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整个人呆在那里,忽然产生一种想痛打安东尼的冲动,好容易克制下来,勉强道:“安东尼大人,我们说回正题吧,这些和那姓王的哑巴没什么关系吧。”

“不,不!”安东尼说:“我觉得王很有成为圣徒的潜质,只是没有开发出来而已。”

秀吉觉得自己两条腿已在劝他逃跑,敷衍地点了点头,那边安东尼似乎也发现他没什么兴趣,叹了一声说:“可惜啊,现在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和布拉帕看到的那个身影,究竟是不是他?还是说他现在南洋的那个小岛上?唉——”

安东尼走了,他还是弄不清自己看到的那个人影是不是王庆,但秀吉却已经肯定那人就是王庆!

“一个人也许会看错,但三个人不会同时看错的!是他!一定是他!”秀吉握紧了拳头,甚至全身都绷紧了:“如果那艘船的舶主是别人,那就算了!可如果是他…”

秀吉想起了在李纯家所在那个小岛上东门庆的作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事情会重演一次么?”

门多萨他们的实力,自然是比犬养他们要强大得多,可今日的王庆也已不是当日那个只身一人的哑巴了啊!

“他怎么得到那样一艘大船、成为舶主、成为大官人的?”

秀吉想不通,他只知道今日的王庆已经今非昔比!尽管他在海战中败北,但从陈家村一役看来,王庆手中应该握有一支非常强大的力量!

“他会怎么做呢?”秀吉揣摩着东门庆的性子:“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甚至不见得会在对面那个小岛上坐以待毙!”

忽然之间,秀吉仿佛见到东门庆带领那帮厉害的刀手从天而降,在火枪大炮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下向门多萨砍去,向加斯帕砍去,向所有佛朗机人砍去!跟着,他又仿佛看见东门庆从最后一个佛朗机人身体里抽出带血的倭刀,向自己劈来!

“啊!”

秀吉惊叫了一声,在他身后正向他走来的布拉帕问了一声:“怎么了?”秀吉仿佛还沉浸在幻象中没出来,大叫道:“危险!危险!”

布拉帕问:“什么危险?”

秀吉叫道:“他来了!”

布拉帕问:“谁来了?”

秀吉叫道:“王庆!那个可恶的大明哑巴!”

布拉帕也啊了一声,道“唐秀吉啊,你也看见他了,对么?我就说,怎么可能我和安东尼都看错了呢!”

秀吉这才回过神来,对自己的失言大感后悔,却听布拉帕又道:“不过你说王庆要过来…他现在还在对面的岛上吧?又没了船,他要怎么过来呢?难道飞过来啊?还是说他要投降?恐怕他就算投降了,船长也不会原谅他…”

布拉帕还在那里呢喃着,秀吉却心中一动,截住道:“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布拉帕道:“我说他就算投降了,船长也不会原谅他…”

“不是!”秀吉道:“上一句!”

“哦——”布拉帕想了想道:“我说他现在还在对面的岛上吧?又没了船,没法过来吧?难道飞过来啊?”

“怎么过来?怎么过来…”秀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一条毒蛇的七寸:“对!只要知道他准备怎么过来,那一切就都掌握在我手里了!”

第一二二章 蝉雀之一

布拉帕从秀吉这里确定海战时所见确实是王庆,便想去告诉佛朗机人,却被秀吉拉住道:“你做什么?”布拉帕道:“赶紧告诉船长,让他们有所防范啊!”

秀吉道:“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布拉帕愕然半晌,想不出有什么好处来,反问秀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这事先搁下,”秀吉道:“等有了眉目,再说不迟。”

“有眉目?”布拉帕不解。

“对。”秀吉道:“我们先弄清楚王庆的意图,如果能掌握到他的图谋再跟船长他们说,那我们的功劳会大很多。”

布拉帕问:“王庆的意图?”

