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一行人便一道登上了九阶,皇帝的御案两侧添的碗筷是给安珏和若凌准备的,安珞坐在右侧为贵客而设的席上,与之相对的左侧坐的是敏王,皇帝最亲近的一位妹妹,礼罢后又客客气气地朝安珏颔了颔首:“姐夫”
这声“姐夫”直听得众人心情复杂。诚然一众亲王从前也管他叫姐夫,但从前他是元君,除元君外谁也当不起亲王们这样一声尊称。
是以开席时,气氛静谧得有点诡异,直至歌舞起来才缓和了一些。
酒过三巡,安珏着人盛了碗鸭汤缓了缓,一尝味道不错,又自己盛了碗递给赵瑾月。
赵瑾月接过碗来正喝着,侧旁的安珞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他们来。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便看过去,安珞笑了声:“臣看陛下与六哥相处和睦,与臣的皇姐和姐夫也无甚差别。”
少年的声音松快清亮,殿中刚缓和下些许的气氛却又沉了回去。
赵瑾月抿着汤笑笑,安珞跟着又道:“不过既然如此,臣反倒愈发不明了——陛下既与哥哥伉俪情深,又何必废了他?好好地做一双神仙眷侣不好么?”
殿中唰然间冷得更甚,半数宾客窒了息,另一半则在窒息地同时等皇帝与安珏的反应,毕竟这情境似曾相识。
——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半前,元君还没被废位的时候,但当时二人的关系已脆弱不堪。虞国在起兵前最后派使节来过一次,但因已动了起兵的心,使节对盛国的态度也没有多么礼貌和善。
在最后饯行的宫宴上,使节客套了一句,说陛下与元君伉俪情深。
这不过是面对夫妻时常会说的一句客套话,皇帝的面色却骤然冷了,下一句便是:“先帝为两国和睦着想,让朕封他做了元君。如今贵国新君继位便欲起兵,你们倒还有脸说出这句伉俪情深?”
那场宫宴最终不欢而散,但最颜面尽失的却不是使节,而是元君。
因为在他离席谢罪、恭请陛下息怒的时候,陛下冷睇着他,当众说了一句:“凭你也配与朕称一声夫妻?”
时隔一年半,光景变了,但如出一辙的情景仍足以令人心惊。
安珏自己也怔了怔,接着又笑了,摇着头吩咐宫人:“把那碟葡萄给他端过去,一桌子好菜还堵不住他的嘴了。”
“…”安珞显然不快,边瞥他边嘟囔,“我就问问,又没说什么…明明就奇怪得很。”
一碟子晶莹剔透的紫葡萄被从御案上端到他桌上,他倒很给面子地立刻拿了一个来吃。赵瑾月抿着笑想了想,却未打算直接将这话题绕过去,长声叹息,跟安珞说:“是奇怪得很。不止奇怪,朕也一直后悔着,总想着什么时候让你哥哥再坐回元君的位子上,不然再怎么情深也总归不够圆满。”
安珞高兴了,抬眼就瞪安珏:“你看,就是奇怪,你堵我的嘴干什么?”
安珏眉头微挑,默不作声地给赵瑾月夹了一筷子菜。
殿中更是一片死寂。
三日之后,安珞的封位定了下来,却不是后宫之中的任何一等,而是封了个瑜和公子。
“公子”一职有些类似于大应给外命妇的“夫人”,大多赐给朝臣的夫家,和后宫无半点瓜葛。
朝臣们一时都有些意外,但转念想想,虞国送皇子来和亲,是为一表谋求和平的诚意。那如今这位皇子被安置在宫外便如质子一般,押一个质子来表诚意…也行。
紧跟着,皇帝又借此事多下了一道诏书,明面上是为没将安珞纳入后宫的事向虞国表达歉意,实则真是“别有用心”。
——皇帝说,两国交战死伤甚多,百姓更是受尽苦楚,朕这个皇帝都看在眼里。
——如今虞国愿意讲和,朕原该以诚相待,封瑜和公子以高位,完成这桩联姻。
——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朕实在夜不能寐。
看到此处,泰半朝臣想到的都是一年半前虞国对盛国宣战,只道皇帝依旧心存不满,想再打一场,然而后面的话却是:
——一年半前,虞国兵临城下,朕为大局考虑,不得不先废元君以平民愤。
——但朕十岁与元君相识,那时元君也才十二,一直相处和睦,无话不谈。
——十五岁时朕与他完婚,婚后相知相伴,还生下一女,聪明伶俐。
——废其位后,朕时时愧疚;后又为查明细作之事将其投入大牢,日日思念。
在诏书的最后,皇帝说,如今战事已平,两国重归于好,细作之事也已查明,与安珏无半分干系。朕便只想与他长相厮守,又怎么好将他弟弟也纳入后宫呢?
