然来救我,我好高兴!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你一定不会丢下我的!当时骗我去钻狗洞,只是我做错了事,你要给我点苦头吃。但我不怨,因为总舶主你赏罚分明,成泰、布拉帕他们没做错事,你就没给他们苦头吃。”
他这些话毫无文采,但东门庆却听得哈哈大笑,心情便好了些,道:“你果然长进了!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咱们再一起去夜这。这次我不会再坑你了。”
次夫听了连连点头,东门庆心头一动,问道:“次夫,你说这次他们这样不听我的话,拖着不肯打,究竟是我对,还是他们对?”次夫道:“我不懂。”
东门庆其实也没期待他能给自己出主意,只是要找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便继续道:“他们要么说不该救!要么说打不赢,好生令人恼火!”
次夫道:“那总舶主认为该不该救?”
东门庆怒道:“什么该不该救!是不得不救!”
次夫又问:“那总舶主认为我们打不打得赢?”
东门庆道:“自然…唉,我不知道…”心念转了这么一转,忽想起:“是了!其实不止他们,我自己也在迟疑啊!”便对次夫道:“好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有办法的!”
次夫叫道:“总舶主你放心!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们都愿意跟着你!”
东门庆听他这么说心情大好,走出房来,闻了闻海风,脑袋清醒了些,心想:“松浦因我而受围,非救不可!可是我们打得赢么?”东门庆得到船只兵力后,也亲自指挥过几次战斗:第一次是冲出石坛寨时对抗陈五,那场仗是狭路相逢,打得混乱非常,幸有吴平支援、崔光南果断才得以脱身;接下来就是和金狗海盗集团的海战,那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第三次则是和唐秀吉合作袭击佛朗机人,但这次也是先胜后败,靠着吴平来擦屁股才算过关。这三场仗无不拖泥带水,比起吴平大破陈六的威风来,那真是判若云泥!正因有这些经历,所以东门庆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在战斗的事情上其实对吴平依赖殊深。这次吴平既表现得没有信心,他便受到重大影响。
这时走在岸边,望着海峡发呆,没多久李成泰笑嘻嘻跑来伺候——陈百夫周大富此时都已是东门庆派出去当臂膀用的人了,没法随时伺候左右奔走打杂,东门庆身边空出这位置来,聪明伶俐的李成泰便插了进来——哈着腰道:“当家的,你在找船?是不是要渡海过去瞧瞧?”
东门庆道:“好!”
李成泰便去找了船来,两人便移舟过对岸,进入松浦城中,此时家兼大军未到,但城中的气氛已颇为紧张,松浦隆信继位后还未曾经过这等可能会令松浦家覆灭的阵仗,更是忧上眉头。东门庆问了敌我兵力,知道松浦城中只有九百守军,而从侦查到的消息看来,家兼号召到的人马可能有三到五千!东门庆忖道:“若五岛那边不加援手!我最多只能发动五百人,加在一起,兵力也远不如对方!”再到城中走了一圈,见城内士气颇不振,大家看到东门庆时眼光都有些不满,似乎觉得这场“不必要”的祸事完全是这个淫乱的外客惹来的!
渐渐走到松浦绫的居处,这里本来颇为偏僻,自东门庆常来走动后便风光起来,不仅室内摆满了让城中女眷艳羡不已的贵重物品,就是室外的小院也修饰一新。但最近显然又冷落了。东门庆走过门边,却不好意思进去,转头便走,忽听松浦绫的声音叫道:“相公!”原来她这几日一直倚门盼待,东门庆没发现藏在门后的她,她却等着东门庆进来,没想到东门庆没进门就走,这才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一声叫唤用的却是中国话,称呼也是东门庆在亲热时教她的,东门庆听得不忍,脚步停了停,心意已决,也不回头,道:“你放心!我再来时,松浦之围一定就已经解了!”
松浦绫毫无怀疑,道:“相公,妾身相信你!”
东门庆道:“回屋去吧!”
