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卫琇,钟荟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姜明霜见了她奇道:“咦,你头发上的梅花是园子里摘的么?我怎么没见过这颜色的?”

钟荟回屋对着铜镜一照,发现鬓边多了一小簇梅花,少了一个翠钿,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去了趟西北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卫十一郎第一次做那窃玉偷香之事,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把赃物紧紧攒在手心,上了犊车才敢摊开仔细端详,去了趟武威倒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跟姜二叔学的这一手就挺管用。

第137章

有了萧九郎那幺蛾子横插一杠的前车之鉴, 两人难免有些杯弓蛇影,好在二月初二的纳彩礼没出什么岔子。

初春的清晨, 余寒料峭,枝头新绿初发,阶前残雪未消,平日这时候钟荟八成还在赖床, 这一日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盥栉梳妆停当, 在菱镜前坐着发了会儿呆。

一时想起什么, 走到床前打开枕畔的青瓷小盒,伸出手指拨了拨里头那簇枯萎的梅花, 抿嘴窃喜一回, 小心合上盖子放回原处,接着从案上拿起绣绷和针线,心不在焉地刺了几针。

阿枣和阿杏将她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在眼里, 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摇头。

好在卫琇没让她等太久, 似乎比她还急, 掐着钟熹平日起身的时辰遣了犊车去,接了他一道往姜家去了。

钟熹和卫琇分坐两辆犊车,后头跟着一众仆从和十来辆露车, 满载着依礼须备的酒、羊、缯、钱、米等物。礼俗只是立定了明目,实际去多少彩礼丰俭由人,并没有定数, 卫琇放眼四周也没个参照——本来比着钟子毓的成例即可,奈何他蹉跎到如今也没娶亲,倒叫自己捷足先登。他生怕去少了失礼于姜家,在管事拟出的礼单上又添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的排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露车没遮没拦,那些堆成山一样的美酒绢帛,一看就是世家大族行纳彩之礼,正好奇这是谁家结亲,细心之人便发现了车上卫氏的徽记,消息刹那间便如春风般传遍了闾巷。

那对喂得膘肥体壮翎毛滑亮的大雁则有幸与卫秀同车——因为卫十一郎生怕它们在路途中出了意外,执意亲自盯着它们安全抵达姜府。

不过即便被赋予了美好的寓意,扁毛畜牲也还是畜牲,丝毫不给名满京都的卫氏雏凤脸面,犊车行至半途,便不分场合地行了不轨之事。

进了姜家大门,卫十一郎提着那装雁的笼子下车,脸色都有些发绿了。

钟熹亲自以冰人的身份来行纳彩之礼,姜景仁简直受宠若惊,连卫琇都颇感意外——钟老太爷虽是大媒,谁还指望他事事亲力亲为?求婚时出一次面,后续的事情随便找个家中晚辈替他操持便是了。

大约是味由心生,卫琇总觉得自己与那对鸟儿共乘一车沾上了异味,浑身上下有股挥之不去的鸟味儿,办完了事儿也不敢来见娘子,急匆匆赶回去沐浴了。

钟荟翘首盼了半日终究没能见上一面,只能与姜老太太命人送来的那对肥雁大眼瞪小眼——阿枣在那两只雁的脚上牢牢绑上麻绳,与阿花拴在同一根竹竿上,阿花不待见钟荟,与这两位新客倒是相处融洽。

卫十一郎与姜二娘定亲的消息生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日飞遍了九六城内外。到了晚膳时分,酒肆乐坊中已经编出了曲子传唱这段奇闻。

姜二娘先结亲萧九郎,随即传出流落山野之事遭萧家退亲,谁都以为这朵含苞待放的洛阳牡丹八成要烂在枝头,谁知峰回路转,那姜二娘手腕了得,摇身一变成了卫十一郎待过门的妻室。

一时间物议纷纷,舆论哗然,卫琇何许人也?洛京城上至八十老妪,下至髫龄稚女,无不将他目为下凡的神仙,肖想过他的妙龄女子不知凡几,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无数颗芳心——如今都叫他剐成了碎片。

