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峰正自愕然,忽然一个水手指着远处一艘大得异乎寻常的中国式五桅帆船背着朝阳破浪开来!他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像,想起东门庆最后那句话所藏的杀机,想起那个人听了这句话后的反应,不禁全身一震,指着东门庆跳海的方向叫道:“快!快!快把他捞起来!”
第一四七章 王直
旭日初升的海面上,七艘大船破浪而至!最外围的四艘规模都与庆华祥、福致隆相当,内之为两艘护航舰,大小与福冲号相类,位于最中心的,却是一艘极大、极高、极具威慑力的六桅巨舰!
七艘大船乘风而至,竟如七座城堡在海上移动一般!威势煞是惊人!
龙造寺的家臣望见都慌了!这样巨大的船,以日本的造船技术无论如何是造不出来的,因此必是中国商人无疑。且从船队的规模看,只怕还是中国海商中的翘楚!圆月还倔在那里不肯退却,但当船队开进,大浪一卷,他所坐的小渔船便被冲出了老远,龙造寺的家臣也不划桨,只是任小渔船在海浪的冲荡下渐渐漂离船队。
东门庆当时跳海并非寻死,所以浮在海面上没沉下去,没一会毛海峰的人就跳了下来将他捞起。上甲板后毛海峰狠狠瞪了他一眼,跟着便率众去与来船会合!
原来毛海峰的坐船却是这支船队的先锋,这时主舰望见这艘前哨停在那里,知道出事便放慢了速度,八艘船渐渐靠近,主舰与毛海峰的坐船先打了旗号,跟着又派出小船两艘,过来问讯。毛海峰报了平安后,对东门庆道:“穿上衣服!跟我去见二当家!”
东门庆早在猜着这支船队的来历,听毛海峰这么说,便知道来的人果然是王直!心中一凛,李成泰已经在脱衣服,要将衣服也给东门庆穿,毛海峰道:“穿这种衣服,怎么见人!”就让人到舶主舱拿自己的衣服来。东门庆斜了他一眼,便让李成泰别脱衣服了,但毛海峰的下属把衣服拿来时,东门庆却不肯穿。
毛海峰皱眉道:“你干什么?难道要赤身裸体去见二当家不成?”
东门庆笑道:“我全身上下,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就这样去见五峰船主,又有什么不妥!”
毛海峰怒道:“你!”但见东门庆一脸的惫懒样,这话便说不下去,鄙夷道:“那随你!反正丢脸的是你!”
因毛海峰的坐船已经掉头,保持与后面船队同样的速度,所以他们是坐了小船,再攀上王直的主舰“徽碧落”。在毛海峰等登船之前,其它六艘大船听到消息也各自驶出小船,东门庆隐隐望见那六艘小船船头站着的人都各有气概,料来不是无名之辈,定是其它六艘大船的首脑!
登船之后,便听脚步声齐响,来迎毛海峰与东门庆,分明是二十四只脚,但那脚步声却像发自一人,显然是训练有素!踏上甲板之后,放眼一望,这甲板竟不像甲板,而像一个广场一般!李成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在他的眼界中庆华祥、福致隆已经是极大的船了,当初金狗海盗集团的船只中无一能及。但庆华祥与福致隆若和这艘船放在一起,那便如小巫之见大巫了!
从迎宾的两队共十二个礼仪水手中间走出去后,便是左右各四排一共二百四十名日本武士,个个伏贴于甲板上,动也不动!二百四十名日本武士后面,又是左右各两排火枪手共八十支枪,人人精神抖擞,而且都站得笔挺,显是久经训练!火枪手再过去,才是稀稀落落数十个中国人,这些人或站或坐,衣饰不同,姿势也不同,显然这些人乃是整支船队的领导层,因为身份较高,所以各有个性。数十人中,又有七八个人鹰视虎盼,这些人也不是特别高大,特别壮硕,但身上就是散发着一种夺人耳目的气质,七八个人的威风交织在一起,便显现出一股森严气象来!
在这群如狼似虎的海贼、海商中央,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儒冠儒服,气态闲雅,东门庆虽未见过他,但这时一看,就知这人多半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峰船主王直了!心道:“我渴见他多时了,却不料在这等情形下和他相遇!”
