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说得儿戏,却听得明泉一阵热血沸腾。以一己之力,在千军万马中取统帅首级,这是何等的豪气,又是何等的勇敢!想起跋羽煌趾高气扬的神情,明泉恨不得身在当时,派下一万帝轻骑士掩护她。
“可惜,草民夜浅军营,不但没有找到贼首,反而不慎泄露行踪,差点性命不保。若非当时冯国公突然出战,恐怕…”她言近哽咽。
明泉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轻震了下,很快擦干眼泪,道:“不过此行并非毫无收获。至少让草民知道贼子之所以能来得如此之快,完全是因为我军出现奸细出卖情报的缘故!”
明泉脸色一变,“什么?!”
“虽然当时一片混乱,但草民绝对不会认错,那人叫高武雄,原本是个被发配的犯人,冯国公看他勇猛果敢,破例升为千户长。草民曾在国公府见过他几次。”她面上露出恨恨的神色,“若非想要跟踪他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草民早就在路上结果了他!”
“那人是不是去了雍州?”明泉突然冷冷问道。
郭四娘一怔,“皇上何以得知?”
“他见的人是不是高文辙?”
“不是,乃是一名叫楚方的高阳王府幕僚。”
“楚方?”明泉皱眉。
“此事恐怕与高阳王脱不了干系!”她说完,才发现车中一片静默,想起明泉与高阳王乃是亲兄妹,不免暗悔失言。
“不会是高阳王。”明泉淡淡道。
郭四娘侧着头,似乎在想她为何如此肯定。
“他宁可把宣朝江山败在要杀他的尚氏后人手中,也不会屈膝奉送于异族。”她沉默半晌,又道,“朕,亦如此。”也就是他们宁可把江山送给对方,也决不会捧给北夷。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少年沙哑的声音大叫道:“小爷一路杀你到这里,岂能让你逃脱!”
明泉听得耳熟,不禁拉开帘子,果见夏淳淳舞着把扇子上蹿下跳,像赶鸡一样把对方圈在一个范围内。对方只剩下六个人,可能意识到大势已去,突然互使了个眼色,不顾侍卫等人的刀剑,猛然回身,朝对方的腹部捅去!
由于太出乎意料,阮汉宸和夏淳淳意识到时,他们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
阮汉宸静静将剑收起,走到马车前。“臣有负圣托,甘愿受罚。”
明泉叹了口气,“对方乃是死士,不能怪你。”
阮汉宸默然不语,但从其阴沉的面色看,显然是极为恼火。
郭四娘道:“能够培养死士,这便不止是幕僚所能做之事。”
明泉知道她这话乃是提醒自己,只好转移话题道:“当年事情已过,四娘又回到京城,不如重回五分热血堂如何?”
郭四娘呆了下,“还回去做什么?”话虽然如此,但眼角眉梢的想念总是掩饰不住。明泉便道:“阮卿,派几名侍卫护送四娘去五分热血堂。”她又指着夏淳淳,“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夏淳淳撅撅嘴巴,慢吞吞走到马车前。
“朕问你,你不在樊州与欧阳破案,来京城做什么?”
“草民乃是为了禀告红杏楼之事。”
“说。”
“经过草民抽丝拨茧,努力不懈,终于查出红杏楼幕后最大靠山乃是樊州总兵滕环!”
“是他?”
“红杏楼老鸨乃是他的老相好,两人勾搭成奸,鱼肉乡里,其恶行罄竹难书。”说到这里,他声音也多了几分愤恨。
明泉手指捏着裙袂,皱成一团,“他们可曾伏法?”
“不曾,欧阳说等樊州大案一锅端了,再解决他们不迟。”
“那你回来做什么?”她语气沉下来。
夏淳淳道:“草民回来乃是为了三件事。一是禀告红杏楼之事。”他显然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马上又道,“第二,是欧阳让草民沿途护送郭四娘回来。第三,草民是为了响应朝廷,参加武举。”
“你参加武举?”明泉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毕竟夏淳淳手掌墨莲社,可说直属于她,若要做官多得是途径与机会,何必参加武举?
夏淳淳低喃道:“陪太子读书罢了。”
“既然如此,你便先留在京城吧。”明泉想到那么多武举考生留在京城,的确需要耳目,“替朕留意京城。”
“草民遵旨。”皇上还真是半点不浪费。夏淳淳忿忿地想。
心事
回到皇宫,明泉椅子还没作热,就见严实急匆匆地跑进来禀告说瑶涓公主与罗郡王的驾辇已经进京,正朝皇城驶来。“快,随朕出去迎接。”转念想到与礼制不合,改口道,“不,起驾瑶涓宫,朕在那里等她。”
瑶涓宫空闲不久,平时又有严实盯着,因此不用打扫即可就能住人。
明泉前脚刚至,常太妃、徐太妃的驾辇随后也到了。虽知二人前来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却也十分欣慰,这意味着瑶涓在宫中地位今非夕比。
三人落座,谈来谈去无非圣诞与皇嗣两件事。明泉一边打哈哈,一边看着沙斗,颇觉度日如年。
“瑶涓公主与罗郡王觐见。”随着太监一声通禀,尚融安推着轮椅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明泉见瑶涓容光焕发,几乎与当初判若两人,“皇姐?”
