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的是连镌久呢?”
“连相并不是糊涂人。”
安莲目光微漾,“若高阳王、连镌久、范拙三人联手呢?”
段敖抿紧唇,冷峻如刀削的脸更显酷寒,“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他有。”
轻飘的一句话,却让段敖脸色骤变!“没有理由!”
“十二万两白银不但能修奉堤,而且也能养一支十万的军队两个月。”
“高阳王并不缺十二万两白银。”
“但皇上缺。”安莲望着落在地上水珠,徐徐道:“就算精明如孙化吉,在今年税收上缴之前,也不可能再变出几十万两的银子。”
一个皇上没有银子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所以你让郑旷下狱?”段敖眉头紧锁。别人看着郑旷是因为违令被抓,至多被抓的时间快了些,好似…刑部的人根本就是等在那里的。只有他们知道,吏部那天的确派出了人,却慢了一步。在连镌久召集四位监国大臣的时候,安莲就已经通知他将郑旷看护起来。
“没有户部侍郎的同意,银子就只能存在库房里。”卷长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投出小片的阴影,藏住一瞬凌厉的目光。
段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银子在库房,而能提银子的人却在刑部大牢,这一环扣一环的结果就是所有人的矛头都将直指刑部!
“宫里如何?”春寒的湿气拂在他脸上,说不出甩不脱的粘稠难受。
安莲静默了下,“一发未动。”
一发未动?那一发若动,是否即将牵动全身?这句话听似指宫里风平浪静,但细品下来,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段敖眉眼微动,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沉淀下来。“如果需要,刑部随时听候调遣。”
一滴雨露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点啪嗒,打在安莲的靴子上。
“多谢。”他语气淡淡的,好似听到的,只是句最普通不过的客套。
段敖目光落在他发丝上凝结水珠,晶莹与璀璨,将细细的光线聚于一点,清灿得移不开眼。“不必。自那天起,段敖的命便已系在安家的船上。”
…船倾人亡。
风中仿佛传来如此叹息。
安莲侧首。段敖的唇薄而坚毅,抿得很紧。
进城
暴洪之下,岂有完卵。
明泉与斐旭在山上避了半月,等水势稍歇,下得山来,入眼俱是肆虐后的荒芜凄凉。残骸遍野,断垣四处,沿路少有生人,倒是尸殍漫地,其状百出,无法形容。
勉强到了那借宿的村外,明泉已是脸色蜡黄,双唇发白,眼眶红红得肿了一轮,看斐旭的时候常常目光闪了半日才能对上。
斐旭精神尚好,只是身上狼狈不堪,染黑的乌发灰了一半白了一半,远远看像个枯朽老头,衣裳更是东破西破,哪里还有昔日帝师飘逸如仙的影子。
“停停,”明泉吃力地趴在他肩上,“歇歇吧。”说完,又猛力咳嗽起来。
斐旭脚下未停,只是右手拈起两根手指在她手腕处探了下,然后轻握住她的手心。
一股热流自掌心源源传来过来,将身上的虚脱疲乏去了一点。此种感觉明泉自是不陌生,这几日他便是用这种方法勉强维持她的病况。
“斐旭…”她嘴巴微张,一连串咳嗽接踵而来,好似要把五脏六肺一股脑儿呛出来。
斐旭将她轻轻放下,“到了奉阳再说吧。”
明泉怔了下,疲软的双腿几乎支不住身体,向一边倾了去,来不及惊呼,自己已被打横抱起。
“这样可好些?”呼吸拂在额头,轻软如棉絮。抬起头,对上一双担忧的眼眸,眼底还是一片清亮,那种清亮即使穷集天上所有乌云也不能遮盖。
她眨了眨眼,光彩自瞳孔最深处轻绽,“你、为什么当帝师?”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咳嗽,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斐旭似乎楞了下,慢慢侧过头,想了想,“大概是我太穷了吧。”感到怀里的人疑惑的目光,他又补充道,“你知道,帝师的俸禄不少。”
怀里人没有丝毫反应,他低下头,才发现她已经闭上眼,前额顶在他的臂弯里,侧脸安详而宁静。
手臂紧了紧,他脚下略快。
大约半柱香后,隐约可看到前方的官道。向来嬉笑无忌的他也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却听怀里的人在胸膛前闷闷的发出声音,“若有一天我不是皇上…”话音渐轻,几不可闻。
斐旭眉梢微动,目光在一瞬变幻千万,然后低下头,一脸茫然地问:“什么?”