“嗯。”秀吉道:“我估摸着,这个王庆多半不会在对面那座岛上坐困等死!他一定会想办法主动出击的。”

布拉帕笑了起来:“他们船都没有了,就只能等我们去打他!我们不去打他们他们就得感谢真主保佑了,还能怎么主动出击?”

“那倒未必。”秀吉道:“我们对这片海域不熟,说不定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有很重要的事情。船长不是要我们去招募水手么?我们就先按他说的做,一边招募水手,同时从中挑选几个聪明伶俐的问话,要把两岛可能存在的秘密都给问一遍,比如有什么秘密山洞、海里有什么怪兽、什么时候会有古怪天气等等。这些都可能有用的。”

布拉帕答应了,两人便开始行动,秀吉先派人去把俘虏挨个痛打一遍,看看哪几个坚忍不叫痛,哪几个叫痛叫得最大声,然后他便扮好人,先把那些叫得最大声的挑了出来,善加宽慰,半带威胁,果然没半日便有三四个人答应投诚。秀吉又轮个问话,一来是打听村中各人的缺点阴私,二来是打听村中各人的喜好,三来是打听村中首领人物的人际关系,这三点掌握之后,便能以阴私挟制一批人,以喜好打动一些人,重亲情的以其亲人威胁,重友谊的以其朋友恐吓,有仇人的鼓动他报仇,有怨恨的激发他泄恨,收买代价太高的和各方面能力太低没有利用价值的,则不列入考虑范围之内而准备事后处决掉。在以往的几次招降中,秀吉用上这么几招后十个人中至少有五六个会变节投诚,真可谓屡试不爽!

不过,这次他除了完成以上行动之外还加了一条,那就是打探长、圆两岛可能存在的秘密。结果便有多嘴的长岛岛民道出了两岛之间存在的那环潜流,听到这个消息后秀吉暗暗吃惊,又问:“这个秘密,圆岛的人知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多嘴的家伙道:“我们两岛往来,靠的都是这个。”

秀吉又问清楚了潜流的情况,然后便将招降俘虏的事搁下了,对布拉帕道:“这事八九不离十了!若圆岛的人也知道这道环流,王庆也必然知道!以他的性子,知道了之后绝对不会不用!按照刚才这家伙的描述,王庆若带人循着这环潜流迂回而来,就算只是坐着渔船也能轻易渡海,若他们夜里行走,恐怕拦在两岛之间的金狗号也未必能发现!”

布拉帕惊道:“那咱们赶紧去告诉船长!”

“急什么!”秀吉阴阴笑道:“王庆还没来呢,现在告诉船长,也只是说有可能而已,不算一件大功!”

布拉帕道:“那…”

秀吉道:“咱们召集人手,你手下不还有七八个人?我手下信得过的也有十几个,再加上刚刚招到的这七八个,算来就有二三十个人了!咱们先不要禀告船长,自个儿把王庆给解决掉,那才是真正的大功!”

布拉帕又是惊骇,又是不敢,道:“那怎么可以!那王庆很厉害的,当初他还在金狗号的时候我们就见识过了!连我堂兄卡瓦拉他们也都有些怕他。后来你们那么多人上岸对付他一个,不也都被他坑了,只剩下你回来?今天他就更厉害了!那日陈家村一战你是没去,要是去了,怕也得被吓得尿裤子!我们当日上岸有四五十人呢,都被他们打成那样,要不是逃得快一些只怕得全军覆没!现在…二三十个人就要去对付他?这…这太冒险了…”

他说到一般秀吉就开始冷笑,等他说完,秀吉才道:“大唐有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你们在村中被打败那是遭了伏击!可现在我们已能算准他们登岸的地方!便是反了过来,变成我们伏击他们了!他们不渡海来犯就算了,若是渡海来夜袭心中必然惴惴不安,等他们登岸时我们枪声一响他们所有人就都得变成惊弓之鸟!二十柄刀,七八杆枪,够对付他们了!怎么,难道你不想报仇么?”

布拉帕讷讷道:“报仇啊…其实没什么仇好报的。我们要去杀人家,结果却被人家杀了,这该算谁仇谁啊?”