李成泰登上甲板时是头颈一缩,两手紧紧捂住了光溜溜的胯下,走过倭刀队时肩膀也缩了,过火枪队时已忍不住发抖,等到了这群人面前,竟吓得整个人趴下了。
王直身子前倾,看了看两人,含笑道:“怎么搞成这样?”
东门庆此时披头散发,遍体盐巴,盐巴中又带着血污,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子,而且还不是穿着,而是系在腰间,那点布料虽然遮住了他的子孙根,但海风吹来,两片翘臀却是暴露无遗!徽碧落上自中层干部以下,人人代他汗颜,几个首脑人物个个忍俊不禁。东门庆却是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朝王直行了一礼,跟着便盘膝坐在甲板上,嘴朝毛海峰努了努道:“你问他啊!”
王直便问毛海峰:“怎么回事?”
毛海峰本想东门庆这副怪样到了船上非大大出丑、王直非大大不悦不可,没想到东门庆脸皮如此之厚,他自己既不觉得羞耻,别人看他的眼光反而由耻笑之变成惊奇之,而王直竟然也没生气!事态发展到此,反而是毛海峰显得十分被动!但王直既然问起,他便照直说了,他的叙述自是从他的观点出发,内中掺杂着他自己的态度,但东门庆坐在那里,两手贴膝,一句也不驳。
王直细心听完,才斥毛海峰道:“糊涂!”
毛海峰本是想告东门庆一状,不料反被王直骂了,尽管他对王直素来崇拜敬服,这时也忍不住道:“二当家!他在日本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丢了我们大明的脸面啊!”
王直哼了一声,先让众倭刀武士退下,又让众火枪手退下,最后让中层干部以及李成泰也都退下,只剩下七八个首脑人物时,才道:“糊涂!糊涂!你只知道脸面,却不知道‘亲亲’么?我等行商在外,后方无朝廷为援,前有群倭窥伺!之所以能逍遥至今,与日本大侯分庭抗礼,凭的是什么?凭的我们内无罅隙,以上邦大国之民的身份见重于倭人!正因如此,朝廷虽无一兵助我等,我等却能借大明余威,震慑东海,我等在大明不过一介罪臣,但到了海上,却能令倭人鲜人不敢仰视于我等!如今你却以他人之是为是,以他人之非为非,见难不救,见亲不护,事情的本末还没搞清楚,就妄论什么是非曲折——这不是糊涂么!”
毛海峰干瞪着眼,他虽然因为崇敬王直,近来也力学斯文,但毕竟根底浅薄,被这一篇宏论说得晕头转向,等王直骂完,才叫道:“我听不懂!”
王直眼中闪过一丝愠色,但对这个执行力极高的手下素来爱惜,火便没发出来,摇了摇头,道:“你认为像大内、毛利、细川这些人,都是正直无私的人吗?”
这几句倒是大白话,毛海峰也就听懂了,道:“当然不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王直又道:“那么那些西洋人呢?”
毛海峰道:“也不是什么好鸟。”
“这就是了。”王直道:“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什么正直无私的人,那套什么公义道德,也只是拿来指责对方!真到了生死利害的节骨眼上,你见过哪个损己利人又有好下场的了?”又指着东门庆道:“庆官这事,人家日本人自己都没出头,你着什么急!”
毛海峰道:“那、那…”
王直道:“以后遇事,见到自己人有难,帮了再说!那些是非公理,事后再论!”
毛海峰在别人面前又狠又倔,但在王直面前却没脾气,被骂了后也心悦诚服地低头道:“是。”
王直这才转向东门庆,微笑道:“庆官你这身装束,倒也别致,只是天气转凉了,海上风大,还是到我舱里换一身行头吧。”
众人见他痛斥毛海峰,此时又如此善待东门庆,心中对局势的判断便都有所偏转。东门庆忙站起来作揖称谢,便有王直的侍从过来,引东门庆下去,到了王直起居的船舱,换上了王直还没穿过的新衣,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脸面头发,再出来时,众人都喝了个采,道:“好个庆官!不愧是泉州有名的风流子弟!”