若那幸运至极的女子是玉叶金柯、名门淑媛便罢了,偏偏还是个空有美色毫无才德的屠家女,非但如此,她还败坏了名声,不久前还曾许过别人——前几日他们如何惋惜萧九郎,如今便加了十倍为卫十一郎捶胸顿足。

谏官连日绕着赈灾的烂摊子打嘴仗,磨破了嘴皮子也没个结果,早盼着来点新文儿燥脾胃了,当即奋笔疾书,只等着第二日上朝参他一本“高门降衡,灭祖辱亲”。

第二日上朝,那数典忘祖的卫十一郎恬不知耻,仿佛对四周的目光浑然不觉,一脸没事人似地走进殿中,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他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看起来心情相当愉悦。

裴霄见他进来,远远朝他看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又沉痛的神色。世家出身的臣僚,无论原先与他相熟与否,都拿这样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不是结了门亲事,而是失足掉进了泥坑里。

卫琇敛起笑意,周身便笼罩着入定老僧般的平静,一双年轻的眼睛便如波澜不兴的古井深潭,若是他不愿意,谁也不能从其中看出丝毫端倪。

正如他所料,第一个发难的是御史中丞韦统,他和韦氏倒没什么私怨,不过韦氏一向最重阀阅,把士庶之别看得比天还大,于情于理都要出声的:“启禀陛下,仆欲奏阂中书舍人卫琇失婚非类,数祖忘典。卫舍人出自陈留卫氏,衣冠之族,胄实参华,曾祖楚,位登八命:祖昭,封琅琊郡公;父成,亦居清显。姜之姓族,士庶莫辨。卫家联姻,实骇物听。”

谏议大夫罗琼也附和道:“若此风弗剪,其源遂开,点世尘家,将被比屋。”君不见那些酤酒的、卖油的、砍柴的、卖汤饼的全都跃跃欲试,想着依葫芦画瓢复制姜二娘的奇迹?

秘书郎桓淳见者有份地踩上一脚:“臣风闻姜侍郎次女德行有亏,本不堪为配,何况士庶之隔,有如天渊。”

卫琇瞥了他一眼,桓、萧两家是世交,这桓淳与萧九郎过从甚密,见缝插针地诋毁姜二娘,即便不是萧九的授意,这笔账也得记到他头上。

臣子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难为卫十一郎面不改色,八风不动,仿佛真是冷冰冰的玉石雕成的。

韦统末了总结道:“故而臣等参议,请以此事免卫秀官。”

天子听完,面沉如水,问卫秀道:“卫卿,你有什么要分辨的么。”

“回陛下,韦中丞所言非虚,臣确已与姜侍郎之女约为婚姻,更无别辞,臣已上表,求陛下俯赐恩旨,早放归田。”卫琇平平淡淡道,“惟度一事,恕臣不敢苟同,内子秀外慧中,德行无亏,于卫某恩同再造,请陛下明鉴。”

说罢扫了一眼方才大放厥词的桓淳道:“若有人罗织构陷,辱她清名,卫某虽势单力微,亦不敢惜命。”

桓淳冷汗直冒,连道“不佞失言,还请卫舍人见谅。”他不过是浑水摸鱼地替萧九郎出出气,谁知道只是随口一句话就触了卫十一郎的逆鳞,虽说他递了辞呈,可天子允不允还是两说,何况卫氏衣冠尚在,他何苦给自己找这么个家大业大的仇家?

韦统本以为他会反唇相讥,至少要拖此前与姜家差点结亲的萧氏下水,没想到只是这么爽快地认下,还有备而来,先一步上了辞表,原本准备打一场硬仗,敌方一上阵便缴械投降,不战而胜的韦中丞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天子沉吟半晌,看了看卫琇镇定自若的脸庞,又扫了殿中的臣工们一眼,冷笑一声道:“卫舍人的家事容后再议,孤这里另有一桩棘手之事,关涉万千黎明百姓,望诸位与我分忧。张邵,你同他们说说!”