松浦弯腰鞠躬,便退了回去。东门庆虽不曾回头看得一眼,心中却道:“次夫还信任我,绫子也还信任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也不管天色已晚,连夜渡过海峡,船将入港,东门庆又命停下,在港口吹半个多时辰的风,夜越来越冷,但他的脑子也越来越清楚,将这些日子的所经历的事情重新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东门霸的一句话来:“人不自救,无人来救!”登时醒悟了过来:“是了!王五峰其实也不见得变卦!他就算要救我,也得看看我值不值得他救!而我却只想着依赖他,怎么就没想想,我若没有利用价值,他凭什么要来救一个累赘?人不自救,无人来救!我若举止失措,打不成个样子,如何能盼他来帮我?如何盼黄品严、林旭他们来帮我?”便下令道:“回去!”将自吴平以下诸代舶主,杨致忠以下诸干部,李荣久以下诸干将数了一遍,道:“让他们来见我!”
李成泰奇道:“现在?这么晚了…”
“什么晚!”东门庆道:“今晚我命令传下,明天他们就能去办事。若等到了明天,又得浪费半日!别多说了,去!”
第一五一章 策转
李成泰不再多问,便去传令,不久吴平于不辞崔光南杨致忠等匆匆赶来,因是夜里忽然闻召,赶来都颇为着急,怕出了什么事,见东门庆稳稳坐在庆华祥的甲板上,两旁列着椅子,这才知道无事。杨致忠道:“当家的,这么晚了…”
东门庆指着椅子道:“先坐了!等人齐了再说!”
不一会重臣到齐,杨致忠又问:“当家的,这么晚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东门庆道:“我决定了,全面支援松浦!明日起就行动!”
杨致忠心想你不是一早就决定了么?怎么今晚忽然又这样说?年轻人真是心血来潮!便道:“总舶主,这一仗我看不好打。一来身在客地,二来敌众我寡,三来无论平户还是五岛的华商,都没有肯帮我们的…”
东门庆挥手打断了他道:“行了!这些你说过不少次了!我不想听!我现在想听的是如何解决!”拍了拍手,道:“从现在起,都别给我吐苦水了!杨致忠方才已经把我们的难处都列出来了,咱们就对症下药,一项项地解决!先说平户、五岛的援军!你们说,可有办法打动他们?光南,你先说!”
崔光南道:“那些华商虽是我们的同胞、老乡,但个个怕死,不会来帮忙的!”
东门庆喝道:“别说废话!说办法!”
要是东门庆仍泛泛向众人询问,崔光南只怕还是说没办法,但这时东门庆点名了问他,崔光南被逼不过,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要直接说没办法太丢脸,只好道:“要他们出人帮我们打仗,只怕不行,再说这帮人也打不了仗!我看我最多只能说得他们帮我们运运物资。”
东门庆道:“那好!就让他们帮我们运物资!这件事情,就由你和国清负责!你们俩去和平户的商家打好关系,国清负责筹集物资,你负责组织船队运载!务必要保证松浦的物资供应无缺!”
崔、杜两人觉得这事虽有些难,但也不是做不到,便接了令。
东门庆又对周大富道:“你再往五岛走一趟,务必带些援军回来!”
周大富为难道:“五峰船主,出了名的一言九鼎。他既开口不帮忙…”
东门庆打断道:“找他不行,你就找别人!”
周大富道:“这…找谁?”
东门庆道:“李光头,四大老,徐元亮、王清溪,不管谁都好,你给我一家家哭过去,未必没人肯响应!”
周大富觉得这事不好做,却还是道:“好吧。我试试。”
东门庆道:“不是试试,你这次带不回援军来,你也不用回来了,另外找个主子去吧!”
周大富惊道:“总舶主,你…你不要我了!”
东门庆挥了挥手,不理会他,又问吴平等:“咱们身在客地,又敌众我寡,就真的打不赢了么?”
吴平见东门庆今夜的言行举止,知他心念已经坚定,自己也就不再动摇,没再说丧气的话了,道:“身在客地,那是从大明、日本这个大局来看。但是咱们这次只是小冲突,其实未必需要考虑这么大的局面。反过来想想的话,松浦家是主,龙造寺家是客,作为松浦家的援军,其实我们才是主,对方才是客!”
