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生倒是比他阿耶多了几分气性。
纪陟的马车前脚刚到,萧九郎的僮仆也到了姜家门上,姜昙生接过萧熠邀他去望南楼饮酒的帖子,姜昙生冷冷一笑,当着那僮仆的面将那绢帛撕成了两半,领了十来个身强体壮人高马大的护院便跨马直奔萧府。
萧九郎听闻姜昙生气势汹汹地带了人闹到了门上,怕将事情闹大了越发惹得祖父不悦,赶紧带了几个部曲亲自出门来迎,本想着说些赔罪的话平息他怒焰,接着叫上那几个朋友一同去酒楼喝上几杯,安抚一通便罢了——毕竟是他阿妹自己名声有瑕,她自家姨母言之凿凿说出来的,又不是萧家往她身上泼脏水,娶不成姜二娘他心里也是抱憾不已的。
谁知道姜昙生全不是这么想的,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分辨,揪住他衣襟拳头便往他面门上砸去,萧九郎情急之下一偏头,那一拳便落在他脸颊上,顿时红肿一片,嘴唇被牙齿磕破渗出了血。
萧熠对这意气用事的姜胖子也有些着恼,不过退亲这事终究是他们萧家做得不地道,且萧府大门对着东街,姜昙生闹出这么大动静,已经有不少行人驻足,一边围观一边窃窃私语。
事关萧氏颜面,萧九郎便决定不同那呆子一般见识,深深拜下道:“思真兄,若是打我几下便能让你和贵府消气,你便打……”
话还没说完,姜昙生已经抱住他脖子将他拽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毫无章法地挥拳痛揍起来,一边打一边像乡野妇人嚎丧似的,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道:“萧家竖子!你当初好求歹求要娶我阿妹,如今拣了金枝高飞了吧你来悔亲!你悔便悔吧你还污她声名!我姜昙生从今往后同你恩断义绝!誓不两立!”
围观众人不料还有这样曲折的内情,窃窃私语道:“还道是姜家贴着萧家,原来是萧家千方百计要娶姜家小娘子,这是为何啊?”便有人言之凿凿道:“为那阿堵物呗,那萧家看着风光,其实是个空壳子,我同你们讲,萧家男人在外头连几万钱的嫖资都欠!”
“啊呀可不作兴这样儿的,”有人吃吃笑着道,“你别是听错了,莫不是那些个姊妹看人生得俊自己倒贴的吧!”
有人发觉这话题不知不觉跑偏了,回头是岸道:“哎,如此说来洛阳牡丹的事儿是萧家栽的赃?”
“这谁知道呢,”又有人胸有成竹道,“那些高门大户里腌渍事儿多着呢,八成都不干净!”
萧九郎没想到他会趁着自己低头作揖时发难,待想起还手时鼻梁上已经重重挨了一下,一阵剧痛几乎叫他淌下泪来,心道不好,恐怕鼻梁得歪斜了!
萧熠自诩风流倜傥,对自己的容貌不可谓不看重,当即动了真火,一边用了劲力扣住姜昙生手腕,一边扬声叫部曲。
姜昙生带来的护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吃亏,当即挡在姜昙生身前,两方人马顿时厮打在一起,双方都挂了彩折了手臂,最后惊动了京兆尹,看热闹的人方才带着明日下酒的谈资,意犹未尽地散了。
***
方姨妈近来因为姜二娘的事成了洛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平素与方家有往来的人家纷纷找各种借口请她,只为了能亲耳听她说一说第一手的消息。
方氏自出嫁以来难得成为众人的焦点,有些得意忘形,又时常出门,难免就放松了对女儿阿眉的管束。
这一日她同宋家二房的夫人打完双陆,回了府想着再去开解开解那死心眼的女儿,尽快趁热打铁将那姓袁的竖子和姜二娘送作堆以绝后患,才跨进阿眉的院子,却见婢子齐刷刷跪在地上哭成了一团——女儿竟然趁着她出门的当儿叫那袁家的孽畜拐跑了。
***
钟荟叫人退了亲,虽然十分不齿萧家的小人行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该吃吃该喝喝,只等着卫十一郎回京见了人再商量。
姜老太太早晚都要将萧家祖宗十八代咒个遍,比念佛还虔诚,不过二娘子不用嫁进那起子糟心的人家,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曾氏见不到下文却是急了,心急如焚地捱了两日,终于还是主动前去松柏院,将姜景仁和大娘子三娘子都叫到老太太跟前,一副不商议出个结果绝不肯罢休的架势。
“既是要说二娘的事儿,怎么偏生把她给漏了?”姜老太太目光炯炯地看了眼儿媳道,“自己家里人背着把她卖了,知道了不得心寒?”