“是,”谏议大夫张邵便道,“前日青冀凌汛,大水决堤,冲垮村庄民田无数,致流民数千为寇徐州,杀害北海太守左宪一门三十六口。”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若有似无地往卫琇的方向望了一眼,朗声道:“臣奏劾青州刺史陶谟,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赈灾不力,请罢谟官,槛车征还京师。”

此言一出,便如平地一声惊雷——这位谏议大夫出自寒门,平日沉默寡言,不朋不党,几乎与殿中的柱子融为一体,方才众人围攻卫琇时他也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谁知一开口就差点把天捅出个窟窿。

青州刺史陶谟是裴霄的人。为了将左膀右臂安插到青徐,让卫琇的舅父毕澜腾出位置,裴霄当初也是殚精竭虑费了好一阵功夫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上任不到一年,还未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先遇上了天灾。

说完这番话,张邵望了卫琇一眼,卫十一郎便在众目睽睽下向他点了点头,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这是出自谁的授意。

这是摆明车马地向司徒钧投诚,而短短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个谦卑恭谨彬彬有礼的晚辈。

裴霄有生以来第一次拿正眼细细打量他,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卫家这根硕果仅存的独苗——是他掉以轻心,把一只藏起利爪的幼虎当成了猫儿。

裴霄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盯出个洞来,卫琇则若无其事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

裴霄要避嫌,不过自然不会少了替他打头阵的,立即有人跳出来为那倒霉催的青州刺史辩白,才说了两句,只听“啪”一声脆响,天子用力将手中一块玉佩往案上一拍,斥道:“谁替那蠹虫说话,孤先将他斩了以慰左太守一家在天之灵!”

裴霄审时度势,司徒钧这回是铁了心要折他一臂,他毕竟占了君的名分,又羽翼渐丰,还有个姓韦的老酸儒伺机寻他晦气,这次只能弃卒保车了。

陶谟的命途定了,青州却还有个烂摊子等着收拾,不说别的,光是那数千流民就够喝一壶的了,再加上这两年天灾不断,西北又有兵祸,国库早已空虚,司徒钧眼下连赈灾的钱粮都拨不出来,可怜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鬓边已经愁出了白发。

一提到钱,满朝臣子都像是临时害了肚子疼,一个个愁眉苦脸,忧国忧民的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反正不用钱。

卫琇却上前一步奏道:“臣愿输米十万石,粟米二十万石,币二十万匹,帛十万匹,虽是杯水车薪,庶几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司徒钧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感激道:“卫卿毁家纾难,大靖有此忠臣,是黎民社稷之幸!”

卫十一郎带了头,其它世家也得有点表示,一个中书通事舍人拿出这么多米粮财帛来,八命三公总不好意思太寒碜吧,裴、萧、韦三家都结结实实出了一回血,别家还好,萧家人口多,子孙一个赛一个的能造,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萧家诸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你卫十一郎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拖别人下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第138章

迫在眉睫的赈灾问题解决了, 天子接着问青州刺史的人选,韦重阳一系和裴霄一系都有荐举, 韦重阳和裴霄袖着手不发一言,气定神闲地看着底下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裴霄当初一力保荐的陶谟才被免了官,这节骨眼上他还不知收手,俨然已将政柄目为他们裴家的私物, 司徒钧心中愤恨,手里握着半块玉佩, 手心被裂口扎出了血还浑然不觉。他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 压了压怒火道:“此事非同小可,两位说的都有道理, 容孤再斟酌一番。”说罢命卫琇拟旨, 命乐安太守陈琼暂代青州刺史一职。

下了朝,卫秀正要转身离开,司徒钧在后面叫住了他:“卫卿请留步。”

卫秀随着司徒钧踱至宣德殿, 司徒钧随口寒暄几句,又问了问凉州的风土人情, 末了抬头望他一眼, 笑着道:“稚舒是性情中人,姜家娘子能得你的青眼相赖,也是福泽深厚之人。”

卫秀闻听此言心中有些不悦, 谁都觉得姜二娘被他挑中是莫大的幸事,仿佛她是个什么物件,合该叫人称量挑拣, 先是萧九,再是他——殊不知他才是那个三生有幸之人。不过这些话不必同外人说道,即便说出来,司徒钧这样的人大约也是不会信的,多半还要费心揣摩衡量半日。

于是他便揖了揖道:“臣替内子谢谢陛下。”