东门庆一拍大腿,道:“不错!”
唐秀吉看看众人已经振奋,忙抢着道:“现在是敌众我寡没错,可是我们是守,对方是攻,守城比攻城用的人少多了!再说松浦家的居城一面靠海,龙造寺家的水军跟我们不能比,所以他们便无法围城!攻而不能围,物资又从海上源源而至,这城就破不了!这次对方又是龙造寺纠结起来的乌合之众,未必能长久齐心!城池既破不了,局势便会越来越向我方倾斜!到时候,那些不愿意帮忙的人,说不定也会变得愿意帮忙了!”
东门庆大悦道:“好!好!说得好!吴平、秀吉,你们便一人驾一艘大船,控制海面,保护光南、国清的运输线!若龙造寺胆敢出海来犯,就给我狠狠地打!我亲自率领荣久他们入城助防!”又对杨致忠、于不辞道:“至于战守外交所用的钱银,就劳烦两位了。”
杨致忠见事情到了这地步,哪里还好说泄气的话?便和于不辞一起领了命令,东门庆又对安东尼道:“你去联络一下那些西番。我不一定要他们帮忙,但至少请他们两不相助!”
安东尼道:“这个没问题。总舶主你通晓西洋礼节,他们其实很乐意和你做朋友的。而且松浦家保护他们传教,又有心皈依我主,若起冲冲突,他们多半也会帮忙的。”
东门庆心中冷笑一声,想:“松浦会有心皈依耶稣?这小子其实只是为了钱!没见我带着大批货物来到以后,他对我便比对耶稣还热心了么?”但口中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这事应该还不用劳烦他们出手,若那群西番也参战,形势怕会变得更加复杂。而且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他们若肯算便宜些卖给我点弹药,我就很感谢了。”顿了顿道:“你跟他们交涉的时候,可以透露说我在中国人脉广泛,是官吏子弟。这次他们若能帮到我,将来到中国时我或许也能帮到他们。”
安东尼说:“是。”
各人领命之后,东门庆便回去呼呼大睡,反倒是众属下没人睡得着——总舶主已把命令安排了下来,又安排得这样具体,若是没法完成只怕大大不妙,因此人人都连夜筹谋着接下来该办的事。
东门庆第二日便带上李荣久、陈阿金、新五郎、新六郎四支冲锋队共一百六十人,连同卡瓦拉、布拉帕所率领的八十名火枪手,要渡海时,一个西番冲冲跑来,拦住了东门庆,东门庆仔细看时,却是安德鲁,便问他什么事情,安德鲁反问:“总舶主,听说我们要打仗了?”
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东门庆便道:“是。”
安德鲁道:“把我和拉索带上吧,也许能用得上我们呢!”原来他和拉索被迫加入这支舰队后,由于没有得到东门庆的信任,一直无事可做,只能支取到一笔在他看来少得可怜的薪水,看看周围那些领到任务后发了大财的庆华祥水手,心中又是恼恨又是嫉妒,再听说东门庆帮下属打开一条“夜这之路”,更是艳羡得流口水!这时听说东门庆要打仗,心想这也许是个机会,便冒昧赶来,希望能得到重用。
东门庆微一沉吟,心想:“这些家伙也是会打仗的。嗯,也该试试他们的本事了。”便答应了。
到了对岸,松浦隆信亲自来迎接,虽然这支队伍只有两百五十人不到,但兵器犀利,更有两支这时还未在九州普及的火枪队,到达之后,城内军民到士气都为之一振!
笼手田安经已经帮助松浦隆信布置好了城防——他们本没指望东门庆的援军的,这时庆华祥的队伍来到,便作为机动队伍使用。东门庆与松浦隆信到各处巡视了一番,建议松浦隆信直接把面东到大部分兵力撤了,就由庆华祥的船只代为防卫,撤下来的人马可调到别处增防。
这时崔光南和杜国清已说服了以黄、林两家为首到十几家商号借出船只,运载物资,又从平户募集了水手,驾驶小船在海岸线巡逻,此外还有吴平、唐秀吉的战船可以随时突击战斗!松浦隆信举目望去,见大海上帆船星罗棋布,对东门庆的水上力量便有了信心,笼手田安经也觉得可行,当下便把东面的大多数兵力调往南面的正门和西面的侧门。
龙造寺所号召的联军,人数虽有数千,但行动十分谨慎,至今未曾攻城,东门庆想起王直的话来,心道:“就算真的让他们攻陷了松浦,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看来他们果然只是将讨伐我当作一个借口!未必有非杀我不可的决心!”