秀吉眉头皱了起来,道:“那你堂兄的事呢?”原来当初秀吉逃回金狗号,并不说卡瓦拉等都被东门庆说动之事,以免转述东门庆言语时引起佛朗机人的反感,却只说所有人都被东门庆设计坑了,只有他一个人挟制东门庆的帮凶逃了回来。那时布拉帕连小头目都不算,是卡瓦拉出事后他才顶了他堂兄的位置,在接下来几个月里立了几桩功劳,才有今日的地位。

这时听秀吉旧事重提,布拉帕道:“那次我们下船不久就都回来,只有你们那一拨人去得久,后来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大伙儿都猜那次行动是船长安排的,为的就是对付那位哑巴相公!不见你回来后不久,吴铁皮他们就都被船长找个理由处死了么?跟着又死了好几个中国人。想想船长当初对付那王庆一定用上很厉害的手段,我哥哥多半也是被船长派去的,结果没能害死王庆却栽在他手里,这情况不和今天一样么?”

秀吉听他说了一大堆,总归是害怕王庆,怒道:“你堂兄死在他手里,你这次又栽在他手里,就算不想报仇,难道就不想雪耻么!”

布拉帕道:“被他那么厉害的人打败,也没什么耻不耻的吧?”

秀吉大怒,心想这些南洋土番怎么这般没血性?心念一转,已有主意,便道:“那好,你就去告诉船长吧。以船长的个性,听到这件事情后一定半信半疑,多半就会要你去王庆他们登岸的地方放哨。如果那个假哑巴不来,船长说不定还要怨我们妖言惑众,打我们一顿。不过他要是来了那就好了——你们这部人马就会变成拦截王庆和他手下那批刀客的急先锋!那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啊!”

布拉帕惊道:“别…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做拦截他们的急先锋。”他虽然已经是这支海盗船队中的头目,但素来怕见佛朗机人,便要拉着秀吉一起去跟门多萨说,秀吉不肯,道:“我这人干什么都好,总得拿到最大的好处才罢休。这桩功劳,要么就不立,要么就立个大的!现在这样去和船长说半点好处也没有,最多让他夸两句,我才不干呢!”布拉帕问若王庆真杀上来了怎么办,秀吉笑道:“他真杀了上来,如果佛朗机人赢了我就帮佛朗机人,如果输了,我就抢条船逃走。”

他这句话本是笑谈,但说了这话后却不禁心里一动:“我在门多萨手下,立下再大的功劳最多得到些微薄的奖赏,稍不如他的意还要挨打挨骂,甚至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若是趁乱偷出一条船…那我岂不是能够自立为舶主?”想到这里微微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忽又想:“可别是我自己想太多,王庆那小子根本不会来!”竟又担心东门庆不来了!一时想进一时想退,竟是患得患失。

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却是布拉帕道:“唐队长,我想想还是听你的吧。不过我的人只埋伏在远处,要冲上去杀人你去,我不和那帮刀客近战的。”

秀吉笑道:“好!总之你到时候一切听我的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们就就在岸边安排埋伏,第一天没什么异状,到第二个晚上,天上没什么星光,却飘着大块的云团,月亮偶尔在云缝中露了一会脸,随即又躲了进去,天空下除了篝火船灯外没有任何光亮,大海上除了浪涛风呼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布拉帕有些困了,心想秀吉这家伙是不是想太多了!忽然被他拉了一把,低喝道:“提起精神!来了!”

月亮又从云缝中偷露出一丝光亮时,果见海上隐隐出现若干“叶子”!布拉帕心中一凛,自然知道那不是叶子,而是船!不禁对秀吉佩服起来,心想:“他的聪明,也许不在王庆之下呢!”

秀吉低声笑道:“待会等他们的人下船下来了一半你们就鸣枪,他们听见鸣枪一定吓得又要逃,我们就在这时候冲上去!能抓几个抓几个——最好抓住王庆,那就立下大功了!这招叫‘半渡而击’!”