“婚期定了么?”司徒钧关切地问道。

“回禀陛下,尚未行问名之礼。”卫琇答道。

司徒钧笑意更深,似打趣又似试探:“稚舒恐怕已经等不及要将佳人迎娶回家了。”

卫琇垂眸一笑,像微风拂过水面带起的浅浅涟漪:“让陛下见笑了。”

“礼本于昏,这本就是人伦之重,稚舒不必害臊,”司徒钧一本正经地揶揄道,“依孤之见,不如早择良辰吉日,稚舒了却这头一桩心事,孤才好‘使卿劳’。”

他向卫琇迈了一步,拍拍他肩头,叹了口气道:“同你说句心里话,青州刺史之位孤只敢托付于你,不过这位子能留多久,孤也作不得主。”

“谢陛下抬爱。”卫琇长揖道,司徒钧倒是慷慨,一出手便是刺史之位,不枉他与裴霄撕破脸向他投诚,不过以他的年资要出任一方大员,实在有些不够格,到时候少不得还得以钱服人,大出一回血,这姓司徒的大约是算筹托生的,卫琇心道。

不过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他更不愿给姜二娘留下丝毫遗憾,总也要准备个一年半载,卫琇盘算了一下,最快也得到十一二月了——能不能将那两个老家伙弹压十来个月,端看司徒钧的手段和诚意了。

卫琇在朝议时回护姜二娘那番话不知被哪个长舌的臣子添油加醋宣扬了出去,不啻于在全城小娘子的受了重创的心上又狠狠拉了一刀。

有那心思敏锐些的,便留意到那句不同寻常的“恩同再造”,不一时便有个说法不胫而走——原来那姜家二娘子在邙山中走失,却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卫十一郎。

小娘子们又扼腕叹息起来,这卫十一郎心眼太实了啊!救了命又怎的,非得以身相许么?那姜二娘又不曾缺胳膊少腿,不是活蹦乱跳的么,还能出门勾搭这个引诱那个——要不是她自恃美貌四处撒网留情,萧九郎那只金龟是怎么网上来的?腊月里还有人亲眼见到他俩在广济寺里拉拉扯扯呢!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芝兰玉树的卫十一郎,都怪苍天无眼,怎么偏是她那么好运气,在山里随便一转,就捡来一桩羡煞人的好姻缘。

阿枣将外间的传言掐头去尾地禀报给自家小娘子,单说卫公子如何怒斥那出言不逊的言官:“兀那竖子!再敢说我娘子一句不是,仔细本公子将你打得牙齿零落,脸上开花!”

钟荟笑得花枝乱颤,这横不是阿晏能说出的话,不过知道他一心护着自己,心里别提有多暖了。下人们虽然都瞒着她,不过她想也知道外人大致会如何编排自己,她不是个多忧多思的性子,反正叫人在背后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若是有人寻晦气寻到她跟前,大不了废点唇舌将人堵回去,别的不好说,她的嘴皮子是得了她阿兄钟子毓真传的,与人打嘴仗从未有过败绩。

这世上如此没眼色的除了方姨妈不作他想,不过眼下她女儿阿眉不知所踪,她一边找女儿,一边还要与范氏干仗,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姜二娘就算嫁到给天王老子她也没空搭理了。

***

萧九郎最近过得有些不如意。

本来他破格擢升,又以一篇《雪赋》享誉京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从先斩后奏自作主张设计结亲姜家开始,情势便急转直下。

先是失了祖父的眷顾,紧接着叫那姜胖子带人上家门口打闹一场,京兆尹见两家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便一味地和稀泥,最后不了了之。姜昙生本就是没脸没皮的屠户出身,朝他脚边啐了口唾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倒是他好好一个世家子弟,在大庭广众下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叫人扣上了一个贪图嫁资的屎盆子,摘也摘不去。

此事传到他祖父耳中,萧九郎自然又吃了一顿排揎,一张引以为傲的俊脸五彩缤纷,背上又捱了一顿笞杖,在床榻上足足趴了十来日,这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无论如何,姜家的亲事总算是顺顺当当地退了,萧熠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他对姜二娘有些未了的余情,可经姜昙生一顿狠揍,剩下的其实也没几分了。何况再怎么色令智昏,他也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靠着祖父的扶持,今后依旧要仰仗他的青眼——妹妹十娘虽说入宫在即,可能有多大造化还很难说。