安德鲁和拉索也跟在他身边,勘察西面、北面的地形,讨论哪里可以安放火炮。
到了晚上,东门庆调唐秀吉入城,问他海上之事,唐秀吉道:“没事。现在平户没生意做,大多数船只都闲着,我们要借多少有多少,所以巡逻船只布得很远,别说对方未必有足够的水军和我们打,就算有我们也一定能提前发现。”跟着他又反过来问城中形势如何,东门庆道:“对方谨慎得很,看来王五峰的剖析没错。他们应该只是做个姿态,未必有决心打垮我们。松浦这边呢,他也不敢出城迎战,所以就这么僵持着。”
唐秀吉道:“不过他们既然来了,总不会不打。除非我们出去投降。”
东门庆道:“现在仗都还没打,我们又没有什么败象,为什么要投降?就让他们攻吧,咱们拼拼命,应该守得住!等守住了再讲和谈的事情。”
安德鲁听了说:“总舶主,为什么老说什么守住啊,投降啊!我们有枪有炮,人也有一千多,一定能赢的啊!为什么不讲该怎么胜利,却老说要和谈?”
东门庆一愕,道:“我们一定能赢?”
“是啊!”安德鲁说:“我今天在墙头望见那些人的装备,又没穿很好的盔甲,手里就拿着根长长的棍子前面绑块铁——这样的东西有什么用啊!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土著,人虽然多,但只要火枪一放,火炮一轰,他们多半就吓散了。那时候再派出几队步兵砍过去,几乎没什么损伤就可以大获全胜的。万一步兵进展得不顺,我们有炮火掩护,又有这个‘寨子’可以守,要退回来也不迟啊。这是一定会赢的仗,为什么还没打就说和谈啊?”
这番话把东门庆听得入神,他其实也是进攻欲比较旺盛的人,只是这段日子先是被王直镇住,整个思路都被套在王直的大略里头,之后又被平户、松浦的惶惶人心所影响,这才显得保守畏缩。这时被安德鲁一提点,忽然想起:“是啊!我为什么不想想怎么大获全胜!龙造寺家才拉扯起来的这支部队,又不见得是什么精锐!我们人数虽比对方少些,可是从风浪中翻滚过来、斗赢过佛朗机人的敢死队!怕个什么!”
和安德鲁相比,拉索是一个比较腼腆的人,但这时安德鲁说开了,他也就跟着说:“我今天看了地形,发现西门有些地方可以安放火炮。总舶主,我看不如把我们金狗…啊,不对,福冲号上的大炮拆下来,安放好,再加上八门带轮的大炮,就可以组成一个小炮队了。对付城外那些只有冷兵器的轻步兵,这个小炮队足够保证我们不会输了。”
东门庆沉吟道:“听来甚是有理,只是…”
唐秀吉问:“只是什么?”
东门庆道:“王五峰曾对我说,这次到仗,许胜不许败,而且胜了又不许大胜,得给对方留下个下台阶,所以我在想,这个度该怎么样把握才好。”
安德鲁和拉索听了都感到奇怪,问:“为什么要给对方留下个下台阶?”
东门庆笑道:“你们不懂了,那是为了不过分刺激倭…”他本顺口就要说“倭奴”,看了唐秀吉一眼,笑道:“倭国的本地人,免得他们觉得我们威胁太大,群起排挤我们。”
安德鲁和拉索都听不懂,唐秀吉忽然一声冷笑,东门庆问:“你笑什么?”唐秀吉道:“我笑五峰船主这么大的威名,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总舶主啊,这里是日本!只有把对方打得趴下了,人家才会服我们!你要是跟人家客气,那才会被他们排挤!”