“臣姐瑶涓(臣尚融安)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两位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明泉道。
“瑶涓公主可是有喜了?”只听徐太妃目光落在瑶涓肚子上,笑吟吟道。
瑶涓脸上光彩更甚,微微点了点头。
明泉恍然,上前抓住她的手道:“这可是太好了,朕要当姑姑了。”
瑶涓娇笑道:“怎么会是姑姑,应该是姨母。”
“啊对对对,姨母,皇姨母。”明泉拍了拍额头。
徐常两位太妃更是贺喜不绝。徐太妃就当年生玉流所受的罪一一数落了一遍,还时不时问常太妃一句‘姐姐,你说是不是?’常太妃虽然表面面色不动,捏着裙子的指甲却快掰断了。
好不容易明泉瞧准一个空隙,用两句委婉的逐客令,才将她们请回去。
“呼,”明泉呼出口气,转眼又瞪着尚融安,“罗郡王一路奔波,也该休息了吧?”
尚融安看看明泉又看看瑶涓,苦着脸道:“臣在父王面前立了军令状,片刻都不能让公主离开视线。”
看来罗老郡王看在未来孙子的份上已经接受瑶涓了。明泉暗暗高兴,“朕今天召瑶涓公主侍寝,难道你也要在一边盯着。”
看到尚融安一脸失措,瑶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呆子,你明日再进宫吧。”
“是是是,臣先告退。”尚融安转过身,又拉住瑶涓的手,“我明天再来看你。”
瑶涓笑着点头。
待他走出视野,明泉才捏着衣角,佯作害羞地拍了瑶涓一下,“呆子,你明日再进宫吧。”
瑶涓边笑边摇头,“你上朝也这样么?”
“以前没有,以后可以试试。”明泉一本正经道。
瑶涓摸着小腹,“孩儿,你可得好好听听,这便是你皇姨母的声音。”
明泉好奇道:“她能听得见?”
“哪里能,不过说习惯了,总想什么都教给她。”
“啧啧,我那可怜的外甥还没出生,她母亲就把功课铺满平城大街小巷了。”
“等你当了母亲,你就知道了。”
明泉神色一动,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瑶涓观其神情,忍不住道:“放心,你还年轻,再过几月肯定会有的。”
明泉面上一红,“朕…至今还未…”
瑶涓惊讶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半晌才道:“难道你到今日还放不下他?”
明泉烦躁地站起身,“最近朝政繁忙,朕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些。”
“当皇上的哪天朝政不忙呢?父皇当年的后宫少说也有三百余人,还不包括未受临幸的。”
明泉低头不语。
“帝师,是个怎么样的人?”
“…狡猾,贪婪,懒惰…”她恨恨道,“不负责任!”转头看到瑶涓吃惊的神情,知道她误会了她的意思,忙解释道,“朕是说他把帝师之职说丢下就丢下,实在是不负责任!”
瑶涓哦了一声,“若是帝师回来,你当如何?”
明泉楞住。这个问题她曾在午夜梦回问了自己无数次,又设想了无数次。自己究竟是该痛快地打他一个巴掌,还是…还是…
“你会改立皇夫么?”瑶涓突然道。
明泉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失声道:“怎么可能?”
瑶涓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明泉慢慢在地上坐下,静默半天道:“他不会愿意当皇夫,朕也不可能废安莲。”
“是因朝局不能废,还是因安莲而不愿废呢?”瑶涓的问题像锥子般刺入心脏,让她疼得几乎直不起腰。
“明泉…”瑶涓声音低沉而悠远,“这世上总要放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于公于私,安莲都是与你最匹配的皇夫。”
明泉缩着膝盖,抬起头,一脸颓然地笑问道:“那么,谁是明泉最匹配的丈夫呢?”
瑶涓毫不动容,“皇上应该先问问这座江山!”