他算盘打得正好!谁知那些“叶子”眼看已慢慢漂近,偏偏忽然停住,跟着慢慢漂远了,终于消失在夜色中。秀吉大恼,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布拉帕道:“难道那真的是一些叶子或者鱼?我们是不是眼花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秀吉喃喃道:“他不像是半途而废的人啊!难道看穿了我的意图?这…这怎么可能!”

第一二三章 蝉雀之二

望见那些“叶子”来了又去,秀吉心里连转了七八个弯:“难道他发现我们了?不可能!我们藏得这么好,又没发出半点声音,他们离得又还那么远,怎么可能就发现我们了呢?就算出了奸细有人要告密,隔着大海他也没法跟王庆说啊!”又想:“现在该怎么办?若就这么放他们走,他们顺着环流也许就回去了!那这两个晚上岂不是半途而废?发信号通知拉索他们?那我这两个晚上的功夫也一样费了!而且拉索他们也未必会听我的、信我的。事后多半还要责骂我为什么不及早上报!”

却听布拉帕道:“现在怎么办?就回去么?希望他们就这么回去的好,可别再找别的地方登岸了。困死人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布拉帕的这句无心之言却提醒了秀吉,他一拍脑袋,暗叫惭愧:“这个王庆十分警觉,一定是找别的地方登陆去了!”赶紧发派人手,到其它可能登陆的地方哨探,又再三叮嘱:“如果见到他们不要大呼小叫,先回来禀报,我再作定夺!”过了不久果然听见属下回报,得知乱石堆那边有十几条渔船!

秀吉眉头一皱,知道那片乱石堆离这里颇远,这会过去恐怕来不及打埋伏了。要说直接截击对方,想想他们长刀战法又觉害怕,耳听布拉帕问“接下来怎么办?”便道:“先跟上去,远远监视他们,见机再行动。”

原来那边东门庆带了李荣久、新五郎,选集麾下最精干的三十八人并十名会操作火枪的水手,共五十一人,搭乘渔船,连夜渡海。这条海路李荣久不知走过了多少次!却没有一次如今夜这般战战兢兢!直到绕过了巡夜的金狗号,眼见长岛在望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东门庆道:“快到了。我们夜里回航,一般都在那里登陆。那边有一块软沙滩,停船上岸都很方便。”

众人就要登陆,东门庆脑袋中光芒一闪,忽道:“且慢!”问李荣久:“长岛中可有人知道这环流?你们登岸是否都在这片海滩?”

李荣久道:“知道的人很多,登岸一般也都在这里,因为海流刚好打到这里,而且这个在沙滩登陆方便啊,怎么了?”

东门庆沉吟片刻道:“既然长岛有别的人知道这环流,说不定就会泄露出去,那群番鬼未必料得到我们会夜袭,但指不定会派人放哨!为保万全,大伙儿辛苦一下,换个地方上岸吧。”便带领众人划桨绕开数里,却到了一片乱石堆里停泊,这里路极不好走,船也不好停,众人将船丢在那里,攀着岩石上坡,李荣久在前引路,新五郎在后,东门庆居中,连夜潜行,走了约莫有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可以俯视长岛村落的高地往下张望,下面却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再往大海的方向望去,却见沙滩上燃起了篝火,几个佛朗机海盗正在火光中追逐半裸的长岛妇女取乐。

佛郎机人不知东门庆等窥伺在旁,东门庆等却也不知在另外一个更高的高地上,秀吉和布拉帕也正在窥伺着他们。陈家村来的人没有点燃火把,夜里甚是漆黑,但秀吉等是有心人,所以仍能在月现月隐的间隙中察觉到东门庆一伙的大体位置。布拉帕道:“要不要通知船长他们?”

