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陇西挑眉:“你这可是两个问题。”
卿如是思忖了下,狐疑道,“现在珠子在我手里,我多问一个问题不可以吗?”
“卿姑娘的脑子转得挺快的。”月陇西回道,“我不太清楚他为何要找这颗珠子。但我答应帮他了,人不可言而无信。至于是谁,不能告诉你。作为补偿,方才那个问题,我可以为你推测出相近的答案。”
“在夜明珠上镶嵌蝙蝠纹是百年之前惠帝时期,因一篇名为《璎珞赋》的文章介绍才兴起的。而后来女帝时期,民间已不兴在夜明珠上镶嵌花纹。也就是说,这颗珠子极大可能是惠帝时期打造。”
“我赠你之前也看过这颗珠子,上面的磨损痕迹让我觉得,差不多是经历百年之物了。所以打造时间大致吻合。”
“史书上说,有次惠帝发现民间有人书写大量文章暗嘲他的统治就像圆润的珠子,将自己禁锢在永远不会扩张的空间里,御外没有棱角,治内太过狭隘,甚至冰冷易碎。”
“惠帝听后震怒,下令非必须之物,皇宫不允许出现圆珠样式的东西。所以,这颗珠子那时候绝不在皇宫。直到惠帝被推翻,女帝上位,皇宫才被允许出现珠子。”
“这颗夜明珠的确值些钱,但绝对没有进贡的价值,也没有哪个下臣会拿这样一颗珠子赠给女帝讨欢心,既然不是女帝登基后在朝所得,那最大的两个可能就是:一,女帝登基后微服私访,或者出游,无意在民间所得。二,女帝登基之前得到,然后自己带进皇宫。”
卿如是晃了晃神。他已经把她心中所有不确定的因素排除尽了,几率大的可能的确只有这两个。直觉来说,她更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大女帝听闻秦卿的事迹后,赐她“明珠夫人”的称号,意为遗世明珠。
倘若真是这样……她忽然有个十分荒谬的念头。
“画像……画像……如今可还存有大女帝的画像?!”
第十三章 你为什么会耍鞭子
月陇西探究似的看着她,须臾后轻点头,“如果你需要,斟隐即刻便可以拿来。但在此之前,希望卿姑娘先将夜明珠的事情做个决定。”
给,还是不给?
这颗夜明珠放在百年前,算是嫁妆,放到现在,就没什么意义了。百年前她能为了救人而送出去,如今也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只要她确定了那少女的命运。
卿如是道,“不行,我要先看到画像,才能做决定。”
月陇西没有与她争辩,抬手唤来斟隐吩咐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等候,卿如是瞥见月陇西轻敲在桌沿上的左手,已连续敲击了十下,她忍了忍,仍是没忍住,问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了?”
月陇西涣散的目光逐渐聚合,落在她脸上,挑眉反问,“嗯?”
卿如是伸出食指,又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指头,“以前我认识一个人,但凡遇到难题,也喜欢这么敲桌子,别的地方不敲,只敲桌沿这根线。那个人,不常那么安静,所以我才留意到这个细节。当然了,有这个习惯的人很多,我爹也这样,平日里不安静,一旦安静敲桌子,就是在想难题。”
她说的自然是现在这个爹。这位爹有些时候十分啰嗦,卿如是发现他这个意外和月一鸣相同的特点时还甚是惊奇。
月陇西的指尖微蜷缩收回,礼貌地淡笑,“我的确是在想难题。不过,我一直都这么安静。”
没毛病,月陇西和月一鸣天差地别。
“你在想什么?”卿如是微蹙眉,“沈庭的案子?”