东门庆呀了一声,道:“是这样的吗?”
李荣久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东门庆见荣久也这么说,失声道:“若是这样,你们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李荣久奇道:“这是三岁小孩也懂的事情啊!总舶主你这么聪明,我们怎么知道你连这个也不懂。”
第一五二章 炮响
安德鲁和唐秀吉的话让东门庆脑筋一下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他忽然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听王直的话!他定下那么多条条框框,又不见得已帮了我多少忙,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现在看重我、优容我,究竟是因为我是东门庆,还是因为我是林希夷的外孙?”又想:“我若是不按照他说的做,多半会惹恼了他。但要是畏畏缩缩,不敢惹他,那便得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管他了!打了再说!他难做,那是他的事情!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策略既转,于兵力调动上也变了。他果真将庆华祥和福冲号的火炮给卸了下来,按照拉索的建议,组成一个小炮队,由拉索做执行队长,唐秀吉带领一队人马在旁监督、守护。拉索在决策和行政上婆婆妈妈,但技术活儿可真不错,没半天就给这支小炮队的所有火炮做了检查,觉得没问题了,又将其中四门大炮连夜搬上西门,用布盖住,免得泄露了机密,其它八门是带轮子可以推动的,则放在城门后,蓄势待发。安德鲁也来求差事,东门庆便将二十几个配了刀剑的杂兵拨给了他使唤。为伺候这十二门火炮,除了炮手、守卫兵之外,还有搬运工等杂工,算起来足足要动用将近二百人。
东门庆进城后的第三日,城外的联军终于有了动静,不过他们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先派了个使者进来下书。松浦打开那书信一看,脸色变得十分古怪,笼手田安经问是怎么回事,松浦不肯说,东门庆坐在下首,见那使者对自己显出不善的神色来,便问松浦要书信看,松浦犹豫了一会,终于交给了他,那使者见了才有些慌张,东门庆接过一看,冷笑道:“松浦君!你要答应他么?”
原来这份书信却是来招降,主要内容即是松浦开城投降,交出东门庆,逐走城内华商,如果松浦隆信答应这三个条款,联军就会撤走,如若不然,明日便要攻城!
松浦隆信见东门庆发怒,忙说:“没的事!我若肯答应,就不会将书信给你看了。”
那使者一听,叫道:“隆信大人!请你三思!为了这个外人,你将冒上叛国之名!一旦家业被毁,隆信大人将如何面对领地内的武士和百姓?如何面对将家业交给你的兴信大人!”
松浦隆信叫道:“东门君依附于我,我不能对他没有情义!此事我办不到!请你回去吧!”他这话虽然回复得坚决,但言语之间却透露出对攻防战没有信心。
那使者暗中冷笑一声,告退而去。
松浦隆信对东门庆说:“东门君,你也要做好准备,万一战事不顺,你就带着绫子,回大明去吧!”
东门庆怫然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既不肯出卖我,我岂会背弃你?再说,我们也未必会打败仗!”
当天傍晚又有一支船队靠近松浦,却是周大富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五百名久经风浪的水手!却是李光头从各处抽调过出来的。其中一百人是徐元亮的嫡系,由海东青亲自率领。东门庆大喜,赶紧迎了他们进城,与援军各头目合议,众人群推徐元亮作这五百人的指挥。
当天晚上,松浦隆信这边也召开一个没有东门庆参加的秘密会议,一些家臣建议暗中答应龙造寺家,将东门庆斩首献出,松浦隆信不忍,笼手田安经也反对,道:“咱们城内只有九百兵力,庆华祥那边光是第一天就来了两百五十人,那些大筒运进来又多了将近两百人,如今又来了五百多人,兵力比我们还多,怎么斩他的首?依我看,不如就和他们合作,先把城池守住了再说!”
那建议杀东门庆的家将却道:“他们兵力越强大就越可怕!要是击败了敌军后他们却赖着不走了!那可怎么办?到时候我们再去向别的大名求救,只怕人家就不肯理我了!”