秀吉道:“先不要,再看看。”

布拉帕道:“要不我们绕到他们背后截击他们。”

秀吉又摇头道:“不行,那太危险。”

这时他们离东门庆有一段距离,而且中间隔着无法顺利跨越的林木、沟谷,看似不远,其实要绕到东门庆背后还需要走不短的一段路程。而且此刻形势已不像方才在海岸边设伏时了,秀吉等对这长岛的地形也不是极熟,暗夜之中若起冲突,他们的胜算并不高。这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最好他们先冲下去,把门多萨他们冲杀一番。门多萨骤然遇到袭击一定很狼狈,那时我再现身和他们前后夹攻,一定能生擒王庆这个家伙!”

那边李荣久望见了佛朗机人的作为后大怒,勉强压低了声音道:“舶主,请准许我下去杀了这帮畜生!”

东门庆仔细观察下面的形势,见自己隐身的地方和海滩之间有一片大概数十步的距离处于篝火的照耀之下,道:“不行!他们虽然上了岸,但离海太近。我们要从这里冲下去,还没冲到佛朗机人身边就被他们发现了!我们的人比他们少,又要防备他们动用枪炮,只能偷袭!而且只能偷袭一次!若是不能一次成功,接下来事情就难办了。”

李荣久道:“那现在怎么办?”东门庆一时未答,李荣久灵机一动,道:“没法用刀偷袭,我们用枪吧!”

在他们后面,秀吉的人也等得有些焦躁了。

“他们怎么还不动手啊!”布拉帕说,“他们还在等什么吗?”

秀吉往沙滩上张望了一下,从他这里因树木的阻挡看不到沙滩的全景,但他本从下边来,对那里的情况记得很清楚,将之与王庆目前的位置一加对应,便明白了,道:“他们要是从那里动手,还没冲到船长他们身边就会被发现了。”

“也是哦。”布拉帕道:“他们老不动手,等得让人烦!真想过去帮他们一把,把篝火灭了,好让他们早些动手,我们也不用老在这里受罪!”

布拉帕的这个想法是何其荒谬!但秀吉觉得更荒谬的是:他自己居然也有类似的想法!“帮他们一把,帮他们一把…”秀吉忽然想到:“王庆现在的力量,就算给他偷袭一次成功,也没法重创这群西蛮。他也不可能像对付犬养那样,来来回回偷袭几次——门多萨他们可不是犬养,只要王庆一暴露,他就完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王庆若就这么完了,他也没法实现他的信条:“我这人干什么都好,总得拿到最大的好处才罢休。”

“不能用枪。”在前面,东门庆对李荣久道:“我们的枪太少,操作得又不是很熟,离得又远,这一枪射去,只怕能中的没有五六个,能杀死敌人的最多一两枪,就算第一轮全中,也不过杀掉他们十个,根本没法扭转大局。”

“杀十个人没法扭转大局,那得杀几个?五十个?一百个?”李荣久问。

“杀五十个、一百个都未必能定胜负。”东门庆道:“最要紧的,是得把那群佛朗机人除掉!这群海贼除了那群佛朗机人,其他人大多是被胁迫的,就算有些人不是被胁迫也是人心不齐。若能杀光那十几个佛朗机人,那剩下的人就算都没死也将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如果船长他们全被王庆整死了…”在后面,秀吉脑中忽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来:“然后我再整死王庆…那这支船队里还有什么人胜过我的么?布拉帕?安东尼?”在秀吉心中,这些人当然都不可能胜过自己,佛郎机人为了统治东方诸族,选拔出来的头目都不是最勇猛的人,实际上最勇猛最有血性的人早被他们杀光了!所以论心机论想法,秀吉在这支船队的东方人中竟也算得上佼佼者了。

如果能先驱王庆杀死那群佛朗机,再干掉王庆,那对秀吉来说将是最理想的局面!