所以尊敬的虞国皇帝啊,请您见谅。
您若不见谅,朕也还是不能纳他的。
安珏听说诏书的内容后坐在赵瑾月面前神情僵了半天,最后还算委婉地表示:“陛下,您这诏书写得是不是有点…”
赵瑾月:“嗯?”
“有点不讲道理了。”他说。
她伸手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也没躲,只笑了一声。
她板着脸争辩道:“这怎么不讲道理了?当初平白废了你才叫不讲道理,把你扔进狱里逼你认罪才叫不讲道理!现在这叫亡羊补牢!”
“好好好好好,亡羊补牢。”安珏连连点着头,一副哄她的口吻。
她又瞪着他加以威胁:“我接下来要说服一众朝臣复你的元君位,已很难办了,你只许给我鼓劲儿不许反过来劝我,不然我心里更难过。”
安珏略有犹豫,到底在她的瞪视下点了头:“行,臣等着再当元君。”
赵瑾月见他答应便松了口气,又道:“我得赶紧把这事办妥,不然安珞成婚时你这兄长身份尴尬都不好去喝喜酒。”
安珏猛地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还不确信。”赵瑾月一哂,“敏王昨天进宫的时候提了一句,说她过两日要和安珞一道去爬山。”
说这话的时候,敏王的脸都红透了。
赵瑾月当时只顾着打趣她,后来私下里想想,倒觉得两个人也还般配。
在出身上,敏王今年十六岁,是盛国的亲王;安珞十四,是虞国皇子。
论性子,两个人也都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都没什么心眼。赵瑾月依稀有些从前的记忆,记得在皇帝刚把安珏扔进牢里的时候人人都对安珏避之不及,敏王却依旧敢出来帮他说几句公道话。皇帝不爱听便出言斥她,她也不惧,冷哼一声就走了。
安珞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脾气,有话就说。在她和安珏眼里固然是傻了点,但小夫妻以这样的脾气相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有点羡慕敏王和安珞的无拘无束,但是转念想想,她和安珏也在往有话就说的方向发展,心下便又欣慰起来。
赵瑾月边思量边轻吁了口气,转而问安珏:“出去走走?看折子看得头晕。”
“迟些再去。”安珏道,“臣适才答应了若凌,等她练完这几页字便带她到湖边玩一会儿,不好扔下她。”
赵瑾月就点了头,却也没再继续头晕眼花地看折子,揉着太阳穴径自想了些有的没的,忽而颇有几分邪意地看向他:“哎,安珏。”
安珏喝着茶抬眼:“嗯?”
她满面笑容:“我今晚翻你的牌子。”
他一时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先问他,搁下茶盏:“陛下不是时常翻臣的牌…”
说到此处自己却突然回过了味儿,手上一颤,险些把茶盏甩出去。
他局促地咳嗽:“这个…”
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她时常翻他的牌子,但两个人都只是躺着说说话便睡觉罢了。先前的经历太过不愉快,芥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床笫之欢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可现下,他们早已融洽起来了。
安珏不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但他确是已想了有些时日。当然这“有些时日”也不是日日都想,只是在与她同榻而眠的时候,他心底偶尔会有那么一刹冒出呼之欲出的,
赵瑾月神色悠哉地倚到他肩头,故作轻佻地伸手去勾他的下巴:“复位的事现下已提起来了,元君你再跟朕为若凌生个弟弟妹妹,朕不是更好说服朝臣么?”
“…”他垂眸强作冷静,过了片刻,还是憋得双颊通红。
赵瑾月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说好不好?”
安珏忽而嚯地起身,甩下她提步走到殿门口吹冷风去了。
于是若凌乖乖练完字来找爹带她去湖边玩的时候,就见母亲坐在案前一副摒笑的模样。再扭脸看看,她看到了父亲站在殿门外的颀长背影。
这氛围有点怪。若凌还是跟父亲更亲,放在平常她或许会去问父亲出了什么事,但现下看来似乎母亲心情挺好,倒是父亲不大对劲。
她便跑到了赵瑾月身边,小声问她:“母皇,爹怎么啦?”