明泉缓缓转过头,大半边面色憋得绯红,眼睛半张,木然地看着他的衣服领口,“朕是说,帝师和孙大人…真是天生一对。”
斐旭闻言一笑,眉眼灵动,“天生对头吧,我可不喜欢把银子放到别人的兜里去。”
明泉嘴角掀了掀,似有笑意。
官道近在咫尺。“奉阳就在前面,且先等等,与其他灾民一同进去。” 路引在孙化吉身上。奉阳不比其他小城,没有路引,恐怕连城墙都摸不到。不过最近灾民流窜者众,高阳王又素喜善名,自然不能拒之门外。因此要入城,只能混在大批同乡的灾民中间。
“都听你的便是。”她说得极轻,喉咙涌上的瘙痒,让她几乎忍不住又要咳嗽起来。
斐旭走到官道旁,将她轻轻放下,自己则扯下一块衣料,将头发盘在头顶裹了起来。幸好只是初春,严寒未尽,他的装扮倒也不突兀。
从晌午等至傍晚,马车陆陆续续来了几辆,还有一行护镖,惟独灾民一个不见。
斐旭摸着明泉越来越热的额头,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心里已有最坏打算,无论下一批来者何人,都拿下强行进城!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近黑,斐旭算着差不多到关城门的时间,终于来了一批灾民,稀稀拉拉十几个人,少的搀扶着老的,男的拉着女的,几个稍微年轻点的走在最后。
“门!见到门了!”走在最前面的老汉扯着嗓子嘶吼了声。其他人立刻振奋起精神,走路也加快了几步。
斐旭见机不可失,抓起泥土抹了把脸,抱起明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几个青年快走几步,一人一手抬住他胳膊,“兄弟?”
斐旭将身上半数重量靠在其中一人身上,虚弱道:“我要去…奉阳。”
明泉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下。
那个走在最前的老汉已经走了回来,历经沧桑的眼睛扑闪了一下,“快到了,一起走吧。还能走得动么?”
斐旭半张着眼,目光犀利地透过额前凌乱的刘海与他轻轻一触,点了点头。
“那就走在中间吧。”老汉背过手又走到前面去了。
青年们见状拍了拍他肩膀,退到队伍最后。那个被他靠了半天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耸了下肩,将斐旭顶了回去,才轻哼一声走回去。
斐旭抬头,但见前方奉阳城墙巍峨雄壮,远看如绵延不绝的山脉,在半黑的天空下雄踞一方。夜越来越黑,老汉的步子也越来越快,那黑块般的城门也一点一点得变大,直到仰望。
城门前几个官兵挺直地站在两侧,好象雕像。
老汉弓背走到官兵前面,点头哈腰地说着话。官兵们冷着脸,不笑也不应答。老汉不死心,两腿一曲,当众跪了下来。
“林先生!”众人脸色惊怒。有几个青年忍不住冲上前。
“站住!”老汉回过头朝他们低喝。青年们见他脸色刚肃,不怒而威,齐齐一怔。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自大门里转了出来,先是打量了眼人群,然后走到老汉面前,亲自搀了起来,“老丈多礼了。”
“这位官爷,行个好,让我们进去吧。”老汉见机抓住他的手,“我们都是从俞家村逃出来的,大水一冲,房子、地都没了…本是六神无主,却听说高阳王仁义,在奉阳设了粥铺,还能重新领些粮食种子,这才领着一众老弱妇孺前来投奔…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军官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听老丈谈吐,不像平常人家啊。”
“老朽不才,曾给村长做个几年师爷…”说着低下头来。村长大多是村民自己推荐,不属官府编制,所以所谓的师爷更是毫无分量。
军官叹道:“若换了平常,我自然会放各位进去。可惜王爷此刻不在城里,这等事情,我实在不好做主。”
老汉又道:“那请官爷先放妇孺进去,我等可在城外等王爷回来。”
“王爷怕一时三刻还回不来。”军官又朝那群人看了眼,“你们不如去泊夏城吧,那里的知府素有善名,想必会收留各位。”
“天色已晚,官爷可否留我们一晚,待明日再走。”他紧接着又补充道,“只需在墙角缩一晚便可。”
军官面有难色,“这…”
一个官差从城里匆匆走来,向他低语几声。