松浦隆信不知如何是好,笼手田安经说:“我有个办法!我看这东门对守城一事倒是十分积极,不如我们就利用他的这种积极,让他们打头阵!我们跟在他后面就好!这样一来可以利用这些唐客缓解龙造寺的压力,二来也可以消耗这些唐客的兵力!家兼他们也不想真灭了我们,等战事拖个几天,我们再派人和他们和谈,让家兼那边提出条件要所有唐客撤过海峡那边,不就行了?”
几个家臣都觉可行,松浦隆信道:“最好能既不得罪龙造寺家,保住家业,又能不伤害东门君。”众家臣口中称是,心中却想:“未必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这些秘议东门庆都不知道,他一心只筹划着明日的战事,到了半夜,忽派人来请笼手田安经,问他兵力布防可有什么变动,笼手田安经大略说了,东门庆道:“我想我们与其坐守孤城,不如主动出击!”
笼手田安经讶然道:“主动出击?对方兵力可比我们强大啊!”
东门庆道:“这几日天气干燥,枪炮可以使用,料来我们可以大占上风!这样吧,这西门由我把守,明日我看看他们的攻势如何。要是他们攻势凶猛,我们就保守些。如果他们的战斗力一般,我就从西门冲出去!我会让徐元亮作为我的右翼,到时候你作为我的左翼吧。”
笼手田安经想了想,答应了,道:“不过我得先去跟主公说。”
东门庆道:“行!”
笼手田安经就又回来与松浦隆信说了。
一个家臣在旁献计,道:“龙造寺家的使者还有个副手在这里,不如我们泄露个消息给这个人,就说西门防备最生疏,让他把消息传出去,这样一来,家兼明天一定猛攻西门!到时候我们正门受到的压力就会小很多。而那些唐客在家兼的猛烈攻击下也会元气大伤。”
笼手田安经道:“但要是他们抵挡不住,西门失守,那怎么办?”
那家臣道:“那也容易!他不是让你作为他的左翼吗?你就带人在后面跟着。若是这些唐客没用,导致西门失守,你也还有时间补上去,守住西门!”
松浦隆信有些迟疑,但最终没有反对,这边自有松浦家的人去“泄露机密”,那边笼手田安经便来对东门庆说主公答应了,东门庆大悦道:“松浦君如此信任我,真令我感动!你们放心,我一定将西门守护好!”
笼手田安经听了这句话暗叫惭愧,心中甚是不安,但也不敢吐露真相!
到第二日,从上午到下午竟一直都很平静,直到黄昏,天色已暗,联军才忽然发动进攻,而且进攻的主方向果从西面来!松浦城小,并非面面有门!这西门算是侧门,门前地势不足以布列大量的军队,但十余人并排而进还是可以的!
东门庆望见数百日本式足轻一排排地挺进,对拉索道:“准备开炮吧!”
拉索说:“还早着呢!”望了一下,心中颇为鄙夷,心想这样的队伍,就是有几千人也不用怕!说:“总舶主你放心,看他们这样的装备,这样的队列,待会大炮一放,他们非乱不可!我看你不如现在就组成列队,准备收拾残局吧!”
东门庆望了一下来犯的日军,见人数约有一两千人,但队列并不十分齐整,行动也欠缺震撼力,比自己预期的差远了!便放心了不少,笑了笑说:“你倒是挺有信心!”便不过分干涉拉索的决定,由他掌握火候。
看看敌军已经进入大炮射程,拉索正准备放炮,布拉帕忽然说:“总舶主,要是大炮先轰,那些人一怕一乱,就不再涌过来了!不如先让他们走近一些,进入射程后我们先用火枪打倒几排,打乱他们的前锋,然后再用大炮轰他们的后军。”他这么建议其实不是有什么全局的考虑,只是觉得来军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就害怕立不到功劳,完全是为自己考虑,拉索听了却说:“好主意!”
东门庆道:“那好,就再等等。”一边命四冲锋队随时准备和攻城的队伍死战!
李荣久等早已结束待命,只等厮杀。后面徐元亮的队伍也随时准备援救,笼手田安经则惴惴不安,心想:“就这么把西门交给了他,万一打了败仗,那可如何是好?”