可问题是,就算他能借王庆的手杀死那群佛朗机,也未必能在事后杀死王庆啊!王庆不是安东尼,不是布拉帕,这个人也是有机谋的。要对付他,秀吉也没有把握。

在前面,东门庆显得有些不安了,他发现事情比他预料中要麻烦得多!毕竟他在陈家村时只是猜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到了这里才真正面临现实的困境!除了金狗号外,那两艘大船都停在海边,无论他怎么做,就算在海滩上能够取得一时之胜,佛郎机人见状不妙也大有退回大船的余地!到那时,东门庆等人便会反过来被困在岛上。佛郎机人在船上重整旗鼓后,或直接攻击长岛,或掉头先去攻击陈家村,他们就将被各个击破!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东门庆额头竟沁出冷汗来,摇了摇头道:“没胜算!先撤吧!”

“撤?”李荣久压低了声音,但那语气仍显得颇为激动:“费了这么大的劲,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这样撤了?”

“现在贸贸然下去,风险更大!”东门庆道:“撤!”

“啊!他们行动了!”布拉帕说。

秀吉也隐约看见木石之间有黑影在移动,但却不像要冲到沙滩去杀人,也不像要冲到村里去救人,而像是要往回走!

“都到了这里了,他居然舍得撤退?”秀吉有些惊讶,但随即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做决定了!

就凭自己这二三十个人去截击王庆?他不敢。那是现在就通知门多萨他们?他又觉得不甘。现在才通知佛郎机人,换来的将不是功劳奖赏而是一顿臭骂!不过若就这样放走王庆,秀吉又觉得不甘心!

“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恼火得很,好一会不能平静!门多萨的人头、王庆的人头、火枪、倭刀、金狗号、福致隆——这些影像在他脑中乱飞,层叠在一起,终于门多萨的人头吞噬了王庆的人头,火枪轰垮了倭刀,金狗号打败了福致隆,他终于判定:门多萨对自己的威胁,比王庆更大!

于是,一个计划在他脑中产生了。

第一二四章 阱

趁着天色尚黑,东门庆率领属下从容撤退,一行人正庆幸一来一去都没遇到什么障碍与变故,谁知道马上就出事了!眼看就要到达那个乱石堆,黑暗中却闯出一个人来!

那人跑过来时瑟瑟缩缩,但东门庆等却大吃一惊!他们实盼能无声无息地离开,此刻绝不想打草惊蛇!

李荣久一个纵跃跳了过去,和佐助一左一右,出刀夹击来人,那人吓得抱着脑袋蹲下,叫道:“别…别…”李荣久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手中的刀顿了一顿,道:“你…你是阿麻?”

“啊!”那人听到声音,惊呼道:“少主!”

李荣久赶紧低喝道:“小声点!”

阿麻才赶紧住嘴,东门庆暗中松了口气,心想:“这人莫非是长岛被攻陷的时候躲到这树林里来了?若是那样就没什么了,把他带回去就是。”

不料李荣久问起阿麻为何会在这里时,他却道:“是…是我们的头领叫我往这里跑,来见一个姓王的假哑巴。”

东门庆心头一震,李荣久已对阿麻以刀加颈,低喝道:“你胡说什么!什么你的头领!你是长岛的人,长岛什么时候有什么头领!”

阿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不敢大声,这一声哭便成了哽咽,道:“少主…我对不起你…可是…当时我怕啊…”

东门庆心里又是一沉,隐隐猜到出了什么事,对李荣久道:“他自己的事以后再说,先问他谁是他的头领,要来找姓王的假哑巴何事?”

阿麻不等李荣久逼问,忙道:“我们的…唉,那个头头,叫唐秀吉,是那群红毛大爷手下一个很厉害的人。”

东门庆听到秀吉二字心头剧震,有些失态地闯上两步,喝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阿麻道:“这两天晚上,我们都在那岸边等着啊,唐头领——啊,那…唐…那家伙让我们埋伏起来,要做什么‘半渡而击’,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有病,黑蒙蒙的谁会来啊!谁知道等到第二天晚上,还真的看到了你们的船,不过当时你们又没上岸…”

东门庆等面面相觑,都感后怕,只听阿麻继续道:“见你们没登岸,那…那秀吉又叫我们到各处去看,终于发现你们从乱石堆那里登岸。”东门庆问:“后来呢?”阿麻道:“后来你们在前面走,我们就在后头跟着。不过我也不大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那个秀吉就把我叫了去,让我过来找…找姓王的假哑…嗯,王大爷,让我给他带几句话。”

李荣久没等东门庆接口,一把揪住他道:“那环潜流的事,是你说的是么?要不然他们这些外人怎么会懂得在那里埋伏我们!”