经过一段时日的冷静,萧九郎再想起姜二娘时已经心平气和,随后便风闻了卫琇与她定亲的消息,心里原本那一缕淡淡的不甘顿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怨愤——既然卫琇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可见他一开始并未错判,足以见得姜家这门亲事利多于弊。

萧九郎越想越觉懊悔,深恨祖父误他,竟至于寝食难安。长房的堂兄萧炎见他这模样,知他是为情思所扰,轻描淡写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天底下何处找不到美貌女子,阿兄今夜带你去见识见识。”

萧炎当年在杨家篡逆一事中护驾有功,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堂兄弟俩原先并不亲厚,萧九郎出仕后与他同朝为官,时常一同出入,这才走得近了些。

萧九郎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欣然前往。

两人当日黄昏时分乘着马车出了府,萧熠起先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见马车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蕣华楼门外,心里升起些异样的感觉,有些抗拒,又有些蠢蠢欲动。

“你还没入过三进吧?”萧炎斜睨着堂弟道,“今儿阿兄就让你开开眼。”

萧九郎嘴上奉承,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无非就是姿容再美一些,才情再高一些,不过一家妓馆罢了,还能翻出多少花样?然而他看着三进的重门缓缓向他打开,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兴奋——这一回是托赖堂兄的关系才得以踏足此地,总有一日他萧熠会成为这里争相奉迎的贵宾,就像卫琇一样——不知从何时起,他凡事总要与卫十一郎比一比。

萧熠心里才转过这个念头,便远远望见卫琇从庭院最里头的一间屋子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人,正是前几日在朝会上一鸣惊人,弹劾青州刺史的谏议大夫张邵。

卫琇冷冷地朝他们兄弟俩看过来,目光落在萧九郎脸上,微微抬起下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的神色,然后转过脸去对张邵道:“季彦兄不必相送,卫某先行告辞了。”

张邵的脸颊如同火烧云一般:“卫舍人大恩大德,张某与拙荆唯有来世再报。”

“季彦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你已经助我良多了。”卫琇说完便径直往前走,经过萧家兄弟身旁时脚步顿了顿。

萧炎先上前作了个揖道:“卫舍人,真巧。”萧九郎虽心有不甘,也随着兄长行礼。

“萧中郎无恙。”卫琇向萧炎回了个礼,然后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与萧九郎擦肩而过,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仿佛压根就没看见他。

萧九郎也不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还是午后借酒浇愁把自己浇傻了,一瞬间气血上涌,指着卫琇傲慢的背影,声音不高不低地对堂兄道:“有些人看着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什么知恩图报,不过是欲盖弥彰,愚弟无知,差点叫人诓骗了去......”

萧炎虽然也看不惯卫琇,却不会当面同他撕破脸,踩了堂弟一脚,使了个眼色叫他闭嘴。

卫琇停住脚步,翩然转过身,看了萧九郎一眼道:“萧侍郎,这番话卫某记下了,想来你也不会忘记,依在下看,你大约要用余生来悔恨今日所言。”

第139章 139

人之耳目, 喜新厌故,这是天下之同情。

京城百姓见多识广, 便尤其如此。天大的新文儿嚼上几日也就没了滋味,卫十一郎与姜二娘的一段前尘往事传了数日便逐渐偃旗息鼓,就在这时,又一个惊雷落地:蕣华楼头牌月观音从良嫁人了。

而娶她之人正是当日她为情所伤时趁火打劫破她身那个寂寂无名的寒门士子——正是青州刺史罢免一案中一鸣惊人的张邵, 如今人家已不复当年吴下阿蒙,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跟前的红人。

便有人说那月观音也是有大造化的人, 塞翁失马却因祸得福, 以残花败柳之身成了官夫人,运气比那姜二娘有过之而无不及——甭管那姜家发迹前家世多寒碜吧, 姜家眼下有钱有势, 田连阡陌,仆从如云,那姜二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娘子, 这么一对比,卫姜联姻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了。

更有人讥嘲那张邵到底是蓬门荜户出来的穷酸, 不知礼数规矩为何物, 娶个人尽可夫的妓子为妻房,往后难不成要指望她与别的官家女眷往来酬酢么?