“…如果当初父皇遗旨上的名字是高阳王,也许一切都不同了吧。我就还是一个公主,每日坐在深闺,一心一意地想着今后夫君的样子…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你的生命中还是出现了安莲与帝师呢?”瑶涓看着她,眼中是无能为力的悲恸与心痛。
明泉楞楞地坐着,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名字,好似脱缰野马,随时要破口而出。她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明泉?”瑶涓震惊地看着她失常的举动。
明泉慢慢站起身,揉着脸笑道:“皇姐好不容易来一次,朕却说些扫兴的话,这一巴掌当朕自罚好了。”她不等她开口,接着道,“不知御膳房晚膳准备得如何?朕这就去看看。”
瑶涓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一时讷讷不成语。她逼得她太紧了么?还是,明泉早已自己将自己逼进了一个绝地?从小到大,明泉的冷静让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足以克制一切情绪,足以成为一代为江山而奉献的女帝,足以完成所有人的期望…可如今看来,这样的理所当然本身就是一种盲目。
这样小心翼翼地守着心事,究竟是为了那个人,还是为了身为女子的最后尊严?可正是这样的明泉才让她心疼怜惜又忍不住感佩,若真有一天,女子的觉悟在她身上远去,成为一个如先皇一般的皇帝,那她将…
瑶涓坐在轮椅上,突然感受到了明泉遗留下来的寒冷。
借粮
瑶涓宫在身后越来越远,但瑶涓那番话却像在心里扎了根,阳光一晒,枝桠便长了一寸,暖风一吹,树叶又茂密一片。
她掀开帘子,“去金玉宫。”
凤章宫在承德宫的这一边,金玉宫就在承德宫的另一边,除了规模大小不对称外,反倒像左臂右膀。先皇曾经将高绰君安排于此宫,想来是因为它的地势。
明泉下辇缓缓走进这座荒废已久的宫殿。上次来这里,陪伴的有一个高绰君,回宫的时候,等候的有一个斐旭。而如今,跟随的只有地上与她一般孤独的影子。
她站了一会,发现影子慢慢拉长,与另一个影子交叠。心好似被柳叶拨了一下,她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深红莽袍的太监站在三步远处,背脊微偻,垂目而立。
“皇上,要不要奴才让人端把椅子过来?”严实看到地上影子转头,上前一步道。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失落一惊,“不必,朕这就回去了。”留恋地回头看了眼这座孤寂的宫殿,正方的青石板铺成一张规矩的大网,与苍穹对峙,将灰色的宫殿夹于当中。
也许有一天,等它拥有了新的主人,这座宫殿也将重新洗出绚丽的色彩。
一封密折,被朱笔勾出了两个触目惊心地大字,看得堂下众人一阵惊心。
--屯粮。
“众卿有什么看法。”明泉十指交握坐在案后,笑容殷殷,眼神凌厉。
众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屯粮本不是大事,很多粮行为了拉高粮食价格,都会减少市面粮食流通,只要粮商做得不过,朝廷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这些粮商背后的人是高阳王就另当别论了。
只怕其心昭然若揭,天下周知。
连镌久暗暗盘算,皇上如此问想必是问应对之策了。那么当前除了兵权外,最着紧的也是粮草。
明泉目光扫过他平静的面孔,“连相以为呢?”
“黄水之害伤痕未褪,天下人心正是惶惑。无论其目的为何,如此屯粮,势必与天下人逆行!”连镌久道。
“好个与天下人逆行。”不愧是连镌久,就算知道高阳王存有异心,说出来的话还是滴水不漏,“那朕该如何应对呢?”
“臣以为当以屯制屯。”高阳王只是屯粮,还没有高举反旗,若朝廷先传出他有异心的风声,等同逼其造反。到时高阳王自然有借口说是朝廷不容于他,被迫自卫。
“孙卿看朝廷可有屯制之道?”
孙化吉面露苦色。虽然这已是他常作的表情,但此刻格外真实。“为收容救济黄水灾民,各州的屯粮已经所剩无几,都眼巴巴地盼着秋收,臣就算榨干他们,也只能榨出些没油的汤水。”
独孤凉冷哼道:“区区一个雍州就能屯出几十万担粮食,堂堂大宣却只能榨些汤水,孙尚书果真是敛财有道。”孙化吉平日只进不出,除了工部外,最有怨言的便是兵部了。
“雍州所聚之粮不止一州。光是樊州就几乎倾尽全州之粮,缅州狄族亦是鼎立襄助,几十万担不过号称,究竟多少,仍是未知。”独孤凉见安莲开口解围,冷冷地瞪了孙化吉一眼,不再数落。
“既然雍州能借粮,为何大宣不能?”明泉笑吟吟地问。
孙化吉与连镌久眼中同时恍然。
刘珏疑惑道:“莫非吾等也向缅州狄族借粮?”
孙化吉点点头,“此事关系重大,非刘尚书不能完成。”
刘珏大惊,“孙大人何出此言?”
“刘大人天赋异禀,竟能想出如此妙策,可不是只有你能完成么?”孙化吉既然知道明泉已经想出办法,心情放松,不禁调侃道。
刘珏知道自己猜错,只得恨恨不语。
连镌久道:“只是北夷以畜牧为主,恐怕粮草不足。”
“如此正好。”明泉接口道,“我们也正好改善伙食,省得日日吃素,嘴巴淡出鸟来!”
众人听皇上突然冒出如此大俗之句,先是愕然,然后齐齐忍俊不禁。
“臣请愿,愿走这一趟。”孙化吉出列道。
明泉想了想,“也好。正巧沁耳伦采华回北夷省亲,就由你护送吧。”
沁耳伦虽然出身小部落,但到底是北夷人,又是沁克萨名义上的儿子,有他在,自然事半功倍。孙化吉喜道:“皇上英明!”
“多带些路费,朕可不喜欢你敛财之名四海远播。”
孙化吉明白她是让他用银子打动各族,“臣怕北夷王…”
“放心。拿朕的银子给他做臣下忠心的炼金石,他高兴还不及呢。”
“皇上英明绝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