阿麻吓得叫道:“少主…不是啊…不是…不是我先说的!唐头领来审问我的时候好像就已经知道了。一定是有别的人泄露了…”

东门庆哼了一声,让李荣久且放了他,道:“我就是佐藤要找的那个姓王的假哑巴!他有什么话,你说吧!”

阿麻道:“他说他有话要跟你说,不过要你一个人过去,一个人也不能带,要不然他就放信号,让那群…那群红毛大爷…嗯,红毛人来前后夹攻。”

李荣久怒道:“他敢!”

新五郎等却都觉得那个秀吉没什么不敢的,东门庆又哼了一声,道:“他还说什么?”

阿麻又说了秀吉指定的见面低点,然后便道:“没了。”又道:“他还说,不管王大爷答应不答应,都且放我回去回话。”

佐助冷笑起来:“你这个叛徒,还想走!”

阿麻吓了一跳,东门庆却已经挥手道:“你走吧,告诉佐藤,我等会就来。”

放走了阿麻后,李荣久和新五郎等都围上来道:“舶主!那是陷阱!你千万不能去!”

东门庆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小径边的树身上轻拍着,拍了有二十几下,才道:“我一定要去的。我们的行踪既然已经败露,那就已经一只脚陷入死地了!不管是再去偷袭佛朗机人,还是乘船回陈家岛都行不通了——佐藤一发信号,金狗号随时可能在中途把我们拦住!若是不听佐藤的话,他撕破了脸皮示警,我们就算不全军覆没,生回陈家村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李荣久道:“这个什么秀吉的姓佐藤?这人是舶主的朋友?信得过么?”

“他不是我的朋友,”东门庆道:“他天天想整死我呢!”

李荣久惊道:“那怎么可以去!”

东门庆沉吟道:“这人器量狭小,不过有个好处,他做什么都要先算计一番,总要对他最有利的事情才做!所以我们虽然互相讨厌,但既然大家都是利字当头,有些事情反而可以谈一谈。嘿嘿!看门多萨在沙滩上的作为,多半对我们已经上岛的事毫不知情——而佐藤却已经守了我们至少两个晚上了!由此可以推知佐藤没将我们的行踪告诉门多萨。如今他来约我,多半已有背主之心!”

李荣久道:“所以舶主你要和他去谈?”

“嗯。”东门庆道:“他既然敢派人来约我,就算定了我没法拒绝他!不过这个人做事不够光明正大,所以这次就算他真想和我谈什么事,这里面也一定有诈!我若孤身前去,必得落入他的陷阱,但我要带着人去,他又多半不肯现身。”

李荣久道:“那怎么办?”

东门庆道:“我还是去吧。若是我听他的话一个人去,他见到后一定会放松警惕,若我再掉入他的陷阱,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得意忘形!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反过来算计他了!”

李荣久道:“可是那时舶主你已经落入他手中了啊!”

“所以…”东门庆道:“在我出发之前,我要宣布一道命令。”沉声低喝道:“众人听令了!”

五十人无不肃立,听东门庆道:“我去了之后,一切行动由荣久负责!”除了李荣久外,其他人都道了声:“是!”

李荣久叫道:“舶主…”

东门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约见的地方,你比我熟悉,待会我先去,过了有一柱香时间,你再带人过来。佐藤若是背主行事,人手应该不会很多,我被佐藤抓住虽然糟糕,但你要是能从外围反包围他,那我就似危实安——你记住,到时候你越是表现得不把我当回事,佐藤心里就越没底,我就越安全。如果实在救不出我来,你也可自己决定去向,袭杀番鬼也好,截船回陈家村也好——总之见机行事!”