军官似是一怔,“晓得了。”抬头朝正眼巴巴看着他的众人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真是巧极了。高阳王妃体恤受灾百姓苦难,在东街旧舍设了粥铺和暂居所,各位且随我来。”
众人自是道谢不迭。
斐旭眉毛轻挑一并跟了上去。若是他刚才没听错的话,那个官差明明说下命令的是楚方先生,怎么会变成高阳王妃呢?有意思。
病榻
所谓的粥铺不过是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摆了两个大桶,桶还有八分满,想来才分了没多久。大桶前排了长长一溜队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各个耷拉着脑袋,彼此也不搭理,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一个人。
一个官差站在队前分发,粥舀起来的时候还发出滴答的声音,在只有星光指路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寥。另有三四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见到军官过来只把头偏作一边当没看到。
军官也不理会他们,转头对老汉道,“便是这里了。”
“多谢官爷。”老汉朝他拱手谢道。
“举手之劳罢了。”军官又朝官差看了一眼,“我只能送到这里了,老丈自己保重。”
老汉默然点头,显是听出他的言外之音。
斐旭趁众人不注意,放慢脚步,缓缓落到最后,正要转身离开,肩膀却被一个青年搭住,“兄弟…”换了平日,那青年身手再快十倍也不可能搭住他,可连日的奔波劳累及担忧实是让斐旭的体力熬到了极致,因此心中猛怔,表面却不动声色道:“何事?”
“阿强!”老汉突然喊道,“又偷懒!磨蹭什么,还不过来!”
那名叫阿强的青年讪讪地松开手,快步走到老汉跟前。
“还不去排队。”老汉瞟他一眼。
“哦。”阿强漫应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却见斐旭原先站的位置已被其他人占了去。
明泉一觉睡得骨头松软,醒来时正好对上慕流星好奇张大的眼睛。见她想说什么,慕流星立刻乖巧道:“哥守了两夜,今晨看皇上退了烧才歇着去了。”
她眉头微动,嘴巴又张了下。
“放心,哥武功这么好,不会有事。”
明泉翻了个白眼,“你…”
“我没骗你!”他举起一只手,作发誓状。
“水!”她豁出全身力气低吼。
他脖子一缩,跑到桌边倒了杯水,端过来看着她躺在床上无奈的表情,想了想,又把杯子放回桌上,先扶她坐起,再跑去将水递过来,“喝吧。”
明泉看着他无辜的表情,突然想起小时候太傅说过'嗟来!食!‘的典故。
“你怎么在这里?”润了下嗓子,说话流畅许多。
“和哥约好的,若失散的话便来这里会合。”说着,他委屈道:“这半个月等得我头发都快白了。”
“你和斐旭几时和好的?”她盯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
慕流星搔了搔头,“这事说来话长。不如…”
“洗耳恭听。”她斩钉截铁道。
“那…从哪里开始说?”
“从你哥开始…”她把'你哥'两个字咬得极清晰,也极缓慢。
慕流星莫名地哆嗦了下,“这个,其实你说破他是我哥那天夜里,我们就相认了。”他当然不会说过程中他曾将斐旭逼得跳了臭河,才完成感人肺腑的兄弟相认。
“那后来你和他的水火不容也是装的咯?”她的口气有些危险。
他舔了舔嘴唇,“这个,又说来话长。”只是略顿了下,又乖乖接下去道,“在出行之前,我哥曾来找过我,让我假装与他不合,以便与跋羽煌留在同一个马车,就近…恩…”
“监视?”她帮他接了下去。
慕流星默然。
“他总该告诉你,跋羽煌的真正目的吧?”跋羽煌的行为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先是宫里莫名其妙的张扬和挑衅,似乎是将苗头对准了皇夫之位,其后是出宫后的沉默以及…脑海突然闪过他阴狠的恨语和摔下马时漠然的表情…心猛得缩紧,那种恐慌延续至今,滞留不去。
还有从西面突围,奉堤冲垮…一切巧得好象有只手在后面拨弄,布好棋局,等着棋子自己跳进去。
“应该是为了回北夷登位。”慕流星回答得很快,好象一早知道了答案。
明泉手心一紧。回北夷登位?回北夷登位!不错,能让他如此处心积虑,甘冒奇险的也只有此事了。
她怎会忘记他曾是骄傲的北夷之鹰!