曾氏知道婆母是因为她阿姊的事迁怒自己,只得生受了,尴尬地笑笑道:“媳妇只是怕眼下提起来她心里不爽利,既然阿家说无妨,那媳妇即刻吩咐下人去请二娘子吧。”
姜二娘不一时便到了,她面色白皙里透着红润,倒是比退亲前精神了不少。姜老太太招招手叫她坐到自个儿身边:“阿婴,你在一旁听着就是。”
说完扫了在场诸人一眼,鹰隼般的目光落在儿媳身上:“阿曾,这萧家退亲的事儿多亏你娘家阿姊出了大力,眼下二娘也到了,你有什么要说道的?”
曾氏被她阿姊狠狠坑了一把,可还得低声下气地拜道:“媳妇替家姊向老太太赔不是。只是到了这步田地,萧家退亲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是委屈了二娘,非但是二娘,大娘二月就要入宫,这节骨眼上生出这种事,恐怕也要受些牵连……媳妇左思右想,还是得赶紧给二娘订一门好亲,如此一来谣言不攻自破。”
“好亲事?”姜老太太冷笑道,“是你那好阿姊硬塞给咱们那个袁家小子?”
曾氏将方氏恨毒了,哪里肯给她作伐,顺着婆母的心意道:“那袁家公子哪里配得上咱们家二娘。”
“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倒容易,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好亲事?”姜景仁没好气地道,“我早说了你那阿姊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倒好,什么事都同她说!本来好好的一门亲事就叫你们这两个蠢妇给搅合了!”
曾氏把冲到胸口的怒气强压下去,勉强笑道:“可不是不好找么,妾这两日也暗中托相熟的夫人娘子问过,可人家一听……妾想着,二娘这时候正打眼,亲事也不好说,倒不如避避风头,过个两三年,待事情过去了再议亲。”
“你倒说说怎么个避法?”姜老太太坐直了身子,眼神犀利地盯着儿媳,将曾氏看得头皮发麻。
“青云观的华阳真人同媳妇是知交,她上回见了咱们二娘子连夸她悟性上佳有道缘,不然媳妇去托托她,让二娘入她门下……”
姜老太太听到这里一张脸已经成了铁灰色,拿拐棍“咚”地杵了一下金砖地,打断了曾氏的话,转头对姜明霜道:“大娘,你说,怕不怕叫你二妹连累了你的前程?”
姜明霜叫继母的主意气得涨红了脸,脆生生道:“回阿婆的话,咱们姊妹俩本就是一胎双生,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大不了不进宫了,怎么能叫二妹出家?”
姜大娘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曾氏不过是拿她做个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二娘子名声毁了,受牵连的其实是三娘子姜明淅。曾氏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二娘子横竖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若按她本心,最好是嫁入不怎么讲究的权戚勋贵家做个续弦,如此一来轮到三娘子议亲时也是个助力,可依她那婆母的脾气是必定不许的,她也就不去寻这晦气了。
与其嫁个低门小户拖自己亲女儿的后腿,倒不如去做个女冠子全了名节,三娘子也不用排在她后头议亲了。
姜老太太对大娘子的话不置可否,又将低垂着头的三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娘呢?你怎么说?把头抬起来看着阿婆。”
姜明淅不安地觑了觑她阿娘,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来,良久才道:“阿婆,我不要二姊为了我去当女冠子,我也不稀罕嫁萧家这种高门,咱们不比谁差,凭什么要送上门让人挑挑拣拣?我情愿嫁得远远的,自由自在……”
婆母的讥讽和夫君的谴责都没有亲生女儿这几句话锥心,曾氏嘴边噙着笑,一字一顿道:“小孩子家,莫要乱说话!”