东门庆说李荣久越表现得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越安全——这道理大家倒也懂,但难得的却是作为主将能给予下属如此高的信任,李荣久心中感动,口里也不再说什么,只道:“好!”

东门庆交代完了之后,问明约见地点该怎么走便去了,李荣久等则在原地暂留。东门庆不敢点燃火把,这路又确实难走,看看还有一小半路程,忽然脚下一紧,跟着整个人被倒吊起来!秀吉哈哈大笑,从黑暗中步出,笑道:“王大官人,别来无恙!”

原来他算计着东门庆若到达约见地点一定倍加小心,因此他就偏不在约见地点设陷阱,却在中途就埋伏下,果然一举将东门庆给捉住了!

东门庆人被倒吊了起来,一时手足无措,早有人以火枪瞄准了他,又以刀架住了他的脖子,跟着才将他放了下来,东门庆不敢妄动,任对方绑缚,口中不断冷笑咒骂:“无耻!无耻!”

秀吉笑道:“什么无耻啊!这偷袭的事你又不是没干过!忘了当初你怎么对付犬养他们的了?”

东门庆道:“那是双方对敌的情形,当然不择手段!但我人品再坏,也不会约人来见,却设下陷阱!”

秀吉笑了笑,道:“我不和你扯这些,其实我这样对待王大官人,也因为你实在太过狡猾,不把你绑住了实在不放心。不过王兄你也不用太过忧虑,等我们把事情谈妥了,自然会放了你。”

东门庆哼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秀吉将手一挥,让手下守在东门庆的来路上,以防他的部属来援,然后才将东门庆拖到一边,搜光了他身上的武器,这才解开他的束缚,表面是示以诚意,实际上是要展现自己对东门庆的优势,潜台词是:我就算放开了你你也逃不掉!但他口中也不说出,东门庆心领神会却也不回应,秀吉笑道:“王兄,你可真大胆啊!上次在南洋的教训还不够么?居然还敢来惹那群南蛮鬼!”

中国地大,知佛朗机人来自泰西,故常以“西”称之。日本地偏,佛朗机人的船只到达九州,在方向上总是从南而至,故日本人常称欧洲来客为“南蛮”。

东门庆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自以直报之!”

秀吉哼了一声,道:“可惜啊,这转眼之间,王兄就要全军覆没了!只要我提了你去见船长,他一定会马上下令搜岛!到时候你带到这岛上的这批人只怕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东门庆冷冷嘿了一声,却不接口,秀吉又道:“本来船长已经决定,不再去攻打圆岛,但你们却不知好歹地闯了过来!若让船长觉得你们是个隐患,这圆岛自然非枚平了不可!哈哈!你干什么以直报之的蠢事,结果不但把自己搭上了,还送了你的下属以及圆岛数百岛民的性命!哈哈!王兄以前也算个达人,怎么如今活回去了?”

“你不用打击我!”东门庆冷冷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大明子民,不是一有挫折就自怨自艾的人!现在既落入你手中,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尽管提了我的头去见门多萨领赏就是!”

秀吉皱了皱眉毛,道:“王兄,我这次请你来本是一片好意,但你老对我这么敌视,让我怎么和你说下去呢。”

东门庆冷笑道:“好意?你对我能有什么好意?”

秀吉道:“我是想指点你一条明路,不但救你一命,也是救你那几十个属下、救圆岛那几百个村民的性命!”

东门庆一听这话便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说话,道:“你真有这么好心?”

秀吉听他语气却已平和了许多,微笑道:“我对王兄素来与别个不同,王兄到现在还不知道么?”

“少说废话!”东门庆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吧!若真能救得我的部属、我的朋友,你要怎么样都行!”

“好!爽快!”秀吉道:“其实我是看王兄勇气可嘉,因此想帮王兄一把,让王兄得偿所愿,杀门多萨加斯帕,报南洋一箭之仇!”

东门庆一听,冷笑道:“南洋那一箭之仇,你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