张邵前阵子才戳了某些人的眼珠子,如今有了这把柄, 自然少不了弹劾他的奏章,他本就是谏议大夫出身,深谙其中的门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旁人怎么说,他仍旧我行我素,转头便奏劾酒泉太守于法兴安官贪禄、不务公事,抗击羌虏不力,拔了裴霄楔在西北的一颗钉子。

他无家无业,父母双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都敢捅,什么都敢往外蹦,与他正面交锋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便有人图谋取他性命于暗巷,谁知派去的凶徒大多有去无回,一名部曲有幸捡回一条命,脸上叫人拿刀画了只憨态可掬的胖王八,哭着向主人禀报,那姓张的竖子身边竟有高手护卫。

张邵有恃无恐,遇刺一回隔日便奏劾一人,也有劾成的,也有不了了之的,可弄得朝中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几次碰壁之后,便没人敢拿他私事做文章了。

***

转眼二月中旬,崔淑妃的咳疾好转,常山长公主终于又有空闲惦记起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来。

卫秀起初去钟家授课是怀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眼下目的达成了,他也没有过河拆桥,逢旬休仍旧兢兢业业地带生徒。

司徒姮知道钟荟同卫秀定了亲,设身处地一想,这丫头大约该相思成疾了,便好心下了帖子邀她同去。

钟荟虽然迫不及待想见阿晏,然而大娘子入宫在即,他们姊妹相处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想着多陪陪阿姊,遂提笔复信婉拒了。

姊妹几个除了在松柏院陪老太太说话,便是趁着风和日丽时去城郭郊外游春。

离家之日尚远时,姜明霜数着日子盼着入宫与司徒钧时常相见,可真到了好事将近时,离愁别绪和忐忑不安占据了上风。

姜明霜一向不是个高瞻远瞩的人,习惯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而此时她举首遥望时,只看到前路茫茫而晦暗,只有尽头处的一星微弱光茫给她些许慰籍——那是司徒钧的承诺。

然而无论她心里如何没底,那一天还是到了。

二月初九这一日,姜明霜醒得很早,她在床上了很久,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丁香色的织锦帐顶和四角垂着的彩丝香囊,每日睁开双眼,这是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景象,而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这念头叫她无比惆怅。

姜明霜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旋即想起小时候表叔母曾经说过唉声叹气会让福气溜走,赶紧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那点福气没有跑远,还能不能吸回来。

这一日从清晨开始便是阴雨连绵,院中花树萌生的嫩黄新芽似乎也因这愁云惨雾的天色黯淡无光。姜明霜站在廊下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越发惴惴不安了。

过了午时,宫里迎亲的车驾冒着雨到了。

一应礼节都有宫中派来的内侍和女官提点,姜明霜按部就班地任宫人替她梳妆,按品换上朝服。

姜明霜怔怔地望着妆镜里陌生的自己,扑了厚厚一层胡粉的脸白得惨然,眉却描得极黑,与她略带琥珀色的眼珠有些不相称。宫人用极细的笔蘸了朱红的口脂替她勾唇线,极细的紫毫笔尖触到她的嘴唇时,姜明霜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宫人笑着道:“还请娘子莫要动,奴婢没法儿画了。”

姜明霜越发不能自已。钟荟一直在旁默默地陪着她,连忙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她很想说些前程似锦之类的吉利话安她的心,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轻声道:“阿姊莫怕。”

姜明霜点点头,慢慢平静下来,对着铜镜用力笑了笑道:“总有这么一遭的。”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司徒钧和姜明霜不是正经夫妻,三媒六证和十里红妆自是没有的,只能从娘家带几车箱笼入宫。