姜老太太因不喜曾氏的缘故,与三娘子也有些隔阂,听了这一番话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这孩子心高气傲的性子同曾氏其实有些像,不过见事倒比她那活了几十岁的阿娘明白些。
“三娘这不是说得挺对么?外头几句风言风语就寻死觅活出家做姑子当女冠,真出息大了!”老太太说着将孙女搂搂紧,“二娘你莫怕,阿婆还活着一天,没人敢把你赶出门去!咱们姜家还不至于连个女孩儿都养不起!”
“阿婆疼我,”钟荟鼻子有些发酸,又愧疚又感激,“都怪我不小心,带累了姊妹们。”
姜老太太又安慰了她几句,突然拍拍脑门对曾氏道:“你一提青云观,我倒想起一桩事儿来,早想把你叫过来问一问,这几日一忙倒忘了,”又转向几个孙女道,“你们姊妹几个先回去,我有事同你们阿耶阿娘说。”
曾氏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第135章
卫琇奉天子之命以犒军之名行刺探之实, 原本心里有些忐忑,不知姜二叔会否因此事对他生出芥蒂——都说这位安西将军是武人中的异类, 心比比干多一窍,在雍凉的羌胡中间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卫十一郎那日领了大队人马抵达武威大营安顿下来,刚同姜景义在帐中坐下,还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便遭遇叛胡首领秃发孤麾下副将领了五百骑兵袭营。
大约是姜悔事先敲过边鼓,姜景义倒没把卫十一郎忘了, 略扫一眼他略显纤瘦的身板和白皙的脸蛋, 飞速下了个“累赘”的定论,命姜悔带一队精兵好生护着这位看起来很不中用的天使——姜悔虽不以骑射武艺见长, 不过毕竟身经百战, 护个人想来是游刃有余的。
不想卫琇却道:“将军能否借在下铠甲兵刃一用?”
姜景义狐疑地看他一眼,将身上的犀甲和佩刀解下扔过去,自己换了明光铠, 提了武器翻身上马冲杀过去。
姜二郎经年累月在枪林刀树中穿梭打滚,任凭你怎么巧舌如簧, 不如与他并肩杀几个人奏效。
姜悔还是第一次见到卫琇杀人, 第一次知道他那双挥弦的手运起刀来同样行云流水毫无滞碍,仿佛上阵斩杀过千百人,抑或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
与袭营的敌军一交手, 姜悔便发觉了不对,秃发孤手下的骑兵虽慓悍勇猛力大无穷,但多以骑术和蛮力决胜, 而其中几人的刀法分明是汉家路数,且放着粮草和帅帐不袭,一上来便直取卫十一郎,压根就是冲着他来的。
幸而卫琇似是早已料到此行凶险,带来的部曲中有几名深藏不露的高手,加上天子派遣的侍卫和姜悔的精兵,逐渐占了上风。他们原打算留两个活口生擒住,不过剩下几人眼看不敌毫不犹豫便举刀抹了脖子。
姜景义虽然在西北当着土皇帝,可也只是图个自在,没想着要造反,若是卫琇在他地盘上出事,那就真是百口莫辩,再来几个人在朝堂上搓搓火,天子下个槛车押送回京的旨意,他是反还是不反?