月陇西摇头,看向她,“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家的东西。又为什么会想看女帝的画像。但我猜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想。”
卿如是得意地笑,“你想不明白的。不如就当做是我为了接近你,故意为之。”
月陇西随意道,“我不是斟隐,我自小看的都是正经书。”
语毕时,斟隐恰巧从外间进来,呈上画像,“世子爷,属下在最近的书斋里买来的。”
卿如是迫切地伸手要拿,被斟隐哼声避开,她抓了个空,正打算说他两句,月陇西已拿起画,抻开了。
画上女子眉目如初,经年不变。然而器宇间神采奕奕,已不是旧时落魄模样。
这个女子,当初被富家子弟踩在脚下沿街痛打的少女,因为一颗在黑夜中绽放希望之光的明珠而活了下去,她推翻惠帝的统治,她冠冕称王,她颠覆了男尊女卑的传统,她教天下女子知道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她让今日思想言行混乱却又自由的晟朝诞生。
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当初因为秦卿而活了下去。
崇文死前曾说“珍宝易得,机缘难求”。他被千刀万剐是机缘,只是彼时还没牵动缘法过后的那根线罢了。
狱中阴冷,崇文就坐在那铺了枯草的湿地砖上,一句句地教她。
“秦卿,你总说我们是败中来败中去,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
“我死前也没别的可以教你了,唯有一点你须得记住,明日我赴刑场,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如今天不容我,百年之后,天就愿意容我了。”
“我相信,千刀万剐是我的机缘,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只是而今我们瞧不见,以为做了那么多,总是失败的。这个朝代的确失败,可穷途末路,亦是方兴未艾。”
“你要活着,无论富贵或苟且。也不用活太久,累了就休息。我的书,就托付给你了。我隐约觉得,惠帝的气数该尽了。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你知道吗?这里面,也有我们的一份力。”
“对了,还有一点可教的,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说脏话。什么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应该说: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暂时不大有用,还搭上了性命。以后就知道值不值了。”
值了。如你所说,百年之后,天就容我们了。
这么多年,崇文做的一切并不是没有用。崇文,遗作,认为值当就牺牲,为机缘牵绳引线。
这么多年,她做的一切也不是没有用。少女,夜明珠,还有希望就活着,无论富贵或苟且。
卿如是合上画卷,须臾,平复心神后道,“明日我会让小厮将夜明珠送到月府。”
“多谢姑娘。”月陇西余光瞥见端着糕点顺道走来的萧殷,“既然如此,姑娘请自便。我还有案子要查,失陪。”
“等一下!”卿如是忙呵止他,“沈庭案?”
月陇西点头,顿了顿,他音色平淡,甚至有些冷漠,“我大概猜到你要说什么了。”
“你方才不是说条件可以随意开吗?我觉得,就让你回答问题买幅画太便宜你。沈庭案,我要第一时间跟进,直到案子告破。否则,那珠子我有权不还。”
三人同行,萧殷不敢逾越,直言跟随马车走路即可。卿如是倒是不客气,两脚登上马车,转过头对萧殷道,“要么你就和斟隐一般去骑马,要么你就上来坐在外边。走路太慢,西爷很赶时间的。”
月陇西也对他点头,萧殷权衡后上了马车,与马夫同坐。
出城后的景致不错,然而卿如是没有太多闲情观赏。她写给倚寒的信中提到了三处疑点,至今她一处也没想明白。
倘若解开这三问,案情必定大有进展。
思忖片刻,卿如是打破静谧,“西爷可知,第一个发现茶坊里有人的猎夫为何会经过那里?”
“山中猎户有时要进城赶集,若走小路,便会途径那处。”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月陇西补充,“茶坊门上有大片红漆,极为引人注目,猎夫发现后以为是血,于是走近察看,注意到了门锁,才敲门询问。”
红漆。倘若红漆是门上早就有的,山中猎户又常会进城赶集路过茶坊,那么看见红漆必然不足为奇。既然能吸引到猎夫的注意,定是凶手故意泼上去的。
“那红漆的确是血,但只是普通鸡血罢了。为了吸引猎户的注意,让他发现茶坊。”月陇西笃定道,“凶手清楚知道山中人的习性,譬如日日有人下山采买、走小路会经过茶坊等。”
两人不再搭话,约莫过去三刻钟,外边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间或有烧柴的噼啪声,马车驶停。
“西爷,到了。”有官差来撩帘子,眸中流露出年轻人的兴奋,“这附近有走地鸡,这不,等您等饿了,打了几只来吃。也没加别的东西,埋土里烧出来的。给您留了两只,还有些米饭,您要不嫌弃的话……”
月陇西嫌不嫌弃不知道,卿如是倒是不嫌弃,满脸期待地等着月陇西说话。似是感应到卿如是的目光,他道,“这是左都御史家的小姐,热一热,一会儿拿来也给她尝尝罢。”
官差麻溜去了,卿如是跳下马车,跟着月陇西往茶坊那处走去,随口道,“既然有米饭,那可以做成糯米鸡啊!”
