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点点头,叹息一声,也不再说。
众人见她要走,自发地围了上来,却被阮汉宸等人挤在外面。
“这位小姐,我们担忧杨大人病情,可否透露一二。”一个秀才打扮的青年在一旁作揖道。他面容俊秀,不可多得,只是胭脂味甚浓,想来平素甚得女子青睐,说话间还不轻不重地抛了个媚眼。
明泉烦躁皱眉,“将所有闲杂人等统统扔出去!”话音甫落,正有人想反驳,便听她又补充了一句,“若有抗旨,斩立决!”
这些人平日虽然没有接触过什么大人物,但戏文也没少看,知道能说出抗旨和斩立决当今天下只这么一个人,而这个人的一切特征刚好与眼前少女吻合。因此再无人敢异议,适才还死赖不走,现在却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爬快点。
同一条路来回,却是两般心情。来时心急火燎,心中还带着一丝侥幸。回时轻裘缓进,那丝侥幸却碎落在御医的口中。她坐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但得到了什么?
父皇、高绰君、斐旭、慕流星、杨焕之…或生而远走,或死而相隔,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在女子中,她的手并不算小,但也只能握住几本书籍,几支狼毫而已。
她究竟还能握住什么?
马车缓缓停下。阮汉宸掀起车帘,见到她双目微红,瞬间眸中牵动千般情绪,原先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轻声道:“皇上。你若是想哭…臣可以守在这里。”
明泉诧异地抬起头。
他目光坚定而温和。
她嘴角微弯,敷衍似的稍纵即逝,探出一手扶住车厢,一手搭住他肩,一跃而下。
严实站在她旁边,眼睛却看着前面。
两旁高墙斜瓦,白道直延不绝。在这墙下道上,却有一名青年绰然而立,素衣青丝,质朴无饰,却掩不住天然而成的绝代风华。
明泉听到自己的心陡然一跳,暖流如出闸洪流,在胸腔里汹涌翻腾。随着步伐慢慢靠近,那暖流竟溢到眼眶,呼之欲出。
“今天又来赏月?”她微微仰起头,“有点早。”他的眼睛很漂亮,似棉絮白云中两点黑玉精魄,乌黑柔和,若瞧得久了,还有点点灿星在眸中闪烁。
“那是你的泪光。”他的声音在遥远的九天外响起,慢慢传入耳中,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将刚才心中所想道出口外。
“每个人疲惫的时候都会哭。”安莲环住她的肩,“皇上是天子,所以可以比他们哭得久一点。”
两滴泪珠滑下,她笑骂道:“胡说,皇上也是人,为什么要哭久一点。”
他将她轻轻按入怀中,“那就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明泉握住他的衣服,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眼泪一旦决堤,就再也找不到堤坝来阻挡。她似乎要将短短半年多时间内所经历的巨变都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哭到后来,她竟渐渐忘记为何而哭,只是泪水不停地流,流得头晕脑涨,呼吸渐难,直到肿得再也翻不起眼皮。
安莲心疼地看着怀中明明才双十不到的少女,即使他的衣襟湿了大片,他却始终没有听到她哭出来的声音。这种压抑的痛,让他抚慰的手变得沉重如铁。
泪水停歇后,她伏在他胸前许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了,她才慢慢抬起头,抿着唇问:“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安莲慢慢弯下腰。
明泉楞了下,“是不是脚麻…啊!”双脚腾空,她看看微暗的天色,又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俊容,“我…可以自己走。”
安莲抱住她,与突然靠近数尺的阮汉宸目光微微一触,又淡淡移了开去,抬脚朝承德宫门走去,“我的衣服湿了,正好遮一下。”
风吹到眼皮上,微微刺痛。她下意识得将头埋到白衣内。
…他身上的香味很淡,是梅凛然的傲香,和斐旭的不同。
…他的体温并不高,和斐旭不同。
…他的发丝乌黑如夜,斐旭的发丝清亮如昼,不同。
…
想着想着,久哭后的疲惫不期然袭至,身体渐渐放松,缓缓睡了过去。
夜半,一声闷雷划过天空!