赵瑾月嗤笑,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往外走:“没事,走,我们一道带你去玩。”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感觉明天真的可以写完这个番外了
虽然说十章最后就写了九章,但按字数算还是有三万字的,我觉得可以算我过关!【自拍肩膀
之后还要赵瑾月那个离家出走的堂姐的番外以及男女主全家大团圆的番外
然后我就放!假!啦!
本章随机送40个红包,么么哒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完)
当日晚上, 鸾政殿中一片旖旎。
皇帝久不正经的翻牌子, 一众司寝的宫人便也许久没有这样忙碌过了。这种忙碌却并不仅限于殿中,风声溢出殿门飘到后宫里, 不免又引起了一阵震荡。
——听说今个儿个晚上, 侍寝方面的一切安排都是按元君的规矩办的。
元君自然与普通的后宫不同, 事无巨细皆尽不同,在许多方面其实反是简单不少。以沐浴更衣为例, 后宫众人在侍寝前的沐浴更衣依照各自的品级都有许多细致的规矩,用什么水、几个人服侍、出来之后穿什么寝衣、什么时候入殿等候, 全都定得很细。
元君在这这些方面就随意得多, 基本是自己喜欢如何便如何。这样的事上,也偏是越随意才越显得身份不一般。
是以安珏收拾停当之后便直接进了寝殿, 宫人禀说陛下也在沐浴,还没出来,他就无所事事地从案头摸了本闲书来读。
但眼下想安心读书其实也很难, 他看了两页便又将书放下了,径自躺到了床上去,仰面枕着手, 盯着上头的床帐发呆。
说来也怪, 他近几个月在这张床上已睡了不知多少回了,但今天就因为有那么个事儿在后头等着…他就觉得怎么都别扭。
等了约莫一刻,赵瑾月进了屋。
她的头发还半湿着,见安珏已躺在那儿,随口道:“等我一会儿。”
说罢她就坐去了妆台前, 由宫侍拿干净的帕子细细地给她绞干头发。绞得差不多的便顺到身前,她拿把梳子自己一下下地梳。在她梳头的过程里屋里便这么安静着,她一度担心他会不会先一步睡着了。想说点什么让他醒神,却又一开口就脸上烫得厉害。
所幸当她走到床边的时候他还睁着眼,只是在发呆。
赵瑾月躺倒床上,屏退宫人,放下床帐。
幔帐中同时响起两个人不自在的轻咳。
接着他们对视了好几息,她坐着、他躺着,就那么傻着眼互看。
终于,他鼓起勇气伸出了手,伸向她寝衣上的系带:“臣…帮陛下?”
赵瑾月面红耳赤地躺下身,又往他面前凑凑,手也去摸他的系带:“我也帮你。”
宽衣解带,芙蓉帐暖。两个人一赤诚相见,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
——虽然这赤诚相见也没“见”到多少,千百年后在网文上不让描写的部分基本都盖在被子里,但肌肤紧紧相贴带来的感触还是令燥热感迅速升腾了起来。
她的手扣在他的背后,细致地感受着他脊背紧实的轮廓;他的手扶在她腰际,觉得那温热的肌肤细细滑滑的,每一寸都令他躁动。
他们的孩子都五岁了,但他们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欢愉。
她从不曾对他这样热情,他倒曾在她的冷漠相待下努力过,但一切最终也都成了例行公事。
可眼下,她热情似火。
这一切对赵瑾月而言也很新奇。在上一世的时候她经历过沈晰,可在沈晰面前她始终循规蹈矩,那时觉得床榻上的欢愉于她而言是件很羞耻的事情,她克制着压抑着,不曾感受过分毫乐趣。
初到盛国那阵她一度有些疯,近乎癫狂地想尝一把截然不同的生活。可她面对的男人们却又对她循规蹈矩了起来,弄得那些体验也都没滋没味。
但今晚是不一样的,今晚与先前的每一晚都是不一样的。她前所未有地投入了进去,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动作,每一次摩挲都令她轻颤,每一次律动都使她心中怦然。
食髓知味——她突然明白了这个曾让她觉得顶不要脸的词将这种事形容得有多贴切。
在终结的时候,他们都已大汗淋漓。
两个人各自缓了一会儿,安珏撑身要起来:“擦擦汗再睡。”
屏风后其实事先备好了水和帕子,半分也不麻烦。但赵瑾月却立即伸手一拽,将他拽回来躺着:“抱着我,睡觉。”
“…”安珏失笑,想再劝两句,她却已霸道地抱着他的胳膊闭眼了。
事实上她也没有那么累,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想同他分开,只觉得紧紧跟他贴在一起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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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安珏听闻安珞真和敏王去爬了山就把他叫进了宫。安珞大约想着跟敏王爬山的事心也有点虚,见了他便道:“这几日忙着安置府邸正忙得很,什么事非让我这会儿进来?”