月陇西的身形微顿,不知想起什么,卿如是从他身旁绕过,即刻他又跟了上来。萧殷已站在门口等候。
如月陇西所言,门上大片血迹,如今的颜色已有些暗沉,但仍然和老旧的木门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昏暗,一旦关上房门,即使是白日,也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有官差拿着火把站在四角,几处放置了蜡烛,得以看清房中布置。
门正对面有一个生灰的半人高的茶柜,上面深深浅浅落下不少手印,瞧着像是同一人的。
卿如是问,“这是谁留下的?”
官差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颔首,他才道,“据一同被关在茶坊的两人说,是沈庭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一时急躁,拍打时留下的。”
卿如是伸手打开抽屉,里面竟有一截麻绳,除此外,抽屉内部倒是干净。她拿过官差手中的灯笼,拎起麻绳仔细观察,上面有明显磨蹭过污渍的痕迹。
“不是说除了砖块,茶坊里已经没有和案件有关的东西了吗?”
月陇西回,“案情查清之前,有必要对外适当隐瞒。”
为方便观察,卿如是将绳子绕在掌心,一路往门口带。
“别跑!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有官差呵斥,卿如是听见声音后当即冲出茶坊,果然瞧见一抹灰色的人影在树丛一晃而过,她果断抡起绳子往树丛里抽,噼啪两道长音破空,就有人吆喝着爬了出来。
官差冲来将那人按下,“姑娘没事罢?”
卿如是摇头,“他不会武功。我也还没打到他身上,他听见声音吓着了才出来的。”
“卿姑娘,这麻绳和案件有关,岂容你这般当鞭子耍?”斟隐有些生气,随即伸手,“会不会耍鞭子就胡打一气,哼。”
“她会,且手法熟练。”月陇西的声音微沉,从她身后幽幽传来,好片刻才听他狐疑地问了下一句,音色微哑,“卿姑娘……你为什么会耍鞭子?”
“自小学的,会鞭子很奇怪吗?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卿如是挑眉,“扈沽城里,多得是人会耍。怎么了?”
她神情自然,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月陇西凝视了她须臾,从眸中微明,至平淡无波,似一豆烛火被人轻捻掐灭,他移开视线,“无事,我想太多了。”
一旁,斟隐在被制服那人面前蹲下,“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十四章 你让我好等
那人穿着普通粗布麻衫,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头埋得很低,听到问话才窘迫地抬起头来,嗫嚅道,“各位爷明察,小的是前面村子里的,家养的鸡逃窝了出来找,谁知道鸡没找着,倒是闻着一阵香……”
官差辖制他的力道渐松,他清了清嗓子,“……我们打来的鸡是你家养的?”
“是啊!”那人神情颇为激动,生怕他们不信,用下巴往前头指,“我家就在那头,不信的话我带你们去看!”
几名官差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行了。”月陇西示意,“先把人松开。斟隐,拿些银子给他。”
那人颓丧的面容立时有了神采,拼命点头,“多谢,多谢这位爷!”
卿如是却按住了那人的肩膀,“你先等等。”她蹲下来,盯住他的眼睛,“我问你,你们村子的人,知道这个茶坊吗?”
能得银子,不赔反赚,那人打起精神,殷勤地回,“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我们平常进城不经过这头,但这里说远也不太远,找一找还是寻得见地方。”
“那你知道有扈沽城的人死在这里了吗?”卿如是用拇指向后指了指茶坊。
“扈沽都传遍了,是沈府的公子嘛。”那人皱起眉,“也不知怎么就死了,前段时间还寻人来村里问过这间茶坊有没有主,像是想买下来翻新。”
卿如是:“多久前?”
那人肯定地道,“就他失踪前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后面我们村还议论呢。”
“他找人来探问的结果是什么?”问询间,卿如是已唤了官差进行笔录。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他富家公子,要买一个废旧茶坊,丁点儿大的事。何况这茶坊也不大,屋子就这么两间,其中一间连窗户都没有。又不会有谁跟他抢。”
他说得在理,这间茶坊荒废许久,应当是没有主人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时间点的巧合,沈庭寻人来探问之后的第二天便失踪了。
同被困的两人说他们是被字条给骗出来的。字条的落款都是沈庭。那么沈庭是被什么给骗出来的呢?