“可是北夷的老王爷不仍在位么?”当初既能杀他妻儿,逼他来宣,便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绝没可能在他一事无成的情况下,允他回北夷,还将王位传于他。
“我得到军报,北夷发生内乱,北夷王在战乱中被流箭射死了。”
她突然想起他虽经历牢狱之灾,不过西南军总兵五个字依旧挂在他的顶戴上。“那现在当权的是谁?”事情的脉络隐隐浮出水面。
慕流星摇摇头,“如今北夷一片混乱,一直 有谣言说跋羽 煌早回北夷,此次叛乱也是由他而起。”
“怎么可能?”跋羽煌与她分开不足半月,论脚程也不可能到北夷。何况奉堤大水,就算他是始作俑者做了万全之策,也定会被殃及。明泉托着杯子,然后恍然叫道:“原来是这样!”
跋羽煌走得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或者说,自他来到宣朝皇宫的那刻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为回国篡位做准备。
先是在册封之夜的倾吐,引起她的警戒。然后的挑衅,让她对他的存在产生强烈的不安。再与安莲冲突,搅乱整个后宫…让她祭祖时不能放心留他在后宫。胜州与北夷相交,从那里回去自然比帝州近了百倍也方便百倍。当然若此计不成,也可造成他一心当大宣皇夫的假象,从而拉拢或离间大宣朝臣,为他所用。彭挺与徐克敌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惜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大宣皇帝即位后的祭祖实是打着旗号的历练,路程不但不近,反而离北夷更远。怪不得自换了行装后他一直脸色不善,恐怕是极不甘心自己一手布局被杀得个措手不及吧。
那么那群刺客的幕后主使也就呼之欲出了!
真正是好胆色!好谋划!若跋羽煌现在在跟前,她都想和他痛快喝上一杯!当然,最好是在他的杯子里再加点砒霜之类的。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跋羽煌的确是用得淋漓尽至。刺客是用来敲山震虎的,东南北三路被围,独留西面大唱空城计,然后在晨晓时佯劝她走东面…因为算准了会有官兵将她逼回西面!
接下来更简单,摔马、炸堤…若她死在这场变故中,世人也只会把矛头瞄准高阳王。他不过是侥幸大难不死,逃回北夷,发现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竟冒他之名发动叛乱,痛心疾首之余无奈骑虎难下,盛意难却只好继位。那时大宣为帝位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管他一个先侍臣!
这着棋不可不谓毒辣!跋羽煌恐怕早已看穿大宣平静表下汹涌不止的暗涛。若一切真按如此棋路而走,那大宣败亡不过顷刻!此消彼长,等跋羽煌整合上下,肃清异己后,大宣正是内斗得如火朝天欲罢不能之际,那时候他进可攻退可守,大宣怕成了他手上搓圆搓扁的面团!
而现今的局面,却是彼此势均力敌。
他与她同时身在险境,眼下就看对方如何出招,己方又如何拆招了。
“可有跋羽煌踪迹?”以斐旭的狡诈而论,必定留有后着。
“我已派人沿途搜寻,不日必有消息。”他说得肯定,显然是对派出去的人极有信心。
明泉想起大宣除了帝轻骑外,惟雍州西南军能与三位郡王的军队媲美,因此放下心来,“断不能让他离开大宣!”不然两国的硝烟怕是要重燃了。
门被轻叩两下,斐旭低头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两碗热腾腾的东西。
看着那头黑亮长发和似醒未醒的眼眸,明泉心弦莫名波动了下。
慕流星接手过来,抱怨道:“不是让你歇着去了么?”
斐旭抬头,一脸严肃道:“这可是金主,今年加不加俸禄全在此一举了。”
扑哧,明泉捂住嘴巴笑吟吟地看着他。
慕流星无奈地卷起袖子抹上他的左脸,“别动,黑的。”狠擦两下,灰没掉多少,脸却被磨出红晕来。
斐旭抓住他的手,古怪地瞪着他,“流星,我往日待你不薄啊。”
“是不薄,不就是随手把我一个人扔在别人家十几年,不理不睬嘛…”慕流星看着天花板叹气。