放眼全大靖,敢豢养死士又养得起死士的就那么几户,始作俑者若不是与姜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姜景义略一想便圈定了几个有嫌疑的,暂时鞭长莫及,先把那些狼狈为奸的羌胡作了泄愤之途,将脸上的血一抹,带了姜悔和卫琇并精兵百骑反去袭了秃发孤的大营,非但烧了敌军的粮草,还杀了秃发孤的长子。
卫琇着实出了不少力,经此一役,姜景义便将这未来侄女婿当了自己人。
***
除夕之夜,有星无月。
卫琇命人将犒军的货帛、羊酒散了下去,与姜景义、姜悔、陇西太守冯定以及一干副将在主帐中应酬至夜阑,待众人醉意朦胧,纷纷搂了胡姬在怀无暇他顾,卫琇和姜悔才脱出身来。
更深夜寒,将士们都回了营帐中,点点篝火熄了大半,朔风将冷灰卷至半空,漫天星辉便暗了一暗。
不一时姜景义也掀开帐门走了出来,将一个牛皮酒囊朝着姜悔一抛:“童子都尉,接着!”
姜悔一扬手在半空中接住酒囊,拧开盖子一仰头,烈酒入喉,仿佛一簇火一路烧进腹中,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姜家叔侄俩都是海量,卫琇是出了名的一杯倒,不能以酒驱寒,只得紧了紧身上的貂裘。洛京带来的冬衣防不住西北的酷寒,他入乡随俗地穿了胡人的皮衣和长靴,仍旧觉得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姜景义走到近处,小气吧啦地从姜悔手中拿回酒囊:“今儿大过年的,你们两个站这儿吹冷风,寒碜不寒碜!”又慈爱地拍拍侄儿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二叔给你找两个美人暖暖帐,免得你那花名还要带过年去,丢你二叔的脸。”
卫琇忍不住微微一笑,成天逮着姜悔童子长童子短的分明就是这姜二郎。
姜景义朝他挤挤眼道:“卫大人笑什么?抱歉没你的份儿,我得把你完璧给我侄女儿送回去。”
自打从姜悔那儿得知卫琇要求娶二娘子,姜景义就没少打趣他。不过卫琇想到远方的心上人,仍是红了脸,好在借着夜色的掩护没叫人看出来。
姜景义同他们并肩站了片刻便觉得无聊了,抬头看了看垂至四野的星空,打了个哈欠,跺跺脚道:“冷得吃受不住了,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咱们不如去袭个营吧。”
“二叔!”姜悔抱歉地看了一眼卫十一郎,这么不见外地把天子使臣当兵士用的也只有他这二叔了。
卫十一郎笑着道:“将军心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连除夕夜也不忘建功树业,实在可钦可敬,在下回京必定禀明天子。”
“别跟你二叔打官腔,”姜景义随意将胳膊搭在卫琇肩上:“叫二叔。”
卫十一郎从善如流:“二叔。”
“哎,好孩子,”姜景仁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二叔先回去了,你们也莫仗着童子火力旺在外头待太久。”
说着便一步三晃悠地往一顶花里胡哨灯火通明的大帐踱去,那帐子里安置着两名胡姬,据说是西羌某个小部落首领以秘药喂养的女奴,自小没有下过地,从未经过风吹日晒,有说不尽的妙处。
“二叔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卫琇问出口便隐隐发觉不对,大约是没吃过猪肉的缘故,每每有猪从他眼前跑过时总是要慢上半拍才能反应过来。
姜悔清了清嗓子,实在不想同朋友议论二叔的风流韵事,便含糊其辞道:“嗯,随他去吧,一会儿酒醒了自能找到路回去的。”初来乍到时二叔的作派也曾叫他瞠目结舌,不过这些年已经习以为常,姜景义与他见过的所有的将领都不同,他就像是一匹头狼,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上阵杀敌,饮最烈的酒,睡最美的女人。
卫琇回过味来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这时恰好有部曲来送信,倒是替他解了围。卫琇看了看信匣上的暗记,不由皱起了眉头,急忙拆开,一目十行地阅至纸尾,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