王直过来牵着他手,道:“我来给你介绍几位叔伯。”他一侧身,身后便是四个大老,东门庆便猜是许、王麾下的四大天王!果听王直指着第一个人道:“这位是黄岩澳主徐惟学,你从小尾老那里来,应该听过他。”
东门庆便知这四人果然就是四大天王,忙上前叫了声“叔叔”。四大天王,地位相若,徐惟学隐隐为四人之首,但年纪却最轻,只有四十出头,听东门庆叫他叔叔,笑道:“你把辈分叫乱了!林国显是我义父,我听说你叫他伯伯,现在却叫我叔叔,这不是把他拉低了半辈么?”
王直笑道:“各交各的!我年纪和你差不多,与小尾老是兄弟相称,和你不也是兄弟相称!”便给东门庆介绍四大天王中的第二个道:“这是叶宗满,人称翻浪蛟,水性了得,东海第一!”
东门庆忙礼见了,叶宗满却笑道:“什么水性了得,东海第一?水性了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默默无名,也没人来奉承我东海第一!现在老得水都游不动了,却有有人来帮我吹嘘了!”
众人听了都笑,王直又要给东门庆介绍第三位大老,却是一个大胖子,一个肚子大如酒桶,东门庆见了道:“这位一定是方叔叔!”
王直笑道:“不错!咱们这些人里头,数他最胖!这海上钟离的外号,可把他的底给漏了。”
方廷助笑道:“你别笑我!按你最近这懒劲!再过十年就不在我之下了!”
最后一个却是一个长得竹竿一般的瘦子,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毛般的胡须,两颊皱巴巴的,勉强嘿了几下,似乎是在笑,却委实笑得难看,王直道:“这位就是千里风谢和!人家都说他和风伯是亲戚,海风总眷顾他!走了这么多年海路,没一次不顺的。放在十年前,同样的船,没人快得过他!”
谢和下巴抽了两抽,道:“现在也不见得有人能快我!”
王直笑道:“未必!别说刚刚来归附的陈东、麻叶,也别说海峰、元亮,就是庆官手下,也有一两个能和你撑一撑的。”
谢和哼了一声,满是不屑,道:“真有这等能人,等五岛大会时,不妨大家赛上一赛,看看是我们老一辈为王,还是这些小毛猴称霸!”
旁边一个年轻人道:“一时的快慢,那也算不了大本事。但十年海路,未遇恶风,这等运气却非我等所有!”
这句话强调“运气”,明褒暗贬得好生露骨!谢和怒上眉梢,眼睛便横了过去,那个年轻人一脸的无所谓,似乎谢和怒不怒他都不放在心上。
东门庆朝说话的人望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肩头上听着一只尺来高的凶猛海鸟,也不知是何种类,而这年轻人的眼睛鼻子,也如那海鸟一般眼厉鼻钩,谢和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十年海路,不遇恶风——只有呆鸟才相信那靠的是运气!”
那年轻人眉毛一挺,道:“你说谁是呆鸟!”
甲板上除了王直东门庆之外,第三个穿着儒服的青年赶紧将他拦住,打和场道:“元亮你太冲动了,谢叔叔能称千里风,靠的自然是预先察觉天气变化的大本领!咱们小的,还要跟前辈多多学习呢!”
那肩停海鸟的年轻人不肯服输,还要争时,那青年儒生又道:“今天庆官刚来,我们还没和他见过呢,你就闹!”那肩停海鸟的年轻人看了王直一眼,终于忍了下来。
东门庆见了心道:“这些人果然贼性深厚,一个比一个凶!都不知道平时王五峰是怎么弹压他们的。”
第一四八章 龙造寺之谋
甲板上争执稍停之后,那青年儒生便上前,斯斯文文地跟东门庆行礼,道:“在下王清溪,这里最没用的书生。”又指着那肩停海鸟的年轻人道:“这位是徐元亮,人称海东青,元亮在年轻一辈当中罕有其匹,和海峰并称双雄!”
徐惟学笑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谦,闹海儒生的名头,未必就在石鳌、海东青之下。”
东门庆脸堆欢容道:“几位叔叔的大名,王庆如雷贯耳!如今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又得见两…三位年纪相仿的好兄弟,心中更是欢喜,以后在东海行走,就再不怕影只形单了。”
谢和听了啐了一口,道:“一堆假话!也不恶心!”