假如探问茶坊后这个时间点并非巧合,沈庭就极有可能也收到了凶手留下的字条,内容大致是……有人要跟他抢这座茶坊,并约他晚上在茶坊见面谈判之类的。
字条落款未知,或者说,落款是凶手认为沈庭一定在意的某个人。
这种在意,并不是友好型的。
应当是萧殷这种,或是与沈庭势均力敌的茶商,更或者是能与沈庭媲美的茶博士。但凡能引起沈庭注意,并激发他的好胜心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书写的落款。
试想,沈庭白天在村子里的探问结果还是茶坊无主,到了晚上就有人要跟他抢,这个人还是他在意的对手。
何况抢的还是一座根本就没有太大价值的茶坊,沈庭一定会以为这个人是在挑衅他,从而被激怒。
人在怒极时容易失去理智,于是他就单枪匹马出了城,按照字条上的约定到茶坊去见那个人。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卿如是的推测。现在字条定然被凶手或者沈庭自己给销毁了,无从验证。
“沈庭死的那晚,你们真的没有一个人听见茶坊里的呼救声?”卿如是又问。
那人回忆道,“呼救声是真没有。就那个,赵骞,一起被关茶坊里那人,住在村子边上,算是离茶坊最近。他家要是听不见,别家就更听不见了。”
“赵骞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二十出点头,还没娶上媳妇呢。人不错,看着我家的鸡飞出去就帮忙捞回来,就是抠了些,贪点钱财,杀人什么的我料他没那个胆子。”
说完,卿如是转头问月陇西,“世子,可否借几个官差来用一用?”
月陇西见她方才询问思路清晰,不像是来捣乱胡玩的,便点了点头。多的一个字都不愿意施舍。
卿如是吩咐完几个官差后,便将那人给放了,官差随着那人一道回村。
“你看出什么来了?”几人走后,月陇西探究着她,倒不像是在探究他问的问题本身。
卿如是摇头,“没看出来。”从前她办案讲究快准狠,发现什么定是要一股脑说出来的,后来敛了脾性,倒也没那么争强好胜,晓得谨言慎行了。
月陇西凝视她片刻,默默挪开视线,“走罢,先吃些东西。”
为方便办案,茶坊外一早置了简单的桌椅。
两人坐下后,官差从松和的壤里刨出来两只焖酥了的鸡,把其中一只递到卿如是面前,连带着碗筷,笑道,“姑娘说的糯米鸡,我们粗爷们不会弄,这地里焖烤出来的,还能给人尝尝。”
“我随口一说,不挑嘴的,有的吃就不错了。”卿如是赶忙接过。
她方才不过是忽然想起从前的一些事,馋上嘴了才随便一提罢了。
那时候她头天进月府,什么规矩都不懂,日日往外头跑,月家长老正巧在相府做客,知道了这事,直接越过月一鸣禁了她的足,为期半月。
月一鸣和她洞房那晚,是她被禁足的第二日,说是看她在家闲着委实无聊,于是给她找点乐子。耍流。氓就耍流。氓,说得清新脱俗。
诚然,秦卿没反抗,也没本事反抗。一宿磋磨,次日醒来已是晌午,月一鸣还搂着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眸,入目是月一鸣清晰的下颚线和微滑动着的喉结,顿了顿,她大惊失色,“你没去上朝?!”
月一鸣低头瞧她,问道,“昨晚,感觉还可以吗?”
秦卿无视他没羞没臊的话,抱着被子坐起来,严肃道,“你真没去上朝?”
他也坐起来,坚持问,“我昨晚表现得怎么样?感觉还可以吗?”
“……”秦卿盯着他,无奈嗯了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去?”
“你不问问我感觉怎么样?”月狗逼忽地眉眼染上笑意,没等她回答,“我知道你问不出口。我告诉你,我感觉十分不错,但累得要命。所以,这个朝我本是不想上的,最后还是去了。现在朝会结束,我才回来接着陪你睡。”
秦卿冷笑,他昨晚精力旺盛的模样根本不像累得要命,究竟谁在要谁的命,他自己心里有数。没管他,秦卿开始穿衣。
“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后来又去了吗?”月狗逼挑眉。
秦卿结好亵。衣系绳,敷衍回,“不想听。”
但并没有起到阻止他说的作用,“我语言都组织好了,求求你让我说罢。”
秦卿停下来,凉凉看着他。
他道,“昨晚你在我身下哭着睡过去了,迷糊间说想吃糯米鸡。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态,办这事的时候想吃鸡。我下。体一凉,有点害怕。于是今日专程起早去给你买来,顺便,就上了个朝。”
秦卿没听懂他的玩笑,只问道,“那糯米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