曾氏那日从松柏院中出来,便再也没提过将二娘子送去青云观的事。
阖府上下都道老太太体恤夫人这些年主持中馈辛苦操劳,以至于积劳成疾,故而将家务琐事接手过来,只叫夫人安心在如意院养病。
不过老太太毕竟年事已高,三老太太又是半个外人,几位小娘子早晚要出嫁,几人一商议,白姨娘识得几个字,又老实稳重忠心可靠,便着她暂且帮着老太太一起管家,待二郎成婚后再移交给二夫人。
那日姜老太太将他们姊妹几个支走,钟荟便猜到是账目的事有了眉目,曾氏中饱私囊不算,还出去漫天撒,老太太并未将她的行径公之于众,已经是替她这主母留了脸面了——多半还是看在三娘子和八郎的份上忍下的。
蒲桃这些年寂然无声,也没有生下子嗣,看起来似乎都不怎么受姜景仁的宠爱,可不鸣则已,一出手便直接夺了曾氏的中馈——莫说姜老太太这些年精力不济,即便是年富力强之时也对执掌中馈一窍不通,她这辈子也就管过姜老太爷、一双儿子并院子里几个种菜的婆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太太不过是个幌子,在二郎娶妻之前,这位白姨娘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白姨娘新官上任,遇上第一桩事便是二娘子的终身大事——正月十六,卫琇来提亲了。
第136章
卫琇原本打算在西北过了人日再带着扈从和使官回京, 可收到姜家和萧家议亲的消息便一刻也等不了了——距这封书信写就时又过去十数日,若是萧家一鼓作气, 到他回京时恐怕六礼都走一半了。
卫十一郎同下属扈从交代几句,不待天明便领着几名卫家部曲骑马上了路。他们来时坐的是马车,又拉拉杂杂带了许多财货和羊酒,路途上耗费了不少时间。返回时轻装简行, 终于在正月十六黎明时分抵达了洛京城。
他走得急,因此也就没收到两日后从洛京寄来的另一封书信, 直到回府才听书僮阿慵禀报, 姜二娘幼时在邙山中走失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萧家早已经将亲事退了。
卫琇这一路快马加鞭, 星夜兼程, 只在筋疲力尽时找个驿站沐浴洗漱,打一两个时辰盹,一听萧姜两家婚事没成, 心里绷紧的弦一松,刹那间失去了支撑, 眼前一黑, 只觉一阵眩晕,扶着墙壁稳了稳神,吩咐阿慵道:“与我打一桶热水来, 再叫人备车,去钟府。”
阿慵向来少言寡语,这也是卫琇只留他一个近身伺候的缘故, 然而他看着主人此刻憔悴的模样终究憋不住道:“郎君,姜家娘子好好的,您脸色都发灰了,还是先回房歇一会儿罢……”
卫琇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无妨,端一碗参汤来便是。”
钟熹差点没认出卫十一郎来,叫他的模样唬了一跳,听他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心下唏嘘,连连劝他先好好睡上一觉,姜家的宅子又不长脚,求亲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别说一时半刻,以她眼下这名声,恐怕一年半载都无人问津。
卫琇却有旁的考量,人言可畏,也不知她如何难过,他早去一刻便能早一刻安她的心,又生怕钟熹因姜家许嫁萧氏之事对姜二娘心有芥蒂,跪下稽首道:“屡次劳烦明公,小子愧甚,姜家娘子身不由己,此事皆因小子而起,还望明公成全。”
钟熹只得道:“阿晏无需见外,老朽即刻陪你走一趟便是了。”
卫琇和大媒钟老太爷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姜府道明来意,连说辞都是现成的,倒是姜景仁差点叫那从天而降的喜讯砸晕过去,随即想到萧家之事,又开始战战兢兢,生怕他们因萧家之事怪罪于自家,一连将茶碗打翻了两回。
卫十一郎对这位将姜二娘另许他人的未来岳父提不起什么好感来,不过爱屋及乌,一想到他是心上人的阿耶,又多半是着了萧家的道,便也不多计较了,恭恭敬敬地道:“不佞惟愿与令媛结为伉俪,若蒙姜侍郎眷顾,此生必不相负,违此言者,有如日。”
姜景仁心虚不已,连连道:“公子言重。”
“稚舒是我看着长大的,”钟熹对姜景仁笑道,“他的品行姜侍郎大可不必担心,这孩子尤其是重然诺,说句玩笑话,即便是我自家孩子也能放心托付于他。”
姜景仁求之不得,哪里还有别的话?