徐惟学笑了笑,对东门庆道:“老谢向来直得可憎!但没恶意,你别管他!”将东门庆等四个年轻人看了看,对王直笑道:“五峰啊!你看看,庆官一来,小一辈里便有凑足了四个,以后咱们这群人里便又多了四个天王了!”
方廷助笑道:“咱们是四大天王,他们便是四小天王!”
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个美名,谁知道出口之后,东门庆装作没听见,毛海峰默不作声,徐元亮嘴角挂着冷笑,就是最斯文的王清溪也是含笑不语,谢和见了,冷冷道:“老胖子,你就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这些小子真看得起我们?还要他们在我们面前称四小?”
王直呵呵一笑,道:“那就不分大小了,分个前后吧。你们四个老的,是前四天王,他们四个小的,便是后四天王。”
他既这样说,众人也就都无话,东门庆却道:“是否天王,那得海上公论才行,咱们自家在这里排行,人家未必会认!”
谢和等见他连王直都敢驳,无不吃惊,毛海峰瞪了他一眼,道:“二当家话说出来,那就是海上公论!谁敢不认!”
东门庆毫无表示,依旧淡然,王直笑了笑,对众人道:“好了,各自归船吧。等回到平户,再设宴给庆官洗尘。”
众首脑一齐领命,等他们都离开后,王直才携了东门庆的手,轻责道:“好小子!这么冲!”
东门庆道:“二当家生气了?”
王直笑道:“我没这闲工夫!来,我们进舱,我跟你说说龙造寺家的事。”
东门庆愕然道:“龙造寺?”往海上望了一眼,道:“那个圆月还敢上来闹事不成?”
“圆月还只是个少年,不成气候!”王直道:“但他曾祖父,却还有些力量!这次多半还要闹出些事情来。”
东门庆道:“可我听说那个老家伙九十多岁了…”
“九十多岁又怎么样!”王直截口道:“对手中的豪滑之辈,只要还没进棺材就不能掉以轻心!”
东门庆忙道:“是!谢二当家指点。”
王直抚了抚颌下之须,微笑道:“你叫小尾老伯伯,若不嫌弃,可叫我叔叔。”
东门庆大喜,忙唤叔叔。
两人入舱后,屏退众人,王直取出一副地图来,道:“庆官,你可知道这北九州的局势与人物?”
东门庆道:“各家大名,也在松浦那里听过一些。”
王直又道:“那你可知这些大名里头,谁强谁弱,其间有什么恩怨情仇?”
东门庆道:“这就不知道了。”
王直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胆大妄为!合该有今日之祸!”
东门庆吃了一惊,心想:“听他这么说,倒像这次不是偶尔遇上,而是他早知此事了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却听王直道:“我本来正在大内义隆家做客,但也知道一些你在松浦家胡闹的事,就猜龙造寺兼家多半要趁机而动!最近又忽然听到消息,说你要往博多做生意,心中便觉不妙,因此辞了大内,匆匆赶来,没想还是迟了半步。”
东门庆疑惑道:“听叔叔这么说,莫非这件事大不简单,里面有什么阴谋不成?”
王直道:“自然有阴谋了。”因问东门庆是否知道龙造寺家和少贰家的关系,东门庆将松浦隆信所言转达了,王直道:“不错。隆信是很聪明的,可惜还太年轻了,想事情不够深入。他既知龙造寺家和少贰家的关系,又知道此刻龙造寺家所面临的困境,怎么就没想到以家兼的性格,定会谋划东山再起,而他要谋划东山再起,便不可能不利用这件事情!”
东门庆这才想起松浦隆信也确从警告过自己,不过松浦隆信当时对龙造寺家有没有能力报复显然也没把握,而东门庆自己又觉得一个刚刚城破家亡、垂垂将死的老头子没什么可怕的,这才疏忽了!但这时听王直这么一说,似乎这次龙造寺家袭击自己,根本的目的竟不是为了报仇雪耻,而是为了东山再起!他来日本不久,对各路小侯的情况所知不深,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一时也就琢磨不透,便问王直:“龙造寺家还有实力东山再起么?”
“若靠他们自己现在手头的力量,是很难的。”王直道:“但他们能得到外援,恢复旧的领地,保住家业就有望了。若能趁机把少贰家灭了,将其领土、人才都继承过来,那称霸北九州也未必不能!”
东门庆道:“他们要这么干,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啊!他们要借讨伐我之名,联合豪族,纠结兵力!”