严实在门外急报,“皇上!御医署传来消息,说杨焕之大人…在子时三刻…病故了。”
门内半晌没有动静,严实还待再说,却听到明泉幽幽道:“朕知道了。”
严实想起明泉落在承德宫外的眼泪,心中黯然,朝等在阶下前来传讯的小太监挥了挥手。
永谐五月二十三日。
礼部尚书杨焕之卒。
宣舜帝追封为一等忠勤伯,赐良田十顷。擢沈南风为礼部尚书。
武举(上)
安莲终于在钦天府的精密演算下浩浩荡荡搬迁至凤章宫,与承德宫一道相临,成为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近几天,整个后宫朝堂都看出皇上心情上佳,连刘珏上朝打了个喷嚏都被关切了半天,最后还大笔一挥,免他三天早朝,令半朝文武心思蠢动。奈何翌日早朝,[奇17794.Com书]明泉宣了御医在一旁候命。
“莫急,朕还怕你忙不过来呢。”轻飘飘一句笑语,下面原本站姿歪斜的大臣立刻挺胸收腰,精神百倍。
连镌久递上准备许久的折子,提出设立武举,以求天下将才。
此议一出,满朝武将哗然。尽管连安两门桃李天下,但武将另有派系,连镌久与安老相爷都难以介入。这也是当初安老相爷千方百计想收服彭徐两个将军的原因。
自宣朝开国以来,武将升迁惟以军功,因此世家子弟有家族庇护,往往能承父业。如今横加武举,无疑将威胁到许多家族的利益传承。
“臣以为武举势在必行!”
众臣回头,出列的竟是虎贲将军孟猛。
明泉见半数武将都垂下头去,暗自佩服。原来连镌久请得他助拳,怪不得老神在在。
“五城之辱犹在近前!冯老国公尸骨未寒!吾等若再不思进取,只安于一片青瓦遮顶,又怎对得起大宣历代洒血洒汗的先烈英魂!臣已年老昏庸,不复当年。冀皇上能求得武功人品才思出众的武状元扬我大宣国威!臣愿挂印相让,乞皇上成全!”
声音刚落,便见两名白发苍苍的副将跃众而出,“臣愿挂印相让于榜眼探花!”
明泉向连镌久使了个眼色。只见他不紧不慢道:“武举在我朝尚属首次,臣以为不宜轻授官位。诸般恩典应以选举之后再作定论。”
独孤凉难得开口道:“连相大人所言甚是,三位将军私许官位之举未免莽撞。”
“独孤卿家此言差矣。我大宣朝正需要三位将军如此爱国情切的莽撞。”明泉幽幽一叹,“杨卿故去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五城之失。”
独孤凉脸色铁青地回列。
“如今我朝与北夷将结兄弟之邦…”她突然面色一整,“但是!朕要你们一个个都记住议和上的条约!要永远记住,在这些条约中,大宣拱手相送了多少百姓的汗水!”
连镌久率先跪下道:“臣等矢志不忘!”
众臣立刻反应过来,轰然跪诺:“臣等矢志不忘!”
下朝后,沈南风被单独宣至乾坤殿。
从翰林学士到刑部侍郎,从刑部侍郎到礼部尚书。沈南风继连镌久及安莲之后,成为第三个平步青云的朝堂奇迹。但在他俊朗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骄傲的痕迹。
“初掌礼部,一切可还习惯?”明泉随口问道。
沈南风恭敬回道:“臣必定殚精竭虑,不负圣恩。”他在翰林院时遍读各部典籍,便是等待有朝一日可以学以致用。在刑部,他虽通读刑律法典,但到底不如礼部适合他的性子。
明泉苦笑挥手,“千万莫提殚精竭虑,朕现在最怕听这个。”
沈南风想起杨焕之病故之由,不免暗悔。
“沈卿已至弱冠之年,家中可有婚配?”
他抬头看了眼坐在一旁悠闲品茶的安莲,“臣初掌礼部,正是摸石过河,不敢稍有分心。”
“哎,妻子主持家务,正可令你无后顾之忧。”
沈南风总算明白皇上是准备给他赐婚,“请皇上明示。”
“朕看杨大人之女贤淑大方,进退有据,堪成佳偶。”
“杨小姐正值父丧,恐怕…”
“先定下名分,至于婚事可三年后再办。”
沈南风略显迟疑。
安莲轻轻放下茶杯道:“杨小姐的婚事乃是杨大人临终遗愿,何必拘泥俗礼。皇上下旨赐婚也算告慰杨大人在天之灵。”
“皇夫所言甚是。”明泉频频点头,“翁婿先后执掌礼部也可成全一段佳话。”
“臣谢主隆恩。”
明泉愉悦地下了帝辇,转身看安莲的车辇远去。
这几日两人同进同归,虽然只字不提当日之事,但是有什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改变。换作以往,她难免对这种改变惊疑不定,但如今,她只想随心而为。
“皇上。”
似熟悉而陌生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明泉应声转头,却见一个消瘦少年在风中葸葸颤抖。记忆中圆润的双颊露出刀削般的线条,下巴尖得犹如锥刀。
“臣冯颖,参见皇上。”自进宫以来,他见明泉不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一面,竟因此对她留下敬畏的印象。想起要提之事,双拳不自主地握紧。
“随朕进来吧。”她温和一笑,倒略略抚平他的不安。
“住在熹微宫惯否?”
他微微一怔,“谢皇上垂询,一切安好。”
明泉停下脚步,挥退左右,“除了这个,朕可猜不出其他来意了。”难道沈雁鸣回宫的风声已经走漏?可是沈南风看起来不像得到消息啊。
冯颖扑通跪下,“臣想求皇上准许臣参加武举!”