将近黄昏,启程的吉时快到了,姜明霜去正院向祖母和父母辞行。

孙女出嫁是喜事,姜老太太盛装打扮,颊上抹了圆圆两团胭脂,沟沟壑壑越发明显,叫人看了忍俊不禁,可姜明霜却笑不出来,她跪下来朝着几个长辈分别磕了头。

曾氏嘱咐了几句谨言慎行、柔和嘉顺之类的场面话,姜景仁知道自己也该叮咛几句,可望着大娘子,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长女自小离家,回来以后父女俩也没相处过几日,他对这个恬静温和,嘴边总带着笑意的女儿所知甚少。姜景仁那副为父的心肠难得动了动,可就像生锈的机簧一般不甚灵便,他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大女儿的头顶,翕了翕唇,笼统地道:“你要好好的。”

轮到姜老太太,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明霜先伏在她膝头哭起来:“阿婆,往后孙女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多保重啊。”

姜老太太一直不乐意孙女入宫,回想起当初女儿入宫那日的光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为了不叫她担心,只得强颜欢笑:“傻丫头,难不成你还能在家里留一辈子?进了宫莫亏待自个儿,有什么难处就去找你姑姑,莫哭,得把脸上胡粉冲走了,一条条的多难看啊……”

大娘子用力点点头,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小心地掖了掖眼睛,转而与弟妹们话别,她将八郎和几个庶弟庶妹的头挨个摸过去,一边仔细叮咛:“八郎夜里读书多点几盏油灯,莫把眼睛看坏了……十娘春日花发时节少去花园,免得又起疹子……十二郎莫啕气,惹得夫子生气又该罚你抄书了……”

比起钟荟和姜明淅,姜大娘更有做姊姊的自觉,弟妹们都和她亲,几个年幼的不明白什么是出嫁,只知道温柔可亲的大姊要离家,呜呜地哭作一团,姜明霜将他们一一哄得破涕为笑,然后拉住二娘子和三娘子的手道:“你们俩都要好好的,二娘甜的少吃些,出嫁以后不能像在家里时那么懒怠了,别欺负人家卫公子,三娘……”

姜明霜想说几句体己话,猛然想起曾氏在场,生怕让三娘子为难,只得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也要乖乖的。”

钟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姜明淅用力抿了抿嘴唇,看了眼旁边的宫人,附在大姊的耳边道:“宫里不比自己家,人心隔肚皮,别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哪怕再亲近的人也得防着点。”

姜明霜拽着两个妹妹的手不舍得放,眼看着吉时快到了,那女官便催促道:“娘子,时候不早了。”

大娘子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由姜昙生背在背上往大门口走去。

兄妹俩相处的时日不多,不过姜明霜性子温柔体贴人,给他做的鞋袜比其它几个妹妹加起来还多,姜昙生也舍不得妹妹,抽了抽鼻子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阿兄。”说完自己也觉无力,若欺负她的人是天子呢,他这阿兄能做什么?

姜明霜却是“嗯”了一声,用脸蹭了蹭大兄的背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时候她玩累了懒得走路,年表兄就会这么背着她回家,那时候年表兄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人长得瘦,背也不宽阔,还很硌人,可叫人安心,她时常在一路颠簸中昏昏欲睡,醒来时已回到了家里——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或厚实或单薄的背把她背回家了,姜明霜再天真也知道,皇宫不是个能称作家的地方。

姜昙生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放到车上,姜明霜最后望了望那些熟悉的脸庞、房舍和一草一木,提着裙裾进了车厢。

舆人挥动鞭子,车轮转动起来,轧着姜府门前的石板路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姜家出了第二位娘娘,自然是观者如潮,巷口几乎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姜明霜只觉得耳边一片嘈杂,将铜铃声都盖住了,然而在这喧天的热闹中,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冷清。

行至铜驼街时,雨突然停了。

姜明霜下车时,只见云破天开,洗濯一新的巍峨宫城在阳光下流光璀璨,仿佛许她一个光明煌然的未来。

第140章 喜讯

光阴似水, 不知不觉大娘子入宫已经近一个月了,萧十娘紧随其后, 两人之间相隔了十来日,司徒钧的偏袒和眷顾,那些少年时缠缠绵绵的情愫,终究也只为她赢得这十来日的先机罢了。

姜明霜在三姊妹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像春雨般细润无声,她在的时候不觉得, 一旦离开院子里便好像空了一大半, 不复往日的温馨热闹,连婢子们都有些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