王直微笑道:“不错!”
东门庆道:“他们龙造寺家既然在九州有这么深的根基,而家兼那老不死在这里又活动了这么久,威名貌似不小,那龙造寺家和九州各路豪族的关系一定是纠缠盘结,现在他们败落了,若是他要对付他们龙造寺家的旧主子少贰,以弱击强,别人未必会响应,但若是要对付一个外人,阻力就会小得多!等这兵力纠结起来以后,若能一战而胜,再设个计谋,用这兵力去干别的事情,比如转而对付少贰家,或者是建立一个对抗少贰家的联盟,在这个联盟的保护下恢复他们龙造寺家的旧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王直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不够。”
东门庆道:“对,光有个名号只是让事情顺利点,最终要成事,还需要一个大援!叔叔,他们会找谁呢?”
王直微笑道:“大内家。”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我听松浦说,大内家也招揽了他们好几次了,可家兼那老头一直没回应啊。”
“此一时、彼一时。”王直道:“当时龙造寺家和少贰家关系尚未破裂,主从牵连尚深,或者家兼对少贰家还有感情,所以没答应。但现在少贰家几乎把龙造寺家灭了门!做得这么决绝,他龙造寺家再反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我实对你说,如今大内家已经暗中答应支持龙造寺家复立了。”
东门庆惊道:“那我怎么办?咱们去找少贰家联盟?”
王直笑了笑,摇头道:“少贰冬尚不足论!家兼虽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影响北九州接下来一二年的走势!大内家在上一代乃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名,如今虽然没落了不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既决定支持龙造寺,便是强龙与地头蛇的联合,不是和少贰家联手就能解决的。更何况我们和少贰家的关系也不深,反而与大内一系关系不浅。”
东门庆听他言语中每说“我们”,显然已默认地将庆华祥拉入其体系中去,对于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内心深处微有触动,但此时既无法拒绝,也还想不清楚该否拒绝,便且顺其自然,道:“叔叔,那我们可怎么办?难道就任他们讨伐不成?”其实龙造寺家就算要报仇,讨伐的也只是东门庆,但王直既称“我们”,东门庆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在言语中偷换概念,一句“我们”,便将所有在日的中国海商都拖下了水!
王直笑了笑道:“一场冲突,看来是难免了。不过你想想家兼和大内家的目的,就知道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家兼他们要讨伐我们是虚,要复立报仇才是实,而大内家,则是想趁机再进入北九州,加强他们对北九州的控制?”
王直点头道:“不错,不错。”
东门庆道:“那叔叔的意思是?”
王直道:“若是由我号召,那就算大内义隆亲率大军前来,我们也可与之一战!但咱们来这边,主要是为了赚钱,和本地豪族的关系闹得太僵了不好,所以此事不宜闹得太大。”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东门庆道:“叔叔的意思,是由我出面,去抵挡家兼的攻击?”
“嗯。”王直道:“我和许老大身份特殊,在此事上必须保持表面的中立。但我们会暗中帮你。我们不动,大内家就不会直接出兵攻你。家兼光靠号召北九州相熟的豪族,聚集起来的兵力不会太多,你若处理得好,应该还能抵挡。至于大内氏那边,我会去说。不过此战你要把握分寸,许胜不许败,若败了我们就很被动,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好说了。但又不许你胜得太过,得给这些地头蛇留个下台阶——若让他们觉得我们威胁太大,只怕会引发整个九州、甚至整个日本群起排挤我们!最好是形成僵持之局,那样大内氏和我才好出面调停。”
东门庆哦了一声,隐隐觉得这件事情不好接,然而他能不接么?
第一四九章 松浦之战序曲
东门庆和王直的谈话看看已近尾声,便有下属来报,说是有一群人在岸上奔逐追赶船队:“王舶主的手下李成泰说,那是庆华祥的人。”东门庆一听便猜是崔光南李荣久等赶了过来,忙向王直请求接他们上船,王直允了。
不久崔光南、李荣久等相继登船,他们见到东门庆后都松了一口气,东门庆见面便问:“昨晚大伙儿没伤亡吧?”
崔光南道:“只伤了几个兄弟。那伙人和我们斗了一阵,便逃走了,没有死战。但我们再找到当家休息的房间时,只见到次夫倒在地上,却不见当家了…”
东门庆惊道:“次夫他没事吧?”