钟老太爷一不做二不休:“既如此,依老朽之见,宜早不宜迟,寻个吉日便先行纳彩之礼罢。”钟熹精通易学,当即起卦卜算,下个月初二便是吉期,姜景仁对此一窍不通,只知一味点头,双方就这么定了下来。
卫十一郎走出姜家正院,仍旧有些恍惚,这就定了?
大媒完成了使命,便打道回府了,卫十一郎还要去松柏院拜见姜老太太。
姜老太太上回见着卫琇时他还是个半大少年郎,如今一看,已经成了个风度翩翩的俊秀郎君,那什么萧九郎范四郎,同他一比简直就跟猪粪渣堆成的。老太太越看越喜欢,一旁的刘氏哪里看不出来,把他从头到脚夸出遍身花来。
最疼爱的孙女儿觅得良人,姜老太太自然要有点表示,心里想着卫家是大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等闲货色人看不上眼,非拿出点压箱底的好东西镇住场子不可,奈何这卫十一郎来得匆忙,她也没空开了库慢慢挑,只记得前些年姜万儿赏过一件好宝贝,十分扎眼,寓意也吉祥得很,赶紧命人领了钥匙去小库房里取。
不一时四个婆子涨红着脸费劲将个硕大的乌木箱子抬进屋子里,搁在黑檀案上,差点将那案几压弯了。
姜老太太叫刘氏把箱子起开,见多识广的卫十一郎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玉蟾蜍,总有好几十斤吧,整块通体无暇的碧玉雕成,最新奇的是那蟾蜍背上的癞斑都是大大小小各色宝石、真珠镶成,配上一对金光闪闪的大眼珠,真是十分贵重且难以言喻,叫人叹为观止。
姜老太太看了看卫秀的神色,心里有些得意:“是万儿,就二娘她姑姑,画了图叫宫里的匠人打的,东西不值什么,就图个新奇好看。”
好看虽然值得商榷,但是要论新奇,卫十一郎平生所见无出其右,不过长者所赐,又是这么沉甸甸的一份心意,卫秀自然感激、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姜老太太看他宠辱不惊,并没有叫这闪闪发光的宝物迷了眼,心道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子弟,看他越发喜欢了,想起上回给那范家小子作见面礼的玉马,心里有些不爽利,白白便宜那起子脏心烂肺的,还不如扔水塘里听声响儿呢!
卫秀不是个嘴甜如蜜的人,大多时候是姜老太太说,他认真听着,偶尔答一两句话,每每都把老太太哄得很开心,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有婆子进来禀道:“二娘子院子里的阿杏姑娘来给老太太送枣羹。”
刘氏这才看了眼更漏,在老太太耳边悄悄说了句话,老太太眯着眼睛笑骂道:“这胳膊肘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完了摇摇头,“女大不中留,算啦算啦,我老婆子不做恶人,叫她进来吧。”
“阿杏姑娘莫?”那婆子捂嘴笑道。
“还阿杏阿桃呢!打量我傻么!今儿不叫她看上一眼她得怨我啦!”姜老太太白了那婆子一眼道。
那婆子应了一声,正要去通传,候在门口的钟荟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帷走了进来,红着脸偷偷看一眼卫秀,屈膝施了一礼,低头赧然道:“卫公子。”然后非礼勿视地靠到祖母身边去了。
姜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碍于卫秀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拧了拧孙女发烫的耳朵泄愤。
钟荟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徘徊了半天,眼下真的见到了人却不好意思多看,只方才匆匆扫过一眼,只觉他憔悴不堪,与离京时判若两人,眼睛不由发酸。
卫秀更是目不斜视,两人活似两根咫尺天涯的木桩子,杵在那儿一言不发。姜老太太觉得她要是再不出声两人大约能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到半夜,只好打了个哈欠。
卫秀立即道:“叨扰了那么久老太太也乏了,小子就此告辞了。”
姜老太太便顺水推舟道:“有空就来陪阿婆说说话,下回别再带什么东西了,自家人莫要那么见外。二娘啊,你去送送卫家郎君。”
钟荟求之不得,甜甜地“哎”了一声,那笑意掩都掩不住。
待两个孩子出了门,刘氏道:“这大家子出来的小郎君就是和别个不一样。”
“那倒也不一定,萧家名头不也响亮得很、看看做的那些破事儿!”