明泉默然地看着地上腰杆挺得笔直的少年。初进宫时的天真正直已经消融化作眼里的坚毅隐忍,家中突逢的惨变并未压垮他的肩膀,却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难道真的只有痛和苦才能让一个人真正的成熟?
“朕不能答应你。”她怜惜地看着他,却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冯颖瞪大眼睛看着她。虽然来时并未抱多少希望,但被真真切切的拒绝时,还是忍不住一阵发晕,“皇上!你既然能开武举,便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何以不能…”
明泉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心竟被牵动相同的痛楚,“朕可以不墨守成规,却必须要有一个不墨守成规的理由。应一个无功无名的郎伴参加武举…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臣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朕还未对你有任何期望。”明泉淡淡道。
冯颖咬着下唇,突然站起身扭头就走。
明泉不以为忤地一笑,向站在远处的严实招招手道,“严实,朕的女官呢?这几日熟悉下来,应该可用了吧?”
“回皇上,范姑娘正在朝漱房候旨。”朝漱房乃是各太监宫女休息等候的地方。
“恩,既然朕身边有了她,你也可以放心去做大内总管了。”
严实慌忙跪下,“奴才谢主隆恩。”
武举(中)
严实于大内总管之位乃是迟早之事。明泉一等他就任,便打发他去整治各宫各司太监宫女,一时后宫人人自警,风气井然。
夏家镇之行在即,明泉拨冗向各个太妃请安。马太妃依旧闭门谢客,她也不以为意,嘱咐丰回宫太监小心照料,容辞切切倒让范佳若侧目。
马不停蹄去完四宫,明泉迫不及待回承德宫批阅奏折。
范佳若磨完墨,只得静站在一边,看这个大宣最尊贵的女子用一笔一划决定整个皇朝整个国家的命运。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觉得小腿上好象有千万条小虫蠕动,又麻又痒,忍不住用手轻轻捶了捶大腿。
“怎么了?”明泉自奏折中抬起头。
范佳若急忙站直身体,“没什么。”
“坐吧。”
“呃?”
“以后朕批阅奏章时,准你坐在一旁,取几本书看也可。”
“谢皇上。”范佳若小心挪动发麻的小腿,挑了把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
“朕以前在宫中便听闻过你,父皇还曾一度想立你为汤哥哥的侧妃,可惜被范老回绝了。”
范佳若脸上一僵,“倒不曾听家父提起。”
“汤哥哥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偏巧又让皇嫂知道了…”明泉说着说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范佳若好奇地看着她。
“汤哥哥只好说是替清哥哥物色的,又发了半天的誓才对付过去。”
范佳若垂目不语。
“可惜清哥哥很快就去了封地,”她幽幽一叹,“后来他立妃,朕还是从驿报知道的。”
她见明泉似乎陷入回忆,面上虽然淡淡的,但眸中满是遗憾与怅然。心中一时吃不定她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范拙在家时也曾几次提起这个大宣皇室最受宠的金枝玉叶,但前后态度截然不同。
当明泉只是公主时,范拙赞敏而好学,智而不群。但当她登基之后,他口中便只剩下四个字--牝鸡司晨!不过她对她,是好奇大于其他感情的。毕竟她也是女子。
“启禀皇上,凤章宫总管如意求见。”
明泉被一声尖锐的通传打断思绪,若禀告的是严实,声音必定是轻而不弱,恰到好处。
“宣。”
“奴才如意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意声音好似磨刀般的沙哑。
明泉打趣道:“如意长大了,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如意抬起头笑道:“只要是皇上赐的,奴才都求之不得。”
“敢情只要不花钱都是好的。”她抚着额头,“起来吧。”
如意站起来侧头打量了眼范佳若,虽然只是一瞬,她却觉得好象自己从头到尾被看了个透彻。
“佳若是朕的起居女官,以后严实不当值的时候,都由她替上。”
“佳若姑姑。”他露出乖巧的笑容,看上去完全人畜无害,好似刚才那刺探般的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如意总管。”她站起身,微微一福。
如意笑笑,转头对明泉道:“主子说凤章宫的桃花开了,请皇上同赏。”
“哦,桃花满陌千里红,朕倒真想看看。”明泉搁下笔,“佳若,朕看你也累了半天了,先回去歇着,到申时再过来。”桃花?凤章宫哪里有什么桃花。
她看着范佳若退出大殿,睥了他一眼,“恩,可以说了吧。”
“沈郎伴想求见皇上。”
明泉沉默了下,“他…还好么?”
“精神好多了,见到御医和主子都很冷静。”
万一见到她不冷静怎么办?明泉想了想,把这个放在心里,“罢了,春天到了,总要看看桃花的。”
凤章宫与承德宫相临,天色又尚早,明泉便与如意徒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