李荣久道:“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怕得养上一两个月。因为他伤势不轻,所以我们没带他过来。”
东门庆这才稍稍放心,崔光南又道:“次夫当时还清醒,就跟我们说当家的已经跳窗走了,李成泰跟了上来。我们进入小树林搜索,后来又追着沿途的各种蛛丝马迹,追到了这里。”
李荣久忽将一个被捆成一团的家伙往甲板上一掼,东门庆细心一看,却是两个向导中从博多来的那个,道:“他…”
崔光南道:“是这家伙出卖了我们,和刺客里应外合!在打斗的时候,他已经偏向了对方,所以被我们认出制住。因为时间紧,还没审问他有没有同谋、主使又是谁!”
东门庆微一沉吟,心道:“看来这次应该是龙造寺家想利用这次的事件,而我得罪了的那些商家又想报复我,两拨人勾结在一起,才有昨夜之祸!”说道:“主使是谁,我心中已有底。至于同谋,我也有些眉目。”
崔光南等都有些讶异道:“当家的知道了?”
东门庆道:“这件事情,等回到平户了再说。来,我先给你们引见大名鼎鼎的五峰船主。”便带着崔光南和李荣久去拜见王直。
这几年王直的势力发展得好快!崔光南在他面前显得甚是敬畏,李荣久却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东门庆让他行礼,他便行礼。王直看在眼里,亦分别抚慰了一番,对东门庆道:“常听说你手下能人甚多,今日只见了两位,便知传言不虚。”
东门庆哈哈一笑,说:“他们是看得起我!我自己没什么本事,全靠他们,才有了这点名头。”
“才不是呢!”李荣久叫道:“总舶主的本事大大的!若不是他,我此刻还在岛上打鱼呢!”
王直抚须含笑,点头而已。
船队继续向西,但徐惟学的坐船却转而向东,东门庆便猜他是奉命前往大内家做说客去了。而主力队伍没多久便到达平户,放下东门庆之后,王直又率众前往五岛,东门庆已从李光头和四大老言语中所透露的一些信息里推断处五岛将有一场盛会,王直此刻多半是去安排此事。但王直既没有邀他齐往,他心里又还牵挂着龙造寺家的事,便没要求跟去,但仍派了周大富托故前往,让他盯紧五岛到达的所有人和发生的所有事。
他到达平户之后,便发帖大邀各路商家,分做两场,第一场先请众中国商人。许多中国大商家至今未曾见过他一面,但凡收到帖子的无不欣然,只有苏家的当家告病,崔光南道:“此人心中有鬼!”
东门庆道:“应该是。”便派人请黄家、林家的重要人物,会同了杨致忠杜国清,登门去探病,并再次邀苏家当家赴宴。最后苏家实在推辞不得,便派了他儿子入席。
酒过三巡,当众商人群相欢笑时,东门庆忽然大哭起来,黄家的当家黄品严惊问何故,东门庆哭道:“我哭我年轻不懂事,一来平户就闯下了好大的祸患!”
林家的当家林旭忙问东门庆闯了什么祸事,东门庆垂泪不言,林旭又道:“咱们同为大明子民,此刻出门在外,便都是自家人!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大伙儿也一定帮庆官担待着些!众人拾柴火焰高,庆官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一起合计合计,说不定就解决了。”
众商人一听,心里都想:“你个林旭,别乱代表我们!他双头锦鲤都被吓哭了的祸事,多半是大大的祸事!这种事还是早早避开的好!谁去帮他担待?”但口中都道:“不错不错,到底出了什么事,庆官不妨直说。”
东门庆这才叹道:“小子我远渡重洋,一路游学,但因渡海的费用高昂,所以才不得已,沿途做点行商的勾当,算是自己补贴自己,勉强维持过活。正因如此,小子我对商场的规矩、禁忌多有不知,来平户后,估计是在商场上得罪了什么人!如今连小命也不保了!”说着又痛哭起来!
宴会上一些人听得莫名其妙,但另外一些人却满身的不自在,黄品严又问:“庆官为何说这样的话?”
于不辞站了出来,叹道:“这次我们家公子要到博多去看看新店铺的事情,在座应该很多人知道吧?但我们公子却无功而返,大家可知道为什么?”