“也是,那卫公子真是一等一的懂礼,卫家想来也是有规矩的人家……”刘氏有些犹豫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姜老太太道,“硬是拦着那两个孩子不让他们见就规矩啦?哦,咱们就不是屠户啦?一辈子长着呢,要是卫十一郎为这就看轻二娘,那就算我们祖孙都瞎了眼了。”
刘氏想了想姜老太太说得也在理,便不再多言,顺着她附和了两句。
“哎!”姜老太太突然敲敲脑袋,“瞧我这记性!咱们库里不还有颗金子打的桂花树么?金叶子银桂花,树上还挂五彩水晶仙桃仙枣那棵啊,想起来了莫?同那虾蟆不正好一对儿么!摆一块儿多齐整多吉利!你可给我记着加进二娘的嫁妆里去,凑不成一对可就不美了。”
卫琇和钟荟为了安置这对宝贝专门在府中腾出了一间屋子,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松柏院,钟荟单看他背影都觉得单薄了不少,心里酸胀,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卫公子。”
卫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穿在狐裘中的牙色凤尾纹锦袍,宽大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衣裳,他满脸倦容,只有点漆般的眼睛亮得惊人。
“阿晏,天清日晏的晏,是我的小字,”卫琇笑道,“以前家里人都这么叫,姜娘子若不嫌弃便……”
“阿晏。”钟荟弯了眉眼,终于将心上翻来覆去唤了无数便的两个字说出了口。
两人并肩往前走,出了松柏院往左转是出府的路,往右转则是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径,两人很有默契,齐刷刷往右边转。
这几日地气暖和,园中冰雪半消,露出凋零的草木和黑乎乎的片石寸土,只有几株经冬未凋的松柏,也叫不识风雅的园丁修剪得一身匠气,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赏。
不过两人浑不在意,反正他们这时候眼里也看不到别的风景。
卫琇等了一会儿,见姜二娘似乎没有投桃报李的意思,心下微微遗憾,不过他们毕竟才刚议亲,小娘子的闺名不好随便告知外人,小字更是只有至亲之人才能知晓,便道:“你方才有话对我说么?”
钟荟想了想,有些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肉麻得很,似乎也没有再提的必要:“陇西这时候很冷吧?”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十足的废话,卫琇却认真答道:“晴好无风时同京城也差不多,朔风起时便如刀剑,刮在脸上有些疼。去的时候未赶上好时节,听说草原春夏美如画卷,风过时草浪翻涌,点点牛羊如同海中的泡沫,想来是很有意思的。”
“真想亲眼看看,”钟荟有些遗憾地道,“我长那么大还没离开过洛京,真是只井底之蛙。”
“那便一同去看。”卫琇侧过脸向她笑道。
“想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楚蜀、吴越、青徐、岭南……若是一一看过来,恐怕一辈子都在路上了。”钟荟摇摇头,阿晏不像她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若非有使命在身,恐怕一日都离不了洛京。
“总有法子的。”卫琇道,这辈子看不完还有下辈。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卫琇舍不得走,可又怕她与他独处太久长辈不放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向她告辞了,钟荟也想让他赶紧回府好好歇息,便道:“我送你。”
两人顺着原路穿过花园折返回去,到了园门附近,卫琇施了一礼道:“小娘子留步。”
钟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叫道:“阿晏。”
卫琇回过身来,她又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他们虽然定下了亲事,可见面的机会仍旧难得,这回分别了下回见面还不知是多久之后。卫十一郎见她傻站着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不由笑了,往回走了几步,突然伸出手轻轻从她鬓边掠过,然后揉了揉她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