安珏好笑地打量了他两眼,张口便说:“忙得很还和敏王殿下去爬山?”
安珞一下子红了脸。
正坐在案前看折子的赵瑾月只觉不远处突然一静,抬起头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一荡,嗤地便笑了。
安珞在她的笑音中更加窘迫:“嫂嫂也帮他笑话我!”
赵瑾月笑得更厉害了:“谁让你欲盖弥彰的。”
“…”安珞绷着脸闷头坐到一旁,也不看他们,嘴里自顾自地嘟囔了半天,说些“爬个山怎么了”“那有什么欲盖弥彰”之类的话。
赵瑾月边笑边促狭地皱眉:“怎么还赌上气了?朕又没说你们两个不能成亲。”
安珞拍案而起:“哪有什么成亲的事!”
赵瑾月置若罔闻:“不过你们还得再等等,等你哥哥重新当了元君再说,到时我们好一道去贺你。”
“陛下!”安珞恼羞成怒,吼完了一声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最后情绪很复杂地憋出一句,“哥哥什么时候当元君?”
“噗——”两个人都喷笑出声,赵瑾月伏到了桌上,刚喝了口茶的安珏不幸地呛住了,连声咳了一阵,指着他道,“这么急着住到敏王府去吗?”
“?!”安珞双目圆瞪,“谁急着住到敏王府了,我这不是急着让你当元君吗?”
这话安珏其实是信的。他和安珞虽然也说不上太熟,但安珞与敏王同样也只有几面之缘,此时便急着成婚绝不至于。
但眼下他们当然还是都做了一副不信的样子来嘲笑安珞,把安珞气得够呛。
后来的事,赵瑾月美其名曰“不能让敏王和安珞等太久”,而安珞便是在若干年后提起,仍是会气得瞪眼争辩“关我屁事”。
——腊月,喜讯传遍朝中宫中,皇帝身怀两个月身孕。毫无疑问,安常侍的。
——元月,皇帝借过年的喜气提起封元君之事,朝中提起数位可用人选,陛下却一心只想为已被废黜的元君复位。
——二月,册立元君之事被暂且按下。因为太医说陛下被这事气得动了胎气的缘故,朝臣们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言一个字,能不提便不提了。
——三月,皇帝不顾众臣反对,将皇次女与皇三女交由安常侍抚养。这两个女儿今年都刚两岁,是一对双胞胎,但生父是谁尚不清楚,先前便一并养在了白贵君处。后来白贵君触怒圣颜被降为御子,两个孩子的去处早已引起过几番争执,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交给安珏。
四月,皇帝的身孕六月有余,轮廓已十分明显。
一日早朝,她抚着小腹,神情恹恹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安珏。朕与他伉俪情深,你们若执意不让他做元君,这孩子于朕而言不要也罢,免得生下来就差着身份,让朕难过。”
满座朝臣都哑了哑,而后礼部尚书小心劝道:“陛下已有孕六月有余,此刻怎可说这种话…”
“不能么?”皇帝以手支颐,口吻悠悠,“成与不成,这事今儿个便定下来。若成,你们礼部就在此挑个册封元君的吉日,把旨意也给朕写好;若实在不成,朕也不为难各位爱卿,一会儿下了朝朕便回寝殿去喝一碗堕胎药。”
毫不夸张地说,文武百官当场就全吓跪下了,满目愕色地叩首连连:“陛下不可,陛下三思!”
——有孕六个月去喝堕胎药,不论太医院的方子有多好、不论宫人伺候的有多小心,都是有可能丢了性命的啊!
眼下三位皇女又都还年幼。诚然,若陛下真有个闪失没了,大臣们还有推举一位亲王为帝这条路可走,但谁敢这会儿在朝堂上提?
再者,为了个元君的事闹得皇帝丧命,也真是不至于。
最后可想而知,赵瑾月“挟身孕以令诸侯”的馊主意大获全胜,这大概是她两辈子里干得最混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