众人中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但都异口同声道:“不知!”
于不辞厉声道:“那是因为我们公子在途中遇到了袭击!有人要取我家公子的性命!”
众商人听了无不惊骇,李荣久从屏风后出来,将那个博多来的向导掼在地上,宴会上便有好几个人坐立不安了,于不辞指着这个向导道:“就是这个人和歹徒暗通消息,在我们公子去博多的途中设下埋伏,若不是我家公子命大,现在各位就见不到他了!”说着又将这个向导的来历以及东门庆遇袭的始末讲了一遍。
众商人哦、哦连声,黄品严便道:“如此听来,这乃是一次深思熟虑的伏击!”
林旭道:“庆官,咱们可得对这个人好好审问!问出幕后的主使,大伙儿再想办法给庆官你报仇!”
东门庆却摇头道:“我不想报仇。”
众人都奇道:“为什么?”
东门庆道:“我只求自己能平平安安,赚些安稳钱,养活手下这帮兄弟。其它的就不敢想了。这次有人要算计我,想来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这才无意中得罪了人!今天邀大家前来,一是我到平户后因为水土不服,抱病阁中没与各位相会,必须跟大家交代一声,既是宴请,也是赔罪!二是我希望通过大家的口,告诉偷袭我的人:这次的事我就不计较了!这个向导,我没审问,也不想追究了。但我不希望有第二次,而且我也敢说,没有第二次了!”当场便下令将那个向导放了。
众人一听,都赞庆官宽宏大量,人所不及。东门庆转哭为笑,道:“好了好了,为了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来,继续喝酒,继续喝酒!”
场面又热闹了起来,但众商家却都在碰杯中交头接耳,看看宴会将终,忽然有人来报,说刚刚放走的那个向导死了,东门庆惊道:“怎么死的?”
来人报道:“那人刚刚转出街口,就忽然不见了,再过不久又从哪条小巷中冲了出来,满喉咙的鲜血!抽搐了一会,没多久便死了。”
东门庆讶异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苏家派来赴宴的人道:“这叫必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必是老天爷代庆官报仇了!”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嗯,原来如此。”
林旭道:“那这事…”
“就这么算了吧!”东门庆道:“既然老天爷都帮我,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众人都道:“不错不错!庆官宽厚体仁,自得上天眷顾。”
黄品严带头祝酒,东门庆来者不拒,当日真是与会者无不欢快,尽兴而散!
第二日又请了日本方面的商人,这次却平和多了。
到第三日,东门庆才召集众属下,包括附属于主舰的杨致忠、于不辞、安东尼、四冲锋队长、两火枪队长,以及三位代舶主,陈百夫、沈伟两位船监,除了有任务在身的周大富外,庆华祥的主要领导层全部到齐。众人坐定,东门庆才将自己对这次遇袭的考量,以及王直关于龙造寺家兼的分析说了。
众人听了,十有七八都皱起了眉头,杨致忠道:“咱们只是想赚钱做生意!怎料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看还是赶紧启航,先到五岛避避——那里现在是咱们华人的天下,去到那里就什么也不怕了。等北风一起,若看看没有暴雨,赶紧回大明罢!”
李荣久冷笑道:“若依你说,与临阵脱逃何异?”
陈阿金叫道:“不错!哪能还没打就逃的道理!”
安东尼道:“别打别打,不要一出事情就打打杀杀啊!咱们再想想办法,未必不能和平解决。”
唐秀吉冷笑道:“若五峰船主剖析得没错,若家兼真的要借这件事情起兵,那就算我们肯退让,这仗也非打不可!再说我们能怎么退让?总不成将总舶主交出去?”
杨致忠叹了一口气,说:“可咱们是商人啊!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更何况在人家家门口打仗,只怕讨不了好去。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东门庆听他说这样的泄气话,有些不满,道:“输赢成算暂且不说,但咱们也不用太过畏缩!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依我说,应该是‘不是猛龙不过江’!何况我们不止过江,还过海了!”
于不辞点了点头,道:“当家说的是,我也觉得就这么退走不是个事儿!咱们虽然现在是赚到了不少钱,可就这么逃走,以后就没脸回来了,刚刚在这里建立的商脉从此而断,未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