西门这边联军的攻势未动,忽然正门那边传来了厮杀声!笼手田安经先是一愕,跟着大惊,忽然醒悟过来,叫道:“不好!他们竟然将计就计!”
周大富因要协调各军步调来回奔走,正好在他身边,听到了奇道:“什么将计就计?”
笼手田安经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终于道:“我原来以为他们可能会主攻西门,没想到他们竟然先攻正门!”便让人告诉东门庆,说自己要先去正门增援,带着人走了!
原来松浦虽然对家兼用计,要他攻击西门,但家兼对这个消息并不全信,经过一番思量后,果如笼手田安经所料,“将计就计”,以偏师佯击西门,却以主力攻击正门!正因如此,西门前面这支佯攻的队伍才显得有些拖拉。
此时正门那边龙造寺的主力一动,西门前面的联军也跟着发动进攻——虽然说他们是佯攻,但也不完全是装装样子。在家兼的预料中,就算松浦放出的是假消息,就算这西门是真正的重兵防守,估计这西门能安放的守军也不会超过一千人,他派出的这部偏师就算无法攻破西门也足以牵制松浦城内部署在西门的兵力!
卡瓦拉和布拉帕看看敌军已经进入最佳射程,便下令放枪!八十门火枪居高临下,一起施放,其中两挺没响,七十八颗铅子在砰砰声中破空而至,当场倒下了二三十个人,或死或伤!
门外联军的将领大吃一惊,前锋便乱了!跟着拉索下令放炮,众倭只听几声震天响,便如在耳边炸开了几个霹雳!
因北九州的足轻此前均未经历过炮战,所以光听到这声响就已经吓坏了!许多人以为是天象,又有一些人以为是妖法!而战阵的中心被炮弹击中处却炸了开来,不但当场死伤了不少人,而且还起了火,阵势登时大乱!
东门庆一愕,道:“怎么有火?”这时周大富来报,说敌军貌似主攻正门,笼手田安经已经赶过去增援了!李荣久摩拳擦掌道:“总舶主,我们要不要也过去增援?”
唐秀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东门庆问:“怎么了?”唐秀吉说:“我知道怎么会有火了!这些笨蛋!他们是主攻正门,佯攻西门,那后阵可能是用稻草人之类的假冒士兵,想让我们以为他们来了很多人!其实他们的主力却朝正门去了!”
东门庆恍然大悟,叫道:“对!对!”
周大富道:“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几个在枪炮声中商量,那边布拉帕、卡瓦拉和拉索却没停下,火炮上膛,又发了第二发,火枪队则开到了第三轮!
日本之城不仅小,而且矮,要不东门庆当晚哪里能攀爬进来?所以东门庆等站在城头往下望,与城下的联军足轻相距其实不远,见他们被枪炮轰得像没头苍蝇般乱窜,东门庆兴奋异常,自信满膺,叫道:“还增什么援!正门那边又不是没人守!隆信自己在那里盯着呢!一时半会破不了!先把这群家伙吃掉再说!”手一挥,叫道:“荣久!出城!”
第一五三章 横扫肥前
四支冲锋队早等得手脚发痒,一听到东门庆的命令便冲了出去,城外的足轻阵势已乱,失去了组织,龙造寺这次带来的联军本来就有乌合之嫌,而这支用来作牵制的队伍更是整支联军中战斗力最差的一部!虽然这时还有数百人,但无论战力还是装备都无法和李荣久、陈阿金等率领的冲锋队相比!更何况此刻双方的士气一个高昂一个低迷,可说是判若云泥!李荣久带人冲来,对方一望,还没接锋就有一半弃械逃跑了。
若东门庆是个军事指挥高手,此刻大可命四支冲锋队将这数百人切割,加上后续火枪队的威慑,没多久便能将这一部敌军给吃个干净。但东门庆实在没这方面的经验,只是看好了时机就让李荣久冲出去,由得他们自己去冲杀!幸亏此时双方胜败已定,李荣久等冲了出去,根本不用苦战,就将来犯的日本足轻杀了个屁滚尿流,但因缺乏切割包抄之总体指挥,没当场被斩杀的至少逃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半扔了兵器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